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丽宴飨中的政治映像

2021-08-19 21:51管洪扬
西部学刊 2021年13期

摘要:透视元朝皇帝及高丽国王即位之宴飨、元朝皇太子受封册之宴飨进行专题研究,透过对宴会相关程序、诏书、心态等,发现其所反映的政治映像包括:不可过高估计元朝公主对高丽国王地位之影响;忠肃王在元英宗、元顺帝即位庆宴上之不同心态,体现了忠宣王、忠肃王父子对元武宗(及元仁宗)-元明宗-元顺帝一支帝系之政治依附的心态;皇太子爱猷识里达腊受册立后,元廷赐高丽之“孛儿扎宴”或成为其后恭愍王打击奇皇后家族以进行反元政治活动的经济以及个人动因。

关键词:元丽宴会;政治映像;元朝

中图分类号:D829.3/.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1)13-0109-03

自高丽忠烈王迎娶元世祖忽必烈之女忽都鲁揭里迷失,元朝与高丽结成了长达百年的甥舅关系,双方举行了多种形式的宴会。学者在先前论著中已有述及元丽宴会①,但据笔者管窥,尚缺乏对元丽宴会背后反映的政治内容进行专门解读。本文拟对元朝皇帝与高丽国王即位之宴、元朝皇太子受封册之宴进行专题研究,希冀可以稍补元朝与高丽政治外交史研究的相关内容。

一、孰主沉浮:庆宴上的高丽国王

高丽忠烈王、忠宣王、忠穆王、恭愍王在即位(或复位)时受到了元廷之重视,这在高丽君臣与元朝诏册使之宴飨中得以凸显:一是国王即位时,元廷时常专门颁诏②。二是国王与元使在宴飨上时常相互赠与方物③。元廷之所以重视忠烈王、忠宣王、忠穆王之即位,与三位国王的身份有一定关系。忠烈王迎娶元世祖忽必烈之女齐国大长公主,是为皇帝驸马,忠宣王、忠穆王均为元朝公主所生。虽然如此,元朝公主对高丽国王之地位未必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笔者认为不可过高估计元朝公主之于高丽国王地位之重要性,兹举元初忠烈王与元末恭愍王进行论证。

元丽联姻后,忠烈王地位的提升可由宴会之座次与礼节变化反映出来,但其历经了一个过程。元世祖至元十一年(公元1274年)七月,高丽元宗去世,“遣使以遗表来上,且言世子愖孝谨,可付后事。”[1]卷8元朝遂遣同知上都留守司事张焕颁诏,册时在大都之高丽世子愖为高丽国王。诏曰:“谕高丽国王宗族及大小官员百姓人等。国王王禃在日,屡言世子愖可以承替,今令世子王愖,承襲高丽国王勾当,凡在所属,并听节制。”[2]

王愖受诏于康安殿,继而服黄袍即位,是为忠烈王。受群臣朝贺后,忠烈王宴元朝诏使[3]卷28,《高丽史》对此次宴会上的礼节问题作了记载。宴会上,“诏使以王驸马,推王南面,诏使东向,达鲁花赤西向坐。王行酒,诏使拜受,饮讫又拜。达鲁花赤立饮不拜。诏使曰:‘王,天子之驸马也,老子何敢如是?吾等还奏,汝得无罪耶?答曰:‘公主不在,且此先王时礼耳。”[3]卷28即位宴飨上,忠烈王虽得以坐于主位,但达鲁花赤之行为颇不敬。至元十八年(公元1281年),为获高丽驰援而东征日本,元世祖允诺忠烈王之请求,赐予后者“驸马”称号。是年三月,高丽将军卢英还自元,告世祖赐忠烈王驸马国王宣命及征东行中书省印。翌日,忠烈王与忻都、洪茶丘议事,王坐北向南,忻都等坐西向东,一改高丽事元以来王与元朝使者东西相对之境地[3]卷29。而此时忻都等不敢抗礼,体现出高丽国王地位之上升。依上所述,忠烈王地位的提高历经了一个过程,且紧密切合元朝笼络之需。

至元三十一年(公元1294年)正月,世祖皇帝驾崩。四月,皇太子即位,是为元成宗。时诸王驸马均参与了成宗所设庆宴,忠烈王之座次排于第七[3]卷31。大德元年(公元1297年)五月,齐国大长公主去世。大德四年(公元1301年)六月,忠烈王至上都参与成宗所设之只孙宴。此次宴飨上,忠烈王于诸王驸马中座次位列第四,较此赴元廷与宴时之座次有所提前,且成宗对其“宠眷殊异”[3]卷31,可见齐国大长公主去世并未致使忠烈王地位骤降。

再来看恭愍王的例子。恭愍王既非皇帝驸马,亦非元朝公主之子,其复高丽国王王位受到元廷重视另有其因。至正十八年(公元1358年)开始,红巾军势力屡逼高丽。高丽协助元军屡败起义军,为匡扶元室立下战功,亦使元廷对高丽更为重视。先是,由于高丽叛臣崔濡与元廷搠思监等人勾结,元廷曾废恭愍王而立德兴君。元廷罢免搠思监后,为表达对高丽匡扶之重视,遂于至正二十三年(高丽恭愍王十三年,公元1363年)十月遣翰林学士承旨奇田龙特诏恭愍王复位[3]卷40。

此外,忠穆王作为德宁公主之子,其即位虽然如上所述,受到了元廷重视,但庆贺宴上的细节亦体现出摄政母后德宁公主对他的压制:至正四年(公元1344年)五月甲午,元廷派遣李麻、秦瑾来册立忠穆王。高丽君臣“宴元使于延庆宫,母后在北向南,王在西向东”[3]卷37。在此次宴会上,母后德宁公主坐于“南面”之主要位置,而新任国王却坐于次要位置。

综合上述,笔者认为虽然元丽联姻后元朝公主下嫁高丽国王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高丽国王在元帝国之地位,但亦不可对这一程度作过高考量,高丽国王的实际政治地位受到了多种因素,尤其是时局因素的制约。

二、“痛哭”与“欢甚”:高丽国王之政治依附

元仁宗延祐七年(公元1320年)二月,高丽郎将玉纯还自元廷,报仁宗崩,皇太子即位,是为元英宗。先是,元武宗及皇后答己、皇太子(元仁宗)与忠宣王关系甚笃,《高丽史》对此有所记载。元武宗至大二年(公元1309年)四月,高丽政丞崔有渰赴元廷上笺忠宣王,请其还国。但由于“时帝(元武宗)及皇后(答己)、皇太子(元仁宗)待王甚宠,故王不纳”[3]卷33。忠宣王与武宗、仁宗“年龄上虽有差异,但他们当时都是年轻人。长时间的共同生活,使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所以成宗死后,忠宣王很希望武宗或仁宗能够登上皇位,这是很自然的事情”[4]。因此,忠宣王拥立武宗便顺理成章。得知元仁宗驾崩后,高丽百官“痛哭于紫门”[3]卷35,十分悲恸。三月戊午,英宗以即位遣礼部郎中忽剌出至高丽颁诏。二日后,忠肃王宴元使,“王醉,杖密直副使尹莘杰”,内心之苦闷可见一斑。四日后,忠肃王再宴元使。此次宴会上,忠肃王作诗与侍臣唱和,且“连夜宴饮,耽乐无度,赐妓缠头无算,由是府库虚竭”[3]卷35。虽所作诗歌内容不曾窥见,忠肃王在宴会上连夜沉溺享乐,挥霍无度,以致“府库虚竭”,是其对仁宗逝世的悲痛现实的逃避。出于皇位变更而对忠宣王之担忧,忠肃王于是年七月、十一月两次遣使赴元廷问忠宣王起居[3]卷35。有学者认为,忠宣王虽长居大都,但遥控高丽政局,致使忠肃王对其心生怨恨,两者之间存在权力之争[5]。英宗继位庆宴上,忠肃王之心态可作为一处例证反驳此观点。忠肃王君臣对忠宣王之担忧并非多余。十二月,元英宗“以学佛经为名,流上王(忠宣王)于吐蕃撒思结之地”[3]卷35。忠宣王被流放至吐蕃。关于忠宣王被谪原因,学者多有述及,兹不置论。由上所述,忠肃王在元英宗即位庆宴上之消极心态,体现了忠宣王、忠肃王父子对元武宗、元仁宗政治归附之心态。

至顺四年(公元1333年)六月,妥欢贴睦尔即位后,元廷遣使高丽颁诏告顺帝即位。忠肃王率百官出迎元使于郊,之后宴请元使。《高丽史》之记载称:“王宴使臣,欢甚,赋绝句,命文臣和进。”[3]卷35“欢甚”体现了忠肃王的欣喜之情。忠肃王之“欢甚”心态缘由有二。首先,或同元顺帝早年与高丽之交情有关。元文宗至顺元年(公元1330年)四月,明宗皇后八不沙被谗遇害。文宗继而将明宗长子妥欢贴睦尔(元顺帝)流放至高丽大青岛,使之“不与人接”[1]卷38。李鹏认为,元顺帝早年被流放至高丽的经历,或许亦是其在继承皇位后对高丽女子颇有好感的一个因素[6]。虽元廷使之“不与人接”,但“元顺帝在高丽住了一年,对高丽的风俗人情有所了解”[7]。被元廷召还妥懽贴睦尔后,至顺三年(高丽忠惠王二年,公元1333年)正月,辽阳行省遣使至高丽索要朱帖木儿、赵高尹二人。“先是,二人诬谮于帝曰:‘辽阳与高丽谋欲奉妥懽太子叛,已而来奔。乙酉,盗杀二人于街。”[3]卷36据此,笔者推测忠肃王在宴席上之“欢甚”心态同元顺帝早年与高丽之交情有关。此外,忠肃王在宴席上之“欢甚”亦或与代际感情承续有关。前文讲到,忠宣王时,武宗皇帝及答己太后、皇太子(元仁宗)待忠宣王甚宠,而元顺帝乃元武宗之嫡孙。综合前述,笔者从“早年交情”与“代际感情承续”两方面解读了忠肃王在元顺帝即位庆宴上“欢甚”之心态。忠肃王在元顺帝即位庆宴上之积极心态,体现了忠肃王对元顺帝政治依附之心态。

依上所言,忠肃王在元英宗、元顺帝即位庆宴上之不同心态,体现了忠宣王、忠肃王父子对元武宗(及元仁宗)—元明宗—元顺帝一支帝系政治依附之心态。

三、必然抑或偶然:恭愍王时期的孛儿扎宴

爱猷识里达腊(元顺帝与奇皇后之子)受册立为皇太子后,至正十二年(高丽恭愍王二年,公元1352年)七月乙亥,元顺帝遣使至高丽颁诏告皇太子即位诏。辛巳,恭愍王与鲁国公主在延庆宫宴请元使,且派遣尉卫注簿韩元如元,“索孛儿扎宴及供使臣所需。”[3]卷38关于孛儿扎宴之含义,学者已有较多探讨。《蒙古秘史》亦称之为“不兀勒札儿”[8]。《高丽史节要》解释道:“元法,合姻娅而宴之,謂之孛儿扎宴。初,王为李氏表请,固帝赐是宴。”[9]卷26八月,元廷派遣峦峦太子、定安平章来赐“孛儿扎宴”于荣安王大夫人(奇皇后之母)。是月乙巳,高丽于延庆宫设孛儿扎宴,恭愍王与鲁国公主均与是宴。宴会上,恭愍王之妻鲁国公主与太子坐北朝南,恭愍王坐西向东,皇后母李氏(荣安王大夫人)坐东向西。恭愍王先行起跪,献酒于太子,太子立饮。稍后,太子起身献酒,依次为皇后母李氏、恭愍王、鲁国公主[9]卷26。恭愍王并未坐于主位,太子亦未先献酒于恭愍王。在座次与礼节上,恭愍王均被太子等人轻视。“是宴用布为花凡五千一百四十余匹,他物称是,穷极奢侈,由是物价腾涌,禁公私用油蜜果。”[3]卷38“时国用罄竭,贷永福都监布二千六百匹,又贷于富民。”[3]卷38永福都监,忠穆王初即位时为支应金刚山榆岾寺而设之[3]卷77。此次宴会耗费了高丽府库大量物资,导致高丽物价暴涨,甚至政府需向永福都监及民众借贷以度日。高丽虽于宴会前遣使入元索要宴会所需物资,但实为杯水车薪。恭愍王之所以遣使入元索要此宴,无非因即位未久,希冀借此机会巩固地位。正如屈广燕所说:“恭愍王即位之初就针对高丽国内种种弊政进行了一次改革……同时恭愍王亦积极讨好元顺帝奇皇后以稳固王位。”[10]因此,恭愍王允诺峦峦太子所请婚事便顺理成章:十四日,“太子、平章还,王饯于郊。太子约娶金允臧女,以其女归。”[3]卷77此外,奇皇后此时在元廷权势甚大,且“并不希望高丽脱离元朝,反而非常看重元朝对高丽的控制”[7]。壬申,高丽遣密直副使李也先帖儿携李齐贤所作谢表如元,谢元廷赐孛儿扎宴。表中有语曰“庆毓离明,固邦本于万岁。于是降璿源之贵戚,驰玉节之重臣,陈饮食以赐欢,贲金缯而将意”[11]。此外,李齐贤还曾专门作一表奉谢皇太子爱猷识里达腊,中有言曰“既升储位于青宮,益笃孝诚于丹扆。……导皇泽于云霄,俾张嘉会”[12]卷8。

笔者据前表“固邦本于万岁”“陈饮食以赐欢”与后表“既升储位于青宮”“导皇泽于云霄,俾张嘉会”推测,元廷赐孛儿扎宴实为贺立皇太子。

此次孛儿扎宴耗费了高丽政府大量资财,在细节上亦体现出对恭愍王之轻视,或是恭愍王此后打击奇氏家族以进行反元活动的动因之一。可以说,此次略显“偶然”的孛儿扎宴对恭愍王“必然”所要进行的反元改革起到了一定促使作用。关于恭愍王进行反元活动之原因,学者倾向于从政治抑或文化的角度进行分析。笔者尝试从经济以及恭愍王个人的角度解释此次宴会对其进行反元的政治活动之影响,以冀有补于前人。注释:

①参见萧启庆《元丽关系中的王室婚姻与强权政治》、李京礼《忠烈王时期丽元两国政治关系研究》、朴延华《高丽忠穆王代整治都监改革与元廷关系》、蒋非非《中韩关系史(古代卷)》、韩国学者卢启铉《高丽外交史》、李梅花《试论奇皇后对元末元丽政治关系的影响》。

②参见《元高丽纪事》第38页;《高丽史》卷33《忠宣王一》,第517页;《高丽史》卷40《恭愍王三》,第618页。

③参见《高丽史》卷33《忠宣王一》,第517页;《高丽史》卷37《忠穆王忠定王》,第565页;《高丽史》卷40《恭愍王三》,第618页。

参考文献:

[1] 宋濂.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2] 佚名.元高丽纪事[M].台北:广文书局,1972:38.

[3] 国书刊行会.高丽史[M].东京:日本国书刊行会,1908.

[4] 高柄翊.高丽忠宣王拥立元武宗事件[J].蒙古学信息,2002(3).

[5] 池芳芳.高丽忠宣王在元丽两国的政治活动探析[D].延吉:延边大学,2015.

[6] 李鹏.元代入华高丽女子探析[D].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06.

[7] 肖遥.论奇皇后及其对元丽关系的影响[D].延吉:延边大学,2016.

[8] 乌兰,校勘.元朝秘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2:175.

[9] 朝鲜史编修会.高丽史节要[M].首尔:朝鲜总督府,1939.

[10] 屈广燕.元明嬗代之际中朝政治关系变迁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36.

[11] 李齐贤.益斋乱稿:卷八[M/OL].韩国学综合DB电子文献,1990.

作者简介:管洪扬(1996—),男,汉族,上海人,单位为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史。

(责任编辑:马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