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者的跨界互动与精神自塑

2021-08-16 14:56
名作欣赏 2021年8期
关键词:鲁迅

摘要:体型书写作为人物外形最直接的呈现,指引了人物形象的生成。鲁迅在《故事新编》中对瘦者的书写,改造和重构了瘦的文化价值和精神观念,流露出他在中西杂糅、新旧交错的文化风气和毁誉参半的舆论评价中,抵抗殖民趣味,表白民族认同的刚劲姿态。鲁迅與他笔下瘦者的互动,一方面是他基于自身体貌和生命体验的建构与想象,与他的生命轨迹暗合;另一方面也照亮了鲁迅的文化心理,达成了理想的聚合与精神的自塑。

关键词:《故事新编》 瘦者 鲁迅 精神自塑

鲁迅的身体言说与人物构型直接相关,较为特殊的是,他更偏爱择取瘦削的人物作为对象。由于鲁迅惯用白描摹写人物,关注最突出的身体特征,因此长期以来,学界对人物的剖析大多从色彩、服装、肢体的残损等入手,忽略了“瘦”对人物最直观而完整的构型。为“中国的脊梁”造像的《故事新编》是“随意点染”的历史小说,较《呐喊》《彷徨》的写作而言,鲁迅更能自由地虚构人物,并融入强烈的主观感情。那么《故事新编》中浸润着鲁迅理想的人物如何映现鲁迅的精神世界与价值判断?人物之瘦显示了鲁迅怎样的文化境遇与民族心态?

本文试图考察《故事新编》中的瘦者形象,作为照见鲁迅思想中关于审美趣味、身份政治、文艺观念的路径,抵达对鲁迅的理想形塑、自我想象、自我观省等深层特质的理解。

瘦者隐喻:体型书写的改造与互释

从本体意义上讲,胖和瘦是生理层面的显著特征。然而,人之胖与瘦在社会中的存在已远远超越具象的视觉特征,附着了社会文化、道德和政治意味。在古典文化语境下,瘦有着清高简傲、峭拔绝俗的文化内涵。魏晋文人形体的挺拔潇洒复现了逍遥不羁的抗争精神,唐朝韩孟诗派引领的瘦硬诗风对抗了秀媚华贵的雍容之美,后世文人画对瘦劲花木的青睐吻合了叛逆孤高的凌云壮志。“瘦”得益于弃绝烦琐的超脱,获得了爽利、清朗的品质,是通向小说深层主题的重要隐喻。

正如鲁迅在《墓碣文》中认识到的,人的精神和肉体必将同时经历磨难,甚至“自啮其身,终以殒颠”。《故事新编》传承了瘦之精神,更扩展了瘦的丰富意涵,以个人肉体的瘦损指向社会的精神病症。瘦者是《故事新编》言说的主体,如《理水》中“面貌黑痩”但深察民情的大禹,《铸剑》中“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的宴之敖者,《非攻》里身材细长的黑脸墨子,《起死》中“黑瘦面皮”的庄子,都是富有斗争精神的革新者、启蒙者。他们的结局恰好指向反抗者们忘初心、失性命、被孤立、陷绝望的命运悲剧,更彰显了鲁迅对复仇和启蒙命题思考的复杂性与深刻性。

《故事新编》中人物的体型并非始终如一,如《补天》《采薇》和《奔月》恰好呈现了一段人物逐渐变瘦的动态影像。如果说衣食不足的朴实劳动者遭受着的是肉体虐杀,那么,伯夷和叔齐、后羿和嫦娥承担的是来自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剥削。就如卢卡奇指出的:“个体的结构和外貌产生于部分和整体相互制约中的平衡。”对他们而言,外部世界等同于一股巨大的异己力量,需要将精神或肉体作为交换,以获得内外的均衡与妥协。而女娲之伟大,在于她的精神从未因补天条件之恶劣和外界“裸裎淫佚”的斥责而有丝毫的动摇。社会的流毒侵蚀着百姓的肉体,被排挤和异化的独立者忍受着精神的盘剥。这样的境遇与鲁迅向来重视的“吃人”主题相互阐释、相得益彰。

肥胖代表了安然充裕的生存状态,当它进入文学文本,成为统治阶级盘剥下层的关键词时,便和瘦对立起来,化为备受鄙薄的身份主张。《故事新编》中胖的人物往往是新兴势力前行的障碍,因此不断受到反抗者的挤压。《理水》中的胖官员们,不仅在治水上欺上瞒下,还劝禹因袭父法。《铸剑》中穿画衣的官员,黄盖大车里佩青剑的大王亦是身材肥胖者。他们不受约束的肉体不仅对应了统治阶层生活的惰性状态,也暗含不受控制的欲望。

《故事新编》中“瘦”和“胖”的身体修辞,印证了王富仁对鲁迅小说“隐喻义已经注入到了小说创作的本身”的论断。瘦者是文本观念表达的主体,隐喻着叛逆者被蚕食的精神和身体,通向层次丰富、扭结交织的文本主题。胖在生理上的越界,隐含着对规则和控制的反叛,因此被推向了故事的次要位置,承担着讽刺、润滑的功能。瘦与胖之间意义的互释与滑动,使文本充斥了精神与肉体的背向张力。繁复臃肿成为沉雄粗拙之美的注脚。胖和瘦的文化价值及精神观念,既携带着民族的基因,又打上了经鲁迅改造和重构的鲜明烙印。

瘦者的跨界互动:审美逆流与精神升格

《故事新编》中汇聚着鲁迅理想与价值的瘦者外形背离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健硕、儒雅、绅士的审美主流。民国时期,阔背挺胸、身材硬朗的男性图像频频出现在报纸杂志、荧幕戏台之上。随手翻阅当时《申报》刊登的广告,就可以见到一些肌肉雄健的男性。影坛中彰显社会审美的正角男星,如金焰、陶金、赵丹等,都有着健美、方正、饱满的体貌。对比当时的审美风尚,《故事新编》中包含着鲁迅理想的人物,绝对算不上美。如《铸剑》里“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的宴之敖者,《理水》中如“一排黑瘦的乞丐”的大禹同事。他们不光与健硕不沾边,也绝无儒雅绅士的气质。显然,整天和报刊打交道,还喜爱上影院的鲁迅并未参照民国普遍的审美来为人物赋形。这种吊诡的现象、叛逆的姿态同样展现在鲁迅对个人外在的形塑上。照常人的想象,但凡卓有成就的人物,往往都有一副高大伟岸的躯干。鲁迅就是个例外,初识先生的人大多都会对他单薄的身形产生惊诧的感觉。在姚克的记忆中,他初见的鲁迅“是很渺小的,站在平地不过五尺四寸左右高,很瘦弱的样子”。不仅如此,鲁迅瘦削的身体还总被他固执地披上些奇异的装束。许广平第一次上鲁迅的课时,就见他穿着“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是差不多打成一片的“一团的黑”。他身上的许多补丁,被小姐哗笑道“有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鲁迅几乎是把自己古怪的打扮直接移用到了《故事新编》中:《非攻》里“旧衣破裳”“老牌乞丐”似的墨子,《铸剑》中“身穿青衣”黑瘦如乞丐的黑色人,和许广平记忆中那个“一团黑”的“乞丐”如出一辙。

鲁迅瘦削的身体、怪异的穿着,既源于先天的体质与个性,更是他后天有意的建构。一方面,鲁迅在私人空间对衣服极不讲究,既非不懂穿衣,也非艰苦朴素。萧红曾和他有一番关于穿着的对话,显示出鲁迅对衣衫色彩、图案搭配也颇有体悟。另一方面,鲁迅对自己的身体是比较随便的。他嗜甜,抽烟,一直患有牙疾,且作息无序。曾修习医学的鲁迅有意忽视病症,反而常将身体当作通往意识的管道,在诸如《病后杂谈》《病后杂谈之余》《“这也是生活”》等文章中常借生病切入其他议题。这证明了鲁迅瘦削的身材也取决于他对身体主动舍弃的姿态。所以,《故事新编》中作为他精神投影的瘦者们,也捐弃了身体,以一副瘦削的皮囊走向终点。

不过,鲁迅的体貌并不影响人们对他的认同。这样的接受落差反而被其深邃的思想修补,使崇拜者们在对接预设形象与瘦小的肉体时重构了鲁迅,从而放大了鲁迅精神世界的丰盈和宏阔。有意思的是,鲁迅给人物赋形时,也采取了类似的策略:将人物的体型和思想精神、生命境遇勾连起来。通过躯体之瘦、脂膏之短来扬精神之丰、气度之广。恰如他在《战士和苍蝇》中引用的话:“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随着空间的远离和时间的流变,体格的高大远不如精神的伟大般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打量与观省:鲁迅的精神自塑与瘦者形象的观念表达

推究鲁迅在个人瘦削随性的形象上执拗不改的缘由,除去他的生理条件和生活方式外,大致还有两个方面:第一,拒绝被西方殖民主义收编,抵制洋场趣味和殖民化的时尚;第二,民族身份的自我认同和自我表白。正如阿甘本认为的:“身体是一个双面性的存在:既是向至高权力屈服的载体,又是诸种个人自由的载体。”鲁迅的另类形象,可以解读为对身体自我宰制权力的召唤。他所抵抗的观念,既是以貌取人的陋见和西方渗透下的洋场习气,也是殖民者对中国人身体的构想。

按照汪民安的说法,剥去了人性和意义、生命形式和价值的身体,“既可以被權力肆无忌惮地任意处理,也可以被权力积极地干预、教化和投资”。鲁迅的抗拒在于国人剥离了精神的“躯壳”,在权力的纷争之下被随意地处置。一则,人的外形被西方改造成穿着洋装的健壮肌体。二则,人的身体被驯化为政权的身体,服务于抵抗外侮的目标,形成个人身体与国家身体的相互指代。国家层面为了对他塑造的“病夫”形象进行纠偏,就只能弃置作为病弱表征的瘦削,转而标榜健壮且具有强大繁衍力的身体。

反观鲁迅自身,则是一副对抗的姿态,不仅毫不在意外界的形塑,而且很有些自证的意味。他自塑的形象,既区别于穿着洋装的强健躯体,也不同于虚弱的病瘦,呈现出一副瘦且刚直有神的面貌。当然,他奇特的形象,没少受到奚落。比如他去往香港时因生得太瘦,被怀疑是鸦片贩子。但他却不以为意,不仅批评上海“仿照西人成式”的文艺风气,还调笑故作时髦的人。可以说,鲁迅对身体的想象恰切地演绎了他对民族身份的认同和表白。同时,也表现出一种急切的诉求:发掘理想的新人形象,以打破西方在论说国人形象上的宰制局面。

同样,《故事新编》中的瘦者们也担负着鲁迅这样的理想。《略论中国人的脸》中斥逐了家畜性而带了兽性和野性的国人形象,可以借以理解鲁迅试图建立的范型。他们“贵力而尚强”,“无不刚健不挠”,接近了陈独秀所谓“意志顽狠,善斗不屈”的兽性。既和有着“萎垂之肩膀与无神之目光”的资产阶级相反,也和“睡眠不足,营养不足”的“特种人物”恰为两端。或许,“瘦”还暗示着他文艺立场上的襟怀坦荡和对“第三种人”的鄙薄。这可不就是摩罗型的超人、“意力轶众”的明哲之士,直至“这样的战士”的综合形象。鲁迅赋予理想人物瘦的体型,流露出他对刚劲意志、生命活力的由衷赞赏,以及先驱者对后生的期待。当然,鲁迅对历史人物的理解是复杂的,“如果固执一见而排斥其他,则可能引起小说背后智者的发笑”。《故事新编》的写作也绝不限于寻找理想的生存楷式和塑造出“崭新的中国人形象”。

结语

《故事新编》中的人物体型,汇聚着鲁迅的思想和人生信息。不仅包含着他对胖瘦的文化价值和精神观念的改造和重构,还流露出他在中西杂糅、新旧交错的文化风气和毁誉参半的评价中独立战斗的姿态。《故事新编》那些闪烁着鲁迅理想的瘦者,一方面是他基于自身体貌和生命体验的建构与想象,与他的生命轨迹暗合;另一方面也照亮了鲁迅的生命境遇和文化心理,实现了理想的聚合,并立此存照,使他有所比对和自证。

《故事新编》中人物体型映射出的观念绝非孤例。本文的重点也并非仅仅以表面的外部事实来草率地指认《故事新编》中人物的体型与鲁迅思想的关联。很明显,鲁迅在择取言说对象时偏爱阿Q、祥林嫂、魏连殳一般瘦削的人物。即使鲁迅作品的体型书写因为时代语境、叙述视角、人物身份的改变而生出不同的内涵,拥有相似体型的作者与人物、人物与人物间具有共通性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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