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共同体:网络空间的回乡叙事

2021-08-11 22:49罗逸琳
新闻爱好者 2021年7期
关键词:抖音流动性共同体

罗逸琳

【关键词】回乡叙事;流动性;共同体;抖音

春运,是中国春节前后的特殊社会现象,于流动人口而言,春运包括年前“回乡”和年后“离乡”两个时段,相较于离乡,回乡更具回归家庭和土地的仪式性。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2021年春运累计发客量比2019年同期下降70.9%,比2020年同期下降40.8%。原地过年的号召让春运中的流动人口体量大幅下降,但以往的春运景观已被各种媒介记录于网络空间。以抖音为例,“#回家过年那条路”单个话题下有近40万个视频,其中大部分视频的发布账号正是“在路上”的普通人。他们将镜头对准回家的方向,记录身体在流动的当下,通过手机将其分享至云端,并与他人进行互动。

本研究聚焦于这一大规模的“共享回乡之情”的互联网行为,以抖音为例,研究形成于该网络空间的叙事共同体如何完成“在路上流动”和“在线上互动”,探讨媒介技术与普通人之间的关系。

一、“春运叙事”与流动性

传播学领域和春运相关的研究集中于对春运报道的分析,有研究者发现春运报道中农民工形象的建构存在刻板化、他者化、抽象化的不足[1],悲情叙事和戏剧化叙事是春运影像报道的主要叙事方式[2]。除此之外,亦有学者关注到了“流动性”理论。

曼纽尔·卡斯特(ManuelCastells)认为社会是环绕着“流动”而建构起来的。“流动”不仅包含空间的位移,还意味着社会结构网络中的个人借助时空抽离机制,与“不在场”的人们进行互动。[3]“流动”亦是实践性的,它展示了人们如何体验世界,塑造有意义的时间和空间的叙事。[4]身体、资本和物体的移动等流动性实践带来劳动力和资源的重新配置,深刻地改变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而如今依托于网络空间的信息流动也塑造着人们的情感实践与日常生活。“流动性”理论有助于我们理解新技术介入后虚拟网络空间中人际交往的新变化。[5]

本文从记录回乡之路的短视频出发,试图理解以下问题:抖音上的回乡叙事文本有什么特征?叙事者是如何通过短视频完成情感的表达与互动?情感的连接能否转化为流动人口对这一身份共同体的认同?本研究所考察的短视频,其发布者多为在异地谋生的打工者或经商个体,身份及职业具有流动的特征。

二、回乡叙事文本的叙事特征

(一)文字:弱化悲情叙事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是抖音上回乡叙事文本中高频出现的短句,此外,还有多处使用到与“赚钱”相关的文字。例如,“忙忙碌碌又一年,辛辛苦苦没赚到多少钱”和“今年挣5万,给爸妈一人买了件新棉袄”等。20世纪80年代,工商业的发展造成沿海工业化地区劳动力的短缺,大量来自内陆的农村居民开始前往发达地区务工,追求经济目标是这些人流动的根本原因。彼时的长途交通和通信技术尚不发达,而如今流动人口回家的难度已大大降低。正如有人写道:“路还是那条小路,只不过已经铺成灰色的水泥路,不再那么泥泞不堪了。”

有些短视频中的回家路即使是在暴雪之下,叙事者仍会表示对回家的憧憬。“世间最美的风景,都不及回家的那条路”,抖音上的流动个体常用这句话形容回家的路。从某种程度上看,类似的文本对回家之路的建构是一种乡愁式的想象,相似的语句还有“不管外面的灯火多么璀璨,都不及家里为你点亮的一盏灯”等。方玲玲曾在分析“乡愁式”的乌托邦时,认为它是“一种反现代化的怀旧情结的体现,当今世界被物质主义、浅易的复制品所充斥,人们自然而然产生了对乡村、前工业时代的怀想”[6]。一面是赚钱养家,一面是乡愁情愫,二者共同作用于流动个体的情感。因此,悲情与苦难的体验没有成为这些文本中的主流。

(二)声音:直抒归乡情感

抖音短视频的配乐大多来自热门榜的抖音“神曲”,并都有显著的狂欢式特征。例如,以刘德华的一句大吼“我回来了!”为开头的《一起走过的日子》,使用了这首音乐的人还写道,“这个音乐收藏一年了,可算用上了”。他们通过音乐将自己的心情寄托到短视频中,分享至网络空间。手机地图的导航播报声是回乡叙事中较为特殊的声音元素,并且很容易唤起浏览者的情感共鸣,因为使用电子地图已成为长途私人旅行必经的体验。使用地图导航声的短视频在文字区写道:“等了一年的声音,也是最好听的声音。”与此同时,通过观察发布者的出发地和目的地,本文发现使用导航声的视频多为直接选用他人录制好的音频,其原因在于记录回家之路的目的仍是表意抒情,而非展示目的地。

在短视频使用的所有音频中,最真实的便是录制时的原声。例如有敘事者拍摄了行进中的绿皮火车车厢,许多浏览者留下“听着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感慨颇多”和“熟悉的声音,回家路上注意安全”等评论。声音媒介具有特殊的情感价值,回乡之路上独特的声音会引起流动个体的共鸣,并促使其在创作时也使用这些音乐。

(三)影像:拼贴空间表征

在本文观察的短视频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影像即高速移动下的窗外沿途道路和堵车时的场景。这两种场景都反映了个体移动的速度是何状况。在关于春运的叙事中,“中国速度”是一个重要的关键词,而回家的速度则代表着国家建设视角下对支持着经济发展的流动人口的关怀与民生状况的发展。短视频外的叙事者置身于交通工具中,在高速移动的过程中体验到快速的变化,使得物理移动被赋予仪式感与体验的内涵,个体移动的体验与国家发展的视角同时作用于流动个体的情感。

公共交通场所和特殊地标的出现频率也较高,如火车站、省界牌等地点,它们引导或限制流动性,为流动性的实践构建基础性语境。例如,一条视频中创作者拍摄了广州站的拥挤人群,并称:“广州站是我见过最具时代感和暖心的火车站!让人们重拾岁月的回忆!”车站是一个具有仪式性的地点,离家和回家既是身体在地点间的移动,又是流动人口在身份上的两次转变。回乡叙事文本也常记录公共交通工具的车厢影像,拥挤的人群、移动的身体和交通工具,是关于春运回家最具“可识别性”的空间表征。车厢中有许多不同状态的人和物质设施,如没有座位的人、躺在卧铺上的人、塞满包裹的行李架等。影像中的身体与物质设施在相互交织和作用中,融合成一个具有丰富情感和流动性特征的有机整体。

这些每年回家都会经过的地点构成了流动个体记忆中独特的视觉体验,这种体验又会影响到流动者的情感。车站等地点共同组成回家路上的“流动的视觉”,进而塑造游客内心的情感景观,并影响其回乡叙事。

三、移动传播中的情感共同体

(一)分散的经验

在本研究观察的短视频中,绝大部分拍摄地点都是私人汽车内。选择用私人汽车出行的流动人群的增加,使得流动的个体或小家庭被分散到独立的移动工具之中。这瓦解了原本流动人口通过公共交通工具共赴回乡之路的关系网络,将其区隔于庞大的交通网络中,拥有流动人口这一相同身份的陌生人在现实空间中创造联系的机会变少,回家路上与外界保持联系的方式转移到虚拟空间中。智能手机较为普及后,网络空间中的联系主要还是基于现实中已有的社会关系,例如向家人报平安等。但是,抖音等短视频平台拓展了新的陌生人社交空间。同时,依托于短视频的互动会转化为“网络上的共在关系”[7],形成一个网络叙事空间。

多琳·梅西(DoreenMassey)认为,流动性是衡量时空压缩能力的重要指标,它需要社会性的区分,掌控这种能力能够促进流动性的发展。[8]私人汽车持有量的增加,也代表着流动性私有化的日益增长。汽车让流动个体拥有了私人化的叙事空间,在免受干扰的情况下尽情表达,一个分享共同体得以形成。

(二)聚集的情感

本研究注意到,有些短视频评论量很高,点进其首页却没有大量粉丝。此处成千上万的互动量,是陌生人间的对话。例如有人发布了在雪天开车的场景,并附文字“高速上,下这么大的雪,连音乐都不敢听,全神贯注,希望平安到家”。该视频的发布者只有707位关注者,却有超过10万次的互动量。有网友将评论区的留言总结为:“这里评论真温暖,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在拍摄拥挤的绿皮火车的视频中,有网友评论:“这个日子我有过,只有抖音上的人可怜我,现实中很难碰到。”对此,还有评论者认为:“中国人的那份牵挂在这几天达到峰值,心中的乡愁,只有漂泊在外的人才懂。”这些话语中透露出流动个体在抖音中找到了被关心的感觉和归属感,并能与陌生人产生共鸣。

在拍摄广州火车站的短视频中,不乏因集体记忆而感怀的评论,如“广州火车站(我)已经快十年没去过了,还是这么多人,满满的回忆”和“广州站是我见过最具时代感暖心的火车站”!与此同时,还有诸多评论上升到“农民工”或“建设国家”等抽象层面。例如,“农民工为广东作出的伟大贡献,必将载入中华民族的光荣史册”和“希望有一天所有人出行都能更有尊严”等。流动人口在异乡的社会关系原本赖于地缘与亲缘关系,但抖音提供了一个与陌生人对话的平台,因为回家过年这个共同目标,一个对话共同体得以形成。

(三)显现的共同体

在抖音平台上搜索回家过年相关的话题,用户的活跃度集中于当年12月到次年2月,因为这些话题本身就是衍生于春运这场季节性年度大迁徙的。

在短视频的热门评论中有诸多类似“再过四天我也将经过这座熟悉的大桥”“看哭了,这个车站我们拿着同样的行李,等过无数次车”的留言。在抖音上,使用过相同话题、地点定位的用户都更容易刷到相关的短视频,因此才会出现上述评论中流动经历的重合。形式上的流动可以分为三个维度:第一个是回家路上移动的身体;第二个是流动人口的身份;第三个则是在网络空间流动的叙事文本及其背后推动这些文本在信息流中游动的大数据。流动人口的回乡之情能在抖音聚集,以上三个维度缺一不可。“广州火车站承载了外来务工人员的青春”和“每当看到下高速路口,激动的心情只有漂泊在外的游子才能深深体会”这样的评论都将感慨的对象上升至整个流动人口群体。在评论话语中,除了情感方面的上升,还有社会身份方面的上升,例如“农民工为广东作出的伟大貢献,必将载入中华民族的光荣史册”和“致敬把青春奉献给广东的70后、80后的我们”等。多个回家路上的自我言说在网络空间中汇集,最后凝聚为整个农民工等流动人口的“发声”,这亦是共同体精神的显现。

“回家过年”是春运这一特定语境下的共同目标,基于网络空间中的回乡叙事文本而形成的共同体是短暂存在的。但在这个共同体形成的过程中,通过对同为游子的回乡之路与情感的见证,流动个体对有着相似流动经历和时代记忆的群体产生了认同感和归属感。

四、结语

社交媒体研究者齐齐·帕帕查瑞斯(ZiziPapacharissi)曾对互联网连接情感的力量进行了理论化分析,提出情感公众理论:第一,互联网时代的公众首先是一个情感共同体;第二,互联网,尤其是社交媒体的技术可供性是“情感公众”得以形成的重要动力;第三,互联网环境下的情感共享并不局限于群体内部,也与更宏大的社会语境和制度环境进行互动,因而具有激进化的潜能。[9]在本研究中,漂泊在外的流动人口是一个身份共同体,由于相似的流动经历,容易从彼此身上找到身份认同与情感共鸣;抖音的技术可供性是情感共同体得以形成的重要支持,回乡影像将普通的流动个体连接起来。这种“回乡之情”的共享之所以能形成规模,是因为“回家过年”是“流动中国”这一社会语境下的标志性时刻,其中牵涉到经济发展、交通进步和民生改善等因素。

尽管关于“流动性”的研究侧重于批判,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疏远,但在本文的研究场景之下,因为同样颇具“流动性”特征的媒介技术和文本,原本分散的个体却在一次情感的表达中相遇,并基于文本的意义和流动人口的身份形成了一个季节性的、流动的情感共同体。

参考文献:

[1]陈实.“春运”报道中的农民工形象研究(2005—2015)[D].武汉:湖北大学,2016.

[2]彭华新.春运影像中外来工归属感的表达与迷惑[J].新闻世界,2015(5):75-77.

[3]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M].夏铸九,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383.

[4]JohnUrry.The ‘System ofAutomobility[J]. Theory,Culture&Society,2004(21):4-5.

[5]孙保营,魏晴.“流动的集合体”:虚拟社群人际交往及其互惠行为研究[J].新闻爱好者,2019(9):16-20.

[6]方玲玲.媒介空间论:媒介的空间想象力与城市景观[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225.

[7]李红艳,周晓璇.短视频的乡村时间研究[J].新闻爱好者,2020(11):94-96.

[8]MasseyD,MasseyDB.Forspace[M].Sage,2005:21.

[9]常江.互联网、技术可供性与情感公众[J].青年记者,2019(25):92.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编校:董方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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