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

2021-08-16 05:11陆春祥
天涯 2021年3期
关键词:芥子李渔

陆春祥

李渔名片

李渔(1611—1680),初名仙侣,字谪凡,后名渔,号笠翁,浙江兰溪人,明末清初传奇小说家、戏剧家,著有《无声戏》《十二楼》等传奇小说集,《比目鱼》《风筝误》等合集为《笠翁十种曲》,戏剧理论及生活美学著作《闲情偶寄》等,组建李家戏班,创设芥子园书铺。

梧桐树上的诗

幕启。

明朝天启五年(1625年)正月,后金军队已经攻取了旅顺,努尔哈赤正准备迁都沈阳,改名盛京。大明王朝风雨飘摇,而此时,江苏如皋药商李如松家的后院,粗壮的梧桐树旁,一位清瘦少年,正专心地刮着树皮,三下两下,树身上就呈现出一片白来,少年随后用小刀刻上自己写的诗,刻完诗,再用毛笔将诗描黑。少年叫李仙侣,字谪凡,名和字都寄寓着取名者的巨大希望。他自八岁开始,每年都要在树皮刻上诗,这就算正式发表了。自己的诗,一种学习后的思想表达。

我们现在能读到李仙侣十五岁时的作品,诗是这样写的:

小时种梧桐,桐叶小于艾。

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

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

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

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

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

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

诗意几近白话,但对时光的追忆和感叹,珍惜时间,时不我待,诸多意义呼之欲出。小小少年,心中萌芽着一股特殊的情怀,那就是努力学习,出人头地,挣得功名,光宗耀祖。

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八月初七,一个炎夏的末尾,李仙侣出生在如皋一个药商家里。父亲李如松是浙江兰溪人,他和大哥李如椿一起在如皋经营中药。李如椿有明朝太医院医生资格,是个“冠带医”,医术精湛,大哥看病,弟弟卖药,典型的坐堂医家族,因此,他们的日子过得相当殷实。

少年李仙侣,从小就显示出他的不一般:襁褓识字,总角成篇,于诗书六艺之文虽未精穷其义,然皆浅涉一过。

抱在大人怀中就开始认字,八九岁就作诗,四书五经,对他来说,是必修课。李家,特别是知识分子李如椿,对这位聪明的侄儿,倾注了十二分的心力,这为李仙侣成为日后大名鼎鼎的李笠翁、李渔,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山中宰相

幕转。

2019年12月28日上午,久雨初晴。我和李英从金华国贸大酒店出发,直奔兰溪市区的芥子园,陈兴兵兄在那等我们。

金华到兰溪,当年李渔至少要走半天时间,我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兰阴山脚下的芥子园。陈兴兵是兰溪市的政协副主席,也兼着作协主席,寻找和研究李渔多年,有他陪同看李渔,我们可以很好地交流。此前,我已经寻过北京的芥子园,南京的芥子园,读完几个版本的李渔传,又重读了《闲情偶寄》,我来兰溪看芥子园,看李渔夏李村的伊山别业,只是为了一种验证。

兰溪芥子园,坐落在兰溪市博物馆边上,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占地十点五亩,差不多是原芥子园的三倍。进门,迎面照壁上,“才名震世”四个大字是兰溪知县送给他的赞誉之辞。那是1670年,李渔回故乡,虽不说衣锦还乡,也是带着一身才名归来。园内一个不大的池塘,池水清浅,池里的荷叶已经落败,成画中的那种枯枝了。有小廊桥,有太湖石,但只是池边散落着几块,微微点缀而已,并没有山的概念。还有柳树,这个季节的柳树,和我天天在运河边看到的一样,枯黄的枝条伸进池水,无精打采垂着头。李渔的青铜像,就坐落在池边,依然清瘦,手里握着书卷,眼睛望向远方。是的,他的视野应该在远方,那里有比兰溪广阔得多的天空。池边还有一个小戏台,这必须要有,在芥子园,戏台就是他的生命,他一直用脑子和心灵在书写,甚至用生命。芥子园深处右角还有座叫“佩兰亭”的小亭,亭中,一对爷孙安静地坐着读书,我们看亭名,看对联。讲李渔爱花的嗜好,兰应该是第一,水仙是第二,有一年春节,他穷得没一文钱,只好用老婆的簪子换了一盆水仙。

几个展厅里有李渔各个时期的生平资料展板、年谱、名家题词,陈兴兵如数家珍,我仔细听,大多是他整理撰写。有好多图片,都是他从汪洋大海中、蛛丝马迹中寻得,但没有一件李渔用过的实物。

我们在“李渔书画砚”展板前站定,图片上有一方绿端石砚,背上刻有“湖上笠翁”篆书,为民间收藏,据说是李渔之遗物。说起李渔的遗物,陈兴兵说,2011年,杭州有位钱先生以一百九十万的高价,拍下了李渔的一方田黄印章,《都市快报》曾经详细报道过,这印章现在估价至少数千万了。新闻消息很翔实地记着,它是一方绝品,上面雕刻着蟹、芦苇、峰等物,印章上有文字:两甲传胪康熙一十有八岁已末春三月笠翁李渔作于湖上层园双荔西窗。钱先生这样解释印章上字的丰富寓意:两蟹与芦苇,“蟹”字通“甲”,“芦苇”谐音“入围”。印上刻有“二甲传胪”,谐音“二甲入围”,这是作者李渔希望自己的两个儿子能在童子试中顺利入围,金榜题名。

這方印章的背景是,老年李渔带着李蒋舒、李蒋开两个儿子,经桐庐转金华去考试,以实现他未竟的科举梦想。

从芥子园出来,我们直奔永昌街道的夏李村。

在少年李仙侣刚刚踏入青春的门槛时,他父亲李如松突然去世。而此时的青年李仙侣,刚刚娶妻生女,他必须回原籍去,在那里挣功名。带着一身的重负,李仙侣携妻带女,在金华和兰溪一带奔波。

崇祯八年(1635年),此时的李仙侣正值青春,但考试还必须一步步来,他先参加了金华府的童子试,一试成名。主考官浙江提学副使许豸,大赞李仙侣的文章,还将他的试卷作为范文印发。然而,考秀才优秀的势头没能在乡试中继续保持。四年后,已近而立之年的李仙侣在杭州的乡试中名落孙山。后面的数年,对李仙侣来说,简直就是人生的大考验:又考试,战火纷乱没考成;母亲去世,做幕僚;朝代更替,逃难。顺治四年(1647年),李仙侣回到了夏李村,李仙侣成了李渔,他要忘却功名,渔隐故乡。

家乡其实不错,他这位“识字农”,在夏李村,还是大有作为的。

我们看李渔坝。

此坝由李渔亲自设计和督工建造,坝长九点七米,宽一点六米,高三米,用红条石砌筑而成,设计精制而巧妙。巧在何处?逢旱时,流水全部从左渠绕伊山而过,大片农田得到有效灌溉;逢雨季,多余的水会从弧形溢水口奔泻而出,坝底部还设有一个六十公分见方的排砂孔,坝内不会有泥沙淤积。

李渔坝虽小,却是保留得较为完整的古水利工程建筑,1981年,它被列为浙江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冬季枯水,坝底的水潭特别安静,坝体砌石湿湿的,长着不明显的青苔。陈兴兵笑着说,如果是雨季,坝上的水跌落下来,势如瀑布,声也如雷鸣,李渔坝还是夏李村的一大景观呢。陈兴兵接着说,李渔做过三年的“祠堂总理”,这就是现如今的村官呀,坝就是那时修的。李渔不仅带领村民拦溪流、筑水坝、引水源,还有计划地挖堰坑、修水渠,极大地改善了夏李村水利条件,大多数农田都能得到自流灌溉。《光绪兰溪县志》载:“昔渔尝于夏李村间凿沟引水,环绕里址,至今大得其水利。”

我问陈兴兵:李渔做村官,就修了这些水利吗?陈兴兵回答说:他做了好多事呢,我们现在就去看路边那个亭子——且停亭。

“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读完对联,我们走进亭内。夏李村位于交通要道旁,来往行人多,而造一个供行人小憩的凉亭,在古今都是一件积德的大好事。且停亭的故事是这样的:亭造好了,出资金的财主就想着,此亭是我造,应该取我的名字。李渔知道后,就拟了这副对联,意思很明确,那些名呀利呀实在太多太让人痛苦,不如坐下来清静地休息休息吧。且停亭,不过就是一个亭子嘛,财主还能说什么呢,咱也不能太没有格调吧。

普通过路凉亭,因李渔赋予其深厚的文化内涵,遂名扬天下。且停亭和李渔的楹联,都被载入中国名亭的史册。

看完且停亭,我们直奔伊山别业。

夏李村的东北面,有一座叫伊山的小山,山不高,三十余丈,面积也不广,不足百亩。这里有矮山、有清流,如此佳处,再经过李渔的精心设计,顺治五年,他心中的天堂——“伊园”落成。

现在,我们就站在伊园旁,但眼前只有一片菜地,一方不大的池塘,还有几座老坟。三百八十多年前,这里曾是李渔的仙境,不过,仙境需要我们根据他的《伊山杂咏》充分想象。

李渔《伊园十便》的序这样描述:

伊园主人结庐山麓,杜门扫轨,弃世若遗。有客过而问之曰:“子离群索居,静则静矣,其如取给未便何?”主人对曰:“余受山水自然之利,享花鸟殷勤之奉,其便实多,未能悉数,子何云之左也!”客请其目,主人信口答之,不觉成韵。

哪十便?耕便,课农便,钓便,灌园便,汲便,浣濯便,樵便,防夜便,吟便,眺便。我从“十便”中挑选一些诗句,默想一下他的仙侣生活:

山田十亩傍柴关,护绿全凭水一湾。

——《耕便》

山窗四面总玲珑,绿野青畴一望中。

——《课农便》

飞瀑山厨止隔墙,竹梢一片引流长。

——《汲便》

臧婢秋来总不闲,拾枝扫叶满林间。

——《樵便》

抽橋断却黄昏路,山犬高眠古树根。

——《防夜便》

两扉无意对山开,不去寻诗诗自来。

——《吟便》

有山有田有水,屋子数间,窗子外面可以看绿叶,听蛙声。墙外就是山泉飞瀑,砍几根竹子,中间剖开,打通关节,清冽的泉水就可引流到厨房。房前屋后,杂树生花,每天扫扫林子,就有烧不完的柴禾。当黑夜将整个村庄四罩时,只要将山庄小桥前的木板抽掉,一切安全,连家里的看门狗都可以在古树下高枕无忧了。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大地时,在山水的怀抱中醒来,鸟声啾啾,两手轻推窗,远山入窗来,胸中的诗意也自然溢了上来。

陈兴兵说,原来的伊园内,还构筑了燕又堂、停舸、宛转桥、宛在亭、踏响廊、打果轩、迂径、蟾影口、来泉灶等不少建筑和景点,李渔充分运用他的文艺和建筑才智,山中宰相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看着周围推土机来来往往,陈兴兵对我说,整个伊园,正在按照原来的规划恢复中,估计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重现三百多年前的宁静和安详。

差不多已经中年的李渔,在伊山做“宰相”,悠哉快乐,为什么三年后又拖儿带女离开呢?

插一幕小活剧《活虎行》。

崇祯十四年(1641年),金华同知瞿萱儒,送给李渔一头壮实的小老虎,李渔专门打了个围槛,像古代遣送犯人那样,将老虎关在里面,运往夏李村。稀罕物来了,沿途万民争睹,半天的路程,走了三天三夜:

盖以途间男妇聚观如堵,皆为虎之活者从未经见,必欲一试咆哮,观之不足,复以羔羊、乳彘竞投,观其博。予苦纠缠,然彼众我寡,势不能拒。且有截予前路,使不得行者。

不过,这活虎事件,不仅给李渔乡试失利以巨大安慰,也让他悟得一个大大的启示,那就是,做事一定要一鸣惊人,唯此,天下贵贱老幼才会知道你。于是,他借物志感,写下《活虎行》自励。

于是我们可以这么通俗地理解,科举可以使人一举成名,做其他事,只要用心,也可以一举成名。在这山中夏李树,想要一举成名太难,那么,走出去吧,现在还不迟。他会写作,他的作品可以直面市场,他有这个自信!

武林门外

镜头长移,从伊山别业到杭州。

顺治七年(1650年)前后,不惑之年的李渔,低价卖掉了苦心经营的伊山别业,拖家带口,租住在杭州武林门外,开始了自由撰稿人的艰难写作生涯。

我一直在找寻李渔第一次来杭州时的住处。武林门外,是一个比较大的概念,但中心武林门,应该就是我工作单位杭州日报报业集团和武林广场这一带。武林门是杭州的北大门,也是杭州十大古城门中最古老的一个,隋朝就有了这个关门,五代叫北关门,南宋时称余杭门,明朝改武林门。杭州武林门码头,“武林门”三字高悬。自隋代始,武林门外就是沟通南北大运河的热闹集市,也就是说,这一带来往交通方便,又是城郊,房价便宜,对钱袋子瘪瘪的中年李渔来说,最合适不过了。报社的一些老同事说,以前的武林门外,都说很偏僻,都是草屋,上世纪七十年代,松木场一带还有成片的农田。

顺治八年的元旦,这一年是辛卯年,李渔在武林门外的新家,写下了一首题为《辛卯元日》的编年诗,宣布了自己新生活的开始,情景犹如在如皋家中院子里梧桐树上刻诗一样:

又从今日始,追逐少年场。

过岁诸逋缓,行春百事忘。

易衣游舞榭,借马系垂杨。

肯为贫如洗,翻然失去狂。

人口多不怕,没房子不怕,欠债多也不怕,将它们暂时都忘却吧,向朋友借来一匹马,好好去城里玩一玩,放松心情,找点灵感,写作征途路漫漫!

灯光聚焦一。

武林门外,农田边,一方清清的池塘,数间草屋就筑在塘边。周边的人们发现,最近来住的这户人家,男主人不怎么出门,常常夜深了,草屋窗子还一直映射出昏暗的油灯光。有时大白天,这位清瘦的中年人,会去运河边走走,他在柳树下痴痴地站着,看来来往往的行船,偶尔还会发出几声疲惫的咳嗽。有时,他会一个人跑到城内的剧场,泡上一壶茶,叫上两碟干果,尽情地看上一天的戏。不过,轻松看戏的日子,一定是他某个作品杀青的日子,他知道,人不能长时间绷着紧弦,体力和智力都不允许。

灯光聚焦二。

西湖边上有一个极佳的花园,叫“不系舟”,由著名知识分子陈继儒题名,取自庄子“泛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花园做成像船一样,一半在水里,如船停泊在水边的样子,它的主人是徽州富商汪然明。1634年十月,著名作家张岱,带着女演员朱楚生,住进了不系园。

十月的西湖,游人摩肩接踵。行到花港观鱼,张岱突然碰上数位老朋友:南京曾波臣,东阳赵纯卿,金坛彭天锡,诸暨陈章侯(陈洪绶),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演员陈素芝。呀呀呀,真是太巧了,真是太好了,我们一起去不系园喝酒吧。这基本就是一个文艺沙龙啊,著名戏曲家、著名画家、著名作家、著名演员,这帮人碰在一起,似乎要将西湖的夜闹翻:

陈章侯为赵纯卿画古佛。

曾波臣替赵纯卿画像。

杨与民弹三弦子,说《金瓶梅》,使人绝倒。

罗三唱曲。

陸九吹箫。

彭天锡与罗三、杨与民,演本腔戏,妙绝。

彭天锡与朱楚生、陈素芝演调腔戏,又是妙绝。

陈章侯唱村落小歌,张岱拿琴伴奏,像小孩子牙牙学语。

赵纯卿很难为情地对着张岱拱手:兄弟我真是一点文艺细胞也没有啊,不然,我也可以为你们喝酒助兴的。张岱笑了:唐代裴将军替吴道子舞剑,以激起他的创作灵感,陈章侯不是为你画佛吗?你今日不舞剑,更待何时啊!于是,赵纯卿取下他三十斤重的竹节鞭,像跳少数民族的舞蹈一样,很卖劲,很投入,众人大笑。

这不系园,陈继儒来过,张岱来过,张岱带着那一大群朋友来过,钱谦益来过,李渔自然也要来。

李渔来到不系园,也是中心人物,他满肚子的俏皮故事,讲起来活灵活现。要编会编,要唱会唱,李渔迅速成为杭州文人圈里的知名作家。

画外音。

李渔在杭州十年,先后创作了《笠翁十种曲》中的大部分作品,包括《怜香伴》《风筝误》《意中缘》《玉搔头》《奈何天》《蜃中楼》《比目鱼》等,写成小说《无声戏》的初集和二集,还有小说《十二楼》《肉蒲团》。他常常是先写小说,再编剧本,再印成书出版,一鱼三吃,这就有不少稿费收入了。另外,思维极其活跃的李渔,还编选出版《资治新书》《四六初征》等文集,用来结交各种朋友,获取不菲的银两。通俗地说,他这书好比是年选,我向你约稿,收入你的大作,然后将出版的书送上门,一来二去,朋友也交了,银子也挣了。史上传说的李渔“打秋风”(因人丰富而抽索之)就这么开始了。各种收入叠加,卖文足以糊口。

李渔在杭州也有头痛事。

名气越来越大,从杭州一直到全中国,他迅速成为国内一线作家,书也越来越好卖,出一本畅销一本,盗版自然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对靠文字收入的李渔来说,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然而,李渔的写作生涯中,维权反盗版效果一直不太明显,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奈:

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闲情偶寄·器玩部·制度第一·笺简》)

要不就迁到金陵去吧,那里有他寄寓的另一种想象。

寻访芥子园

几百年前,一个男人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显然有些高龄了,而这时候的李渔,老婆和妾有四个,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有不少仆从,他拖着一个数十口人的大家庭,一脚踏进陌生的金陵(今南京市),勇气和底气来自哪里?那里有更大的出版市场,他也相信自己的写作实力。

幕转南京秦淮河边。

虽已是深冬,今晨零下一度,但南京的太阳还是非常明媚和温暖。

我从城市名人酒店出发,往南京城南行,半个小时后,到达秦淮河边上的老门东,这是一个古街区,里面有各种仿古的商铺。司机对我说,从老门东那里走过去,问一下路,就可以找到芥子园了。我看看导航,还要再走一段。这一段的路名挺有意思——箍桶巷,你听听巷名,就知道这里以前大致干什么的了。

在巷口停下,沿着三条营往里走,一条窄石板路,右边是老房子,整修得比较好的深宅大院,青砖旧瓦。我问一老太,这是芥子园吗?老太说不是,这是清代富商蒋百万的宅子,芥子园在前面,你从“积善里”转弯走进就到了。

走过积善里,没几步,右边就是芥子园,上有门头写着“芥子园”“须弥芥子”,以小见大,两旁的半圆柱上的对联为李渔自撰:“孙楚楼边觞月地;孝侯台畔读书人。”上联的“孙楚楼边”,是白门古迹,太白觞月于此;下联的“孝侯台”,是周处读书台,与芥子园相邻。

花十五元钱购票,我进了芥子园。紧接着二进,门上也写着“芥子园”,又是一副对联:“人仰笠翁如瞻北斗;园名芥子可纳须弥。”显然,这是人们对李渔的尊重与评价。

我在“闲情偶寄”前拍了照,走进馆里看,只是一些资料,我早已熟悉,唯几册小开本的《芥子园画谱》,我看有些年份了,只是也不过百来年的那种。转了一圈,内园里太湖石垒成的假山,吸引着我的目光。循假山而登高,有楼台亭阁,右边延伸出一座小山,山顶一亭,为园中最高点,站在那,可俯视全园。沿假山而下,有一湖,李渔的雕像坐在湖边垂钓,笠翁状,长长的鱼竿,他静静地坐着,黑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也许,昨天晚上他为哪件小事生了气,什么书又被盗版了,哪个孩子又闹出了事。湖边就是戏台,上书“人籁天籁”,那是李渔花心思的地方,也是他最开心的地方。这里每每会传出李家班的演员们清脆悦耳的悠然唱腔。芥子园,尽是我的天地,这小舞台,就是我的大世界。

邀请朋友们来看戏,应该是芥子园最强的王牌节目。

看一条小记录:

忆壬子春(康熙十一年,1672年),偕周栎园宪副、方楼冈学士、方邵村御史、何省斋太史集芥子园观剧,共羡李郎贫士,何以得此异人?

这是李渔的朋友吴冠五评李渔的《后断肠诗十首》提到的一次大规模的观剧活动,看这些朋友的名头,可谓冠盖云集。

在我看来,芥子园中那些粗大的太湖石,一点也不灵动,堆砌得不灵巧。或许,造山者根本没有研究过《闲情偶寄》,那里有李渔系统的建筑理论。眼前这个小小的园子,被填塞得太满了。

转过戏台,过“不系舟”。哎,这个建筑实在多此一举,做得像船一样,就是“不系舟”吗?我前面写过西湖边富商汪然明的“不系舟”,那不是李渔的独创,按李渔的性格,写作都要“不攘他人一字”(《闲情偶寄·凡例七则》),他是不会随便抄袭别人的。

笠翁钓鱼的对面,有一个小亭,里面有一块横匾,上书“天半朱霞”,为周亮工所书。周亮工是李渔的好朋友,他们同为清初名家,一定有比较多而深的交往,但我没有读到他们交往的更多文字。

芥子园的湖水,有些混浊,荷花早已落败,没见游鱼,湖岸角落边的一丛芒草却长得显眼。园子里有香橼,金黄的果子挂满枝头,我知道,那些果子看着大却不好吃,酸得掉牙。临湖的一排房子,当是李渔家人的住所了,上下楼有好多间,以他家当时的人口计算,必须有多间房子才住得下。

管理人员说,这个芥子园有两千来平方。我觉得差不多,原来就是三亩来地,实在不大,紧凑得很。

我整个感觉,这个新建的芥子园,似乎太满了些,主要是那些笨拙的假山。我想,设计人员不太懂李渔的心思,他营造芥子园,犹如当年在夏李村建“伊山别业”一样,可是花了不少心血的,他不会花大钱造一个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住所。

出芥子园,我去找“周处读书台”。李渔在《寄纪伯紫》诗前小序中说:“伯紫旧居去予芥子园不数武,俱在孝侯台前。”“孝侯台”,前面说了,就是西晋周处,他谥号“孝”,后又封王,故称周孝侯。

经人指点,我往剪子巷走,那人说,不远处,就可以找到“周处读书台”。出剪子巷,前面是一段金陵的古城墙,高高的,极显眼,下面一大片停车场。右转至江宁路,一路走一路问,大哥、大姐、大伯、大妈,我至少问了七八人,没一个人说得清,看着周围也不像。立即转回,又回到剪子巷,经人指点,再转到小心桥东街,诊所前问一医生模样的路人,他很确定:就在前面,转两个弯就到了。不过,他加了一句,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只有一个破门楼和一块牌子。

小心桥东街44号,前面一片建筑,全标着“拆”字。路尽头,看到了一座黄色的寺庙,门锁着,门边有一块牌子,上书:光宅寺旧址,秦淮区老虎头44号,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光宅寺又名慧光寺,本为梁武帝萧衍故宅,梁天监六年(507年),萧衍舍宅为寺。云光法师曾于寺中讲《法华经》,北宋治平二年(1065年),移建江宁牛首山境内的花岩山之中。萧梁光宅寺旧址和周处读书台及芥子园相邻,前为赤石矶,后为白鹭洲,乃人文胜地。

转回光宅寺另一边,终于发现一个小门楼,旧迹斑斑,上书:周处读书处,南京市人民政府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三日公布,南京市人民政府立。这属于南京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周处,字子隐,故这里又叫子隐台。一片空地前方有一座小山样的高墩,这高墩就在萧帝寺内,相传是周处当年刻苦读书的地方,有资料说,这里实际上是周处担任吴国东观左丞时的旧宅。

一位老者和我闲聊:你没事出来走走呀?我说,是的是的,我剛刚从芥子园过来。随后,我和他说了一下芥子园。他就和我一起上高墩查看,上面有几间房子,都是马上要拆的样子,没见着人。我问:您一直住这吗?他说是1986年搬过来的,马上又要迁走了。站在高墩上,可以望到芥子园,李渔说和读书台相距“数武”,“武”是半步,古代六尺为步,半步为武。芥子园和此处相距五百米(目测直线距离),算不算“数武”?可以算吧,也可以不算。

老门东街区热闹得很,游人来来往往。我想,芥子园的原址一定在这一带,虽然过去了几百年,芥子园上空仍然能听到历史的回声,天籁和人籁,热闹的李渔。

李家班

兰溪芥子园展览馆中,有一面小墙,薄薄扁扁的玻璃柜中,两件宽大的戏衣吸引了我。青衣和小生的戏衣,色彩均艳丽,小生粉红,青衣嫩黄,领口都绣着极精致的花边。戏衣下方,一根笛子,一把京胡,一个两面小鼓,两根细鼓棒,还有一根马鞭。盯着看了许久,突然,它们都动了起来,活了起来,它们是李渔家班不可或缺的道具,有了这些道具,李渔的戏剧舞台就开场了。

舞台的舞台,李渔戏剧人生的另一出辉煌重头戏上场。

做一件事,如果能将自己的兴趣爱好和事情本身完美结合在一起,一举两得,那真是可以乐此不疲的。对李渔来说,戏班女子,既可以满足自己的声色之好,又是他到处游历打秋风的重要抓手,何乐而不为?

大幕启,聚焦。

康熙五年(1666年)春天,李渔前往北京,他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稳稳的航船,他每天都可以在路途中写作。在北京的几个月时间,他交了不少朋友,遍游京城。然后,在一些朋友的建议下,他继续往西北远游。全国著名作家李渔,这个时候的感觉是良好的,到处有人接待,走到哪里都有好吃好喝的。

在山西平阳府,一朵艳丽的桃花,轻轻地落到了五十六岁的李渔头上。

平阳知府程质夫是李渔的超级粉丝,他为李渔的到来,精心做了两件事:一是让当地剧团连轴排戏,这是李渔一部刚刚创作完成的剧本《凤求凰》;二是买了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孩子,送给李渔,女孩姓乔,叫乔雪(乔雪去世后李渔称她乔复生,希望她复生),十三岁。

一个美好的夜晚,一场盛大的宴会,在平阳府著名酒家隆重举行。主宾觥筹交错,气氛十分热烈,不断的赞美,轮番的敬酒,大家都将酒喝到了十二分的程度,然后,程知府将打扮一番的乔姑娘送上李渔的怀抱。欢快的锣鼓紧促响起,《凤求凰》上演,此时的李渔,满足感已经膨涨至一百分以上。随着剧情的不断发展,从来没有唱过戏的乔姑娘,竟能一字不落地哼唱出其中的唱段,这太让李渔惊奇了,组建家庭戏班的想法一下子冒了出来:这是块唱戏的好料,以此为基础,迅速组建家庭戏班。

同样的场景,又发生在兰州,甘肃巡抚刘斗等官员,不仅仿效平阳程知府的做法,甚至更进一步,他们集资购买数位姑娘,任李大才子挑一个。李渔在兰州挑的这位姑娘姓王,叫王云(王去世后李渔称她王再来,希望她再来人间),比乔姑娘小一岁。

《笠翁文集》第一卷,有《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一文,记载李家戏班如此诞生:

请以若为生,而我充旦,其余角色,则有诸姊妹在。此后主人撰曲,勿使诸优浪传,秘之门内可以。时诸姬数人,亦皆勇于从事,予有不能自主之势,听其欲为而已!

也就是说,这个主意是乔姑娘首创,其他人热烈响应的。王姑娘是天生的小生,乔姑娘更是天生的花旦,有了这两个台柱子,配角就不再是难事。

康熙七年(1668年)春节,新组建的李家班,在彭城(今江苏徐州)李申玉家的祝寿现场,第一次小试牛刀。关于这次演出,李渔自己有文章佐证:

阃君生于元旦,是日称觞,即令家姬试演新剧。(李渔《李申玉阃君寿联》)。

一次小小的首演,是李家班聚积已久的力量的小小爆发,精心选择的剧目,俊美的扮相,地道的唱腔,所有的一切,都精心准备的上品,首演获得巨大成功。自此,李家班走南闯北,在士大夫们的不断拥趸下,李渔名利兼收。

灯光聚焦一:去福建。

我们可以给李渔加上一个名头,他完全符合和胜任:戏剧学院院长。李家班经过他一年多的训练,终于越来越像样了,有著名编剧和导演坐镇,小戏班一点也不亚于正规大戏班。

康熙九年(1670年)春,李渔收到一封来自福州的邀请信,寄信人是他的朋友包璿。包璿此时是靖南王耿精忠的幕僚,耿精忠也是李渔的粉丝,正好,请大作家来福州玩。

带着他心爱的骨干演员乔姬和王姬,李渔启程去福州,途中顺道回了趟兰溪。这似乎有荣归故里的意思,在兰溪他受到了知县的热情接待,还送了他一块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才名震世。这也就是我在兰溪芥子园照壁上看到的那四个大字。

令李渔意外的是,在福州,他又遇到了老朋友,就是送他王姑娘的甘肃巡抚刘斗。此时的刘斗,已经调任福建总督。于是,福州城里迅速掀起了李渔的旋风。人们读李渔,说李渔,看李家班演出,李大作家一时成了福州官员和百姓的新鲜谈资。

《李渔传》的作者徐保卫先生,根據李渔编选《资政新书》收录的作者姓名推测,福建参议王道新、按察副使叶灼棠、建南道台徐元瑛、建宁同知喻之长等,应该会参与对李大作家的接待。自然,还有这批人的手下,手下的手下。李家班刮起的旋风,吹进更深的巷子中。这一年的八月七日,李渔还在福州过了六十岁的生日。

灯光聚焦二:扬州遇蒲松龄。

《蒲松龄年鉴》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春,蒲松龄邀李渔赴宝应演戏祝寿。时李渔在扬州,蒲松龄在宝应知县孙蕙幕中,邀李渔家班女戏为孙蕙献艺祝寿。蒲松龄并手录李渔词《南乡子寄书》相赠。

这个“春”,是康熙十年(1671年)初春,江苏宝应(今扬州市宝应县)知县孙蕙(字树百)四十岁生日,孙知县仰慕李渔,知道李家班的名气,因南京与扬州不远,他就想趁机邀请李家班来宝应。这样的演出没有什么可称道的,但秀才蒲松龄,此时正科考失利做着孙知县的幕僚呢,这就给两个著名作家扯上了关系。孙知县为了显示对著名作家的尊敬,他派青年蒲松龄去给李渔送邀请书。此时的蒲松龄和李渔,很有点像杜甫和李白,一个没什么名气,一个已经名满天下,青年蒲松龄对老年李渔,自然崇拜。在送达邀请书,说明来意之时,青年蒲松龄还特意抄录了老年李渔的一首诗,以表示恭敬。

两位名家的会面,对蒲松龄来说永生难忘,这种兴奋感一直持续到他的晚年。与此同时,李家班的精彩演出令蒲松龄大开眼界,他的七言古诗《孙树百先生寿日观梨园歌舞》,尽情渲染李家班演出的盛况:

帘幕深开灯辉煌,氍毹唏铺尽锦堂。

氤氲兰雾吹浓香,热云迷蒙凝天光。

旱雷聒耳杂鸣铛,环佩一簇捧红妆。

藕粉摇曳锦绣裳,黄鹅跌舞带柔长。

长笛短笛割寒苍,紫楼玉凤声飞扬。

芙蓉十骑踏花行,鬟多娇容立象床。

参差银盘赋烛黄,琅玕酒色春茫茫。

轻裾小袖奉霞觞,愿君遐龄齐山冈!

诗意浓厚,有演出的场景布置:帘幕厚挂,灯光璀璨,大厅间舞台上,尽铺华丽地毯,象牙雕饰的床。夜晚的灯光下,兰香阵阵,烟云弥漫;有演员的描写:在气和光混合动荡中,开场的锣鼓响彻天空,一白肤红衣女子,拖着悠扬的唱腔,似乎从天际而来;还有演出器乐的完美配合:长笛和短笛,清脆、婉转、透亮,使春日夜晚的天空都分外明亮。当然,还有今晚的主题,如此精美的演出,是为了一个寿诞,必须要祝愿,恭敬地捧上一杯美酒,敬祝生日的主人寿比南山!

写鬼怪故事的青年蒲松龄的这首诗说不上优秀,但很切合场景,领导高兴,大作家高兴,李家班的那些演员们也高兴。

灯光聚焦三:苏州百花巷。

从扬州往南,这一年的端午节前后,苏州百花巷,一批苏州名流来到了李渔的寓居地看李家班演出,他们是尤侗、余怀、宋澹仙等,这些人都大名鼎鼎。我读过余怀的笔记《板桥杂记》,书中好多章节写秦淮两岸的名妓,论书的文学成就,他要比李渔的传奇逊色不少,但余怀他们都是富家子弟,家里都养着戏班。而且,余怀曾经看过李家班的演出,大为赞赏,正是他们请余怀出面代邀请,李家班才来到苏州。因此,李渔此次苏州之行,可以看作是各方交流技艺,汇报演出。

李渔在苏州期间,至少搞了三次家庭演出,他的《端阳前五日,尤展成、余澹心、宋澹仙诸子集姑苏寓中,观小鬟演剧,澹心首倡八绝,依韵和之》七绝数首,描写了诸友来寓所观看经他改编的《明珠记·煎茶》等戏剧的盛况。余怀也以《李笠翁抬饮出家姬演新剧即席分赋》诗赞之:

红红好好又真真,不数思王赋洛神。

锦瑟玉笙供奉曲,果然燕赵有佳人。

尤侗也自述:

金陵李笠翁至苏,携女乐一部,声色双丽,招予寓斋顾曲相乐也。余与余澹心赋诗赠之,以当缠头。

自康熙七年首演开始,至康熙十二年,李渔率着李家班遍游各地:

予数年以来,游燕,适楚,之秦,之晋,之闽,泛江之左右,浙之东西,诸姬悉为从者,未尝一日去身。(李渔《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

是戏,总要收场。1672年夏,乔姬因病死于武汉的演出途中,第二年,王姬又因病死于北京的演出途中,两个台柱子倒了,李家班也名存实亡。李渔一下子进入了垂暮之年,不是说年纪,而是说精神,两个台柱子不仅是好演员,更是贴心小棉襖。乔王二姬之死,李渔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他甚至向老天爷讨要说法:天啊,您给我美人,为什么又要残忍地夺去?

不过,李渔的人生舞台,并没有就此暗淡下来,相反,他名震天下的笔记《闲情偶记》,在中国古代的戏剧、美学、建筑、饮食等理论上发出了更灿烂的光芒。

闲情如何偶寄

空净而苍茫的大地,李渔“闲情偶寄”。

细读《闲情偶寄》,花了整整两个月时间,此次重读,有一种走进李渔生命生活历程之收获。

总体来说,这是一部来自生活和经验的闲散之书,所涉词曲、演习、声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等诸多方面,显示出作者无限的情趣和广博的才智,言人之所未言,发人之所未发。

闲情其实不闲,闲情中见独特性情,显卓著见识。

写作乃李渔生命中最重要之事,这位自学成才的著名作家,从自身的写作实践中,总结出简明而实用的理论,系统而周全。如词曲部,将结构、词采、音律、宾白、科诨、格局,六大门类,一一细列,即便现今,指导性和操作性都极强。

看结构第一:戒讽刺,立主脑,脱窠臼,密针线,减头绪,戒荒唐,审虚实。为什么要将结构放第一?“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有奇事,方有奇文。”也就是说,结构想好了,整部传奇也就有了坚实的基础,而结构中之主脑,重中之重:

一人一事,即传奇之主脑,一部《琵琶记》,止为蔡伯喈一人,而蔡一人又止为“重婚牛府”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二亲之遭凶,五娘之尽孝,拐儿之骗财匿书,张大公之疏财仗义,皆由于此,故“重婚牛府”四字,即《琵琶记》之主脑也。

李渔深得要义,这也是他作品一出来即大受欢迎之秘诀。

再看词采第二的四原则:贵浅显、重机趣、戒浮泛、忌填塞。他特别强调了戏曲的通俗性问题,要“无一毫书本气”,其中“贵浅显”又是纲领式的: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看和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李渔真是深悟传奇写作真经,没有通俗化,就不会有广阔的市场。他从杭州武林门外起步,一开始就和别的作家不一样,起点极高,“十部传奇九相思”,男女风情,以科诨(喜剧)的方式,一下子就打开了市场:

每成一剧,才落毫端,即为坊人攫去。下半犹未脱稿,上半业已灾梨;非止灾梨,彼伶工之捷足者,又复灾其肺肠,灾其唇舌,遂使一成不改,终于痼疾难医。

他的作品太好卖了,本来改改会更好的。在很大程度上,李渔的创作是为了谋生,他要养家,数十口人都等着他的稿费生活呢。居杭州后期和居金陵期间,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出版和演出交游上,因此,有专家评论,李渔一生写了几十种小说和戏曲,除了《比目鱼》《风筝误》等少数几种,其他的立意都不高。他的快速高产和成为厚重的经典是相矛盾的,但似乎情有可原。不过,我依然极为赞同李渔的为文浅显原则: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

李家班的戏剧实践,使李渔有借戏班打秋风之嫌,但说实话,这也是为了实现他的戏剧梦想。因此,演习部和声容部,基本上都是围绕演出的实战展开,有了好的本子,将它更好地演绎出来,套路一点也不亚于写作。

李家班的演员如此优秀,那么,教她们的老师,就得是一流的高手。

看“变调”里的“变旧成新”:

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演旧剧如看古董,妙在身生后世,眼对前朝。……若天假笠翁以年,授以黄金一斗,使得自买歌童,自编词曲,口授而身导之,则戏场关目,日日更新,毡上诙谐,时时变相。

显然,李家班的种子早已埋在李渔的心里,一旦机遇出现,李渔就会紧紧抓住。他相信他有这个能力,他是天生的“曲中之老奴,歌中之黠婢”,只要给他时间,给他钱!

一艘缓缓移动的行船上,濮存昕深情地对徐帆说:来,雪儿,我给你画个眉吧,我给你画个蛾眉,屈原就是蛾眉,楚怀王喜欢他,才招致了许多人的嫉妒。

这是北京人艺2000年五幕话剧《风月无边》中的场景,该剧由林兆华导演。我一幕幕细看,濮存昕演李渔,徐帆演雪儿。雪儿要和李家班出去的霁儿比赛,她们同演《比目鱼》里的女主角刘藐姑。这场比赛如此重要,还因为有两个重要客人来观看,一个和尚,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蒲松龄。剧的结尾,雪儿殉情跳江。雪儿走了,蒲松龄说,她去了他的《聊斋》。蒲松龄小李渔差不多二十岁,而《聊斋志异》正式面世,李渔已经去世。显然,编剧是为了加强悲剧的效果才虚构这一情节。

我在《闲情偶寄》声容部“选姿第一”中的“眉眼”中,看到了李渔的眼光:

面为一身之主,目又为一面之主……目细而长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目善动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聪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

哈,他差不多就是个相面先生。不过,濮存昕看着徐帆那“善动而黑白分明”之目,还想再美化一下,他要让她更美,以使他剧中的人物完美呈现。

李渔的闲情,自居室部开始,越来越轻松自由,堪称淋漓尽致。

李渔经常对人这样感叹:我生平有两大绝技,自不能用,而人亦不能用之,這实在太可惜了。人问哪两大绝技呢?他回答,一是辨审音乐,一是置造园亭。

后一个不是李渔吹牛。自兰溪夏李村的“伊山别业”始,又到金陵的“芥子园”,再到晚年搬回杭州造的“层园”,他已经在中国古代园林建筑业中赢得了设计师的名声。而且,他还真为别人设计别墅,从房舍到窗栏、墙壁、联匾、山石、皆有他自己独到的见解,匾额中的蕉叶联、此君联(竹子)、碑文额、手卷额、册页额,虚白匾、石光匾、秋叶匾,均就地取材,实用新奇。

《李渔年谱》记载:康熙十二年(1673年)十一月,六十三岁的李渔游燕,“再入都门,为贾胶侯设计半亩园”。贾胶侯,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贾汉复,因官职而被人称贾中丞。李渔在京时,为贾中丞府上幕客。

半亩园坐落在北京东城弓弦胡同(今黄米胡同),现仅存遗迹。半亩园不是半亩大,而是取意自朱熹《观书有感》中“半亩方塘一鉴开”的诗句。据记载,园内垒石成山,引水为沼,平台曲室,有幽有旷;结构曲折,陈设古雅,富丽而不失书卷气,所叠假山被誉为京城之冠。

李渔一生三次进京,第一次是为了建芥子园筹款,他暂住在八大胡同的韩家胡同一带。己亥十月一个冬日,我去韩家胡同寻芥子园,七问八问之后,到了韩家胡同25号,牌子上有胡同的历史介绍,其中有这样一段:“清康熙初年,李渔寓居于此,建芥子园,该园仿南京芥子园所造,此后改为‘广东广州会馆,建国后曾为北京九十五中学,现为北京宣武区中小学卫生保健所。”因是周末,铁门锁着,实在看不出什么。

李渔在北京到底有没有建过芥子园,我查不到资料,以他当时的经济状况,建的可能性极小。清代刘廷玑的笔记《在园杂志》,我读到了这么一段:

所至携红牙一部,尽选秦女吴娃,未免入诞风流。昔寓京师,颜其旅馆之额曰:贱者居,有好事者戏颜其对门曰“良者居”。盖笠翁所题本自谦,而谑者则讥所携也。

那些好事者,显然看不惯李渔,要想尽办法侮辱他一下,而事实上,李渔这次来京,只是设计了半亩园,并没有带李家班。

我读《闲情偶寄》,读到了一个活色生香的李渔,可爱又可怜,这是一个多么会生活的人呀,但因为钱一直不宽裕,他只能苦中作乐。

器玩部中,他独创“暖椅”和“凉杌”,以抵挡武林门外的寒冷和炎暑。“暖椅”这样造:椅桌相连,椅桌均设两层,外用挡板镶闭,内用栅栏透气,脚栅之下安装抽屉,从早上到晚上,只用四块小炭即可一天保温,费用却低廉。

饮馔部中,强调蔬菜等清虚之物,他极力推荐西北途中遇到的头发菜,认为是戈壁之珍;他对白下(南京)之水芹、京师之黄芽菜(保定徐水大白菜)情有独钟,认为“食之可忘肉味”;他也淡泊,坚持“止食一物,乃长生久视之道”;他对汤心存万分感激,“予以一赤贫之士,而养半百口之家,有饥时而无馑日者,遵是道也”。总起来说,他不喜欢喝酒,喜欢吃果喝茶。

种植部中,讲到的花草种类繁多,“予播迁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龙眼、佛手诸卉,为吴越诸邦不产者,未经种植,其余一切花果竹森,无一不经茸理”。在他眼里,花草亦如人,也是有生命的,而且,他还从花草中悟出许多养生处世的方法。

弄花一年,看花十日,花之一日,犹人之百年,养花需要心境,却也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那紫薇树,竟能知痛痒,紫薇知痛,其他的树草不知道吗?肯定也知道。草木之受诛锄,犹禽兽之被宰杀,其苦其痛,实在是说不出罢了。睹萱草则能忘其忧,睹木槿则能知戒。芥子园大不及三亩,而屋居其一,石居其一,还有四五株大的石榴树。石榴多却不嫌多,为什么李渔要在窄窄的地方种上这么多石榴?石榴性喜压,籽越多越好,石榴性喜日,人可以在石榴树下乘凉,石榴又性喜高而直上,它们长在屋子旁,就是屋子的守护神呀。

李渔说他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腊梅为命。无此四花,以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夺予一季之命也。接下来的一件事,让众位看官深深体验了李渔的性命之说:丙午之春,正是水仙花开的时候,家里拿不出一文钱,家人(不知道哪一位胆大的老婆)劝道:今年的水仙就算了吧,一年不看水仙,没什么要紧的。李渔怒而答:你想夺我的命吗?我宁可减一年寿命,也要买一盆水仙!我从别的地方冒着大雪回金陵,就是为了看水仙!最终,家人没能阻止李渔买水仙,不知哪位老婆的头簪和耳环被他拿去当了。

李渔的花事还可以说很多,但有一件事,合欢树种植的方法,却被人捏了把柄,传为笑话:

灌勿太肥,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浇其根,则花之芳妍,较常加倍。此予既验之法,以无心偶试而得之。如其不信,请同觅二本,一植庭外,一植闺中,一浇肥水,一浇浴汤,验其孰盛孰衰,即知予言谬不谬矣。

我打电话问我弟毛夏云,他大学学种果树。他笑着说,这是对树名的误解罢了,合欢树是一种很普通的树种,树名好听,萧山新街这边就有合欢树大道。如果李渔真的用夫妻洗澡水去浇,而且他家的合欢树也长得好,这也只是一种巧合,洗澡水中有肥料,但没有必然关系。

康熙七年(1668年)暮春,李渔建完南京芥子园,却没有钱装修和美化花园了,于是,他南下广州,借着编《资治新书》第二集的由头,去拜访平南王尚可喜、广东巡抚周有德,实际上是想打秋风再筹点银子。就是这一次南下途中,他开始了《闲情偶寄》的写作。

江水平缓,窄小的船舱里,李渔的文思如滔滔江水,他要写下这些年来的真实经历和体验。对写作,对生活,对表演,对美学,他实在有太多的东西想写,这些文字似乎都浸着他的血,一个个跳将出来,活灵活现了。

《闲情偶寄》的结尾,显现出李渔的极大自信:

总之,此一书者,事所应有,不得不有;言所当无,不敢不无。“绝无仅有”之号,则不敢居;“虽有若无”之名,亦不任受。殆亦可存而不必尽废者也。

对于用生命和激情凝结成的文字,李渔有这个自信,他的《闲情偶寄》会久传天下。

杭州层园

康熙元年(1662年),五十二岁的李渔离开杭州去金陵,十五年后,六十六岁的李渔,卖掉芥子园又回到杭州,在云居山一带,建了新居,因房屋坐落在山坡上,阶梯而进,故他将别墅命名为“层园”。

为什么又搬回杭州?原因多方:身体一天天老起来,思乡情绪越来越浓,儿子们也要回原籍考试,经济状况也不是太好,虽然杭州不是他的出生地,但是他辉煌的起点,是浙江的中心。

幕转兰溪芥子园。

李渔像的右首,陈兴兵特意选了李渔的《多丽·过子陵钓台》词作主要展板,兴兵说,此词可以看作是李渔一生的总结与反省,也可以看作是他的内心独白。

李渔自五十岁得一子后,后面的几个儿子接踵而来,共有七子,实存五子。他的儿子们要去金华考试,水路必须经过桐庐。《多丽·过子陵钓台》就是李渔陪着儿子将舒、将开去考试途中,拜谒严子陵所写:

过严陵,钓台咫尺难登。为舟师,计程遥发,不容先辈留行。仰高山,形容自愧;俯流水,面目堪憎。同执纶竿,共披蓑笠,君名何重我何轻!不自量,将身高比,才识敬先生。相去远:君辞厚禄,我钓虚名。 再批评,一生友道,高卑已隔千层。君全交,未攀衮冕;我累友,不恕簪缨。终日抽风,只愁戴月,司天谁奏客为星?羡尔足加帝腹,太史受虚惊。知他日,再过此地,有目羞瞠。

关于富春江,关于严子陵,我写过不少文字。在严光面前,许多人都会发出同样的感叹,李渔的感叹,李清照也发过,她不敢面对严先生,只能选择“黄昏过钓台”。和严先生相比,李渔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我好名好利,面目实在可憎。但是,我没有办法呀,一家老小五十几口人跟着我,您让我怎么办?我难呀,太难了,我只有拼命地写,并厚着脸皮“终日抽风”。您是钓翁,我是笠翁,您高高在上,我低低在下,虽都是翁,我却是苦命翁,劳碌翁,我怎敢面对您这位将臭脚搁在皇帝肚皮上的世外高人呢?下次我如果再经过您钓台这里,我依然会羞得无地自容。

李渔说完了吗?如果仅此表达,我们还是太小看李渔了。读书读皮,读诗读意。李渔为什么觉得咫尺钓台却难登上呢?他的深意在詞意里藏着:严光那样的人,清高得虚伪,是圣人,是仙人,难怪朱元璋们不喜欢,而他李渔,是实实在在的普通人,要吃要喝,要求人,要养家,天下应该是由普通人撑起来的!您在天地间逍遥,我也在人间自由!

幕再转杭州层园。

杭州层园,依山临湖,却再也难让李渔回到那舒适的时光里了。不过,人生最后两年的李渔,拖着病体,依然顽强地写作、编书、出版,《芥子园画谱》的序言,就是这个时候完成的。

康熙十九年(1680年)一月十三日,三九严寒季节的杭州城,层园的斜坡上,李渔种下的梅花还没有长盛,寒冷就将七十岁的李渔的病体冰冷地带走了。李渔的好朋友,钱塘知县梁允植来到层园,为李渔主持了葬仪,还在杭州郊外方家峪九曜山代购了一块墓地,并题“湖上笠翁之墓”碑。

关于李渔的埋骨地,清人梁绍壬的笔记《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七有“李笠翁墓”这样记载:

笠翁晚年卜筑于杭州云居山东麓,缘山构屋,名曰“层园”。卒,葬方家峪九曜山之阳。钱唐令梁允植题其碣曰:“湖上笠翁之墓”。日久就圮。仁和赵宽夫(坦)命守冢人沈德昭修筑之,复树故碣,且俾为券藏于家,可谓风雅好事者矣。

李渔的粉丝还是不少,赵宽夫不仅修了李渔的墓,还将梁知县的碑字拓印保存了起来。

兰溪的李彩标先生,退休前一直在兰溪图书馆工作,他是李渔的第十一代裔孙,研究李渔多年,2011年还出版了《走近李渔》一书。

李彩标向我提供了一篇题目叫《李笠翁的故居和坟墓》的文章线索。此文作者陈吟泉,发表于1957年6月15日的《杭州日报》第3版,现摘录部分如下:

我为好奇心所驱使,到方家峪九曜山寻找李渔的墓、碣。方家峪是在南屏、九曜、玉皇诸山环抱之中的一片平原,前面靠近西湖,就是现在西湖小学、海军疗养院进内直到莲花峰石料厂,据志书上说,昔为焚厝之场,目前到处还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土馒头”,有的地段早已变作稻田、菜园与住宅了。在石料厂内食堂边的石砌水池中,我发现了一块青石墓碑。下截埋在土里,高120公分许,阔14公分,厚11公分,上边两角呈圆形,中刻大字“清故笠翁李公之墓”,右题小字两行,还可以辨认出“公讳渔,行九,海内知名士也”。以及“梁公建碑”,因重刊石以记”等等字迹。左边题款“乾隆丙戌年寒食日兰溪姪孙春芳同再姪孙泰生敬立”字样。

李彩标特意说明,陈吟泉先生当年找的那块碑,其实不是原碑,应该是李渔去世八十多年后,李渔的族人李春芳、李泰生等人寻找到李渔墓后重立的碑,至于李渔墓到底在哪,已经无从查考,但一定在九曜山这一带。

尾声

兰溪夏李村,李渔祖居内的展板上,李渔小广场边的石雕上,依次写着李渔的多个头衔:思想家、戏剧家、戏剧理论家、小说家、史学家、诗人、词人、书画家、园林建筑设计师、出版家、美食家、旅行家等。数一数,多达二十四个以上。

李渔的舞台,戏如人生,人生也如戏。

舞台中央,灯光慢慢暗淡下来,李渔瘦高的影子越来越细长,《比目鱼》《风筝误》《闲情偶寄》等作品,泛着闪亮的星光。

大幕徐徐收起,幕外,乔王二姬优美的唱腔轻悠而远扬。

猜你喜欢
芥子李渔
SOLES OF WIT
多出来的空间
材料作文“芥子之灯”导写
再遇芥子园——《芥子园画传》与当代名家对话展
李渔的养生之道
李渔文学创作与园林艺术研究的意义
出入芥子园—精进社第四回展
李渔的生命意识
李渔的幽默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