等风来

2021-08-09 07:41蒋在
小说月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老白小姨红豆

等风来了,风筝就会从屋子上掉下来。它不会掉下来,你就从这边顺着栅栏爬上去。太高了,我怕。怕,就自己一边玩去。

她的脚在打战。连日的秋雨将银杏叶吹掉了一地,踩上去有一种让人害怕的柔软。她的表哥红豆和绿豆坐在下面的石头上咧嘴笑,抬头看她越爬越高,阳光像是从他们的嘴巴里露出来。他们俩一黑一白地坐在那儿,等着她从房屋上摔下来,他们早就料到了。

挂在树上的风筝是她爸爸给她做的十只中的最后两只,还有一只她藏在床底下。他们如果知道还有一只风筝,他们会让她拿出来。她的爸爸出差执行特殊任务前,告诉她等风来了,他就带她去放这两只风筝。等风来了,她的妈妈就会醒来,妈妈只是睡着了,太累了。

绿豆的脸在房屋的阴影里白得惨淡,他将他的一条肥腿往另一条上搭时,微微侧着头假装去看不远处那道破烂的铁门。红豆把因缺钙而不对称的头往绿豆那边靠,他们一起朝斜坡下红色的砖楼那边看。他们一定不会忘记要朝那边看,那个开着七色花的窗户,他们姥姥的头在那一瞬间,从窗子那儿冒出來了一下,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高声地喊叫他们让他们回家,就像她要寻找的并不是他们。

天地和房屋间的界限因为光影变得一片迷茫,风筝就落在依傍在屋子旁边的树上。屋子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槐树,伸向天空的部分到了春天会在屋子上空开满槐花。夏天槐花落下来铺满了地面,他们在那儿来来回回地跑,跑过一道小门,就进了姥姥家住的院子。

破屋子在这扇小门外,是卖煤球的人自家搭出来的,拟着这座原本就在的石墙修建房屋就能节约一堵墙的费用。从侧边看这座房屋,它就是抱槐树而成。

屋子里的人将灯缠绕着挂在树上,他们还在树上钉钉子,将锅和抹布还有一些带手柄的厨房用具也挂了一圈。不管什么季节,他们随时都能取下锅具,在树旁吃火锅。

一家六口在屋里,从亮处往里看像是一堆影子。

她说:“起码有六七个。”

红豆不管她说什么,也不管对错,都会否定说:“四个,你什么眼睛?”

绿豆对他们说的数字没有兴趣,不停地用脚踢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绿豆的爸妈最近下岗了,他住到姥姥家后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爱说话了。

“他们家是卖蜂窝煤的。”她说。

“你懂什么是蜂窝煤,你不能说煤巴?”

她不说话,低头看自己的脚挤在鞋里的样子。他们又笑她。

她脑子里想着屋里的一家人在下雪天推车,妇女背着一个小孩,板车上坐着两个,头戴红白相间的绒线织帽,白色的部分已经变成了黑色,分不清男孩女孩,帽子盖住了眼睛。男人在前面拉车,车上装着没有卖出去的煤,车后面还跟着个十来岁的男孩,就是那个经常站在半边街上,跟一群蓬头垢面的孩子混在一起的,把石头打到红豆头上的喜来。喜来喜欢一个人埋头走路,看到红豆就会跑过去捉弄一下他,仿佛他们天生就是敌人。她喜欢看他们一家人的样子,他们一家人热闹,力气总朝一处使,还有爹有娘,起码不像面前这两个狼和狈一样的表哥,让她感觉不到一家人的温暖,整天以偷她的日记并大声朗读,用它们来取笑她为乐。

她回头去看两个表哥,他们也在看她。她慢慢地在他们的注视下,爬上低矮的连接着那个破屋子的石梯。从这头斜过去石梯越来越陡。屋顶上铺满了枯黄了卷边的树叶,她一脚踩破了油毛毡屋顶,再一抬脚人就从空而降——掉进了人家屋子中央。那家人正在吃饭,热气腾腾的火锅遮住了他们的脸,面对天外来物一样的她,他们痴愣愣地抬着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着她站起来,直到她再一瘸一拐地走出他们的视线,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看着她,然后抬头看油毛毡顶棚被她砸出来的洞,阳光落了进来。她怕被他们抓住扣下来,她忍住剧痛,出了门就开跑。

进家前她怯怯地站了一会儿,听见屋里有笑声才敢敲门。

小姨打开门就拉住她问:“你掉到人家锅里去了?”

两个表哥坐在阳台上,围在那个没有生火的铁炉旁,咯咯地笑。

姥姥坐在里屋的床上做按摩,姥爷在沙发上看一张专门讲治病的报纸,还用一支笔在上面画出他认为重要的内容。姥姥姥爷整天忙着给自己看病,然后到报纸上宣传的各种药店参加活动,买回来大堆的药品和仪器,每天晚上两个人轮流用仪器相互治疗。他们还上了电台的专门节目,给老年朋友分享他们的感受。

她站在门边,感觉到屁股和腿疼得厉害,她不敢说话,低着头换了拖鞋进了客厅。

“两个坏种又把妹妹引到哪里去了?”她听见姥姥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

她走到阳台上,小姨在她还没有坐稳时把菜抬到铁炉子上,然后用脚踢她说:“坐过去一点,不要挡着姥姥。”

她埋着头挪了下凳子靠近了他们。

红豆把头凑近她说:“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爹回不来了。”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去看姥姥的面目表情,两个表哥就又笑起来。

姥爷一直在看报纸。姥姥过来了。姥姥对两个表哥说:“你这个坏种,谁教你的乱说话?再乱说乱讲,我打不死你们。”他们不敢再吱声,一家人开始吃饭。

小姨抬起碗说:“给她说真话还不行吗?”姥姥不抬头往她碗里夹菜。

小姨见姥姥没说话,又补充道:“你不说我说,一定要给她说真话。”姥姥沉着脸回她:“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小姨说:“这样下去,你觉得还瞒得住吗?你真的相信罗伊雯会醒来?我们要回越南去了,你们这样子,现在又说她爸爸下落不明。净做无用功。”

姥姥说:“你闭嘴。你不做无用功,怎么会让红豆吹那个破管子。”

小姨说:“那不是一回事,红豆还在成长。”

“这个家我说了算。我只要有一口气,我闺女的管子,就没人敢去拔。”姥姥放碗的动作很大。

姥爷说:“不要动气,不要动气,不然药就白吃了。”

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筷子碰到碗的声音。

磨剪子锵菜刀!磨剪子锵菜刀!

挑筐喊磨刀的人,就在窗下。他的筐里有糖葫芦,绿豆和红豆喜欢跟在他后面,学着他叫“磨刀”的声音。还想乘机拿他的糖葫芦,他一步三回头,有人请他磨刀,他就放下担子坐下,把磨刀石放在小凳子上。他们也许更喜欢看他磨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小姨叫红豆下去磨刀,姥爷说他自己磨。红豆放下碗站在门边,等着姥姥发话,好一溜烟跑下去。他身上有钱,他想拿去买糖葫芦。

姥爷问他们什么时候回越南。小姨父说过一阵子就回去。小姨起身离开前朝小姨父谢了顶的头发上抓了一把,小姨父也就跟着站了起来。姥爷问要不要带红豆。这次不带。小姨走到阳台的另一边,从架子上取下菜刀。

红豆跑下楼的声音很响。

为什么不给她说真话?姥姥也站起来问什么是真话。小姨不说话,打开了他们的房门。她看到屋内彩色的纸花,以及摇晃的用玻璃珠子串成的手工门帘。

铁门外的草丛里,蛇蜕皮,像人丢了件衣服。她问爸爸那是什么。他说那是蛇脱的衣服。蛇为什么要脱衣服。因为蛇要变成一条新的蛇。那么人呢?是不是要死了才能变成新的人。

后山有一条蛇爬进屋来。盘踞在她们家靠窗的炉子上,昂着头。阳光从铁栏处晒进来,蛇就迎着那缕光弯曲晃动。她叫来了爸爸。他一棍子朝着蛇的头打去,她惊叫一声,蛇就拉长身体顺着墙根往窗外爬。

她拉住他,制止了他举起棍子来。他放下棍子对她说去厨房找个麻袋来。他从地上捡起棉纱手套戴好它后,顺着蛇爬行的方向,抓住蛇的脖子,另一只手托起蛇弯绕盘曲的身体,把它装进了女儿拿来的麻袋里。她说把它放回后山的草丛。他牢牢地抓住麻袋的开口,她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走出院子绕过香蕉洞,沿后山长满杂草的小路往山上走。

她问爸爸为什么他们总是看见蛇。爸爸说那是因为你晚上总梦见蛇。她说那不是我的梦,是妈妈的梦。他转过头看她,为什么是妈妈的梦?

因为妈妈当初生我时梦见蛇,她说我肯定是个儿子。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他们看见杂草里有四脚蛇爬过,因为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竟然一下停住了,躲在那里。她捡一块小石头朝那儿扔。

他问妈妈还说什么了?妈妈说,你总是把车开得飞快。还有呢?总是蜷在沙发里面看电视,袜子臭得熏死人。

他把蛇放进草丛,她和他站在那儿看着它钻进草丛,朝着杂树林深处爬去。

他抱着她,把她举过头顶,让她骑在肩上。她的小手交叉环抱住他的额头,经过他们家院子外面下坡的香蕉洞时,他们看到工人们正在往洞里搬送从云南运来的香蕉。有一股浓浓的防腐剂味道的风从洞里吹出来。洞口被隔出来一间小黑屋,看守香蕉的男人就住在那里。看守香蕉的男人从歪斜的窗子朝外望,他帮着他姐姐看守香蕉洞,无聊时他就站在斜坡上喊她小宝宝,你饱还是饿?

她跟她的爸爸走在一起时,他就会假装没看见她。她给她爸爸说我怕他,他是个疯子,我听见他前几天早上还在听英语。

那是他收音机的频道只能收到那个台。他说。

他会被冻死吗?她问。

不会,一般傻子都不怕冷。

她朝前跑了几步,再回头看到那个人的脸还在窗子那看着他们。她爸爸问,你怕什么?她说,我怕他看见我的风筝。

他说,他不知道这是风筝。

他知道的,他也有一只风筝,还挂在花椒树上。

他们一起去看花椒树上的风筝。那是一只蝙蝠风筝,黑色和红色的线条被树枝戳破了,一只尾巴倒挂在树上。

它已经不会飞了。他每次都让它飞,然后又掉下来。

你不要蝙蝠风筝,就是因为他?

她点了点头拽紧了她爸爸。

前天一早,他们就收到消息,说她的爸爸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下落不明。电话是她的舅舅打来的。

“下落不明?”

“这是内部消息。”

“就是说他失踪了?”

“也许吧,我是听一个人提起,没有细问,都是机密。”

“一个在医院生不如死,一个现在又下落不明。”她听到姥姥在屋里叹气。

“如果最后确定人不在了,政府会有一大笔抚恤金,你不要太忧愁。人都没有了,孩子可怜。”

她听到大人们在屋子里小声地说话,还听到姥姥抽抽泣泣的声音。她从床底下拖出她的风筝,关着门用一张纸放在风筝的后面,想要在那张纸上画出风筝的形状。

红豆在用力拍门叫她:“你是不是要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屋子里干什么。开门。”接着就是一片死寂。她的小身体抖了一下,回头看门,她知道他贴在门上听她的动静。

她不理他,她挪开风筝,风筝的形状歪歪斜斜地被拓在了纸上,如今,她在蜻蜓风筝的翅膀上,用彩色笔轻轻地涂上一层红色。上次她涂了黄色,下次她涂蓝色,它飛在空中就会看不见了。她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涂色了,这只“蜻蜓”像是浑身上下都受了伤一样。

屋子里没有声音了。她跑出门来,红豆和绿豆正在帮着姥爷在屋子后面的煤棚里砸煤。她朝着老白家商店走去,假装去买东西。

老白正在跟两只厮打的猫说话,她绕来绕去地看它们。老白给了她两颗糖,她朝姥姥家这边看了一眼。老白笑了,她第一次看见老白笑,她的头发花白眼睛混浊。她想,老白真的好像和姥姥说的一样,比她要老得多。她抬头看看老白,又摇摇头表示不要。

老白说:“那你想要什么?”

她还是摇头。

打输了的猫大叫了一声,轻身跃过老白。老白抱起另一只更小一点的橘猫,把头靠在它身上说:“你就是最可怜了,它们整天打架,可是你连站都站不稳,昨天晚上又因为你们我一夜没有睡。”她看着那只橘猫只剩三只脚了,怪不得站不稳。老白一边嗔怪着猫一边用手捋它的毛,面朝着她说:“你就像这只小猫咪一样可爱。”她刻意躲闪了老白年迈的目光,像是可以一眼将她看穿。

她说:“我想要一只风筝。”

老白说:“我家不卖风筝。你怎么不喜欢水果糖?”老白拿起自己铺面前面的塑料罐在她面前摇了摇,又准备将它打开,拿出来几颗给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不敢要你的糖。”

老白笑得更开心了,这个话却没有阻止老白打开塑料罐的动作,她拿出几颗,把糖纸剥开,放在地上:“你看我的猫,我天天给它们糖吃。”

“我要是吃你的糖,回家姥姥就要打我。”

老白看她,又看了眼正在凑过来闻那颗糖果的猫咪说:“谁要你去告诉你姥姥呢?”

她说:“我知道的猫不吃糖。”老白半个身体伏在柜台上,两只眼睛眯成了弯月亮向她解释说:“这颗黄色的是菠萝味的,绿色的是猕猴桃味,紫色的是葡萄味。”

她小声地问她:“那这颗蓝色的是不是天空味的?”

老白笑了起来,回答道:“是的。”

她抓起柜台上的糖说:“那我吃一颗,你不要告诉我姥姥。”

她在店铺面前的石级上坐了下来,她也去摸猫。小猫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身体在她的手掌里蹭过来蹭过去,到尾巴部分时,那只小猫全身竟然抖动起来,尾巴都竖起来了。她缩回手来说:“我妈说猫是她的克星。”

老白感到疑惑,看着她问:“你妈妈醒来了?”

她低下头看着小猫摇摇头,老白也看猫。

“你为什么要养这么多猫,是不是可以卖很多钱。”

老白说:“你姥姥说的?”

“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你姥姥在家怎么说我?”她的脑子里转动着姥姥给老白起的外号“老白毛”,眼睛停在老白的头发上。老白的头发全白了,像戴了顶白帽子。

她说:“我姥姥说你一个人很可怜。”

老白愣了一下说:“你姥姥胡说。她才可怜,要带好几个孩子。”

老白又怕话说重了,才又重新考虑眼前这个小女孩问的问题,她说:“卖不了钱,都是它们自己来的。”老白看见她开始剥手中的糖纸,老白试探着说:“你爸爸好久没有来看你了。”

她把准备放进嘴里的糖,又重新吐出来包到糖纸里。她想起姥姥说老白整天没事喜欢打听张家长李家短。她看到柜台后面的猫弓身跳上货架,上面的烟被它撞下来了,然后它喵地狡猾地叫了一声。老白侧转过身去拾起掉到地上的红色包装的烟。

红豆和绿豆带着她去捡石头,捡到一个就让她放在衣服口袋里。他们在石头堆里选了又选。她捡起一块石头问他们俩这个可不可以。

石头捡完了,红豆和绿豆站在院子斜坡的两头,让她站在中间。他们在朝她扔石头。

“如果石头打着你了,今天就休想跟着我们去河边。”

“如果石头打不中我,是不是我就可以和你们玩?”

绿豆捡起刚刚精心挑选过的石头说:“那你得问石头。”他手里的石头飞过来了,她跳着躲开了。然后站在另一面的红豆捡起那块石头又扔了过来,她朝后一退倒坐在地上。她捡起差一点就打着自己的石头送到绿豆手里。红豆在那头喊:“下次你摔倒就不算。”

她站在他们中间点头。这次石头是连发,两边同时打过来,她左右来回地跳了几下,还是被红豆打来的石头打中了。他们丢下她跑到河边去了。

她朝着他们跑去的方向去追,哭喊着说:“哥哥,哥哥,等等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跑过小破门,跑过那间低矮的房屋,跑过那棵树,树上的风筝还挂在那儿。她停了下来,看着树上挂着的风筝。如果她取下那只风筝去找她的表哥,或许他们就会和她一起玩了。她慢慢顺着爬上旁边的那堵墙,她离风筝更近了,她附在那堵墙下朝上看时,她看到高处站了那个满脸煤污的男孩。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他的身后冒出几个脑袋,也都朝下望着她。他们蓬头垢面,有两个稍大一点的头发还染了点颜色。

喜来用竹竿打她的头:“让她从墙上摔下去。砸死她。”

她仰着头,看见那几个脑袋在太阳光下旋转。他们开始用小石子打她。石头扔完了,就又手脚并用踢地上的泥沙,泥沙撒得她满头都是,她手指放开了,摔了下来。她听见他们一哄而散的笑声和脚踏地的声音。

喜来站在她面前,她看见他手里的竹竿上都是煤污。他问她为什么要爬他们家的房子。她说她的风筝挂在树上了。他抬起头看到了树上的风筝。他问她的两个哥哥为什么要打她。她不说话。他说我站在上面看见的,他们两个经常打你。她坐在地上不敢站起来,她怕他也打她。他问你的风筝?他又抬头朝他们家屋子上那棵树看去。

她想哭,却不敢哭。脚跟手都摔伤了,感觉站不起来。他走了,他爬到他们家屋顶的树上取下了风筝。他把风筝拿到她面前,她还是不敢抬头,她看到他运动鞋旁边裂开一个口子,他没有穿袜子,左边的脚丫露在外面。他看见她在看他的脚,把脚向外面移动了一下。

喜来!喜来!那边有人叫他,他转身就跑了。

晚饭时,她跟着姥姥去街上买菜。她走过卖米的小店时,看见喜来一家人拉着板车,依然是他的爸爸走在最前面,车上坐着两个,还有一个在他妈妈的背上,煤还没有卖完,他的爸爸上坡时朝后倒了几步,他的妈妈使劲地在后面推着。她觉得他们一家人真好啊,在一起卖煤,在一起吃饭,还挤在一个屋子里睡觉。

喜来跟在后面,看见她时就放慢了步子,等他的爸妈把车拉远了,他就跑过来给了她一个气球。她不敢要,红色的气球被他污了煤的手染黑了。他把气球朝天上一放,它就飞走了。姥姥问她怎么会跟小脏孩啰唆。

她看着天上飘远的气球,想起她的风筝。

他把她扛在肩上,她把风筝举过头顶。他问:“你妈还说我什么了?”

“她说你脑子里横放着一根扁担。他迎着风跑起来,她在他肩上抓住风筝身体朝前。”

他放下她,两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阳光照过的石头暖暖的,他心里也暖暖的,为什么之前没有觉得妻子伊雯说的每一句话都这样暖贴,人总是要等到失去后才懂得一切的珍贵。这话一点不假。现在伊雯沉默了,躺在病床上還不知道能不能再次醒来。她问他为什么妈妈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不得。

他躺下去头放在石头较为平整的那一端,天空旋转,那时他不知道被妻子怨责竟然是一种幸福。

她问他为什么他们总是吵架。

他从山上往下看,能看到他们家的房子,那座紧紧地贴着山修建的灰色房子,是他们来到这座城市买下的第一套房子。买房前他们一家人租住在她姥姥家那条半边街上,与一群外来务工的人住在一起。

她还能记得那间屋子不大,冬天,屋外是一家私人搞的无证加工饮料的小作坊。她的妈妈背着她跟在一个外来打工的邻居身后,准备去那里做一份兼职的工作,一看是黑心作坊,就不敢去了。

后来的一天下雪了,她站在一个蓄水池边上,看见那个邻居从小作坊后面走来,他走得满面红光。她的妈妈在水池边洗衣服。他说我又给你找了份工作。做什么的?他说带奶孩。伊雯站直身来拧着一件棉大衣说你来帮我搭把手。他犹豫了一下把从衣兜里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洗大衣,叫你老公洗啊。

罗伊雯抬起冻得通红的手,捋了一下头发说多少钱。他一边帮她拧水,一边朝天上看。雪下得真大。他说一个月四百元,小孩吃的由他们家自己全包。

她看见她妈妈眼睛亮了一下,将大衣晾在屋檐下的一个架子上说,我可以试试。

那个女人抱着娃来了。他们站在她家的铁炉子前正说话,小孩哭了起来。那个女人抖动身体左右摇摆着哄小孩,一边踮起一只脚将纸尿片塞进小孩的屁股里。伊雯袖手站在那儿没有去接过小孩。结果,那个女人大概看出伊雯不是个带孩子的料,就又把小孩背走了。

为这个事情他们也吵架,伊雯问他为什么她要给别人带孩子来补贴家用。他说因为别人比你年轻。伊雯举起手里的杯子朝他砸过去,结果把他们家唯一的一面镜子砸了。

后来伊雯的单位分了房子,他们借了四万元买下政府最后一次的福利房。为了节省房屋租金,他们一家人搬进还没有装修好的新房子那时住在厕所里,四平方米刚刚放得下一张床。他们给家具上漆、房门上漆要吵架,灶台大小要吵架,没完没了地吵了两个多月。

伊雯站在凳子上刷油漆,整天满身污垢,就显得更加气势汹汹。凳子一歪摔下来,两个人吵得更厉害。伊雯说为什么这么穷。他说这是你的命。伊雯就拿东西打他,把碗摔到地上。有一次伊雯把一个深蓝色的鱼盘举起,来回地比画了几下,如果他劝止她,她不会真的把它摔得粉碎。可是他没有那样做,那是他们像样的稀有摆件。他说你砸吧,最好往我头上砸。伊雯就真的把它砸了。

房子终于装修完了,工人拆走刷墙用的楼梯,伊雯付完钱,换上了白色T恤,放下了一直绾在脑后的头发,穿着浅绿格的麻布料裙子走出家门。午后的阳光照在住宅的院子里,那时她跟一个小伙伴站在紫藤架下面玩,听到妈妈叫她的名字,她说妈妈你再等一下。再一回头,她看见妈妈的长发在一缕光线里飘动,然后她看见妈妈倒在地上。五楼正在装修,坐在窗台上的工人,一甩手那个锤子没有拿稳,从手里飞了下来,她听见工人大叫了一声。

她记得血像喷泉一样从妈妈的头上涌出来。她抱住妈妈的头,血从她的小手上流过。她抱着妈妈的脑袋哭喊说妈妈,我们走。她听到妈妈说,乖,别动我。有人将她的妈妈从她手里抱起来,她满手是血。没有救护车,院子里正好停了一辆老式吉普车,他们把她的妈妈抱上车。车开走了,血顺着车走过的路上流一地。

绿豆今天来不来。

她站在阳台的凳子上朝外看,值班室的王成友坐在门口,老白家店铺很冷清。

“早上就给你说了他不来,他妈妈不让他来。”

“为什么?”

“我妈说他妈妈下岗了,不愿意见人。”

“为什么?”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为什么?”

“你是不是只会问为什么。”

红豆把萨克斯放在沙发边上。他吹了还不到两分钟。她問他:“不吹了?”

他说:“吹什么吹?”

“你妈为什么要让你吹?”

“她说我以后要做萨克斯手。你没看见我妈不正常啊。”

“我要去告诉你妈。”

红豆从身上摸出一颗糖说:“拿去堵上你的嘴。”

开门,开门。

四楼煤老板家的人总是在一楼就喊开门。他们坐在阳台的护栏上,几条腿掉在空中甩过来甩过去,葵花子吐得满天飞。“他们没有爸爸。”她说。

“他们有爸爸,他们的爸爸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套房子,这栋楼我们家以上都是他们家的。”红豆说。

“他们好有钱。”红豆没回话,找出沙发垫凹陷处卡着的电视遥控器,反复地寻找着他想看的节目。

姥姥说:“他们再有钱,都像煤。”

红豆边调电视频道边说:“那群烂仔里面就有楼上的一个,我认得他的衣服,还有他的声音。他穿名牌,别的人家都是来打工的。”

“往我头上打石头的就是他,他一定认得我。”

红豆说:“是喜来。”

她问:“谁是喜来?”她不敢说了。

“他说你是个叛徒。”

“我不是,我是听到他们这样叫他。”

“叫谁?”

“叫卖煤的喜来。”

“怕是你叫的吧,看你叫得那么亲热。”

门开了,小姨和小姨父说话的声音传进来。红豆关了电视从沙发上拿起萨克斯迎上前去,她跟在后面。小姨把手里提着的水果放在茶几上,问今天练习了多久。红豆说刚刚练完,吹得我嘴巴都痛了。小姨看了她一眼,问她:“真的还是假的?”

她低下头说真的。小姨走到电视机后面,伸手去机箱上摸了一下,然后反手就给红豆一记耳光。为什么要讲假话。红豆看看她说,是她要看电视。她说我没有。小姨又给了他一耳光,他捂住脸问为什么不打她。小姨说她已经报废了你跟她比?

她看着小姨在屋子里一边骂红豆一边叫他拿出萨克斯吹。她不明白小姨为什么非要听这样的噪音。他们一家人在姥姥家里占了一间屋子,屋里全是他们结婚时的照片,小姨父穿着军装站在小姨的身边,小姨抱着一束假花,这张照片被放大到占了屋子的一半,还有没有从柜门上取下的“囍”字。

她怕她的小姨也恨她。小姨不仅幻想红豆会成为萨克斯手,还幻想她的妈妈不会醒来。小姨扯着她的衣服往外屋走说,“你站在这里哥哥就吹不好,你废了还要搭上他,我给你说哥哥一定会成为萨克斯手,我小时候就有音乐天赋”。

她被搡到屋外,她静静地坐在过道的木沙发上,她想哭。如果哭了,小姨出来就会扯她的脸。她只好在心里想着她的风筝,等风来了,一切就好了。等风来了,我的风筝就会飞起来。

萨克斯的吹奏声隔着门,像石头一样飞了过来。

红豆站在阳台上,看见绿豆跟着他的妈妈远远地走来。红豆一下子跳了起来,高声喊着绿豆的名字,然后开门冲下了楼。坐在过道的沙发上专心研究医学报纸的姥爷,抬起头来四下环顾,他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慌乱是怎么回事。

姥姥说狼和狈又见面了。

他们在洗澡堂的铁门外,那堆废铁里面有一个洗衣机。红豆转了一圈,他附在绿豆的耳朵边说话,绿豆心领神会地笑着点头。红豆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又在地上捡了一块递给绿豆,他举起石头来来回回地比画。他说就这样不能轻也不能重,重了石头打进去会打着人。他瞄准洗澡堂的窗子,瞄了又瞄。

洗澡堂里的热气从格子窗冒出来。他手里的石头还没有甩出去,就看到了小街那边跑过来的几个小男孩,他们也手拿石头呼哧呼哧地从远处跑了过来。红豆把举在半空中的手放到了胸前,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做。

其中一个叉腰拦在路中间指着红豆说,就是他。几个人举起手里的石块土块一起朝红豆打过来。绿豆反应过来也开始朝他们打石块,她站在那里看石头飞来飞去。他們叫她快去捡石头。她朝着斜坡向下跑。对面人的石头多,像是怎么打也打不完。她拿红豆丢过来的袋子,一边拾一边缩起身体躲避飞来的石头。有的石头从斜坡上滚下来,她跑去捡,石头就打在她的身上,打到脚上很疼,扑哧扑哧响。

半边街上亮起了灯,诊所的人穿着发黄的白大褂开门朝外泼水,见他们打来打去的,站在那看了一会儿,笑着喊打得好打得好。卖蜂窝煤的人拖着板车过来了,他停下来,看着斜坡洗澡堂岔路上正在打石头仗的孩子。喜来!他喊了一声。喜来丢下手里的石头转身跑了,接着一个两个都跑了。

她提着装了很多石头的袋子,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推着板车往家里走。想着他们家屋里那棵树上挂满了各种东西,一家人挤在屋子里碰来撞去的洗脸换衣服。红豆抢过她手里的袋子说她废物。

她跟在他们的后面,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情景。走过喜来家屋门口时,红豆和绿豆跑了过去。她朝里面看了一眼,屋里挂在树上的灯已经亮了,一圈一圈的黄光里,他们挤在一起吃火锅。喜来蹲在离树更近的地方,坐在一堆柴上呼哧呼哧地大口扒饭,锅中的热气遮住了他的脸,他像一堆破布。

他们家的人都像影子和破布。

等风来了,你的风筝就会飞得很高。她的爸爸说。半山腰上不能放风筝,要爬到山顶上去放。她坐在爸爸的腿上,半仰着头看风筝。

天很高很远,草丛里开着的野花格外明亮。妈妈真的会在云层里看着我们吗?她问爸爸。谁说的?他把风筝线又放了一节。姥姥说的。他摸摸她的头把她抱过来面对着他,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执行一个特殊任务,会去很久。什么是特殊任务。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能不能不去?不能,听话,以后我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

那么你要给我做十只风筝才能走。他说好。不要买的,要你做的。远处的天空中有两只风筝飞得很高,在云层里轻轻地浮动。她问他为什么别人的风筝总是飞得那么高。他说因为别人的风筝一直在风里没有放下来。她让他把风筝也放到风里去。他放长了线,让她拉着风筝跑一段路,没跑多远她的风筝就掉下来了。

妈妈为什么还不醒来。她太累了。她故意滚到地上问他会不会睡那么久。他答:“当然不会,我不喜欢睡觉。”她在地上又滚了一转,半俯着身子说,天上的云,快点让我妈妈醒来。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抓起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她说爸爸你不要哭。他说,嗯,不哭。

他们身后的树丛里,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她要他去追一只鸟,他拉着她朝矮树丛里正在觅食的几只麻雀走去。它们扑腾跳跃,然后飞出树丛。她跟在一只鸟的后面追了很远,她回头他站在远处笑。她大声说这是一只受伤的鸟,抓住它。小鸟扑腾了几下又钻进树丛,它跳上树枝又跳了一次,他从它的后面拔开树丛,一下子抓住了它。

她的笑声飘进了云里,非常清亮。她把鸟抱在怀里收起风筝骑在爸爸的肩膀上,风里有一股花树的味道,她眯着眼想着把鸟关进笼子里。她说我们没有笼子。她爸爸说会有的。你会做吗?当然。为什么你什么都会做。因为有你。她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耳朵说,我还要你给红豆做一只蝙蝠风筝。为什么?因为他坏。

他把她放下来,让她站在下山的路边,他钻进竹林用脚踩倒两棵竹子。她蹲下身来把鸟放在地上,两只手捏住它一动不动地把它按在地上。你别动,今晚你就会有自己的家了,你睡在我身边。

醒来,外面下雨了。给红豆的蝙蝠风筝挂在窗外,雨无数次打湿过它。它褪了色一次也没有在天上飞过。她没有让红豆知道,窗外有一只她送给他的风筝。

哗啦哗啦的雨声在风里时隐时现,风倒像是波浪涌过来涌过去,从房子顶上走远了。她记得一年前妈妈受伤那天夜里醒来,也是这样的风声。姥姥在医院,把她独自丢在家里,雨也是这样让她害怕,雨是红色的。如果妈妈不再醒来,就没有妈妈了。这句在她脑子里翻腾的话,她不敢说出来。

望远镜里,对面楼下小卖部零碎的彩色瓷砖像河面漂过的树叶和花瓣透过万花筒,被红豆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推远。他们趴在阳台的花盆后面,绿豆嫌她碍手碍脚,就用身体挡住她。她说给我看一下。红豆用手肘拐她,把他们挤在一边。店里的老白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花白的头发露出来,在望远镜里不像是头发,像是秋霜打过的稻草。

他们在望远镜里寻找,他们插进碎瓷砖缝隙里的爆竹。看见了,还有两颗,插在石级里面的。你跑得快,你去点。绿豆见她没有反应,就推搡了她一下问她听见没有?她不说话,依然挤在他们身边。

为等到老白打瞌睡,他们等了一个中午。有人站到了镜头里,柜台的玻璃板后面香烟饮料各种包装的食品,也出现在镜头里。老白没有把头抬起来,午后最慵倦的时光,她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中午站在柜台前面的人,大多不买东西,都是来说张家长李家短。老白不是不想说长短,那儿正好是这个院子的是非输入和输出的地方,她恨他们只来说闲话,却不肯买一分钱的东西。

他们收起望远镜。如果今天下雨,鞭炮淋湿了就点不燃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浪费他们好多鞭炮了。他们蹲在阳台的窗子下面,两个人一起朝她看。她不敢看他们,她怕他们推她出门去点燃那两串鞭炮,前天他们就把她推到门外,让她不得不去点燃鞭炮。他们说不是要炸老白,而是要吓她。结果她还没有点火,老白就出来了。

她假装蹲坐在石梯上系鞋带,老白靠着她也坐在石梯上。老白微侧着头并不看她,伸手将夹缝里的鞭炮拿出来扔到碎彩砖拼出来的地上。她不敢动,眼睛落在老白缠着绷带的一只脚上,那只脚是在雨天踩到红豆丢在石级上的瓜皮,人坐在地上滑出老远扭伤了。老白即使听到了笑声,也不会想到他们在望远镜里看着她。

她重新站到凳子上,伏身趴在阳台的花盆中间朝远处看。她希望下雨,那样他们炸老白的计划就又落空了。鞭炮一炸柜台上的猫就四处逃窜,把老白放在柜台上的东西打翻在地上。如果下雨,鞭炮被雨水打湿即使可以炸,也没有声音。她喜欢看它们变成哑炮,老白伏在柜台上看着她,还会笑她笨说小可爱,过来吃包瓜子。她摇头,老白还是笑。

“现在我们想吃东西了,你去买。”

她问:“去哪里买?”

紅豆说:“你还敢去老白毛家买?”

“她叫老白。”

“姥姥叫她老白毛。”红豆给她纠正,“姥姥去她家买牛奶,她连吸管都不给姥姥。姥姥说了,都不要去她家买东西,让她家的店门白白地开着。”

她跑下楼去,急急地埋着头跑过老白家的店门外。老白叫她,她回头朝姥姥家窗子上望,他们把头藏在花盆后面。老白说:“小丫头过来,你看我的东西掉在石级上面了,你帮我捡起来。”她想跑开,老白又叫了她一声。她歪歪扭扭地走过去,她知道她正走在他们的望远镜里,他们会叫上姥姥过来看她,说她是个叛徒。

她在站他们的镜头里,他们甚至可以把她拉近到她眨个眼睛都逃不过。老白靠近睡在柜台上的猫说,你看这些可恨的小家伙,一天到晚净做坏事。老白抱起它们,把头埋进它们身上的毛里,然后将那只麻花小猫的前爪抬起来,使它软绵绵地站直了身体。老白看着她站在那里,笑着说你要不要来抱一下这个小宝贝。老白忘了叫她捡地上东西的事情,她在他们望远镜的镜头里,胆怯地捡起地上的报纸和两包彩色包装的袋装薯片。

跑开的时候,她忍着不回头,她没有听见他们笑的声音,但她知道他们在那儿笑。

“我不敢出院子。”她说。

他们说:“好,那我们去,你不准跟着。”

走出院子大铁门,穿过洗澡堂的侧门,那儿有只大黄狗。他们开始跑起来,大黄狗起身前爪伸直。她停下来不敢向前。她举起手里的五角钱说:“带上我,我有钱给你们。”

街上那几个孩子,就是这个时候撵上去的,他们至少有六个人,喜来跑在最后面。他们跑起来像一阵风,呼哧呼哧横穿过马路。她的两个表哥看到他们朝着这边跑来,两个人拔腿就逃。他们开始用石头打她的表哥。

石头飞起来像子弹。她在她爸爸擦枪的时候,总是躲在门边,她怕子弹飞起来打中自己。她爸爸会把一颗颗子弹,从枪膛里退出来,让它们躺在一块布上。他歪着头看她,朝她招手说过来小丫头,看它们都睡觉了。她摇头不肯朝前走,退到门外半侧着身体,两只眼睛盯着睡觉的子弹。

每当这样的时候,她的妈妈会走过来抱住她,嗔怪他乱吓女儿,然后把脸贴到她的脸上说小可爱,摸摸妈妈的脸。她闻到妈妈头发里那股劣质香水的味道。她不喜欢那个加了过多香精的味道。她跟着妈妈坐中巴车时,车上会有很多喷着这种劣质香水,进城打工的女孩,她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像一堆打散了又聚拢的鸟带着惊慌聒噪。实际上她是不喜欢那样的声音,才不喜欢这种气味的。

嗖!像是自己被打中了一样,她踉跄了一下。石头打中了红豆,是喜来打出去的,她看得清清楚楚。红豆只是停了一下,捂住头继续跑。她的表哥穿过摆摊的小贩,引来一串怒骂,他们跳跃了几下,就跑过了马路。

一辆拖垃圾的大卡车开过来了。喜来他们跑的速度太快,差点就要撞上去了。她闭上眼睛,耳朵里是车轮被强行制动后,擦着地面的声音,哐啷声是跟着尖叫声混在一起传出来的。她的脑子里被那些声音堵满了,转身就往家跑。一路上她跑得很快,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红豆和绿豆很晚才回来。姥姥问他们死到哪里去了。他们不说话,满脚的泥,鞋被姥姥从家里扔到了门口。姥姥拿着棍子吓唬他们,他们才说去了河边玩。姥姥问他们是不是去找死。他们反而笑起来说去找她。他们看见她跑不见了,就跑到河边到处找。

她想说不是这样,但是她不敢说出来。

镜子

这个是蝴蝶的眼睛。

她用一只手在做好的风筝上点颜色。她妈妈在的时候,带她去学油画。她喜欢穿着小围腰,趴在地上涂抹。她的爸爸盘腿坐在地上,将糊好的另一只风筝摆在她的后面。她在几只风筝中间爬过去爬过来地涂颜色。

这个是我的梦,这个是妈妈的梦。你没有梦。她的爸爸看着她染满涂料的手,就把一朵小花插在她的头上。她的妈妈在时,曾幻想她长大了当一名画家,妈妈认为她有这个天分。她对颜色的热情和风筝一样强烈。她问他想妈妈吗?他点头。那么你们为什么总是吵架。他无言以对。

她身后的穿衣镜柜门破了的玻璃里,映出她和他趴在地上往风筝上涂的颜色。他们家租住在那个破屋子里时,屋后的邻居是个杀猪的。那个夏天很热,到了傍晚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土里有一股粪的臭味。她在屋前的水池边看妈妈洗菜,对面人家在屋檐下用油煎炸小洋芋,院子里到处是油烟。

屋后传来骂声,杀猪家的女人骂谁偷了他们家的拖鞋。她家后屋的窗户半开着,伊雯走进屋子,骂人的女人来了劲,就差把头放在她们家的窗子上了。伊雯关了窗户,转身问正在桌子上切菜的他说,怎么像骂我们家啊。他说那你有本事就和她对骂去。伊雯扑过去打他,哭着说你让我们跟贩夫走卒挤在一起住,现在他们骂上门来了,你还这样说话,怎么可以心安理得。

伊雯气急败坏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然后一脚踢到穿衣柜的镜门上。镜子碎得零乱,却没有掉下来,倒像是一块水面上结的冰,被人用脚跺了一下,现出玲珑剔透的裂痕。

他们在镜子里像是在水里,被分割成各种各样的波纹。

她坐在老白小卖部的石级上,太阳照在玻璃柜台上。老白午睡时留在凳上的报纸,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姥姥说老白不识字,却故意要戴着老花镜坐在门口看报纸,如果识字她就会坐在柜台后面看了。

姥姥不喜欢老白,老白也不喜欢姥姥。她们两个像一对天敌,相互没有任何好感,会把对方的好话当坏话想。

姥姥站在半坡上,姥姥站的位置正好对着值班室。姥姥大声地说半夜她醒来,看看床头的墙上一只穿白衬衣的手伸过来,她以为是窗外反进来的光。定睛一看那只手正好在自己头上,小偷不知道家里有人,在墙上摸开灯绳。

在家里她就已经知道了,姥姥大吼一声,军人出身的姥爷翻身跃起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抄起床边的一根木棍。他要去追小偷,被姥姥拉住了。姥姥说万一他们是几个人呢?门外有放哨的,姥爷就中计了。

值班室的王成友,坐在黑漆漆的小窗口前,他的白衬衣袖子露在外面。姥姥站在他的对面,说太不安全了,昨晚小偷跑进家了。王成友没有答话,他假装背过身去把当天的都市报从破架子上取下来后,并不回转身。路过的人手里提着菜,停下来站在姥姥身边,抻着头听姥姥说话。姥姥说,我儿子女婿都是警察,他是上门来找死来了。我知道是谁,稍不把尾巴夹紧一点,小心自己的狗命。

王成友拉上小黑窗,然后他又拉门。漆过红油漆的那扇破门,被昨夜的雨水打湿了,拉动时像是要垮下来一样。看热闹的人说怎么不现场抓住他。姥姥说他在窗子外面射进来的亮光里,我以为是树的影子,他把手伸过来在我头上的墙上摸绳。他胆子也太大了。昨晚没有关防盗门,他以为我们不在家,用卡片从门缝处开了锁。

横七竖八躺在柜台上晒太阳的几只猫站起来,蹿到她坐的地方,她吓得跳了起来。老白把眼睛抬得高过眼镜,通过镜架看着她的姥姥,然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老白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朝前去抱起一只灰貓。那只猫又瘦又脏,老白停在她的面前笑了笑。

她看着天上飘着的风筝,想起姥姥说老白这是到阎王那里去报到的节奏,他们家大大小小十多只来路不明的猫,春天嚎得整个小院都要翻转了,这边一只那边一只来来回回地,都是阎王派来索命的,每年春天跳蚤成灾,邻居还专门打过百姓关注电话。

她坐在河岸上,两只脚悬在河坝的石级上,他们在一棵柳树下挖蚯蚓。这不是钓鱼的季节,鱼不会浮上来扯钩。如果是钓鱼的季节你以为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里钓鱼。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话,红豆一边往小竹篓放蚯蚓一边往她坐的地方看。他们不让她过来,说是让她在那儿放哨。

河对岸开满了黄色的野菊花,她的姥姥每次来这里散步总会采一把带回家,她喜欢闻那个浓浓的香味。她在等他们的时候,不停地往水里面扔石头。她的两个表哥并不喜欢她,他们趁姥姥午睡的空隙悄悄跑出来,担心她告密才将她一起带出来。

他们往河对岸那边走,两个人跑得很快。她看着他们,再往前就是河的下游,要到达对岸就要蹚水过去。他们在那绕了一圈,回过头来朝她招手,风里传来火车的声音,她朝着河的下游跑。他们已经蹚过河去,水不深有人在水里放了几块垫脚石。他们又开始跑起来,风里是他们的笑声,她试了几下,一脚踩进水里人也跌了下去。正午的阳光照在水面上,风里有野菊花的香味。

他们走远了。

她坐在河岸上哭起来。她知道他们会从另外一条路回家,把她丢在河边。她不敢往回走,这儿离家很远,要走过一片松树林,树林不远处是新建的财经学院,然后穿过一片破败的住宅,那儿有一群跟他们打架的野孩子。狭小的巷子两边的墙根上写着各种咒骂的话,黑色的白色的红色的,从巷口一直写到巷尾。她最怕的一句写在墙根下面:你家的小孩死了!

太阳被云遮住了,她回到刚才坐过的河岸上,把湿了的脚放进水里来回划了几下,然后抬起来让脚上的水淌进河里。不远处有一只风筝在天空中飘,她仰着头看着,太阳刺得她的眼睛生疼,那是一只蛇形风筝弯曲成一条轻轻的云线。天空中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光和风里的野菊花香味。

他们不会回来了。回到家的他们还会假装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即使是她掉进水里了,他们也不会说实话。每天中午姥姥姥爷休息时,红豆就会带着她和绿豆溜出家门,在姥姥他们起来的前十分钟里带着他们摸回家中,坐在沙发上假装玩沙盘,拆塑料玩具枪。姥姥一次也没有发现过。

她歪着身体伏在岸上哭了一阵,然后睡着了。河岸上的脚步声从远处而来,她看到红豆和绿豆沿着河岸跑来,身后跟着半边街那几个孩子,他们也在跑。等到跑近时,她看到了他们手里的棍子,还有一个拿着一把西瓜刀。她把脸使劲贴在地上,声音像是从她耳朵里跳到脸上的,让她感觉到脸部一阵抽搐的痛,心脏也快跳出来了。

他们跑过她的身边时没有停留,脚上的碎泥土甩到了她的头发里。红豆跳过一块石头,他爬到高处去了,绿豆踩进水里,而他们从四面围过去。他们的声音在阳光下被撕成了碎片,扎进河里,河面涌动着波光。她听见他们相互朝对方扔石头,听见他们把棍子举过头顶踩着水。

有人掉进河里了,掉进河里的声音、扔石头的声音混在一起朝她涌来。红豆和绿豆重新跑了过来,他们拉着她飞快地跑。她跟在他们后面,听见河面上传来救命的呼喊声,她回头看见河里的人,一上一下地扑打着水,看见他沉下去的手在空中挥舞。

她说他要淹死了。他们不理她,拼命地跑。她看见那几个孩子也在跑。她跟着他们跑过所有让她害怕的地方,他们把她甩得老远了。

跑过松树林的小路时,她看见那几个人从小山坡上冲下来,飞快地从她身边跑过。她看着他们离她的两个表哥越来越近了,她两脚软了下来,跪伏在地上,她的耳朵里又被脚踩地的声音填满了。她知道两个表哥和他们并没有打起来,而是各自朝家跑。河里留下的是喜來。

小草

她和她的爸爸沿着河岸跑,风筝掉到水里去了。她拖着湿风筝跑了几步,为什么风还不来?然后她坐在河边一只脚落在水里,仰面朝天笑。

他把风筝一只一只地放到天空,她数着一只两只三只……是不是风筝飞到云里,妈妈就醒来了。他说是的。要多少只风筝一起飞进云里?一只就可以了。

她站起来朝着远处跑,手里的风筝忽高忽低。他跑在她的身边,两个人越跑越快。她放开手,风筝掉到了树上。她要他上树去取,他看看树木的高度说,如果我从上面摔下来,你可要守在我身边。

她仰着头,太阳的光照在树缝间,地上的花被他们踩碎了。他从树上跳下来,假装摔倒,躺下去。她跑过去骑在他的身上。他们在草地上滚了几转,身上全是碎草。她问他听过《小草》这首歌吗。他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我们院子里有人天天放这首歌,妈妈受伤那天他们还放着这首歌。他说我当然听过,上警校时还跟你妈一起用这首歌编舞。

她笑得咯咯的,她让他跳给她看。他趴在地上不肯跳,她推搡着他,他就在草上做了几个飞翔的动作。她不笑了,把头埋进草里。那是春天,到处开满了花。她说小草好可怜。他说为什么。她说没有花香没有树高,它为什么还要活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你也问过妈妈?她点点头。妈妈怎么说。妈妈说如果蝴蝶来了,它就要活着。

来了一只蝴蝶。她起身去追蝴蝶。他看着她,想着伊雯跟他跳舞的情景。那时的伊雯英姿飒爽留着短发,两个人也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可是他们结婚后为什么总是争吵。伊雯受不了贫穷带来的恐慌,而他却受不了伊雯对恐慌的表达,两个人就针锋相对。伊雯说要离婚,他说离吧。却一直也没有离。

现在好了,不用吵了。我真蠢啊。他感到沮丧后悔,一切无法重来。如果老天垂怜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他看着天空翻卷的云欲哭无泪。

她在远处喊他,她摔到了沟里。那儿有一片矢车菊,几只蝴蝶飞在紫色的花丛里。他们还是同学时,伊雯喜欢采一把矢车菊插在花瓶里,躺在开满矢车菊的草地上,叫他去不远处的河里打水,然后洒水让那些花显得更艳丽,有点乐此不疲。

她把摔伤的小手举过头顶说,要是让云里的妈妈看见,就会醒来。他把她和风筝一起扛在肩上,太阳落到了草地的尽头,晚风中的蝉鸣让他黯然神伤。

十一

喜来身上裹着麻袋。不是麻袋,是席子。你确定他埋在这里。确定,你看那个小土坡是新土。为什么没有坟。可能是短命鬼吧。红豆这样说,一边跑一边朝喜来的坟上扔了块石头。绿豆问他怕不怕。他说就是因为怕,才压上石头让他出不来。

她踉跄地跟在后面。她说喜来是你们搞进水里的。你放屁,我们离他那么远,是他们自己人把他搞进水里的。她说如果你们去拉他,他就不会死。你咋不去拉他,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们跑过埋喜来的那个土坡,风吹远处的树林沙沙地响。她跟在后面摔倒了,爬起来又跑。他们在前面朝她撒沙子,说是埋掉脚印不让喜来跟着他们找到路。她哭了起来。他们跑到远处的土沟里躲起来,依然朝她撒沙子。

等她走近了,两个人就站在岔路口,一人手里拿了根棍子,从她身边来回地穿过。他们说我们给你驱邪,免得野鬼附你的身。

她止住了哭声。

天黑前,她站在诊所门口等着买药的姥姥。卖蜂窝煤的人从远处走来,他拖着空了的板车,车上依然坐着两个孩子。他的老婆手里提着白菜,背上的孩子正在熟睡。板车后面塑料袋里装着纸和香,他们一家人走过她的身边时,她转身就跑。

夜里她把头蒙进被子里,脑子里全是喜来站在石级上要给她取树上的风筝的情景。

十二

下雪了,街上铺了层薄雪,踩上去会滑一下。蜂窝煤的板车上也铺了层雪,没有卖出去的煤的蜂眼里全是雪。

她跟在红豆的后面,他要带她去大营坡那条路上买糖。她问他绿豆还来不。他说不来了,他爸爸下岗了。什么是下岗。就是没有地方上班了。为什么。说了你也不懂,绿豆要好好学习,不能跟你混在一起。

街道上五花八门地摆满了各种糖,板车从这头一直铺到那头。红豆带着她在板车间穿来穿去。他一路问着糖的价钱,假装要买的样子,东家吃一颗西家吃一颗,悄悄地往兜里放。她跟在他后面,提心吊胆地走着。他来来回回地这样一路吃着人家的糖,得意扬扬地说着他们要去越南的事。我们都走了,姥姥家只剩下你了。

她埋着头,地上的雪很快就被人踩化了。他带着她朝人群中间钻,在挤来挤去的人堆里,有人把鞭炮放在地上,炸得烟尘满天飞。回家的路上,她问他怎么才能让爸爸妈妈回来。他走在她前面,故意踢着地上的纸片说,你看过卖火柴的小女孩没有。她说看过。他说那就行了,半夜你划亮火柴他们就回来了。她说哪里有火柴。姥姥的屋子那个写字桌的抽屉里就有,姥姥用它点火烧香。

她坐在黑暗里,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她划亮火柴,一股淡淡的烟雾缭绕,火光一圈一圈蓝里绕着橘红色的火,很快就熄灭了。她轻轻地又划亮一根,火苗弯曲缥缈。她努力想从中看到妈妈或者爸爸,她一次又一次地划亮火柴,只剩下最后两根了,她紧紧地把它们握在手里,屋子里烟尘飘荡,就这样她睡着了。

情人节到处都是卖花的。喷水池的水是彩色的,她一路小跑。妈妈牵着她的手,那是灯光。有人把花送到她们面前说买花吧。世界上有没有花做的风筝。她看着沿街一字摆开的鲜花,红玫瑰、白玫瑰、紫玫瑰,以及染了色的蓝玫瑰,满天星包裹着各种玻璃纸捆上彩带,在闪烁的灯光下让她眯上了眼睛。

你为什么喜欢风筝。她的妈妈一边看花,一边问她。因为我也想飞起来。妈妈选了红玫瑰,她不需要外包装。她的妈妈喜欢花,每年的情人节都要买花。她爸爸总是说妈妈傻,情人节的花贵不值。而妈妈却控制不住自己,非要在情人节买花,而且比平时还要买得多。她的爸爸从人群里穿过来,他给她的妈妈买了染色的蓝玫瑰。妈妈说我不喜欢这个颜色。她说我喜欢。他就把花送给了她。为什么是一朵。因为一心一意啊。他把她举起来放在肩上,拥动的人潮鬧闹嚷嚷。

为什么要送花给妈妈?

你妈妈想要啊。他耸了一下肩,她坐得更稳了。

他们跟随朝前的人流一起涌动,她说警察抓小偷,我看到舅舅了。他问抓到没有。小偷还在跑,所有的人都在跑。舅舅在哪。他从警车里刚下来,我看见他的枪了。他拿在手上的?没有,在他的腰上。

她坐在他的肩上,昂扬着头朝远处拥动的人看过去,除了卖花的还有卖吃的卖百货的,喷水池到了晚上就成了一条夜市街,车堵成了一条长龙缓慢地摆动,交警把它们引向另一条路上。天上飘下零星的冻雨,寒气加重了。人群如波浪一样,使得他们不得不朝前。

她说,抓到了,小偷被堵在栏杆那了。警察过去了,有人打小偷,他出血了。她捂住眼睛。舅舅会不会打人。不会,舅舅只会抓人。他说。那你呢?我只会打老鼠。

他把她放下来,他们走上了德克士的楼梯。屋子里人不多,他们坐在靠窗的地方,妈妈把玫瑰花放在台子上。从落地窗望出去,斑斓的街道涌动的花和攒动的人都变成了光影,警车上闪动的红灯蓝灯,随着她想象出来的声音流走了。雨水落下来,卖花的人穿上各种颜色的雨衣,他们也变成了大朵的花,行道树上挂满了彩灯。

他端着她喜欢吃的炸薯条、炸鸡翅、鸡肉汉堡,侧身绕过站在中间的一个小姑娘。她看见他把盘子举过了头顶,表情夸张地冲她挤眼睛。她看着他,他的身后走着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女人,一脸疲惫端着汉堡和一杯可乐。站在中间的小姑娘迎上去,女人弯腰将盘子递给小姑娘。小姑娘刚一转身,啪!盘子掉地上了,随后就是小姑娘的尖叫。那个女人抬手就狠狠地打了小姑娘一耳光,转身扯住她的耳朵往外走。

他把盘子放在桌子上,她拿起鸡翅递给妈妈。爸爸妈妈不喜欢吃汉堡,你自己吃。你们为什么不喜欢吃。因为我们不饿。

她问妈妈小姑娘为什么要挨打。罗伊雯说因为小姑娘让妈妈伤心了。可是她不是故意的。当然,她们没有钱再买一份。

她的妈妈看着窗外。她不再说话。

十三

她在一阵敲门声里醒来。红豆说外面下大雪了,快点去踩雪。

她从窗户往外看,到处白茫茫一片,鸟从屋顶上飞过,雪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档案馆的那条大黄狗躺在雪地里,有人从它身边走过,转回身来发现它已经死了。铁门半敞着,一些歪歪扭扭的脚印还没有完全被盖住。

红豆把鞭炮埋进雪里,她捂住耳朵雪就炸得满天飞。他说他们家要去越南,不回来了。她问越南在哪里。他又点燃一根鞭炮说,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巴西龟给她看说越南来的,卖给你。她看了半天说这是只死龟。他说你就不懂了,这种龟睡着了,要睡几年。

她不说话,想起了一直睡着的妈妈,小手在雪地里胡乱地抓着。红豆看出了她的心事,收起巴西龟,把埋进雪里的鞭炮捡起来说,我给你说,我们不在姥姥家过年,明天我们就走了。你爸爸不会回来了,他们不让我给你说。

她埋着头。

有人从远处走来,雪地里起起落落的脚步声,很响。她回头去看,小姨和小姨父提着很多东西,从斜坡上正走下来。

他们带走了红豆。

临出门前,红豆把望远镜给了她。她问:“你们不回来了?”

他笑笑说:“会回来的,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越南。”

他抱了她一下。她哭起来。他说:“你不许哭。”

她说:“有只风筝要送给你。”

他说:“下次吧。”

她站在凳子上,躲在花盆后面,用他给她的望远镜看着他们。她看见他回过头来朝这边看了几次。他知道她看得见他。

十四

她伏在地上,风筝上的颜色杂乱无章。姥姥说要带她去看她的妈妈。她不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盼望着第二天的到来,想着妈妈睡在医院里的样子,想象着她的风筝在天空中飞得很高。对面屋顶上的花已经开了,鸟在屋顶上蹿来跳去。

她把涂了又涂的风筝放在地上,静静地坐在老白家的石级上。老白自过年以后就没有开门,店门紧紧地关闭着,还能听到猫在屋子里翻腾的声音。卖蜂窝煤的人家,也回老家过年去了,他们的门没有上锁,屋里的东西除了树上的,都搬走了。

姥姥提着个装水果的篮子,她跟在姥姥的后面。她们走在医院的过道上,迎面而来的穿白褂子的医生,像是从云层里飘来的一样,轻轻地飘过来飘过去。她跟紧姥姥进了病房,医生们站在那儿,她的妈妈静静地闭着眼睛。

她凑过去,从大人的手臂间穿过去,她的脸离妈妈很近,她感觉到了妈妈的呼吸。她看着妈妈,她看见了,看见了她的妈妈动了一下,妈妈的眼睛微微向上动了一下。她喊了声妈妈醒了。正在说话的医生们都看着她的妈妈。

她的妈妈又一动不动了。

医生说“你要签字”。

“管子拔了人就没有了。”

“所以你要想好。”

“有醒来的吗?”

“这个概率小得难以置信。”

姥姥长叹了一口气。医生问罗伊雯的丈夫怎么没有来。姥姥说在外执行任务,三年五年回不来。医生说这个字你确定自己可以签吗?是的,他已经无法取得联系半年了。

她抓着她妈妈的手叫着说:“我真的看到妈妈动了,她真的动了。”

风筝

院子里,她一个人坐在石级上,风把花吹落下来。她把风筝放在腿上,静静地等待着,她相信等风来了,她的风筝就能飞起来,她的爸爸就回来了。

又是一阵风,她朝着斜坡跑下去。风筝就要飞起来了,她也快飘起来了。她细细地数着,我的梦,妈妈的梦,就是没有爸爸的梦。

原刊责编    潘    灵    段爱松

【作者简介】蒋在,1994年出生于贵阳。中国作协会员、英美文学硕士。诗歌、小说曾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钟山》《山花》《上海文学》等。小说集《街区那头》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8年卷,参加第36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又一个春天》。曾获“山花文学双年奖”新人奖,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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