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鹅塘

2021-08-11 05:25鬼金
黄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小陶振国

鬼金

赤裸地梦见一个白夜。

我长眠动物的白天。

风雨抹去我

像抹去一团火,抹去一首

写在墙上的诗。

——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黎明》

一、金钺和小陶

金钺梦见柯雨洛了……

醒来,他还记得。窗外飘着雪花。四月将尽,来临的雪让敏感的金钺觉得仿佛要有什么事情发生,这雪似乎在送别春天里那些因疫病丧生的鬼魂退场。他赤裸着身体,望着窗外,点了支烟。窗外的柳树绿,樱花粉,梨花白。一些灌木头顶上也已经举着绿了。槐树和杨树还没有绿的迹象,是否还沉浸在黑色的梦中,或者是它们的内部已经有着蠢蠢欲动的绿意,荡漾了?有一个男人在小区里跑步。那个小区里的水池正在修缮,好像是要增加一个喷泉。外面的雪,让金钺感到丝丝寒意,他连忙掐灭烟,又回到卧室,钻进被窝。小陶还在睡着,他动作很轻地躺下来,怕把小陶惊醒。金钺想再睡一会儿,但睡不着了。往常的这个时间,他早已经起来开始写作了。前两天,他刚完成一部中篇小说,两万八千字。小说结束后,让他内心里空落落的。他喜欢写作进行时的那种状态。那种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欢乐和痛苦,这一切甚至是隐秘的。小说写完后带给他的落差,那种空落或者说空无,让他要适应几天,直到下一篇开始。不写会让他烦躁不安,甚至有些抑郁。在他认识的朋友里,就有抑郁症跳楼的。这让金钺感到危险。他会想各种办法调解不写东西的时候的空落或空无。阅读是最好的方式。

金钺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夜的命名术》翻看。这是金钺刚刚网购的书。女作者的语言气息和他曾经的语言气息是那么相似,一种阴郁的死亡气息,一种狠毒自戕的文字。那些文字里隐匿着血淋淋的伤口。这些文字最后把作者埋葬在词语的坟墓之中。女作者吞下了50粒巴比妥类药物去世,时年三十六歲。这是一个令金钺心疼的年龄。死刺疼了金钺,他在阅读那些语词的时候,那些语词就像钉子或者凿子,镶嵌在他身上。这样的文字让金钺害怕,是的,他害怕。他曾经也写过类似的文字。坟墓。淹没。自我。影子。鬼魂。金钺四十岁了,他仍在苟活着。他曾某个时期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但他没有勇气,没有。他甚至责怪自己是一个懦夫。金钺活着,是的,活着,他还将继续羞耻地活下去。其实,羞耻只是相对于他这样敏感的人。

金钺的妻子小陶在酣睡着。金钺的梦让他觉得对不起小陶,即使他和柯雨洛的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这些年,金钺在望城就没再遇见过柯雨洛。

小陶醒了,问金钺,几点了?我得起来给你做饭了。金钺看了看手机,五点四十。你再睡一会儿吧?小陶猫般轻盈地拱到金钺怀里,脸红艳艳的。

小陶问,你起来写字了吗?

金钺说,没呢,想歇一天。昨天把一个中篇写完了。

小陶说,哦。慢慢写,又不要你养我。

金钺没吭声,把小陶抱在臂弯里。

其实金钺也不是想歇一天,而是前几天的杂志退稿,让他的情绪受到了影响。之前也有过退稿的经历,那是金钺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后来就很少了。最近,他频频遭遇退稿,让他变得沮丧。是哪儿出现了问题呢?是他的写作水平退步了吗?是他真的不应该辞职靠写作为生吗?其实,他心里面知道为什么。所以他内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压力。来自生存,同样也来自情绪的压抑。但这些,金钺会慢慢调整过来的,所以,他今天早上没起来写作。他要懒惰一天。他要和小陶赖在床上。

小陶的身体是那么热乎,而他的身体可能是刚才去抽烟,很凉。

金钺说,外面飘雪了。

小陶啊了一声,说,都夏天了,咋还飘雪了呢?冬天要回来了吗?闹得哪门子鬼呢?

金钺说,不知道。天气在作吧。本来应该下雨的天气,却下起了雪。这天气总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让人搞不懂了。我在网上看到外地有一个地方,下了五六米厚的雪了。

小陶说,吓人,那些人咋从雪里面出来啊?

金钺说,像挖掘山洞似的。

小陶说,哦。

小陶又钻到金钺怀里。

小陶说,把你看的书给我念一段呗?

金钺说,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文字。

小陶说,你喜欢我就喜欢。你不喜欢吗?

金钺说,我当然喜欢这样的文字,仿佛看到曾经的我。

小陶说,那就给我念念,我想听,我不关心文字,我喜欢你给我朗读,你要做我的朗读者。

金钺说,好吧。那就选一段……

金钺清了清嗓子,也许因为刚刚抽过烟,他嗓音沙哑。他开始朗读:

迫 近

而灰色码头红色房子而还不是孤独而眼睛看见一块黑色正方形中心是一个丁香色音乐的圆而乐园只存在于花园之外而孤独是不能说出孤独而灰色码头红色房子。

小陶问,这写的什么意思啊?

金钺说,作者只提供意象,至于写什么?有时候,只有作者自己知道。

小陶说,你们这些写字的人啊!

金钺说,咋啦?

小陶说,总用一种屏障拒人于千里之外……就不能写点儿让人一看就懂的吗?

金钺说,也不是。文学的魅力不仅仅是呈现,还有隐喻和象征。

小陶说,哦。

小陶的胳膊缠绕在金钺的脖子上,这算什么?隐喻了什么?又象征了什么?

金钺笑了笑,在小陶的脸上亲了一口,我也说不好,要根据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决定。

小陶已经不关心他刚刚朗读的文字了,她笑着,一只手开始在金钺身上游走着,摸到了金钺的鱼儿。这再次让金钺想到做的梦,想到柯雨洛,他在心里面愧疚着小陶。

金钺轻声说,小陶。

小陶问,干什么?

金钺顿了一下说,没事儿。

两人都笑了,抱着,肌肤贴着肌肤,又在床上懒了一会儿。

金钺说,我得起来了。

小陶说,不是说今天休息一天吗?

金钺说,我起来,再看看昨天完成的那篇,修改和调整一下,也许从那里面能找到下一篇的灵感。

小陶撒娇地说,我不让你起来。

金钺亲了口小陶,乖。

小陶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说,你再亲我一下,我就让你起来。

金钺又在小陶的脸上啄了一下,才从被窝里起来,下床,穿衣服,去卫生间洗漱,然后进入书房。

小陶比金钺大四岁,但他喜欢叫她小陶,小陶也喜欢金钺叫她小陶。有时候,金钺也叫她陶老师。陶陶。这些称呼是根据不同环境而定的。金钺四十五岁,小陶四十九岁,说起两人的故事,要慢慢来。金钺近年的感慨是,中年是混沌的。金钺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年龄遇见小陶,但缘分是个奇怪的东西,他们偏偏就认识了,而且,已经生活在一起两年了。小陶开了一家美容院,还经营一种国外的保健品。金钺只是一个辞职后靠写作为生的写作者,也是生活上的失败者。他曾在简介里写过自己是职业作家,后来又删去了。他虽然从事着写作,但距离他心中的那些作家,还差很远。他内心的坐标是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波拉尼奥、福克纳……这些作家像灯塔一样。金钺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抵达他们的高度。他写作能糊口,对于他就已经很满足了。和小陶生活在一起后,小陶说,即使金钺不写作,他们两人也可以吃上饭的。小陶并不指望金钺写作挣钱,只要金钺爱她,只要金钺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小陶就是高兴的。金钺也承认和小陶生活在一起是快乐的,他之前的那种阴郁和悲观一扫而光,让金钺觉得自己变了个人似的。原来他骨子里还藏着另一个金钺,这是之前他没有发现的。他和小陶在一起的时候,会有说有笑的。小陶是个逗逼,那么一个优雅贤淑的成年女性,心里面却住着个小姑娘。有时候,小陶撒娇或者说话,几句话就把金钺逗笑了,这也是金钺在遇见小陶前,没有想到的。金钺还不太适应小陶的逗逼,他有时候很敏感,会当真,会生气。小陶就说他没有幽默感。一年来,金钺已经适应了小陶。快五十岁的小陶,还在金钺跟前撒娇是不是很烦?不,金钺没觉得。金钺和小陶在一起后,从来没有考虑过年龄这个问题。关于年龄问题,两人还真探讨过。小陶说,去他妈的年龄,我们相爱,考虑年龄做什么?金钺喜欢小陶这样的表达方式。

小陶要起来给金钺做吃的。冬天的时候,金钺胃出血住过几天院,身体还在恢复,血压还有些低。出院后,金钺就搬过来和小陶住在一起了。前面不是说他们在一起两年了吗?是的,但那时候很少住在一起,这次生病,小陶坚持要住在一起。金钺答应了。这样毕竟有个照顾。小陶每天都给金钺做一种糊糊喝,里面有大枣、枸杞、红豆、蛋白粉、香蕉等,放在一起打碎了。小陶每天都给金钺做一杯,偶尔还配合几片保健品的片剂,让金钺和糊糊一起吃。这还不是早餐,等金钺写完一千字后,小陶已经把早餐做好。有时候,金钺吃过早餐会回到原来的房子去,写作或者涂鸦。小陶常常会给金钺装好饭盒,像是金钺去工作似的。小陶开车送金钺回去,然后去美容院。晚上的时候,小陶会再接金钺回去。小陶的房子有一百三十多平,墙上挂着望城某画家的几幅中国画,几幅加起来有十几万块钱。金钺知道那个画家,对他的人和画都不感冒。金钺喜欢西方的表现主义的绘画。两人的生活很幸福,幸福得让金钺有一种恐惧感。这是金钺之前没有过的生活。那种甜蜜感让金钺警惕。

房子还得有人住,两天不回来,就有一股阴冷的气息,再加上外面的天气原因,屋子里格外冷。谷雨过后,本来以为就步入夏天了,没想到,天气却反常起来。金钺看到朋友圈里海南的朋友都在抱怨天气寒冷了。金钺想把空调打开,想想,还是算了。屋内的气温还是他可以接受的。地板上落了层灰,他拿过抹布擦了擦,地板渐渐从灰暗变得明亮起来。屋子里的空气也清爽了一些。金钺打开电脑,播放喜欢的爵士乐。他听不懂歌词,但能从音乐中感知到那种情绪和节奏。愉悦或者悲伤。床头堆满了书,他从里面拿出一本远藤周作的《沉默》,翻看了一会儿,又回到电脑前,把U盘插进电脑里,把完成的小说又从头看了一遍,改了几个错别字。他看到2020年小说文件夹里有一个《野鹅塘》的Word文档,他点开,里面一片空白。金钺忘记是什么时候建的这个文档了。金钺望着电脑屏幕的空白,他不知道这空白将被什么样的文字填满,那些敲上去的文字是否可以发表,换一份稿费回来?对于未来,他自个的,文字的,他都不敢去憧憬。他喜欢在路上,脚踏实地地在路上,生或者写。或者说写作渐渐成为金钺的生理需要。小陶有时候看到金钺痛苦的样子,就说,不想写,就别写了。金钺也下定决心不写了,但过几天,他又会继续在键盘上敲打起来。在这点上,连金钺都瞧不起自己,明明嘴上和心里都不想写了,但还是……宿命吗?金钺厌恶宿命这个说法。

金钺离开电脑,去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他躺在床上,盖上被子,眯糊了一会儿。他梦见全人类都戴着口罩,站在地球上向下俯瞰着他。他的床上堆满鲜花,他躺在鲜花丛中,漂浮在水面上,慢慢地整个床载着他,开始悬空,穿过火焰和黑色水域……那些戴口罩的人从地球上开始一个个坠落下来……他不知道地球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人类都戴着口罩?金钺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

每天上午十点多钟,金钺都很困,这和他多年前在工厂里的倒班生活有关,那种颠倒黑白的生活扰乱了他的生物钟。现在金钺辞职了,他在调整这种过去的生活习惯,让自己的生物钟回到正常中来。金钺不想白天睡觉,一睡就一两个小时,时间都被浪费了似的,让他有一种罪恶感。他又拿起《沉默》看了几页,放下了。随手拿起旁边的另一本《发光的小说》又翻了几页。在风格上,金钺更喜欢《发光的小说》这种风格文字,看上去是私人的隱秘的自白,近乎个人的精神自传,让读者沉浸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其实,透过这种个人的状态更能读出个体存在的时代和抵抗。其实,在暴露个人的耻的同时,也暴露了……

日记体的小说,金钺曾经尝试过,但后来失败了。他把书放到一边,刷了会儿手机,没什么意思,各种讨好的点赞和刷存在感。之前的金钺也是这样,现在,他在控制这种欲望,存在感真的重要吗?谁又会在乎你的存在呢?尤其是像你这样一个靠写作挣微薄稿费来生存的人。金钺想着,不禁陷入感伤。

早上和小陶在一起的那种欢乐和甜蜜,也被此刻的感伤和对生存的焦虑包裹起来,给他窒息感。

金钺从床上起来,屋子里的阴冷还在,他去阁楼上,打开七八个颜料瓶,拿起画笔蘸着颜料,开始在纸上胡乱涂抹。一些张牙舞爪的形象出现在纸面上,他又在画面上勾了几笔,像什么?金钺也不知道。如果非要金钺说是什么的话,那么他的回答只能是,不确定。金钺涂抹的是情绪。涂抹了几张,金钺从阁楼上下来,洗了手上的颜料,擦了擦手,吃了小陶给他带的饭盒。今天,小陶给他做的是韭菜炒笨鸭蛋,牛肉炒芹菜,还有米饭,在饭盒里的每个格子里。金钺用微波炉热了三分钟,坐在电脑前,端着饭盒吃起来。那个《野鹅塘》的文档没关,他舀了勺牛肉芹菜,放到嘴里咀嚼着,手指在键盘上敲出“野鹅塘”三个字,在空白的页面上。他从椅子上端着饭盒站起来,来到窗边,看到早上的落雪同样覆盖了下面的建筑。他住的小区气温要比小陶的社区低很多。楼下是一座近乎古香古色的建筑,在楼群中格外的突兀,但看上去已经没人住了。据说是望城当年的一个气功大师的家,那气功大师后来,被招去北京什么科研所了。气功大师在北京很有人脉,否则,这样的违章建筑是很难保留下来的。那气功大师已经于三年前,在北京病逝,也有人说是被人谋害的。但房子一直保留着,雪覆盖在上面,透着一股阴气,像一座明堂。金钺把饭盒放到窗台上,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金钺把饭盒刷洗干净,擦干,又放回到背包里,要带回到小陶的住处。他又坐回到电脑前,对着“野鹅塘”三个字发呆。小陶发了信息问,吃饭了吗?金钺说,吃了。有一种甜蜜感。小陶发来一个亲吻的表情。金钺没有说谎,他在吃着小陶给装的饭菜,确实有一种甜蜜感,但他处在写不出东西的焦虑中,犹如屋子里的困兽。他真想放弃,可是自己已经辞职,把自己逼到写作这条道路上来……即使小陶说,让他不要有生存的压力,起码,她小陶挣的钱够他们俩人喝粥,但金钺心里面还是沉重的,他总不能靠一个女人养活吧,总不能吃软饭吧?再说,写作已经是他的生理需要,不写的话,内心没有出口……活着本身是需要一个出口的,对于他来说,就是写作。偶尔,涂鸦也可以替代写作成为出口,但只是偶尔。

金钺的焦虑和烦躁不仅仅来自写作,还有……

从出院后,他的身体一直都不好,以前胃出血的时候,恢复得很快,这次不行。这次他是被急救过来的。现在,即使出院了,但身体大不如从前。早上,小陶给他测了血糖,八点三。小陶说,有些高,可能是糖尿病。他开始没在意,自己怎么会得糖尿病呢?但他趁小陶在卫生间里洗漱的时候,自己偷偷用手机查了一下糖尿病早期的症状,他害怕了。网上说的血糖指数,他已经超标了。而且网上说,早期还会出现阳痿症状。他虽然没有阳痿症状,但他根据血糖指数还是判定自己可能是糖尿病。如果真是的话,那么在饮食上就麻烦了,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如果真的阳痿了,那么作为一个男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可言?这个阴影一直在他心里,直到他们吃过早饭,他回到自己的房子里,都困扰着他。小陶让他多喝水,他回到自己的房子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烧了一壶开水,兑了些纯净水,咕咚咕咚喝了两杯。这在心理上,让他感觉好受很多。他在网上还看到其它数据,如果真是糖尿病的话,还会出现一系列的症状,他都觉得恐惧了。他看到过一些糖尿病人天天自己给自己往肚子上打胰岛素,肚皮上是密密麻麻的针眼。今年的胃出血出院后,金钺明显感觉到身体不如往年恢复得那么好,也许是真的老了,如果再添个糖尿病的话……

金钺又去厨房喝了杯凉开水。多喝水是小陶吩咐的。金钺平时并不喜欢喝水,除非口渴了。小陶说,这样很不好。小陶说,多喝水可以调节血糖。小陶还说到了肝什么的,怀疑金钺可能是脂肪肝。金钺还在工厂上班的时候,有一次体检,医生说他是脂肪肝,还给他开了药,吃了几天,他也没坚持吃。小陶说,那就更要注意了,好好调理,才可能把血糖降下来,否则可能真的就是糖尿病了。金钺相信小陶的话,他突然怯怯的,像个孩子。

小陶又来电话说,没有什么生意,五一节的时候,我要带着员工们去野鹅塘玩两天,从过年以来的这几个月把人们都憋坏了。你也去吧?宝贝儿。金钺犹豫了一下说,你们去吧,我在家呆着,写字。小陶哀求说,去吧,你也在家憋了这么长时间了,就当陪我去。金钺说,那好吧。现在的野鹅塘能开放吗?小陶说,我有一个客户在野鹅塘附近租了块地,说野鹅塘四周的山上,梨花都开了,白得像丧服似的……

这句话,让金钺愣怔了一下。

金钺问,你的客户是做什么的?刚刚这句话是你说的,还是客户说的?

小陶问,咋啦?有问题吗?哪句话啊?

金钺说,白得像服丧似的……

小陶问,咋啦,这句话有问题吗?是我那客户的原话。

金钺说,哦。

小陶说,你神经兮兮的干什么?

金钺说,我很喜欢这句话。

小陶说,哦。我那位客户是个老太太,认识她的人都叫她冯先生,具体叫什么,我没问过。看来是很有来头的人,有文化,有风骨。据说,是哪个大学的教授,还是个诗人。她租的地方,我去过一次,被她收拾得世外桃源似的。這次,去野鹅塘,我领你去看看。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也在那边租一块地,种点菜,种点儿花什么的,你去那儿写作。也不用老回你的房子了,把你的房子卖了吧,把书都搬到野鹅塘去,我给你再建一个书房……

小陶对金钺每次回他的房子去写作和涂鸦,耿耿于怀。为什么?金钺也说不清楚。小陶不喜欢金钺活在过去的环境和记忆中吧?也许。

金钺说,我们去野鹅塘看看,再说。我倒很想见识一下你说的这位冯先生。

小陶说,好呀,说不定你们会很聊得来。

金钺问,现在的野鹅塘能开放吗?

小陶说,已经对外营业了。听说,过年的时候计划建冰上乐园的,没想到,发生了疫情,封闭到现在……

金钺没说什么,在脑子里搜索望城写诗的人里面是否有个姓冯的女性。他没有印象了。金钺不喜欢去凑热闹,但又怕小陶生气,从他们在一起,小陶还没有正式把金钺介绍给她的朋友呢。也许小陶想趁这个机会让金钺正式登场。小陶的嘴里说“官宣”一下,这是否是人或者动物的占有本能呢?既然小陶想这样,金钺也不好说什么。

金钺的小说不能顺利进行,他很不愿意出门的,害怕语感丢失。有时候,语感丢失了,好几天甚至半个月都找不回来。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现在,要和小陶去野鹅塘,他想,小说的事情只好放一下了,就像工作一样,还要有休息日呢。再说,字又不是一天能写完的,饭也不是一天吃完的,除非死了……想到死亡,仿佛所从事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这么想,金钺释然了。再说,好久没去野鹅塘了,一定又变了样子。

其实,野鹅塘有着令金钺难忘的记忆,只是他不忍心去触碰,碰了,会疼,很疼。这些年,金钺都把那些记忆沉在野鹅塘的水下,不让它们浮出水面,甚至把野鹅塘从他的记忆中移除。如果不是意外看到电脑里关于野鹅塘的文档,再加上小陶说五一节要去野鹅塘,他不会……这之间是否有着一种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是时候了,也许。金钺想。

二、溺水的故事

野鹅塘,叫塘,其实是一个村庄迁移后形成的水库,处在骊山的山坳里。野鹅塘是老早时候的名字。之前,真的只是一个水塘,据说。八十年代的时候,野鹅塘被人承包下来,变成了风景区。又据说,换了几个老板,才是现在这个样子。

金钺听同学黄辉讲过,当时村子里有一个疯子,老是站在水塘边上,比比划划的,说是在操练水军。他要操练好水军,去和玉皇大帝作战,为孙悟空报仇。黄辉的家原来就在这野鹅塘附近的黄家村。黄辉讲的时候,金钺还问过,那个疯子哪儿去了?黄辉说,建水电站,这里的人家都动迁了,那疯子也失踪了。有人说看到蓄水的时候,那个疯子没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而是把自己绑在房梁上,直到大水充满了整个山坳。野鹅塘因此而变成浩大、荡动的水域。金钺还记得黄辉指着水域中的一个位置说,那个地方之前有一座明朝时候的寺庙,被水淹了。当时,有一个宝山和尚抱着一尊佛像,泪流满面地离开了这里。当时,很多村里的人看着那个老和尚抱着佛像离开,都泪汪汪地相送着。老和尚说,我还会回来的。黄辉还指了指一个地方说,他家当时就在水下的那个地方。人们搬迁后,整个村子都淹在水下面了。黄辉语调低沉地说着,脸上浮着悲伤。

黄辉和金钺,还有李晓阳、张成波坐在骊山的山坡上,朝着山下的野鹅塘指指点点的。黄辉说着他的水下村庄,而金钺他们看到的只是一片包裹在大山里面的水域。天热,树叶都粘在一起了。黄辉突然说,我想下去洗个澡。金钺是他们几个人这次旅游的小组长,他已经违反了不得脱离全班大队伍的规定,和黄辉跑到骊山上来。从这里俯瞰野鹅塘确实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风景,现在黄辉想冲下去洗澡,金钺不同意了。金钺说,这次旅游是有规定的,不许下水。我们已经违反了规定,偷偷跑到这里来,如果再下水游泳的话……黄辉说,我就这野鹅塘边长大的,我的游泳水平,你还不相信吗?金钺说,那也不行。我既然当了这个组长,我就要对你们几个人负责。

他们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班里其他的同学在野鹅塘边上玩着各种游戏。金钺的小组里还有两个同学,李晓阳和张成波,但他们都没吭声。金钺对黄辉说,要不我们举手投票吧?如果你的票少,你就不要下去。四个人举手投票,结果是二比二平。张成波和黄辉站在了一起。金钺说,再来一轮吧。李晓阳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他嘟囔了一句,我弃权。我要回到大队伍那边去。站在这里看野鹅塘,让我有恐惧感,总觉得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总觉得身后站着一群野鬼,这些野鬼都是当年水下村子里死去的鬼魂。张成波呵斥着李晓阳,别说了,你说得我头皮发炸,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我和你一起下山。黄辉已经把衬衫脱了,光着膀子,跃跃欲试。金钺说,我想你要尊重我们,如果你想游泳的话,我们下山去,那里还有救生员,但在这里,我不会同意你的。如果你非要蛮干的话,我们三个就把你绑下山。金钺说着,伸手夺过黄辉手里的衬衫,招呼着张成波和李晓阳,但李晓阳蹲在地上用草棍挑拨着地上的蚂蚁,没动。张成波也没动。金钺感到失落,他哀求着黄辉,我们下山去吧,如果班主任同意你下水游泳,我就不管了。但现在不行,我不想承担可能发生的意外。黄辉说,我不是小孩了,我不用你管。金钺望着黄辉,哑口无言。他冲上去把黄辉抱在怀里,你必须跟我下山,回到大队伍中去,否则,我就……黄辉瘦小的身体在金钺的怀里挣扎着,还往金钺的脸上吐了口唾沫,还骂了他,但金钺就是没有松开,直到把黄辉拖下山。金钺被树枝刮了一下,差点儿伤到眼睛,他把黄辉交给了班主任赵振国,并陈述了黄辉想下去游泳的事儿。黄辉骂金钺是叛徒。金钺用手指抚摸着被刮伤的额头,没理黄辉,他手指从额头上拿下来,发现有血。金钺心里不明白黄辉为什么骂他叛徒?他怎么就是叛徒了呢?难道放任黄辉去游泳,就……金钺觉得委屈,他和班主任赵振国说,我不干这次旅游的小组长了,谁愿意干谁干,我不干了。在金钺的坚持下,赵振国同意了,把小组长让给了黄辉。他对金钺说,现在你归黄辉管了。金钺说,不,我求求老师给我换一个小组。如果你不给我换的话,我一会儿坐火车自己回去。赵振国只好答应金钺的要求,并问他,你要去哪个小组?金钺说,柯雨洛那个小组。赵振国说,那个小组都是女生。金钺说,没事儿,我就要去那组。赵振国摇了摇头说,好吧。他并对黄辉说,现在,李晓阳和张成波归你管了,你要保护他们,注意安全。我声明一下,不许下去游泳,如果你敢下去的话,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黄辉举起右手,在耳边,给赵振国敬了个礼,遵命。赵振国和语文老师陈莉莉到一边说着什么,他殷勤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根香蕉,剥了皮,递给陈莉莉老师。陈莉莉老师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而赵振国是一个离婚的中年男人。陈莉莉推让着说,不吃。但赵振国还是往陈莉莉面前送着,陈莉莉没办法,只好接过来。赵振国还一个劲儿地说,你吃,你吃。陈莉莉不好意思地咬了一口。旁边的赵振国看上去很高兴,目光有了重量似的,盯着一身牛仔装,扎着马尾的陈莉莉,独自傻笑了一下。学校里都说他俩在谈恋爱,是赵振国在追陈莉莉老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金钺还站在那里,赵振国喊着金钺,你去柯雨洛的小组报道吧,就说我安排的。金钺说,好。你顺便告诉柯雨洛那个小组,不要让他们走远了,一会儿我们坐船。金钺说,好。赵振国又喊了黄辉,别跑远了,一会儿我们坐船。黄辉回头做了个鬼脸,遵命。金钺抬眼望去,在寻找着柯雨洛的身影,只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水边的石凳上,她组里的几个女生在跳皮筋。柯雨洛是半年前从外地转学到望城中学的,人看上去不声不响的,话也不多,有些忧郁。那种忧郁和其他女生的活泼、蓬勃形成很大的反差,或者说,柯雨洛是一个安静的人。金钺绕过跳皮筋的几个女生,来到柯雨洛旁边,距离一米左右,他停住了。金钺说,我被分配到你组里了,现在我听你指挥。柯雨洛抬起头来,看了看金钺说,你不也是组长吗?金钺说,我们那组解散了,黄辉不服我管理,我只好不干組长了。柯雨洛说,哦。她看了眼金钺,他是羞怯的。柯雨洛说,你一个男生,我们组都是女生,你方便吗?金钺说,方便。柯雨洛说,那好吧。你看到那些跳皮筋的了吗?如果你喜欢,可以过去和她们一起跳。金钺愣了一下,我不会。我还是坐在这水边吧,你们玩你们的。对了,老师让我告诉你,不要走远了,一会儿要集体去坐船,游览野鹅塘。柯雨洛说,好。柯雨洛看了一眼金钺,问,你的额头怎么了?金钺用手抚摸了一下说,被树枝刮了一下。柯雨洛说,哦。我这儿有创可贴。她说着,从兜里翻出一联创可贴,撕下来一个,递给金钺,贴上吧,别感染了。金钺接过创可贴,贴在伤口上,谢谢。这样子像不像伤员?柯雨洛说,不像。金钺在距离柯雨洛一米远的距离坐下来,他鼻子灵敏地能闻到柯雨洛身上的香味,不是化妆品的味道,而是来自她的身体。金钺扭过身,望着水边冲上来的秽物,有几个矿泉水瓶子,看上去并不脏。金钺转身找了根棍子,插入矿泉水瓶的瓶嘴,一个个挑上来,扔到附近的垃圾箱内。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拾荒的人,又把那几个矿泉水瓶从垃圾箱里捡出来,他的身体几乎要弯进垃圾箱内。他一个个地把矿泉水瓶扔到垃圾箱外面,发现里面没有了,他的半个身子,才从垃圾箱内出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瓶子,放到一个大于他身体几倍的黑色蛇皮袋子里。柯雨洛坐在水边发呆,跳皮筋的女生喊她一起跳,她说你们跳吧,我身体有些不舒服。金钺想和柯雨洛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在柯雨洛跟前是紧张的,害羞的,但能找到这个机会和柯雨洛距离这么近,他心里面还是甜蜜的。金钺在水边寻找着黄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在距离柯雨洛和金钺不远的地方是一家工厂的疗养院,可以看到二楼平台上几个走动的人,也有坐在椅子上向下看着的。金钺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对于柯雨洛的身份,金钺除了知道她是从外地转学过来的,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在金钺的心里是神秘的。他还记得有一次放学后,他跟踪柯雨洛,跟踪了很长时间,结果还是跟丢了。他站在街上,看不到柯雨洛,整个人是那么孤独。

这时候,有同学喊叫起来。金钺站起来,柯雨洛也站起来。喊叫的同学向这边跑。赵振国和陈莉莉坐在一棵树下,也站起来。那个喊叫的同学是柯雨洛小组的姜珊,她瘦小枯干,头发黄黄的。她跑到几个跳皮筋的同学身边,蹲在地上喘着气。柯雨洛喊着,姜珊,你咋啦?姜珊还在大口喘着气,近乎口吃地说,蛇……蛇……柯雨洛向姜珊走过去,问蛇哪儿呢?金钺也跟过去。柯雨洛把姜珊从地上拉起来,姜珊脸色苍白,像病了似的。金钺看到她的身体还是颤抖的。姜珊紧紧抓着柯雨洛的手说,可把我吓死了,可把我吓死了,那么大,那么长的一条,花花绿绿的,蛇,我刚才跳皮筋,突然想上厕所,就去找厕所,在路边的草坪上看到那蛇盘在草坪上晒太阳,我就跑回来,两腿都软了,尿都尿裤子里了。姜珊哭了。柯雨洛问,那蛇跑了吗?姜珊抽泣着说,我不知道,我看到后,就跑回来了。柯雨洛说,你带我去看看。姜珊说,我不敢去。柯雨洛说,没事儿的。姜珊说,那我也不去,就在去廁所的草坪上。你要去,自己去看吧。跳皮筋的几个女孩也不跳了,围过来,叽叽喳喳的,要去替姜珊报仇似的,跃跃欲试。有女生说,我也不去,我看到那东西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舒服,还会做噩梦。柯雨洛说,你们都在这里呆着,陪姜珊,谁多带了裙子和裤子,借给姜珊一件,让她把湿裤子换下来。我去看看。有女生说,别去,柯雨洛。万一,还是告诉老师吧,或者告诉景区的管理人员,让他们把蛇抓走吧。柯雨洛笑了笑,我就去看看。金钺跟在柯雨洛身后,还随手在路边树上折了根一米多长的树枝,把枝桠都掰掉,变成光秃秃的一根,递给柯雨洛说,也许一会儿能用得上。柯雨洛看了看金钺,笑了一下说,不用。他们行走在去厕所的路上,左看右看的。金钺心里面紧张,提心吊胆的,他一只手紧紧抓着那根光秃秃的树枝,害怕自己真的看到蛇的那一刻,手足无措。金钺跟在柯雨洛身后。路上有一个易拉罐,他故意踢了一下,在石头甬道上哗啦哗啦地响着,他心里希望这声响能把蛇吓跑。金钺回头看了看姜珊,还有其他几个女生,她们站在那边注视着他和柯雨洛,她们的目光中藏着惊惧。草坪上有蒲公英举着白色的王冠,随时都会被风吹落似的。那白色又像祭礼上的灵幡,在为草坪举行着一场初夏的葬仪。他的脚又踢了一下停下来的易拉罐,柯雨洛看了他一眼说,别踢了,把蛇吓跑了。金钺抬起的脚又收回来,重重地落下,他弯腰把易拉罐捡起来,扔到路边的垃圾内。草坪上的树篱被剪成几只动物,看上去像站立的鸟,还有奔跑的狮子。他们走到厕所跟前,也没看到姜珊说的蛇。金钺说,不会是姜珊看错了吧?柯雨洛没吭声。金钺进了厕所,撒了泡尿,从里面出来。柯雨洛走上草坪,在树篱动物之间,寻找着蛇。她围绕着狮子的树篱看了看,什么都没看到。他们开始沿着草坪往回走,路过一段矮墙,墙下是开放的蔷薇。柯雨洛看了一会儿花,突然喊着,金钺,我看到了。金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跑过来说,哪儿呢?哪儿呢?你离远点儿,别被蛇咬了。柯雨洛看上去有些兴奋,眼神发亮。金钺说,我用棍子把它挑走。柯雨洛说,不用,我来。她问,你看到了吗?在蔷薇花中间,它的头贴着墙。你看那个头,是圆形的,不是毒蛇。金钺说,哦,你要怎么办?要不,我们喊人吧?让园区的管理人员来处理。柯雨洛这时候嘴里竟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声,金钺不知道柯雨洛要干什么,他小心谨慎地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蛇的动向,仿佛要用目光把蛇缠住似的。那蛇一身金黄地盘绕在蔷薇花之中,头像一只矛,紧贴着墙壁。墙壁上有一个浮雕装饰,金钺辨认了一下,好像是“八仙过海”。金钺看到其中那个叫“铁拐李”的人物,头部不见了,就像被斩首似的。

整个浮雕是斑驳的,随时要从墙上掉到地上,又仿佛是那墙不堪浮雕的重量,要把浮雕从身上甩下来。

金钺听到同学们喊他和柯雨洛回去,说要上船了。金钺对柯雨洛说,我们回去吧,要上船游览野鹅塘了。柯雨洛像没听见金钺的话,已经靠近蔷薇花丛,甚至挽起了衣袖。金钺问,你要干什么?柯雨洛转身把食指放到嘴唇中间,嘘了一声,让他小点儿声的意思。金钺大概明白了柯雨洛要做什么,但他不能确定。日光刺眼,金钺看到花影投射到墙上,挡住蛇的头部。距离他们十几米远的野鹅塘,波光潋滟的,闪动着银子的碎片似的。他看到已经有同学登上岸边的汽船,赵振国和陈莉莉在岸边组织着学生们上船,他们张开着双臂,像护着鸡雏回窝似的。金钺在催促着柯雨洛,我们上船吧。柯雨洛没吭声,她的手已经伸向盘在蔷薇花丛里的蛇。金钺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他看到日光下的蔷薇花茎上牙齿般的刺儿,刚想提醒柯雨洛,只见柯雨洛的手已经伸进花丛抓住了蛇,从花丛把蛇拽出来。金钺吓得张大了嘴巴,他连忙喊着,快扔了,别被蛇咬了。被柯雨洛抓在手里的蛇,尾部缠绕在柯雨洛的胳膊上,金钺只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连连后退着。柯雨洛在他眼里也和蛇一样变得令他恐惧,他简直不敢相信柯雨洛胆子这么大,竟然把一条活生生的蛇抓在手里。那蛇已经被柯雨洛紧紧地抓在手里,食指和拇指捏在蛇的脖颈下面,蛇张着大嘴,都可以看到细小的牙齿了。金钺不敢靠近,他问,你要把它怎么办?柯雨洛说,放到水里,让它游回到山上去。金钺跟着柯雨洛来到水边,柯雨洛的左手把缠绕在右手臂上的蛇身,绳子般解开,只见她左手托着蛇的身体,松开食指和拇指,把蛇扔到水中。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蛇漂浮在水面上,伸展开身子,游动起来。金钺的小腿还在颤抖着,脸都吓白了。在柯雨洛把蛇扔到水里的时候,他悬着的心才从嗓子眼落下来。只见那蛇在水面上没有立刻游走,而是向岸边游来,柯雨洛说,走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在这里,你会被……你这是遇上我了,要不被人抓去吃了。那蛇在水面上停滞着,看了一会儿站在岸边的柯雨洛,才扭过头游走了,像一条荡动的线,渐渐看不见了。金钺对柯雨洛说,你胆子真够大的!柯雨洛说,只要没有害它之心,它不会伤害我的,即使是有毒的蛇,也不会。那边的赵振国在喊了,金钺和柯雨洛跑步回去,上了船。金钺发现黄辉还对他心怀忌恨,目光不友好地看着他。他低下头,眼睛的余光落在柯雨洛身上,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幕,仍心惊肉跳的。他的目光还注视着水面,除了风吹动着水面,泛起涟漪,什么都没有。漾动的水光,像一只只眼睛。黄辉凑过来,坐在他身边,轻声在他耳边骂了一句,?你妈。金钺忍着没有发作,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黄辉对他这样,突然发飙?黄辉问了句,你和柯雨洛干什么去了?金钺没吭声,黄辉踢了他的脚一下。黄辉警告金钺,你以后,少和柯雨洛在一起。金钺还没吭声,但已经攥紧了拳头,如果黄辉再骂他一句,他就还击。黄辉没有再骂他,而是嬉皮笑脸地凑到了柯雨洛身边。

金钺坐在那里,偌大的野鹅塘给他一种空荡荡的下坠的幻觉,他仿佛看到他们全船的人坠落在水底,进入到另一个世界。开船了,赵振国和陈莉莉坐在一起,殷勤地让陈莉莉吃东西。柯雨洛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四周的山野。其他的学生叽叽喳喳的。黄辉见柯雨洛没搭理他,讪讪地离开,又回到金钺身边。金钺扭过头去,柯雨洛看出来金钺在黄辉跟前的不舒服,就喊金钺,到我这边来坐。金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到柯雨洛向他招手,才确定柯雨洛是喊他了,他怯怯地站起来,来到柯雨洛身边,坐下来。黄辉被闪了一下,气哼哼地离开,站到了船的栏杆旁边。有工作人员提醒他不要站在那里,他没理。赵振国看见了,喊了声,黄辉,别在站在那里。黄辉故作没听见,继续站在那里,直到赵振国大声呵斥他,他才转身回来,无聊地在船上走来走去,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黄辉突然对着水面喊着一些人的名字,慕容平,我回来了。肖明亮,我回来了。张海波,我回来了。李晓阳问他,你喊谁呢?黄辉说以前的伙伴。李晓阳问,他们在哪儿?黄辉说,在水底。李晓阳问,死了吗?黄辉说,慕容平死了。其他两个人都去了外地。李晓阳说,哦,你这样喊他们,他们能听到吗?黄辉说,我管他们听不听到呢,我就是想他们了。李晓阳说,哦。黄辉的喊声竟然在山谷里产生了回音,就像山谷里有人答应他。他更欢实了,大声喊着。其他的同学听到了山谷的回音,也莫名其妙地喊着什么,那回音在他们耳边回荡着,在野鹅塘回荡着,高过了汽船的声音。金钺安静地在柯雨洛身边坐着,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大喊大叫。其他的同学跟着喊叫起来后,黄辉突然不喊了,面色阴郁地坐在角落里,瞟了一眼赵振国,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燃,食指、拇指、中指捏着,烟头朝着手心。他偷偷啯一口,想起小伙伴慕容平,葬身在一场火灾之中。慕容平家的房子着火了,他父母都在地里干活,把他锁在家里。童年的时光,在黄辉脑海中电影般浮现着,他望着远处的水面,眼泪汪汪了都。那个黄村就沉在水底……隔着水面,黄辉仿佛看到那些生活在村子里的人,他翕动着鼻子,仿佛闻到了街巷里那些家禽、猪、牛羊粪便的气味,还有他和慕容平几个小伙伴,跟随着一个叫“大头”的男孩去荒野中的一个破房子里窥伺疯女人林娜,他们模仿着那些来找疯女人林娜的男人,把积攒的硬币送给林娜,但被林娜拒绝了,拿扫帚把他们打跑了。大头在破房子外面骂着林娜。各种污言秽语的,射击着里面的林娜。黄辉和慕容平也跟着大头一起谩骂林娜。莫名的一股力量仿佛在召唤着黄辉,他突然头疼起来,想撞到栏杆上,但他坐着没动,把手里的烟偷偷抽完,把烟蒂朝船栏杆外面弹过去。烟蒂在半空中抛一个完美的曲线,然后落下去。黄辉觉得头疼缓解了很多,他站起来,再次来到金钺身边,贴着他的耳朵说,哥们,对不起,我之前有些过了。柯雨洛盯着黄辉说,你又要干什么?黄辉说,没什么,我和金钺说说悄悄话。金钺轻声说,没什么。黄辉说完离开金钺,在甲板上转悠了一会儿,身体一跃,翻过栏杆跳了下去。

金钺记得黄辉说自己会游泳的,但他还是溺水,死了。当天由陈莉莉带着部分同学回望城,赵振国留下几个同学,其中就有金钺和柯雨洛。柯雨洛说自己在小学的时候是游泳冠军,她几次要求下水去,帮忙寻找黄辉,都被赵振国拒绝了。他说,不能再让你们出事了,这黄辉已经让我头疼了,可能工作的饭碗都会打了。赵振国阴沉着脸,蹲在野鹅塘岸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汽船,还有几个救生员在水面上和水下搜寻着黄辉,根據时间判断,黄辉已经死了,但还没找到尸体。野鹅塘在那一刻弥漫在死亡的气息之中,汽船带起的水花犹如一群白色的鬼魂从水底下浮上来似的。天下起了细雨,混合着山野的气息,莫名的凉侵袭着他们。金钺穿的半截袖T恤,两只胳膊上起来鸡皮疙瘩,他双手抱着自己和柯雨洛,还有赵振国,站在水边。柯雨洛竟然和赵振国要了支烟,点燃,抽着。她站在那里,抽着烟,给金钺一种莫名的美感。五点多钟的时候,水下的救生员浮出水面说,找到了。他要求增援,因为黄辉的尸体卡在水下的一棵树上。救生员还说,水下好像是以前淹没的村子。汽船也跟了过去,又有几个救生员下水了,汽船也落下一张大网。过了一会儿,黄辉被打捞上来,赵振国冲上去,把黄辉背对背背在身上,在岸边奔跑着,要把呛到黄辉身体里的水控出来。有人叫了辆救护车,医护人员抢救也没有救过来。救护车把黄辉拉回到城里,赵振国跟着救护人员跑来跑去的,他没让金钺和柯雨洛陪着,而是让他们坐旅游区的班车回望城。金钺还记得黄辉的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裸露在白布外面的脚趾间好像长了蹼。金钺和柯雨洛在旅游区回望城的班车上一句话也没说,金钺的衣服被淋湿了,紧贴着身体,像另一层皮肤。

柯雨洛望着窗外,他看出柯雨洛的悲伤。细雨没有停,尽管雨滴很小,在车窗上还是集聚了很多雨滴,滚动着。班车在环山公路上一圈圈地转着,直到驶出野鹅塘。班车转到一处,金钺看到山坳里在施工,不知道在建什么。中途的时候,有一站,上来一个农妇,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鹅。车后面的座位空着,她直接走过去坐下来。金钺回头看了眼那只灰色的鹅,问,阿姨,这是天鹅吗?农妇说,不是,是家养的。金钺说,哦。农妇说,是我妈送给我的,之前还有一只。前一阵,那只被黄鼠狼给掏了,剩下这一只,天天叫着,我妈睡眠不好,就让我带回家。农妇近乎自言自语地说着。那鹅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班车上的售票员没好脸地对农妇说,注意点儿,别让鹅把屎拉到车上,要不你就放车顶上,上面有个网兜。农妇说不用,我就这样抱着,我准备了方便袋,在屁股这儿兜着呢。售票员白了农妇一眼,走过来,让她买了票,才扭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和司机闲扯着什么。售票员闲扯的话语里提到了野鹅塘淹死人了,听说是个孩子,也不知道谁家的,这让他们的父母可咋活呢?金钺和柯雨洛在那儿听着,一声不吭,心里面像被人扎了刀子似的。环山公路上颠簸得厉害,柯雨洛晕车了,和售票员要个塑料口袋吐了,惹来售票员一脸嫌弃。

从野鹅塘回来,金钺很累,连晚饭都没吃。母亲问他怎么了?他说,有个同学严肃了。母亲瞪大眼睛说,谁啊?金钺说,你没见过。他躲进自己的小屋内,母亲又催促他吃饭,他说不吃了。金钺早早就睡下了。他梦见黄辉从水里面露出来一个头,湿漉漉的,甩着头发上的水,头部悬浮在水面上,水面镜子般映出他头部的倒影,看上去像有两个黄辉。黄辉说,我回到我的村子了,村子里什么都没变,和过去一样,一样……后来,我看到童年的那棵树,我爬上去,没想到树枝缠绕着我,我无法呼吸,一口口的水呛到我肺里……我的鬼魂留在了野鹅塘,我将和我过去的伙伴们团聚了。黄辉说着话,变成了柯雨洛,赤身裸体在水中,变成了一条蛇,在水中游来游去。偌大的野鹅塘水域上升到半空之中,柯雨洛恢复了人形,仙女般在半空飞舞着,下面是一座破败的村庄。金钺在梦中跟随柯雨洛飞起来,在快追上柯雨洛的时候,他的身体开始坠落,坠落……

金钺从梦中醒来,那梦像他看过的夏加尔的画,他从床上下地,倒了杯水,喝光了。再回到床上,一直没睡着,辗转反侧,直到天亮。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头还昏沉沉的,脚底下像踩了棉花。他想,等看到柯雨洛,说说他梦见黄辉了,还梦见……但看见柯雨洛的时候,他又把话咽回去了。柯雨洛的脸上还挂着悲伤。赵振国没有出现,是陈莉莉代的课。赵振国后来也没出现,听人说,调到别的学校去了。

黄辉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金钺承认,黄辉溺水而亡,困扰了他好长一段时间,才让他从黄辉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但在他的生命经历中还是留下了痕迹。那段时间,金钺的学习成绩严重下滑,从原来的班里前五名,滑到二十一名。陈莉莉把金钺叫到办公室,单独和他谈了谈。他们都谈到了黄辉的死,谈到了野鹅塘。金钺问了句题外话,陈老师,你那时和赵老师是在谈恋爱吗?陈莉莉看了眼金钺,脸红了一下说,算是吧。金钺说,你们现在在一起了吗?你有赵老师的消息吗?陈莉莉说,没有。那次出事儿后,他悄没声地消失了。我还问了学校里人事处,都说老赵不让说,我也就不好再问了。金钺问,如果没有黄辉的事儿你们会在一起吗?陈莉莉说,也许可能。别说我了,你要把你的成绩搞上去啊!金钺说,会的,谢谢老师。陈莉莉说,要不要柯雨洛帮帮你?她最近的学习成绩可是直线上升。金钺的心里面激动了一下,说,好,有她帮助我,我的成绩一定很快就会回到原来的名次。

那段时间,金钺总是悄悄地观察柯雨洛,心里面产生了萌动的情感。有一个星期天,他们两人相约到学校自习,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金钺走神了,望着阳光照进教室,望着灰柱里飞舞的灰尘。他差点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把柯雨洛抱在怀里。他坐在那里,甚至出现了幻觉:他把柯雨洛抱在怀里,亲吻着她说,我爱你。他们的口水和气息在嘴里融为一体,舌头缠绕着。他的心脏怦然颤抖着,紧贴着柯雨洛柔软的胸脯,一只手开始解上面的扣子……

金钺侧身望着坐在他前面的柯雨洛,椅子一晃,险些摔到在地。他从从幻觉中醒过来,极力克制着自己,去了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冷静了很多。下午的教室是安静的,偶尔可以听到笔在试题纸上划动的声音。

有一次,金钺在街上遇见黄辉的母亲,问起黄辉的坟在哪儿?他和同学想去看看黄辉。黄辉的母亲说,被我和孩子他爸偷偷撒在了野鹅塘,那些人惦记着他,才把他收回去的吧?尽管事情过去了很久,金钺看到黄辉的母亲还没有从丧子的悲恸中走出来,说话的时候眼泪汪汪的。野鹅塘不知道要了多少人的命?我们老了那天也要回去的,只是……她抽泣着,近乎喃喃自语着。金钺怕她太伤心了,连忙说了一句阿姨保重,两人就分开了。金钺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她的身影不见了,消失在人群之中。金钺回学校的时候,把黄辉母亲说的事儿告诉了柯雨洛。柯雨洛说,哪天,我们再去野鹅塘看看吧?金钺说,好的。但直到他们初中毕业,他们也没有去。

一直到多年后,金钺和柯雨洛又在野鹅塘相遇。

三、金钺和柯雨洛

初中毕业,金钺和柯雨洛都没考上望城一中和师范,金钺考上一家技校,柯雨洛考上一家职业高中。记得在去学校取初中毕业证的时候,柯雨洛还鼓励金钺可以去念个电大或者自考什么的,后来金钺还真去念了几天辽大的自考,但没坚持下来。那时候,金钺已经开始大量阅读文学作品,开始写诗。尽管同在一座城市,初中毕业后,两人再没见过面。金钺在技校里还是独来独往的,没有朋友。他偶尔会想起柯雨洛,但无从联系。

在等着技校开学的一个夏天,金钺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一个人去了野鹅塘。金钺是迷茫的,是孤独的,是彷徨的。他沿着水边一条小路上了山,在山坳里看到一座崭新的寺庙,还没有开放,但可以进去。十几个工匠在里面,雕梁画柱的。一尊佛像听人说是东北地区最大的,是先把佛像请上山后,才蓋的神殿。金钺看到那尊佛像,他敬畏地注视着,犹豫要不要跪下?一道光从窗外照射在佛像脸上,佛像慈悲的目光也在注视着他。最后他没有跪拜,在神殿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悄悄离开,在院内又转了一会儿,从里面出来。看到寺庙后山上坐落着一座白塔,也是新建的。离上次来这里,才一年多时间,变化如此之快,可以说,目不暇接了。金钺顺着一条羊肠小道来到白塔下面,塔下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一些摊床,卖些当地的土特产,还有一些很大众审美的工艺品。金钺那时候已经抽烟了,他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用兜里的零钱买了一包。金钺在摊床前经过,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喊他,买点什么吧?金钺停下来,看见摊床上都是一些儿童玩具什么的,他扭身要走。男人弯腰从摊床下面拿出一把匕首,问他,这个要吗?金钺的眼睛一亮,我看看可以吗?男人让金钺绕到摊床后面去看。金钺警惕地看了一眼男人,男人说,进来吧。金钺绕到摊床后面,接过男人手里的匕首,用大拇指肚轻轻试了试锋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在心里面计算着身上的钱,失落地把匕首还给男人,我出来的时候,没带那么多钱。男人问,你有多少?金钺说,我就十块钱,还要坐班车回城里,要不你给我留着,下次来了我再买?男人犹豫着,把匕首插进一个铜色的鞘内,在手里掂了掂说,就是卖废铜铁,也值十五块钱。金钺说,哦。金钺从摊床后面绕出来,男人看他要走,连忙喊他,看你是真的喜欢,八块钱就卖给你吧,你留两块钱坐车回去。金钺几乎要跳起来,连忙把十块钱掏出来递给男人,抓过男人手里的匕首,等着男人找钱给他。男人说,我真是赔本了,但你真喜欢,我就送个人情吧。我像你这个年龄做梦都想有这样一把匕首的。金钺掩饰着内心的喜悦,接过男人找回来的两块钱,说了声谢谢。金钺从鞘内拔出匕首看了看,还是他之前看的那把,他揣到怀里,整个人都有了力气似的。金钺绕到白塔底下,他仰头看着,白塔好高好高,塔尖几乎可以触碰到了天空似的。金钺想到塔上去,但看到塔下面围了一圈警戒带,上面挂了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内部装修,禁止入内。金钺沮丧地又望了望高耸的塔尖才离开,沿着水边的僻静小路走着。他越走,越觉得那种幽暗侵入到他的身体里,幽暗来自水,来自树木,透着阴森了,仿佛异域。他想转身回去,突然听到水里有男女嬉戏的声音,他透过树木看过去,只见水里面有一对男女在洗澡。他定睛看了看,还是吓了一跳,女人白皙的上身裸露在水面上。金钺偷看了一会儿,只见他们赤身裸体地从水中出来,躲到灌木丛中。金钺听到了让他冲动的声音,他轻轻地离开了。他没有继续往幽暗深处走,而是转身往回走,再次路过白塔,路过寺庙,回到景区的中心位置。水边的年轻人居多,他们在水边的草坪上唱歌、跳舞、野餐什么的。金钺一个人是那么孤独,他也饿了,但他知道兜里的钱只够回去的车票。那把匕首揣在怀里,像另一种粮食。他在喧闹人群的不远处找了个水边的椅子坐下来,拿出匕首仔细地看着,锋刃在日光的照射下是刺眼的。他对着空气中刺了几下,还削了身边的灌木树梢。也许是累了,他躺在椅子上,晒着日光,睡着了。金钺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怀揣匕首的刺客荆轲。他被尖叫声惊醒,那些人在水边指着水面,水面上游动着一条蛇,有人捡起水边的石头向水里的蛇打去,扔了几块石头都没打到,直到蛇游走不见了。金钺的手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匕首。他恍惚看到白塔的倒影出现在水面上,随水波漾动着,仿佛随时会坍塌或倾倒在野鹅塘里似的。他连忙抬头看一眼那山上的白塔,仍旧矗立着。白塔在水面的倒影中,突然出现了黄辉的脸,浮在水面。他几乎要喊叫起来,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幻觉。随着日光移动,塔影也渐渐从水面上消失。不远处的喧闹声减小的时候,他能听到塔内敲打的声音,在山谷和野鹅塘上空回荡,清脆、悦耳。金钺在椅子上又躺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一种死亡的恐惧,他想到母亲,想到为什么母亲要把他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他哭了。那种对于死亡的恐惧心境,让他感到了寒冷,像浸在水里似的。他想,如果柯雨洛这个时候在他身边该多好。

再次见到柯雨洛已是金钺技校毕业在轧钢厂上班的第二年。厂里的青工搞活动,去了野鹅塘。金钺参加了一项挖宝活动,但什么都没挖到,就溜边儿,坐在水边的椅子上抽烟,拿出随身带的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翻出其中的《杰·阿尔弗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他轻声朗读着:

如果我认为我的答复是

说给那些将回转人世的人听的,

这股火焰将不再颤抖。

但如果我听到的话是真的,

既然没人活着离开这深渊,

我可以回答你,不用担心流言。

金钺念完开头这段,思索着,仰头望着天空,头在转动,他看到一个穿黑裙子的女人坐在宾馆的二楼露台上,朝下看着,野鹅塘附近的一切都在她的目光之内。他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那个身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幅画似的。他总觉得这个人像谁,但他想不起来了。他的举动被她发现了,她坐着没动。金钺不好意思地又坐下来,继续阅读,不时回头用眼睛的余光看一下露台上的女人。女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露台旁边的栏杆前,将两只胳膊搭在栏杆上,向下望着。那黑色的裙子,给金钺一种女人在服丧的感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那种死亡意识时常在金钺的脑海里出现,或者说是幻觉。金钺脑海里蹦出这样的句子,“黑衣女人的张望。野鹅塘,升起的水,随时都可能抵达天空,宣告死亡在远方。”

金钺拿出笔写在一个本子上。

金钺有时候憎恨自己的神经质,那种敏感让他痛苦,一个心怀物哀或者说殇的人,注定是一个失败者吧。

金钺时常这样自嘲。

这时候,金钺听到露台上的女人在喊他,喂,你是金钺吗?

金钺站起来,腿上的书和本子滑落掉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在膝盖上拍了上面的泥土,然后放到背包里,向宾馆楼下走过去。他终于看清露台上的女人真的是柯雨洛,雖然有变化,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金钺惊喜地喊着,柯雨洛,柯雨洛,真的是你吗?

我是柯雨洛。露台上的女人欣喜地说,你上来说,好几年没见了啊!

金钺说,可不是。

金钺边说着,边上了宾馆的二楼露台,两人握了握手,柯雨洛的手冰凉,让他身体颤了一下。

柯雨洛说,你坐,喝点儿什么?

金钺说,随便。你喝什么,给我来一份同样的就可以。

柯雨洛喊着,小蓝,上一杯和我一样的咖啡。

金钺盯着柯雨洛看,柯雨洛确实变了,气质里透着忧郁,看上去也更成熟了,让金钺觉得他们是两个阶层的人。他不禁自卑起来,目光怯怯的,游离在柯雨洛身上。

柯雨洛有些害羞地说,看什么呢,不认识了吗?老同学。

金钺说,你变了,变得好看了。

柯雨洛说,你会赞美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

金钺嘿嘿笑着,是吗?以前,你也没给我机会赞美啊?

柯雨洛说,你以前是不屑。

金钺说,不是不屑,是不敢,怕被女生挠我。

柯雨洛笑着,那现在你就不怕女生挠你吗?

金钺说,我又不是赞美别人,我相信你不会挠我吧。

这时候,叫小蓝的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她还说了句,方糖在桌子上。

金钺说,谢谢。

金钺从罐子里拿出来一块方糖,放到咖啡里,用勺子搅动着。咖啡在杯子里形成了一个漩涡,他喜欢那个漩涡,用力搅动,然后把匙拿出来,看着漩涡自转。

柯雨洛打量着金钺,问,干什么呢?

金钺说,我喜欢看这个漩涡。不怕你笑话,我还是第一次喝咖啡。

柯雨洛说,这是最好的咖啡豆磨出来的,我喜欢喝原味的。

金钺说,我听说,原味的很苦。

柯雨洛说,习惯了,就不苦了。

金钺看到杯子里的漩涡停下来,他右手捏着杯柄,拿起来轻轻呷了一口,没有快速吞咽,而是放在嘴里面感受着。他感受到了咖啡的香味,和柔软的口感。

金钺说,好喝。

柯雨洛说,一会儿,再来一杯。

两人喝着咖啡,望着下面的野鹅塘,居高临下看野鹅塘又有一番味道,看上去像个旅游区了。和金钺初中毕业后独自来的那次又不一样了。坐在这里可以看到对面山上的寺庙和白塔。金钺还记得那次在白塔下面买的匕首,后来母亲怕他惹事,给扔了。他追问扔哪儿了,母亲也没告诉他。事情缘于校园里的一起杀人事件,一个低金钺一年的学生和同班同学发生口角,中午回家拿了一把刀子,回来就把那同学给捅了。

金钺问,你在这儿上班吗?

柯雨洛说,毕业后,干了几年导游,后来遇到了老丁,就跟着老丁来这里了,进行管理工作。现在老丁承包了野鹅塘,还有很多后期建设会陆续上马,他想把野鹅塘打造成东北地区最大的一个旅游乐园。

金钺心想,老丁是谁?但他没问。他好像在望城的电视新闻上看到过老丁,叫丁什么,他忘记了,好像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拥有望城的几家酒店和房地产公司。金钺眼睛的余光在打量着柯雨洛,他竟然有些害羞了,低着头,喝着咖啡。

柯雨洛说,你听说了吗?赵振国死了。

金钺惊讶地瞪大眼睛,啥时候的事儿?那次之后,他调走了,我再没见到过。

柯雨洛说,我也是听我们班小白鞋说的,小白鞋,你还记得吗?初中毕业,没考上什么学校,和望城的刚哥混。她有一次陪刚哥来这儿玩,我们遇见了,她说起的。刚哥和老丁也认识,他们在一个房间里谈合作的事情。我记得当时,小白鞋就是在这个露台上和我说的。

金钺说,咋死的?

柯雨洛说,好像是肝癌,发现的时候,就晚期了,住几天院,人就走了。他最后没跟陈老师在一起,找了个工厂里的女人,生了孩子。那女人下岗了,在永丰市场卖菜。

金钺说,如果没有黄辉那次,也许……

柯雨洛说,也许都是命吧。

金钺问,你到这里工作,没想起过黄辉吗?柯雨洛说,刚开始还真想起过,后来就适应了。其实,我对生死看得很开的。我五岁的时候,就看到我姥姥的死。

金钺说,哦。我不行,我对死亡有恐惧感,黄辉那事儿,我很长时间才走出那种情绪。

柯雨洛说,对了,黄辉说的他们的村庄,我潜水下去了。都保存得很好,我建议老丁搞一个水下旅游,或者把那些水下村庄建成水下公墓,开发公墓旅游。这可是东北地区没有的。

金钺说,哦,我没看见过,我想如果像水族馆那样呢?在水下把那些村庄围起来,挖一个隧道,人们都可以去参观,但你说的公墓旅游,我不赞成。我们的文化决定公墓旅游一定会失败的,中国人里的骨子里对死亡是恐惧,还是平民老百姓的公墓,谁稀罕去看啊?

柯雨洛说,你说的像水族馆那样是个好想法,但成本可能太大,找不到投资。你说的公墓旅游也许对,我也是那么一想,近年来公墓就像房地产一样,异常火爆。我倒建议老丁在寺庙和白塔对面的山上开发公墓了,报告打上去了,还没批下来。

两人聊着聊着,中午了。金钺目光不时落在柯雨洛赤脚穿着高跟鞋裸露出来的脚踝上,那脚踝透着莫名的性感,让他心动。

柯雨洛说,你们是集体活动吧?你去和你们的人说一声,请个假,咱俩一起吃个饭吧?

金钺说,都是公家消费,我吃完再过来。

柯雨洛说,你去说一声,我俩也好久没在一起吃顿饭了。如果你觉得那样不合群,你就和他们一起吃。

金钺笑笑,我什么时候是个合群的人了?

柯雨洛说,看来,你还没变。我觉得我倒是变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其实,也是生存需要。

金钺说,不用解释,我理解的。

柯雨洛问,你刚才在下面看什么呢?

金钺说,一本诗集。他从背包里拿出来,递给柯雨洛,就这本。

柯雨洛说,我好长时间不看书了。你还是那么喜欢文学啊!

金钺说,消遣而已。

柯雨洛翻了翻《四个四重奏》说,好深奥哦,我看不懂。

金钺说,不一定看懂啊,某一句切合了阅读时刻的情绪和心境就好,我认为他的诗歌写了一种永恒的东西。

柯雨洛问,什么东西?

金钺说,那种荒原意识,是时代的,也是个人的,甚至可能带着预言性质,抵达未来。

柯雨洛说,我不懂。

金钺说,比如野鹅塘水下的村庄,那是另一种荒原。如果真能像水族馆那样,保存起来,被很多人看到的话……

柯雨洛说,水下的村庄和荒原有什么联系呢?

金钺說,有的。

金钺不知道怎么和柯雨洛解释,他在那一刻甚至想到了野鹅塘,有一天也许会有艾略特诗歌里写到的荒原意识。这么想着,让他的心里面一冽,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金钺望着柯雨洛,仿佛看到她成为了荒原上枯萎的植物。金钺没有让想象深入,他站起来说,我去和工厂的同伴吃饭,吃过饭我就过来。

柯雨洛说,真不和我一起吃吗?

金钺说,你晚饭可以请我,我去说一声,下午就不参加他们的活动了。

柯雨洛说,好吧。

金钺从露台下来,去找他工厂的伙伴,他们还在挖宝。金钺看到陈小四,问咋还挖呢?都中午了,饿了。陈小四问,你挖到什么了?金钺说,啥也没挖到。你呢?陈小四说,一条毛巾。陈小四问,你干啥去了?我看你和一个女人在宾馆二楼的露台上,是谁啊?金钺说,一个同学,在这里工作。陈小四说,哦,我瞄了一眼,那女人气质不错啊!金钺说,你什么眼睛?这么远你都能看到气质不错。陈小四笑着说,我,远视眼啊!一百米之内,我连对方脸上长没长麻子都能看到。金钺说,你就吹吧。陈小四递给他一支烟,两人抽着。陈小四说,有戏吗?金钺问,什么有戏吗?陈小四说,你和你的同学啊?金钺说,瞎说什么,你咋这么龌龊呢?男女在一起就非得那种关系吗?陈小四说,别和我装了。金钺说,她可能是老丁的人了。陈小四说,你说谁?金钺说,老丁啊!咋啦?陈小四说,丁什么?金钺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这野鹅塘的老板。陈小四说,丁成阔啊!金钺说,她只说老丁,没说名字。陈小四说,如果是野鹅塘的老板老丁,那就是丁成阔。如果她真是丁成阔的女人,你还真不能碰,望城有几个人不知道丁成阔啊,黑白两道通吃。原来好像也是我们厂的,不干了,跟人倒腾废钢铁,被人陷害,进去呆了几年。出来后,找人贷款开饭店,越干越大,成了人物。心狠手辣,听说这野鹅塘就是老丁当年从别人手里抢过去的,你应该能想象得到用什么样的手段。我一个小学同学就跟着他干,等我联系上,给你问问。如果真是老丁的女人,你还是离远点儿。金钺说,你说这些干什么?陈小四说,还不是提醒你,老丁的女人不能碰嘛。金钺说,你想多了,我和那女的只是老同学,多年未见,叙叙旧而已。陈小四说,那就好。我是丑话说在前头了,别怪当哥哥的没提醒你。金钺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哪跟哪啊?扯这么多。金钺嘴上这么说,但陈小四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在回想柯雨洛之前的样子和说话语气,他在心里更认证了,柯雨洛是老丁的女人。这么想,金钺有些失落,他弯腰捡起一个石子,撇进水里,本想打几个水漂的,没想到石子掉进水里,没有飞起来。只有一个水花,涟漪荡漾开来,直到消失。伙伴们陆续高高兴兴地回来,尤其是挖到“宝贝”的,兴高采烈地说,中午要喝一杯。组织这次青工活动的马康看到金钺,问,你去哪儿了?咋不和大家一起玩呢?金钺说,没什么,下夜班有些累,找个椅子休息了一会儿。对了,跟你说一声,下午我不和大家活动了,我遇到一个老同学,我们想叙叙旧。马康脸色阴沉地说,你啊,就你一个人下夜班吗?你就不能做个合群的人吗?你还这么年轻,这样不好。金钺说,我很合群啊,只是临时遇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马康白了一眼金钺,你这叫合群吗?下次有活动不找你了。金钺本想顶撞马康两句,想想,算了,他还不稀罕和他们掺和呢,他随着人群去了提前预定的饭店。在吃饭的时候,金钺有些神不守舍,被陈小四看出来了,撞了他一下,喝酒吧。那时候,金钺的胃还可以,能喝三瓶啤酒,使使劲儿,五瓶也没问题。也许是想到柯雨洛是老丁的女人,他心情郁闷,开始和陈小四喝起来。伙伴们可能都是在工厂里憋闷太久了,都变得兴高采烈的,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动物,肆意地喝酒吃菜。马康在旁边说,都少喝点儿,留着肚子,晚上回城还有一顿呢。喝多了,下午的活动就无法继续了,再说你们喝醉了,也给厂里丢脸,我们还是要注意形象。有伙伴说,那就不活动了,在这里喝到晚上吧。马康说,那可不行,活动必须进行,否则,我们也没有借口喝酒吃饭,晚上那顿,大家可以放开了吃喝。金钺和陈小四就像没听到马康的话,还在喝着。马康过来夺陈小四的酒瓶子,陈小四说,你干什么?让我喝,酒道还没打开呢。马康小声在陈小四耳边说,晚上,晚上,求求你了,四哥,给你老弟一个面子,帮我码码牌,我知道很多人听你的。陈小四说,你早这么说啊!陈小四站起来举着一杯啤酒说,大家把这杯酒干了,剩下的晚上再喝,把下午的活动圆满完成,也让马康对上面有个交代。大家举着杯子说,听四哥的。马康脸色很不好,但也举着酒杯说,谢谢支持我的工作。金钺也干了杯子里啤酒。陈小四搂着金钺的脖子,在他耳边说,等他们出去搞活动,我们两个也出去应付一下,再回这儿喝。金钺点了点头。他想到柯雨洛是老丁的女人,心情黯淡,那种喝酒的冲动格外强烈。大家吃完出去了,陈小四悄声告诉老板先不要收拾,他一会儿还回来。陈小四和金钺出去转了一圈,看到那些人已经开始举行什么宣誓活动,他就和金钺溜回来了。陈小四看出金钺的不高兴,他明白那是因为那个女人。他安慰金钺,还讲了自己当年和女人的故事,金钺也坦白了在中学时期暗恋过柯雨洛,讲了黄辉在这野鹅塘溺水而亡的事儿。陈小四说,人啊,都是命,啥时候死,死在什么地方。还有和谁在一起,不和谁在一起,都是命,由不得自己。活到四十多岁了,我终于信命了。两人边说边喝着,脸上红扑扑的。陈小四还提出来要给金钺介绍对象,是他的妻妹。他说,如果你们能彼此看上的话,那我就是你姐夫了,来,先敬未来姐夫一杯。金钺也有些醉了,说还没看到人呢,你就……陈小四说,我那小姨子,你看了一定会喜欢上的,在幼儿园上班,人长得也标致,我是你觉得你老弟不错,要不我才不舍得介绍你给你呢。金钺笑着说,我家条件不行,我连房子都没有,更别说汽车什么的了。陈小四说,不怕,只要人好。我和你嫂子那时候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就搬到一起住了,现在不也什么都有了。等回去,我给你们牵线搭桥,你看上去虽然像个粗人,实际心细着呢,咱们哥们对脾气。我看你平时喜欢看书,写东西什么的,多给厂里写写报道什么的,说不定哪天会被调到工会机关什么的。金钺说,什么什么什么,还是算了吧,我不想去捧那个臭脚。陈小四说,有骨气。你哥我,这么多年就是靠骨气活着,上面下面的人都不敢惹我,都在心里面敬我三分的。金钺说,那是。来,喝一杯。

这时候,金钺透过饭店的窗户看到柯雨洛经过,他站起来要出去,被陈小四按到椅子上,算了吧,喝酒吧。柯雨洛的身影消失后,陈小四问,看来,你还是个情种。金钺说,什么情种啊,我们只是同学而已,暗恋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陈小四说,你的心思瞒不过哥哥我的,我吃的盐比你走得路都多。来,喝酒吧。那女人的生活圈子是我们进不去的。这句话真的打击了金钺,让他更加自卑,陈小四说得对。两人又喝了几瓶啤酒,连老板都一脸厌恶的表情。陈小四讲起他以前和一个女人来过这野鹅塘,那时候,这里还不是这样的,而是一个村庄。曾有一座寺庙,说是几百年了,我是陪着那女人来拜佛,抽签的。至于他们是什么关系,陈小四没说。陈小四猛地喝了两杯,两眼里闪着泪光。

两人竟然喝到傍晚,太阳都要落山了,同伴们来喊他们,上车回城了。他们醉醺醺的,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上了厂里的大客车。一上车,陈小四就在座位上睡着了,打起呼噜来。金钺的大脑也昏沉沉的,他从窗户向外望着,落日下的野鹅塘金灿灿的,像一个异域,巨大的水面聚集着光,像一面镜子,又把光反射到天空上。大客车缓慢地驶出景区,金钺透过窗户看见柯雨洛孤单地坐在露台上,他下意识举起手挥了挥。他知道柯雨洛看不到,但他还是轻轻地挥着手,眼泪唰地一下,涌出眼眶,顺着两颊流下来。

晚上那顿饭,金钺没去,而是独自回家了。

从野鹅塘回来后不久,陈小四还真的把他的小姨子颜茹介绍给了金钺,是在陈小四家见面的。陈小四的老婆安排了包饺子,几个人都上手。金钺会擀饺子皮,相亲就在一场包饺子中进行着。金钺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颜茹,有些胖,但不蠢。她眼睛小,却有神。从干活上看,也是个手脚麻利的人。陈小四的老婆问了些金钺家里的情况,还说了颜茹的情况,她们父母死得早,是她把颜茹拉扯大的。她想替颜茹找个本分可靠的人嫁了。这些话是颜茹去厨房煮饺子的时候,陈小四老婆对金钺说的。金钺说,我这家庭条件,可能会委屈了颜茹,再说,颜茹看没看上我还不知道呢。陈小四老婆说,家庭条件不是问题,你四哥当年不也是?我还不是?陈小四在一旁抽烟,对他老婆说,我要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陈小四老婆笑着说,知道就好。说着进了厨房,征求颜茹的意见。颜茹说,我听姐的。陈小四老婆说,别,我可不想落埋怨,你如果没看上,我们再给你找。颜茹手拿着笊篱在锅里捞饺子,一个饺子裂开了,她用筷子夹出来,放到旁边的一个小碗里。陈小四老婆说,我看人不错,再说,你姐夫什么眼睛?你们先处一段时间看看。颜茹说,行。陈小四老婆说,你别勉强,如果你有更好的,我们就回绝了。颜茹说,没。处一段时间吧。陈小四老婆说,那我回复人家小金子了。颜茹说,行。颜茹把饺子端上桌子,目光不时打量几下金钺。金钺有些害羞地低下头。陈小四说,喝点儿白的吧,饺子就酒越喝越有。金钺说,少来一点儿。颜茹问,吃蒜酱还是蒜瓣?金钺轻声说,蒜酱吧。颜茹去了厨房,传出菜刀拍蒜的声音。陈小四问老婆,你妹啥意思?他老婆说,小茹说,处一段时间看看。陈小四说,看什么看啊?要相信我。他老婆说,小茹的意思,你总不能……陈小四说,那倒是,女孩子都害羞,假假咕咕的。陈小四对金钺说,你要娶到小茹这样的,也是有福了,你也看到了,家里的活都拿得起放得下,是一把好手,至于上不上得厅堂,我就不敢说了,起码下得厨房。老弟啊,你要好好表现啊。争取早日把小茹拿下。金钺点了点头。他老婆撞了陈小四一下说,你当姐夫的,这说的什么话啊?还没喝酒呢,就满嘴胡咧咧。陈小四咧嘴笑着,没搭理老婆的话,对金钺说,我们喝酒。

金钺和颜茹处了三个月,秋天的时候,两人去了一趟野鹅塘玩。是颜茹提出来去野鹅塘的,本来金钺想去卡尔里海的,但颜茹说要去山里。金钺只好同意了。秋天的野鹅塘确实美,山上的树木颜色都有了层次,像一副画,浓妆重彩的。在一个浮标圈起来的水面上,他们坐了那种天鹅形状的脚踏船。坐过游船后,两人去了寺庙,颜茹跪在佛像面前拜了拜。从寺庙出来,两人上了白塔,站在白塔上,野鹅塘更加美丽,下面一览无余。那一刻,金钺站在白塔上出神地望着下面,想起柯雨洛坐在宾馆二楼的露台上。颜茹问他,你想什么呢?金钺说,没什么。来过几次,第一次觉得野鹅塘这么美。颜茹说,那是因为你有了我。颜茹说着,拥抱着金钺,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颜茹从和金钺处对象就开始减肥,从一百五十斤一下子减到一百二十斤,整个人看上去都秀气了。金钺一只胳臂搭在颜茹的身后,突然有了种不是自己胳臂的感觉,但他还是努力挽住颜茹的腰。观光台上,有几对情侣。颜茹要坐在金钺腿上,金钺拗不过,只好让她坐在腿上,把她抱在怀里。雖然颜茹瘦了三十多斤,但他还是觉得很沉。他目光落在野鹅塘水面上,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颜茹在金钺耳边轻声说,我答应嫁给你了。颜茹的话让金钺感觉突然,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好像没听清似的,又问了句,你说什么?颜茹说,我答应做你老婆了。金钺意识到颜茹这么说,就是他可以拥有她的身体了。之前,他们之间仅限于亲吻和抚摸,颜茹从没让他深入到她的身体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能感觉到她躁动的情欲,但她在压抑着自己,至于其中的因由是什么,金钺想,那是一个人自我保护和矜持吧。也许。他能理解她的行为举动,即使在他觉得身体十分那什么的时候,他也同样忍受着,没有对颜茹采取过激行为。干柴和烈火相遇,总是会燃烧起来的。

这时候,下雨了,近傍晚。他们在景区简单吃了一口,找了一家宾馆,开了房间,第二天早上才回城。

半年后,他们结婚了。三年后,颜茹和幼儿园的一个学生家长有染,被金钺发现,他们离婚了。

离婚后的金钺回忆起第一次和颜茹在野鹅塘的宾馆里,他的脑子里想的竟然是柯雨洛。离婚后的金钺很快在阅读和写作中找到了平衡,婚殇带给他的痛苦并不多。

有一天,金钺下班在街上遇到柯雨洛,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带着几个人在路边发放出售公墓的广告传单。两人闲聊了两句,柯雨洛说,哪天下雨的,你去野鹅塘,我们聊。我还要忙,你把我的电话记下来,到时候联系我。金钺记下柯雨洛的电话号码,柯雨洛已经离开,给路人发传单。金钺看到她的背后还背了一个广告宣传的小喇叭……柯雨洛看上去焦虑和心浮气躁,和他几年前看到的那个柯雨洛,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金钺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望着,正在发传单的柯雨洛,心里莫名疼了一下。金钺怔怔看了一会儿才离开,几年没见,他不知道柯雨洛发生了什么。

一个雨天,金钺正好歇班,联系了柯雨洛,她正好在野鹅塘,金钺坐车去了。去了才知道,野鹅塘换老板了。老丁全家移民加拿大,把野鹅塘卖给外省的一个公司。柯雨洛租住在景区附近村子的一个房子里,那天做了几个菜,两人喝了酒,聊些老丁离开后的事情。新公司接手野鹅塘,她的管理岗位被撤销了,她想离开这里,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正好公墓的文件批下来了,她就委曲求全干起了推销公墓的事情。老丁拍屁股走人,什么都没给她留下。金钺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柯雨洛说,指定要离开这野鹅塘的,我有同学在南方的旅游公司,我还去干我的老本行吧。金钺说,哦,在望城就不能?柯雨洛说,东北啥情况,你也知道。金钺说,是啊,能走还是走吧。柯雨洛问,你们厂里怎样?金钺说,够糊口而已,倒一个月班,三千多点儿。柯雨洛说,听说你结婚了?金钺说,又离了。柯雨洛说,哦,你想过离开工厂吗?金钺说,早就想了,但时机还没到。柯雨洛问,什么时机?金钺说,我不喜欢那种孤注一掷,还是要有些积蓄,哪怕够两三年的生活费,我才可能做出决定。柯雨洛说,哦,那样也好,像我只能孤注一掷了,离开这里。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时而伴着闪电雷声,天时而明亮,时而处于黑暗之中。雨帘栅栏般从屋檐落下,让整个屋子看上去像一个笼子。

柯雨洛租的房子在半山坡上,可以看到山下的野鹅塘,密集的雨滴从天而降,落在水面上,涟漪撞击着涟漪,一片混乱。

柯雨洛说,看到寺庙和白塔对面的那片了吗?那就是新开发的公墓。金钺问,销售的情况怎么样?柯雨洛说,现在开发公墓的太多了,但这里守着野鹅塘,销售情况还可以。你如果能推销出去的话,我可以给你提成。金钺说,我可没那个能耐。要不,我给自己买一个吧?省得以后,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像我这样的,将来谁来给我送葬和把我埋了呢?两人的话题变得沉重了。金钺说,我有个疑惑,你以前和老丁……还记得那次,后来,我喝多了。柯雨洛不响。

透过雨帘可以看到公墓有人家冒雨下葬。雨天总是黑得很早,金钺没回城,而是留下来,两人做爱。窗外的雨声嘈杂,但他们沉浸在彼此的身体里,仿佛外面的世界不存在了似的。

那次之后,金钺时常歇班的时候,来野鹅塘。突然有一天,柯雨洛消失了,打了电话,说那是一个空号。柯雨洛就像从世界上蒸发了似的,金钺找不到柯雨洛,绝望地站在野鹅塘边上,嚎啕大哭了一场。

柯雨洛失踪两年后,金钺攒了一点儿积蓄,从厂里辞职,开始了自由撰稿人的生活。

四、小陶和金钺

小陶和员工在野鹅塘玩了一天,金钺只参加了一两个活动,就独自行动了。傍晚的时候,员工们都回去了,小陶联系到金钺,问他在哪儿?金钺说,在寺庙里坐了多半天。小陶说,哦,咋的?想皈依吗?金钺说,不是,喜欢寺庙里的那种安静。小陶说,我们去冯先生那里坐坐吧,我已经联系了。晚上,不回去了,我在网上订了这里的酒店。金钺说,行。其实,金钺在野鹅塘的这一天都沉浸在句号般的悲伤之中,想起黄辉,想起柯雨洛。他还去了之前柯雨洛租住的房子,那里已经租给一个搞雕塑的男人。金钺在那男人的工作室里看了看,才去了寺庙。在寺庙里呆着的时候,金钺接到一家杂志社的退稿信。期间,他还看到望城的一个画家领着一个女人来庙里拜佛。

小陶和金钺去了冯先生家,冯先生正拿剪刀在花园里修剪花枝,她拿着剪刀从花园里出来。小陶让金钺看看冯先生的院子,说,如果你喜欢,我们也买一处,开车过来也不需要多长时间,你在这里写作,我白天去城里上班。金钺没吭声。冯先生五十多岁,说是受不了大学里的氛围,提前退休,住到这里,养养花,写写诗。冯先生的身上透着一股子冷峻的气息,有一丝的凛冽,是金钺喜欢的。小陶向冯先生介绍金钺,冯先生抬眼看了看金钺说,你就是金钺啊,我看过你的小说,喜欢。金钺不好意思地说,谢谢,糊口的文字而已。冯先生说,明白,但你的文字里同样可以看到你的主观立场,你的发声,尽管你隐藏得很深。金钺不響。冯先生招待小陶和金钺喝茶,说是刚从南方快递来的。金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在听小陶和冯先生聊。临走的时候,冯先生送了金钺一本诗集,说是请金钺批评。金钺说,不敢,我一定拜读。

小陶和金钺在一家土菜馆里吃过饭回了小陶订下的宾馆。小陶问金钺,冯先生家的院子,你喜欢吗?金钺说,不错。小陶说,那我联系看看,能不能买到。金钺说,我还不想过归隐的生活,我还是喜欢城里的那种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小陶一脸惊讶的表情,说,哦。小陶再没说什么,去洗澡了。过了一会儿,小陶喊金钺去洗澡。小陶在浴室内给金钺搓着后背,说我尊重你,你想在哪儿呆着,我就跟你在哪儿呆着。金钺不响。小陶说,你今天好像不高兴,也没怎么跟我们玩儿,咋啦?金钺说,没事儿,他撒谎说是因为又一个退稿。小陶说,不是让你不要为吃饭的事情发愁了吗?你只写你的,能发就发,不能发就放电脑里。你现在不是你一个人,你的情绪会影响到我的。金钺说,嗯,我记住了。小陶的手在金钺的身上抚摸着,他有了反应。

从浴室出来,小陶还在里面清洗着,金钺躺在床上,感到疲惫。他随手拿起冯先生送的诗集,翻看着。小陶从浴室出来,钻进被窝里,亲昵地搂着金钺,轻声说,你刚才弄疼我了。金钺坏笑着。小陶问,冯先生的诗写的怎样?金钺说,不错。小陶说,哪首好,你给我读读。

窗外暴雨将至,闪电和雷声已经在前面引领着。

金钺在闪电和雷声中,朗诵着冯先生写的一首叫《野鹅塘》的诗:

雨紧随着闪电和雷声而至

野鹅塘的白昼自杀在水中

我从花园中出来,手里拿着剪刀

我看到剪刀的锋刃上,闪电的影子

那些淹没的村庄浮起,像庙堂一样

耸立的白塔直抵天空深处

野鹅塘。我将老死在这里

之前买下的墓地,我时常会去看看

重复着,多次改变墓坑的形状和体积

安放我的肉身,在泥土之中

我的那些花儿,将保存着我的灵魂

还有这野鹅塘,将聚集着更多同类

你来,他来,我们不再孤独……

金钺朗诵着,听到身边的小陶响起呼噜声,他轻轻放下手里的诗集,来到窗前,点了支烟,望着漆黑的夜晚。雨声裹挟着黑夜的一部分已经汹涌而至。他抽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他很想去雨中的野鹅塘转一转,去寻找冯先生诗里面写的“同类”,但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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