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白雪照着大地

2021-08-16 04:53李嘉茵
天涯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博

李嘉茵

接到陈实电话时,他在车上睡着了。被铃声突然惊醒,披在身上的旧外套抖落到了腿边。他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差一刻钟凌晨三点。睡眠浅,无梦。醒来后,幸而没受噩梦缠困,比睡前略微满足,他拧转僵硬的脖颈,按揉肩颈,拉下手刹,等待红绿灯的间歇点燃一根烟,然后拨划方向盘,驶向城郊,开往陈实车子抛锚的地方。十五公里外的乌兰乡,他依稀记得有条乡间公路可以直通,无须在漫延弯绕的省道上耗费燃油,只是那条路,夹在两山之间,前日积雪未化,坑洼处水凝结成冰,委实称不上好走。

他将暖气开至最大,挡风玻璃水雾消退。道路昏黑,没有路灯,他的车灯是数公里内的唯一光源。陈实用车载对讲机不停向他发牢骚,穿越隧洞时,话音时断时续,夹带沙粒般的杂音。飞蛾如雪沫般向他扑来,他挥动雨刮器,将尸首斩断。骸体被雨刮器刮至稀零,青色虫翅粘在玻璃上。他驾车钻入隧洞,明暗交错,洞顶灯光倾泻如瀑。隧道长长,他眯起眼睛,拉下遮光板,在刺目光柱间穿行,仿佛遭逢审判。

开出隧洞后,中断的信号又续上。陈实问他有烟没有。他说,一盒硬白沙,半盒黄鹤楼软红,烟管够,人抓了吗?陈实说,抓了,拷在后座,躺得像块厚切肋排,正打呼。天亮把人关了,去老何那儿整个羊肉锅,怎么样?

老何两年前负伤,办了病退,在城南公路边开了间羊肉馆。特色是活羊现杀,食客自行挑选部位,黑面母羊临死前的哀叫穿彻整条公路。

他和陈实先前总去老何那里,点锅红焖羊肉,老何摘下围裙,坐下陪同喝几盅,拐杖靠放桌边。包间圆桌边缘溜滑,钢质拐杖时而不慎滑落,砰的一声砸落在地。陈实欲俯身,他按住陈实。老何弯下身,铆足劲,扑腾半天,将拐杖归位,脸憋得潮红,浑然无事地说笑,置酒。老何去偏远乡镇追捕偷牛贼,便衣出行,误入圈套。七八人按住他,一人拾起一副农具,木扁担、长齿铁耙、铁锄在他身上轮番锤击之后,他被扔在雪地里躺了半宿。天亮后,被前来搜救的同事发现,抬上三轮车运往镇卫生院。此后,他得到了一副钢质拐杖,以及一枚婴儿手掌大小的二等功奖章。偷牛贼总像蟑螂似的,抓住一个,后面还有一窝。他说,阴天时,断腿还会疼,像郊狼啃咬腿骨。

觊觎牛羊的不仅是流贼。牧民忙赶场,死去的羊,丢在半途,被神出鬼没的郊狼啃食大半。他会捡拾残骸,架起火来烤。这是在戈壁巡逻时的余兴节目,他从未对旁人说起。他每日开车追随日落轨迹,采摘沙棘浆果,看羚羊成群迁徙。那段日子过分寂寥,营地储备匮乏,对食物的欲望有增无减。他吃过许多高原野物,牛羊牧犬,野马松鸡,还有陷入流沙脱险无望的马鹿和骆驼。赤红火焰在戈壁的岩洞里升起,他手掌贴靠焰尖,等待肉食升温,血腥味减少,火光在洞中波动,仿佛一场隐秘的仪式。

高原公路笔直通天,仿若在大地凿刻下的神之掌纹。他驾驶棕绿卡车自边防站返程时,曾不慎撞死过一只突然窜出的羚羊。那时他在演习中受伤的右臂还打着石膏。他下车查看,四野无人,索性将羊扔进车斗,载回营地。肉被分食,小博留下了羚羊那对角,休息日去山下乡镇,找维族匠人打了一把羚角短刀,铁质,刀身精美,雕刻云纹,刀柄羚角质地温润通透。刀尖朝外,开过刃,适合近身搏斗。小博闲时把玩,见他好奇打量,拉近他,靠近篷顶灯光,给他指看刀柄深处的绵红血丝。他将短刀插入鞘中,端详着鞘上那颗点缀隆盛的红玛瑙,问小博另一只羚角去哪儿了。小博说,还在老师傅那儿,想磨成串珠,休假返乡时带给女友。又问,玩过手串吗?他摇摇头。忽然记得从前有个小学同学,初中毕业后去阿尔及利亚务工,回乡探亲时偷运了点象牙制品。聚会时见那个同学戴过一只象牙手串,每有人问起,便掏出口袋中的小型镭射手电筒,给人看个通透。仿佛随身携带手电筒的目的,便是随时准备着向旁人展示这只手串。他听说,象牙贩子摘取象牙时,多是用麻醉枪将象射倒,随后立刻切掉象的半张脸和长鼻,裹挟整根象牙潜走。只剩半张脸的象,在原地挣扎,哀鸣许久才会死掉。

他们两家住得不远,聚会散场后乘同一辆出租车回家,车内氛围沉闷。他问起手电筒的事,略带调侃。对方解释说,自己在阿尔及利亚北部礁灰岩的布哈德拉铁矿工作,下矿井时总会帶个备用手电筒,不然心里头不踏实。下车后,那个同学晃着手电,一步一步拐入没有路灯的街巷。他回头看,想象着一头迈着硕大金黄脚印的象缓缓走远。高中毕业后,他再次参加同学聚会,听说戴象牙手串的那个同学在矿井工作之余,兼做零散的象牙走私生意,去年被海关抓住,已判刑入狱。多亏回国坐监,这才躲过了阿尔及利亚的反政府暴乱和一场隔年的矿难。不然,这场聚会极有可能选定在葬礼结束后举办。不过,这些都是他来高原之前的旧事了。

路边有道黑影晃过,他没能看清是人还是动物。他降下车速,在后视镜中回看,空无一物。可能是流浪犬只或野地郊狼。他想起自己在高原公路上撞死的那只羚羊。在过去,他停车查看时,会顺带拿起尼龙束袋和长筒猎枪。他不信佛禅,对它们不怀分毫敬畏。它们对他而言,仅有蛋白质的意义和价值。村落中野狗散落四处,成群结队,甚至可以同山上雪豹争夺猎物。牧民温和地注视它们,偶尔抚摸,间或投掷残食喂养。他休假时偷偷去镇上买酒,见到一只矮脚黄狗,一只灰色猎犬,高瘦,肌肉紧实,可能是牧民所养,两狗并排追逐,打闹不止。他用一点食物将它们诱至荒僻处,开枪击杀。狗怔怔地注视着他的枪管,蓬松如芦花的狗尾仍在摇动。狗血温热,不腥,他拿水囊接引,对准奔涌不息的动脉血管,接满。料理血旺,小博很有一手。下锅烹调前先焯水,沸水浸烫,热油,葱姜翻炒爆香,出锅前洒几粒花椒,增香去腥。小博从前是饭馆学徒,贵州人,好吃,粗通各种菜系。小博有点斗鸡眼,照相时双目紧咬镜头,有点滑稽,舌苔味蕾却优于常人。血旺拿来涮狗肉火锅,点缀薄荷,被小博暗地里做成一道名菜,十几条狗,可供全队上下大快朵颐三日。

车内空气变得湿冷些许,他的右臂和左腿隐隐作痛。他问,今晚是不是有雨雪?陈实说,还真是,预报说今晚有雪。下雪好,上个月干得不行,每天起床都会咽喉痛。自从手臂钢板取下后,他便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雪天。雨雪于他而言都算不得好天气。大片白雪覆盖沙漠,阳面积雪消融早,露出沙色,消融时在沙地上落下鱼鳞样痕迹,离远了看,广阔沙面显出似虎豹一般的白色斑纹。沙黄与纯白如影相随,相互叠错,绵延不绝。他开车时,悬吊着的那条手臂不自觉地颤抖,车子从一处沙堆坡顶直冲下来,歪歪斜斜地搁浅在底部。沙子细软,游蛇似的挪移着,他试图重新发动,有些困难,后胎空转,在残剩雪迹中留下一圈徒劳挣扎的印痕。

挡风玻璃上雨刷器不住挥动,总有碾不完的飞蛾尸体粘连在上,越积越厚。他细瞧一阵,发觉是落雪。夜风骤冷,雪粒子簌簌坠落,这种天气,帐篷里向来是难捱的。他从被中钻出,拨开帐篷,外面沙丘连绵,砾石遍地,吹来一阵沙雾,闭上眼睛,睁开,目之所及,几乎空无一物。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看黄沙戈壁间,含着一张脸。陈实说,附近有个火星小镇,去过吗?他问,什么火星小镇?陈实说,新近开发的旅游景点,在冷湖那边。地上光秃秃,寸草不生,满眼黄土,跟火星表面差不太多。那边还有火星营地,像模像样的。我们还可以报名参加个旅游团,模拟地球的最后一夜,有领队带我们攀越山谷,寻找水源和食物。另外听说营地有台天文望远镜,夜里观星可用。

他颤动嘴角,大笑两声,说,你他妈是去参加夏令营的童子军吗,是不是还有探险寻宝的小游戏?

小博女友会看星象,耳濡目染许久,小博竟也变得能掐会算,给他们所有人都看过。给他看时,问他生辰时日,说他是火星相位,在星盘里十分耀眼,日月火合,敏感易躁。他掐灭烟头说,这不准。小博手指悬立他唇边,移开,挑眉,向天上指。一枚硕大星粒嵌在冷蓝深邃的天空中,周边散落稀零星子。星空如海。在夜里,星芒只能引起他的恐惧。他蹲守在院门外一株旱榆下,宿醉的眩晕尚未消退,他深呼吸,视线抛向天空,被璀璨如钻的星群惊颤。小博穿防弹衣,率先冲进院落,掩在窗下,等候指令。他蹲在院外待命,两记枪声传入鼓膜。他们冲枪声响起的方向连开数枪。有什么从围墙上砸了下来。砰一声。

一只手电筒晃晃悠悠、不疾不徐,滚至脚边。他将它捡起。小博完了,老万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刚刚挤完了一管牙膏,或是一个游戏角色刚刚打空血槽。他按下手电开关,亮了一瞬,光芒随即熄灭。他喉中焦渴。在那明亮起来的瞬间,他看清了小博竖立着的一双眼,眼中有惊诧,似乎不知淌过额角的血流缘何而来。黑白遗照上,小博两只眼睛依旧不自觉地斗着,两只眼珠一起向天上眺,仿佛静待夜中流星划落。

你别说,还真有这个项目。陈实乐得拍了下方向盘,车喇叭嘟了一声,像是丰田车也跟着笑起来。户籍科的徐涛上个月就去了,说体验不赖,就是磕伤了膝盖,模拟荒野求生,翻山越岭的,不给水喝,听着还挺有挑战性的。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字,不置可否。陈实说,可惜这个月没假了,操。陈实话多起来,便说明他已开始犯困。陈实继续说,我记得上小学時,老师布置让写关于梦想的作文,我老写去火星探险。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嘴笑,说,相信我,那种地方没什么好玩的。

他一面应付着糟糕路况,一面敷衍陈实,让对话光滑平顺地行进下去。我想起来,包里有两张温泉折扣券,上回去小十字街一家洗浴中心出任务,老板送的,周末去吗?像是怕被他拒绝,陈实又补充了句,或者去隔壁KTV唱唱歌,隔壁酒吧坐坐,随你挑,我帮你喊上车管所的小王菲,老穿超短裤,纹了韩式半永久那个。

我不喝酒,对女人也无福消受,他说。转过一个急弯后,险些撞上一辆尾灯暗淡的货车尾巴。他踩下刹车,路面湿滑,轮胎较平日多滑行了数米才停下,随后他踩起油门,试图超车过去。陈实问,怎么了哥们?他说,没事,前面有辆货车,大晚上不开灯,差点撞上。

驶近后,他发现这是辆厢式货车,车身过宽,乡道太窄,雪天超车,他不是太有把握,按了几声喇叭,最后放开警笛,将货车逼停路边。他下车同司机交涉,对方神色略显慌乱,他问司机拉的什么货。司机说,一些牛肉,没别的。他去后厢查看,拉开门,七八具牛尸悬挂在铁钩上,血液凝固,瘦骨嶙峋,看上去像是几件悬在衣架上的皮质外套。检疫证看一下。他挥走两只盘绕耳边的蚊蝇,合上车门说。车主递来几张揉皱的纸片。他反复查看,挑拣不出毛病,只觉得哪里有古怪,叮嘱车主早日将车灯修好,记下车牌,便挥手放行。

陈实听他讲完,说,车上的牛会不会是偷来的,检疫证造假不难。这些偷牛贼,招式五花八门。像我车上这家伙,弄了辆面包车在村里盯梢,车上贴张“百年好合”红剪纸,夜里剪开农户的栅栏,往车厢塞进一头牛。我还听说,有人会把走私货藏在死牛胃里,跨省运送。他问,走私什么?陈实说,麻果啊,野货啊,诸如此类。

货车开走一段时间后,他仍心悸不止。可能是连日来的疲劳,半夜开车,路况不佳,精神紧张所致。他从副驾驶座前的抽屉里取出药瓶,倒出两个药片,干嚼咽下,思虑陈实的话,脚下给油,试图追上那辆在消融在夜色中的货车,再度探寻些蛛丝马迹。

路面爬满裂纹,时间久了,磨损扩散,坑洼不断。他竭力加速,厢式货车仍旧无影无踪。每途经一个无法避让的硕大路坑,车头都会猛地抬翘,他与座下这台车龄八年的老式桑塔纳同时飞行,再跌坠下来,哐当一声落地。陈实说了句什么,他在颠簸中恍神,将对讲机贴在耳边,要他重复方才的话。陈实的声音变得断续而摇晃,飘忽不定,像是自隧洞里传出。他勉强听清他的话:车子前面走来一个人,戴一顶奇怪的帽子。他在对讲机的杂音中隐约听到了咔嗒咔嗒的脚步声,走来的人似是穿着一双马靴,鞋跟马蹄铁般坚实硬挺。他问,那人干什么的?陈实没说话,对讲机里,一切声音都被抽干,唯有真空般的静谧。

群山幽暗,躯体庞大黝黑,比夜更深。他猛踩油门,车速升至一百二十迈,不时传来路面剐蹭底盘的声响。翻查手机导航,还有四十分钟车程。道路两侧的山上,不时传来鸮鸟啼叫。山路弯绕,前灯扫过冰冻路面,反射晶莹冷意。轮胎有些打滑。他握紧方向盘,好像如此就能牢牢把握方向。街道空无一人。临街商铺纷纷锁闭,拉着卷帘门,像一群匍匐在地的人质,惊恐到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只有一辆车,在街面孤零零地走。路中横躺一辆被烧焦半身的三轮车,写着“malajun”的焦煳纸壳歪立车头。他绕过搁浅的三轮车,味蕾霎时被激活。他回想起上次吃到这种土制蜂蜜冰淇淋还是昨年仲夏的事。他捏握方向盘,恍然间,竟不知应驶向何方。透过漆黑的防弹玻璃,注视着窗外幽暗莫测的一切。余生的一切都是未知,甚至有无余生都无可估量。

他来帕米尔高原的第六个月便吃了一颗子弹。子弹从左边锁骨穿过肩胛射出,他倒在一片丰茂的玉米地里,随即被灌浆后锋锐如刀的玉米叶子割破了耳朵。玉米茎秆长得一人高,叶片宽长,在风里摇晃,他们缓慢挪步,留意周遭。四下安谧,只有衣料与叶子摩挲的轻微窸窣。老万被前方猛然捅出的一杆长矛刺穿嘴部,急扣扳机,流了一脸血,断了五颗牙,烤瓷牙镶嵌到位前,说话漏风了三个月。而他因伤口感染发起高烧,昏迷数日,退烧后,又在帐篷里躺了一个月。小博一边把玩那柄镶嵌红玛瑙的羚角弯刀,一边对他说,临时停尸车就在帐篷外面候着。他笑了笑,两颊刺痛,才发觉颊边皮肤因干燥少水而龟裂。小博死后,这柄刀成了他的。他抚摸着刀把上的那颗血红玛瑙时,会想起小博。有时,他会想起那些狗乌黑潮湿的眼珠。

走出高原荒漠,是在三年后。军医诊断,他的精神状况已不再容许他继续完成营地任务。他退役了,顶着中尉头衔,以及金光闪烁的三枚奖章,回到故土,一个群山环绕的西北城镇,生活安逸,发展迟缓,城中央的水塔地标十年未改。秋冬时节,万物萧条,飞沙走石,大雪埋覆一切,雪野空无一物。这是他一年中最为沉闷的日子。时令交错时,他要定期坐进心理医生的白色办公室,回答医生的诸多提问,伴随着不间断的沉默。他交出的答案总是积极明朗,努力饰演着过去的自己,那个在山路上骑着摩托车环绕群山围猎风声的年轻人。他认为这项固定日程毫无意义,但是,如果不来,会有麻烦。他们这类人,解除配枪退役后,便被视作危险人群。经受过千百次演习训练,除了恐怖分子,再没人比他们更加了解如何制造混乱。更何况,如果不在这里,便会在其他地方浪费这段时间。在此处,或在彼处,并无区别。今日和明日,粘连一处,时间漫漶,令他心慌。再没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因此,他还是每月造访,按时抵达,从不迟到。

他在离家不远的派出所当片警。他想过当武警,将枪拾起,老连长得知后,主动帮忙请托战友,他为此志气昂扬了好一阵子,但最终没能通过心理测验。遗憾又幸运,得知结果后,他满意地叹了口气。学生时代的朋友,他没再联系过。上一次彼此发送消息,是在半年前。而那条消息,是一年前收到的。过去半年,他终于拿起手机,划拨到与朋友的聊天界面,没有过多解释什么,敲下几句话,潦草回复。也不愿解释为何自己消失了整整半年。与其说是应答,不如说是一封诀别短书。其实他不觉得过去了那么久。这句时隔半年送达的迟到的短信,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时间的褶皱里。没有回响。朋友知晓了他不再联络的意图,了然于心。他们的时间流速早就不同了。他想起自己从前与朋友在野水库游泳的事,那时他游得很快,动作迅疾生猛,体力充沛,总是第一个游到对面石桥下。这段距离不近,约二三百米。他一边抖弄着发梢上的水珠,一边看后面的人在水里费力地扑腾。现在,所有角色全被掉了个儿,几年过去,他还在漩涡里旋转,而他们早已游到了对岸去。

每天早上,上班前,他都会对着镜子,将胡须仔细刮干净。他盯視镜中的脸。铜色土质,颗粒起伏,布满坑洞和漩涡。山丘挺立,而后是陡极的坡下,状如峭壁,以及一处褐色暗洞,挤满沉淀黑黄烟渍的牙齿。那片荒漠在面庞上衍生、扩张,形成一个更具象的缩影。它是怎么被烙到自己脸上来的,他不知道。他时常弹落积沉在帽子边缘的几粒沙土。往日,他看也不会去看,那天他忽然有了一点想法,将一粒沙捧在手心,贴在眼下,细瞧。他在沙粒上看到了令人惊异的画面。那仿佛是一张人脸,贴附在不规则的沙粒上。他迎着酷烈日光,旋转变换沙粒棱面,每一面都在泛光。看着看着,棱面上瞧出了五官,那五官仿佛是参照自己的脸捏造而成。他简直是在对着一个微缩的自己窥看。

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他在梦里不停地回到那片戈壁。苍茫烟沙,东顾无人,西顾无人。骆驼刺簇聚,根系连通整个荒漠。浅红的一点日影,悬垂在黄烟里。天空和荒漠镜子般屹立,遥相对望。他是走不出这片荒原戈壁的,他想。如一盘被卡住的录像带,布满清晰划痕,永远重复地播送着同一天。

那是一个高瘦男人,恶名在外,据说一直收藏着艾提尕尔清真寺大毛拉死前被割下的半只耳朵。男人不是普通牧民,黄褐色眼珠,留山羊胡须,穿一双马靴,鞋跟硬实,戴一顶有护耳的帽子。帽子看上去是驼绒之类的材质,保暖舒适。高倍狙击镜帮他看清护耳上飘落的骆驼绒毛。如果仅凭裸眼,那不过是对面山丘缝隙里的一道模糊暗影。他趴俯在骆驼刺丛中,盯守数日。将枪对准人的时候,竟不像对准其他野物,他多少会有负罪感,尤其是用连发的自动步枪,手枪会好一点。至于为什么手枪会好一些,他想不明白。他唯一想到的是,自己心肠还是没有料想中的那样冷硬,起码没有到杀死同类毫不眨眼的程度。

后来他想通了,这是一种处决感。将物变为非物,是上帝的手笔。而反过来,随便一个远距离持枪者便可做到。埋伏在高处,向下瞄准,将百米之外的人轰得脑浆四溅,将他的灵魂收割。来到此地之前,他从未做过狙击手,也不想尝试。他想,这太夸张了,与枪战游戏全然不同,简直是对上帝角色的戏仿。

他看准时机,射出了那一颗子弹,击飞了男人宽大的帽子,连同头颅上的天灵盖。男人不是轰然倒地的,他的那双腿颤栗而扭曲地向前跑了两步,执行着头脑运转最后的指令。他想起那只被自己射落的松鸦,扭断脖子后,翅膀依旧不停扇动,双脚跳来跳去,肉身早已死去,肌肉记忆顽固得难以想象。那一瞬间,他怀疑那颗子弹是否落错了地方。最终男人还是倒下不动了,一阵风吹卷起沙砾,淹埋在他身上。

或许陈实是睡着了,他想。这么冷的天气,发动机出了毛病,空调不知还能不能用。陈实肯定会把车窗摇上去,车内会暖和些。他开的那辆丰田,大修过两次,窗户掩不实,总留道缝,些微漏风。对讲机通讯照旧中断着,像是彻底消失了一般,电波信号无法送达这里。从子弹射出到皮肉开绽的短暂瞬间,他肉身紧绷,感到一阵恐惧。在此之后的数十个夜晚,噩梦接踵而至,他梦到子弹射出后,自动变更轨迹,瞬间回弹,穿透了自己的胸腔。他担心自己认错了目标,将无辜者葬送。他甚至在梦中预演了几场法庭审判,戴着手铐脚镣,低头不语,囚衣外套着一件刺目而难看的橙黄色马甲。醒来时,甚至记得法官抖弄胡须的样子,低头一字一句宣读判决书,从头至尾都不曾看他一眼。

如果一切能够从头来过的话,他会拒绝这纸调令。他相信,所有毫无防备地被送上高原的人,或许都曾这样想过。这里永远不能像演习时那样,像催泪弹散发出的呛人白烟那样,被风轻易驱散,不留印迹。第一次中弹的时候,他惊异于自己对痛觉的麻木和滞顿。痛缓慢地攀附上来,血浸透衣料,他才意识到有颗子弹穿身而过。对死亡的恐惧在这时翻涌上来。他在黄昏的空气里看到一缕飘扬的绛色烟雾。后来他想,小博死前,是不是也看到过呢?如果不来此地,小博会继续留在表舅开的农家乐饭馆里,在挂着大蒜和红辣椒的屋檐下,蹲在门槛上剪龙虾尾,清洗花蛤,削萝卜和土豆皮。

桌上摆着冷透的羊杂汤和嚼剩的残骨。酒过三巡,他们稍有醉意。老何借着酒劲,又一次讲起同事的故事。他在追捕偷牛贼的过程中,喝多了,误射一发子弹,正入对方后背。那时赶上严打,同事被宣判死刑。那时他还年轻,孩子刚出生,是个男孩,嗫嚅着,咿咿呀呀,还没学会叫爸爸,在葬礼上舔咬手指,从拇指啃到无名指,冲每位来客咯咯笑个不停。

老何病退后,编制空缺由陈实顶上。陈实警校毕业,分到基层历练,成为他的搭档。那时他已在所里待了两年半。他被安排和陈实一组行动,开始是他带陈实,告诉陈实怎么摆平经济纠纷,解散氓流群架,劝和夫妻殴斗。他心思缜密,压得住事,只要情绪正常,不受刺激,不知内情的人看不出他需要定期前往市三院精神科挂号。陈实热心,胆大鲁莽,路过河坝,见有老头凿冰垂钓不慎落水,冬月里衣服顾不上脱,直往冰窟里跳。有时,事情结局并不那么好。陈实曾用皮带狠戾地抽打过一个扼死生母的赌徒。

时间久了,他已渐渐适应了与陈实的相处模式,就像他和小博、老万那样,彼此熟稔,兼有默契。陈实出事时,他委实不想更换搭档。入监时赌徒体检查出脏器受损。最后所长从监控摄像头里搞清楚了这件事。他代陈实揽下罪责和处罚。他与陈实身高相近,体形相仿,都剃青皮圆寸,模糊的监控影像无法明辨二者之间的细微差异。抑或所长早已看出端倪,但仍默许了他的顶替。他的情况,旁人都知晓,此事于他而言,着实称不上惊讶。所长也放弃了对他的训导,宣布完纪律处分后,只叮嘱他按时就医吃药。

两年半之前,他刚到所里,便打过一个陌生人。对方不是小偷、劫匪,也不是酒鬼、赌徒、瘾君子,仅是一个来更换身份证的上班族,没有任何犯罪前科。陌生人同他毫无干系,甚至没有一句对话,但他还是动手了,难以自抑。所长冲上去抱住他的腰,却已来不及,受害者的左侧门齿已被砸落。所长使力拖开他,他差点连所长也一同按在地上打。事后,他受到了处分。所长质问他为什么打人。他说,那人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

这类意味不明的目光触怒他,向他暗示着那段过去的时日,手枪揣在触手可及的位置,扳机按在指腹下,随时准备撷取威胁者的性命。在城巷和荒野,他的感官像动物那样明敏、锋锐,一切细琐的声音和诡秘的响动都无法逃开他兽类般锐化的耳朵。每一秒钟都不曾松懈,不然他很难在荒原上活下去,并撑到回乡这天。

那些未能归来的人,便留在了那片荒漠,伴着骆驼刺、沙棘和芨芨草。针叶无花,苔草稀零,沙地植物根系发达,连通整片戈壁。

他与老万曾去小博家,探望小博的父母,参观小博的卧室,东户朝阳,光与尘在床褥上空悬浮。书桌上摆着一台德劲牌录音机,体形硕大,仿若一台琴。书架上满是周杰伦和陈奕迅的磁带,还有伍佰的《单程车票》和《光和热》,以及迈克尔·杰克逊的《危险之旅》。旁边摆放着动画片《神奇宝贝》中的妙蛙种子和水箭龟手办模型,彩漆驳落,年疏日远。他甚至翻看了书桌抽屉里的作业本,五年级七班,廖庆博。上到五年级,字迹还是歪歪扭扭,偏旁与部首赌气般各居一方。他取了一盘磁带,塞进录音机的肚腹,播放的是伍佰的《挪威的森林》。他记起,小博曾在营地篝火晚会上唱起这首歌。唱至“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着你最深处的秘密”时,磁带卡住,刺啦刺啦,杂音不断。他将磁带取出,卷紧带头,重新放入,还是卡带。他将溢出的狭长黑带缓缓拉出,带上有划痕和裂纹。他转动轮轴,将黑带绕回,搁放归位。他向两位老人询问小博女友的联系方式,说小博曾多次提及她,他留下的部分物品,想来应当转交给她。

小博父母互看一眼,说,谈不上,小博没有女友,只有一个相亲对象,本想休假回家时见一面的。老万低声岔开话题,转而谈起今年丰润的雨水。

老实说,他并不覺得太意外。营地很多人都是如此,单身或离异,却时常聊起女友或妻儿,仿佛在异乡有个温暖的去处,倦鸟归巢,总有人在等候。本想转交小博女友的书信和笔记本留给了小博父母,连同那只缀满红棕色血珠的羚角手串,珠子是他看着老匠人一颗颗磨润、抛光的。他踟蹰许久,到底还是留下了那把羚角弯刀。夜深难眠时,他总在黑暗里静默摩挲刀背雪浪般的纹路。刚回家的那半年,他没见任何故人旧友,父母在侧,嘘寒问暖,他照旧刀不离身。

风雪塞途,车灯在茫茫黑暗中切割出一小块楔形光亮,随即被鹅毛似的大雪覆盖。他的车速越来越慢,方向盘越捏越紧。

街上空无一人,路中央的钢质阻车拒马被冲得七零八落。鲁克沁镇派出所的三层小楼被烧得外壳焦黄,院内三辆警车被掀翻后点燃,烧得青黑,铁皮膨胀鼓起,布满刀痕。那日值班的人他认得,总在团结超市门前遮阳伞下同推车卖熏马肠的哈萨克老头走方棋的那个。听说他打空子弹后径自从楼上跃下,折了条腿。他提前结束休假,赶去与老万他们汇合。一个脸庞脏兮兮的男孩,圆脸,灰褐色眼珠,头发蓬乱卷曲,八九岁模样,细瘦孱弱,站在路边冲他招手拦车。他点踩刹车降速,平缓地从他身边开过,没有停下。他想,自己要去的地方远比站在路边冲往来车辆挥手冒险得多,他手臂探出窗外,冲男孩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在剩下的路途里,他用对讲机告知调配中心的同事,路边有个男孩疑似走失,并描述了详尽位置。

他们总是执着于找到一种好办法来消度时日。小博收集短刀和匕首,研究战术武器,在他带去高原的几册军事杂志上圈画批注,最终将这些书页翻得脆如酥饼。他一闲下来便要饮酒,每次外出,都会绕去镇上牧民阿尔斯兰那里,收购数斤自酿酒浆,回来勾兑,灌在矿泉水瓶里,睡前固定要喝上几口,淌着醉意入梦。老万的兴趣是刻骨牌,每日结束训练后,便坐在书桌前,对着灯光,一笔一画精雕细刻,小博让老万刻一副麻将牌出来,老万不应,指尖忙碌照旧。某晚起夜时,他披衣起身,老万没睡,灯光里,目光灼灼。他走过去,看了眼老万手里的玩意,没有一个确切的形状,像是无数匹涌动的波浪在海面上初显,此起彼伏,将落未落。他在雕刻这片荒原沙漠。

退役几年后,他再去看老万时,老万躲入云南一座山中小寺,拜住持宽宁和尚为师,皈依为俗家弟子,法号永慈。老万佛袍松垮,穿件T恤,与平日举止无二,照旧抽烟饮酒,只是不再杀生吃肉,怎么劝说都不再吃。临走时,老万将一袋后山采来的野生菌和那件刻像送给他。这种野生菌,摆在公路边卖,招徕过路游人,标价一斤七百块,照样卖得精光。他将野生菌煮汤,有棵菌深暗发紫,表面依附黏液,炖在汤里,很是另类。他没多想,全数喝下,当晚睡前,出现幻觉。他坐在桌边,四肢骤缩,变得米粒大小,落入桌上的荒原刻像中,沙原辽阔,黄沙尽头耸立着奇形岩柱和波纹石壁,粗粝碎石间,散落流沙和洞窟。他走了一夜,没能翻越一面沙坡,天地虚渺,他逐渐迷失方向,前方道径无数,抑或说,条条都是末路,他用衣料做绳结,计算自己行走的日子和公里数,结局当然是再也走不出。

距离陈实发来的位置只剩三公里,雪势渐大,他不得不降下车速,低档行驶。风雪中,他遥遥看到陈实那辆白色丰田,已近乎融于雪野。他在一处稍远的地方停车,掩在车内观察,拨打陈实的电话号码,铃声自前方车中响起。他下车,缓步靠拢,向前窗探看,车内空无一人。绕车一周,躬身搜寻车底,排除了潜藏炸弹的可能。车门紧锁,他试图找寻一块趁手的破窗利石,走入路边松林。

手电的金黄光柱在密不透风的夜林中游荡,眼前晃过枯瘦枝干的层叠纹理,他环视四周,电筒光柱在某处折射出耀目的金属亮泽,他摇晃手腕,在那束灿烂的光泽里,恍惚之间,他看到了一副银色手铐,以及一只垂下的手。

陈实右手被铐在一根松树枝上,身体像一块散落的布,意识模糊,四肢僵直,下肢有伤。配枪和弹夹都已不在。他把陈实抬上车,拾起落在地上的旧外套,披在他身上。他返回丰田车上寻找医药箱,发现对讲机线路被切断。他将陈实伤处缠紧。陈实说,没跑远,快追,我还行。他没说话,拧转钥匙,发动车子。陈实拉下手刹,车猛然晃动一下,停了。陈实说,就两个人,其中一个中弹,跛足,走不远,两人身上一把短刀,一把枪,枪有消音器,剩一发子弹,他们往山背面跑去了。陈实直愣愣地看向他的眼。哥,我不想剩下的日子里一直背着这个处分。

这回他避过了陈实的目光。他手掌拍在陈实肩上,说,别傻了,想想老何。陈实说,天快亮了,就一个小时,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天快亮了。再过一小时,天色便会泛青,雪夜中的晦暗云絮即将舒展眉眼,地平线上的一切都不再能藏掩干净。好吧,他说。他推开车门,走入松林。一切错位的事物都应被重新矫正。

行动集结那日,前夜结束了一场长官调任的送别会,地上橘子皮、瓜子皮还未扫净。翌日收到线报,有人在附近村镇发现了××××县爆炸案嫌疑人藏匿的踪影。全队武装,立即出发。他宿醉未消,脑内昏沉,坐在车中,穿行在一条幽邃的入村窄道上。队长在车盖上摊开地形图,圈画出嫌疑人藏匿地点,制定围捕策略。他被命令先行侦察,旁人跟随。他点头,心脏开始剧烈搏动。天黑下来,行动前他去门外溪流处掬水洗脸,排尿,头脑清爽不少。小博拍他肩,问感觉如何,他点头。回来后,队长宣布,方案有变,他的位置已被顶替。

他腰上缠着尼龙绳,很快追上了那个跛足男人,积雪疏松,鞋底湿滑,地面已开始结冰。躲避男人挥来的短刀时,他踉跄了一下,慢了半拍,抬手格挡,被划伤小臂,血涌出来。他心想,有点麻烦了。随后抽出腰后的羚角弯刀,挥刺数下,引对方分神,找准时机,一脚踢飞跛足男人的短刀,猛扑上去,将其按倒在地,不受控制地砸了数拳,砸至对方血肉模糊,眉上的血倒向额心涌。

他用刀柄将跛足男人彻底击昏,边捆缚对方的手脚边想,这也许是个陷阱。

他将跛足男人捆在一块崖石边,继续向上攀爬,站上峰峦,他的眼中雪野苍茫,仿若一张面影,倒坍在大地上。那个头戴驼绒护帽的男人,在即将消散的雪亮月色和圣洁原野下,骑着一匹马,行走于眉峰间,拧转身来,冲他挑动眉毛。他不知自己如何看清了他的神色,仿佛虚空中高倍狙镜早已在面前架起。他习惯性地去摸羚角弯刀,发现腰后空无一物。弯刀掉落在了何处,他不知道。白雪似的月光在地上汪成湖泊,一切暗影都將被照亮。

他转身四顾,搜寻那把散落雪野的弯刀,耳蜗捕捉到扣动扳机的细微声响,仿佛赶牛人挥动了一记皮鞭,雪原上的牛群必定会朝既定轨迹行进。不知何处,不知何时,这颗子弹将会穿过迢迢山川和千里冰湖,为他奔赴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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