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的旧黄灯

2021-08-20 02:36张霖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冰雹老婆婆小姐姐

无论过去多久,我都无法忘记那天。

那天风高气爽,阳光透过环形的六层楼,照射在凉亭里,也照射在我背上,暖暖的。在这样的日子里,最适合沉思或冥想。

我坐在大院中间的石凳上,面向那一栋栋如同列车的大楼,眼神迷离地望向远方,似乎世上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无论是在楼上吵架的父母,还是旁边正在扫地的邻居,抑或是刚才问我是不是又闯祸的卖粽子的老婆婆……那一瞬间,所有人对于我来说,仿佛都不重要。

我伸直右手,向左手手心砍去,喊了一声“咔!”这个动作是我从电视上学会的。那是一部风靡一时的经典电视剧。从花絮中我知道,原来导演一喊“咔”,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就会停止手上的工作,换成另外一种状态。

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自那以后,渐渐地,我对父母的争执越来越不在意了。因为我觉得,也许有一天导演宣布拍摄结束,我也就能结束这样的生活。可是那个喊“咔”的人却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不怕!没人喊,我自己喊。“咔!咔!咔!”我一连叫了好几声。但我的四周没有丝毫变化。我更着急了,不停地叫起“咔”来。因为我急于摆脱目前的状态,如果没有突破,今天的一顿打肯定少不了。

这事还要从当天的下午说起。

我最怕的就是周末。一周过去了,爸妈终于有时间来共同对付我了,那谁能受得了!果不其然,妈妈要打扫卫生,让爸爸带着我到山上走走。起初我还是蛮兴奋的,当我看到他拿起书,就知道肯定又是自娱自乐的时间了。不出所料,爸爸带着我上了山,还进了体育场。这座该死的体育场不知道是谁设计的,陡峭的斜坡,一望无际的楼梯。爸爸走在最前面,三两步就从山顶入口走下了几行,坐在水泥看台上,打开他那本破书,又看了起来。

但是这里实在是太高、太陡了,往下张望的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阵眩晕。于是,我蹲了下来,一只脚踏上了下一级的台阶后,手再勾住上一级的台阶,一步一步地挪动。眼睛在看台阶的时候才会瞄一眼,看完之后马上移开目光。我不记得花了多长时间才到了爸爸的身边。

“爸爸,陪我玩!”我叫了起来。“别吵!爸爸在看书,你自己晒晒太阳吧!”爸爸头也没抬起……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总之就是过了很久很久。

“爸爸,我想上去看看。”“可以,但是不能出大门!”他的头连动都没动一下。我只好往上一步步地爬,庆幸的是不用往下看。

終于,到顶了!我趴在铁栏杆上看外面的风景。这时有一位叔叔弯下腰来问我:“小朋友,你知道纪念碑在哪里吗?”“知道啊!就在那里啊!”我指了指前面。“能带我去吗?”叔叔问我。“可以啊!”我回答得很爽快。

我回头看了看爸爸,他还在埋头看书呢。就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了,我想。

“我们走吧!跟着我走!”我自己走在了前面。我昂首挺胸,大步前进。纪念碑一点都不远,一会就到了。叔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给我,说:“谢谢小朋友帮忙!送给你!”“谢谢叔叔!”我向他鞠了一躬。

刹那间,我突然想起独自在体育场看书的爸爸。天啊!要是他发现我不见了,那可就惨了!我赶紧往回跑,越跑越急。但是当我回到体育场的时候,它的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爸爸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很害怕,赶紧沿着原路往家里跑。

总算是进了大院了,但是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在院子等。恍然间我觉得爸爸就快要追上我了。“噌”地一下,我钻入了十号楼的楼梯底。我家住在十六号楼,爸爸肯定不会想到我藏在这里。这里的楼梯底,两边分别是煤堆和木柴堆,我紧紧地缩在它们的缝隙之中。

果然没多久,父亲就急匆匆回来了。他一定很生气,因为我听到了竹棍点地的声音。

“喵!”一只狸花猫向我走了过来。“嘘!我今天没带吃的,别叫,不然我爸就发现我了。”“喵!”听了这话,它反而靠得更近了。唉,没办法了。我只好伸出手去摸它的背。它不吭声了,瞬间空气变得宁静了。

突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手上爬,瞬间全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蟑螂。“啊!”我放声大叫了起来。狸花猫被吓坏了,一个翻身就离我而去了。

然而一个身影却是越来越近,与此同时,那根竹棍子也离我越来越近了。于是乎,我就像一只小猫一样,被爸爸从十号楼里拎了出来。不过这场噩梦很快就会过去,因为我看到了飞奔而来的妈妈。果不其然,妈妈从正在发飙的父亲手上抢下棍子。她一手把我拉到她的身后,指着爸爸的鼻子说:“我看你敢动孩子一下!你自己看书把孩子丢了,还有理了?”“你以为我喜欢看书啊!不是要考职称、学技术吗?不长点本事怎么养他啊!他背着我到处跑就是不对。我今天就是要打他,谁拦着都不行。”爸爸趁妈妈一个不注意又把棍子抢了过去,追着我打。我们俩就像不同轨道的地球卫星一样,围着妈妈转。

圈子从小变大,又从大变小。大院四周的邻居们见到动静大了,纷纷出来看。在他们眼中,打是必须的,只要别打太重就行了。人渐渐多了,爸爸也累了,也觉得下不了台了,就拉着妈妈说:“回家再说!”妈妈把手一甩:“拉拉扯扯干什么!”看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我没有勇气跟上去,就坐在石凳子上开始神游发呆。

那是一个奇怪的大院。那里有十几栋楼。这些楼都不高,也就是五六层的样子。大人们将这叫作“苏式红砖房”。田型的道路将整个院子连接在一起,正南面只有一个值班室。大部分的楼都是东西向,而我家所在的方位是东北,就是传说中一年到头都看不见太阳,无论什么时候家里都要开着灯的倒霉户型。

更奇怪的是住在大院里的人。他们也是来自天南地北,各种口音都有,各种口味喜好都有。其中最奇怪的是一位卖粽子的老婆婆。老婆婆好像就只是一个人,每天一大清早就在大院门口卖粽子。她家的粽子跟别人的不一样,特别的软糯,我们全家都爱吃,只是我爸要求我除了买粽子以外,不能跟她有任何的接触。

他整天都在说:“这个人你不能跟他来往,那个人你也不能跟他来往。他们都是坏人!”若要是严格按照我爸的说法,天底下就没有可交朋友的人了。

天终于彻底黑了,我哆哆嗦嗦地上了十六号楼的二楼。我家就在楼梯靠左倒数第二家。我经常认为对于一辆火车来说,那正是驾驶室的位置。在楼梯口右边的第一家,就是那位老婆婆的家。我隐隐约约地听到“204”房间传出的争吵声。是的,那就是我的家。

我在楼梯口徘徊。忽然我看见老婆婆家的门是开着的。在屋子里的最深处亮着一个昏黄的灯泡,连灯下的小桌子都无法完全照亮。我被这个昏黄的灯泡吸引了,开始往里走。房间两边摆满了制作粽子的各种工具,我走到灯的前面,看见老婆婆带着厚重的眼镜正在灯下捋叶子。

老婆婆看见我,笑了,但手没有停下来。我伸出手想摸一摸灯。忽然我觉得老婆婆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灯,终于摸到了,可我一点都不觉得烫。四周瞬间亮了,而且变得极为开阔。

我正在诧异,一个年轻的小姐姐跑来问我:“你想知道什么?你想去哪里?”我害怕了,扭头就跑,朝着往这片广阔天地中唯一的黑洞玩命地跑。穿过黑洞之后,我发现又回来了。卖粽子的老婆婆还是在灯下捋着粽叶。

她又笑了笑,我赶紧跑回家。

幸运的是,那天父亲居然没揍我。

拍入学的证件照片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紧身的衣服,随时要调整的高低肩、歪着的脖子,亮瞎眼的闪光灯,还有母亲不停的埋怨。这些还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摄影师叔叔不停地叫我笑,可是我实在是不觉得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笑出来。

“你这个小孩真是难弄!”摄影师叔叔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了一句,我的嘴嘟得更长了。

“你看!你看!像谁欠了你似的!”我就知道妈妈会不满意。“快穿好衣服,我们再去拍一次。”“我不去——”我把尾音拉得特别长。“不行!这是你的小学入学照,一定要重拍!”“就不!”我边叫边往外面跑。“你给我回来……”后面的话我渐渐听不见了,或者是选择性地听不见了。

快到楼梯时,我停了一下,在想到底是上楼还是下楼,突然听见门开的声音了,我一慌再次跑进了老婆婆家。老婆婆家的朝向是正北,更不能见到太阳,于是那盏昏黄到不能再昏黄的灯一直亮着。老婆婆这次正捧着竹筛在筛米。她看见我又笑了,在昏黄的灯光中,我似乎看到了小姐姐的轮廓。

妈妈的脚步声近了,慌张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就摸在灯泡上了。眨眼间,我来到一幢破旧的老房子里。

原来这里也是照相馆。这里有一个帅气的摄影师,也有一个正在拍照片的小朋友,還有一个古怪的大箱子。只见摄影师摁了个什么东西,时光好像停滞了一样。“好了!小朋友,这是给你的糖。”摄影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糖果来。“我也要!”我叫了起来。“好好好!都有都有!”他笑了起来。“小朋友!你也是来拍照的?”“那是什么?”我一边吃着糖一边问。“啊!你连那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真的假的?”“那是啥呀?”“那是照相机啊。”“这么大个!”“真没见过?”“真的!能让我看看吗?”

“这个嘛……”他似乎有点犹豫。“不让看就算了。”“让让让!别着急嘛!我先去拿个凳子,让你站在上面慢慢看。”不一会儿凳子来了,他抱着我站了上去,把一块黑布掀开,指着里面说:“你看这。”

“啥也没有啊!”“对了,没有人。你姐姐呢?”“她不是我姐姐。”“这样啊!好吧,你不要乱动,我坐过去你就能看到了。”“唉,您怎么头朝下了?”“不是我头朝下,在镜头里看到的就是倒过来的。”

“这是啥?”“那是快门。”“有什么用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手已经按了下去。

“咔嚓”的一声。摄影师笑了:“没想到你还给我拍了一张!”

“什么意思?”

“你刚才帮我照相了。”

“真的吗?那您拿给我看看照成什么样了?”

“傻孩子,看来你是真的不懂啊!相片要经过冲洗才能显现出来的。”

“我就是要看!我就是要看!”

“好吧好吧!那我去冲洗一下吧。暗房里味道很重,你就不要进去了。”帅叔叔走了。很快,我就能闻到十分刺鼻的气味了。但无所谓了,我正好可以一个人研究研究眼前这部相机。原来黑布下面还蒙着一个皮箱呢,真是有意思!看着看着,镜头中出现一个倒立的人影,是小姐姐。她回来了。“你上哪去了?”我拉着她问。“我还从来没来过这,要好好看看才行。”“这是哪啊?”“哼哼!告诉你,这是国外。”“骗人,怎么可能一下子从老婆婆家就出国了?不可能!”

“嗯!”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帅叔叔走过来了。“小朋友,你这张拍得真好!”“是吗?”我刚刚看了一眼还没接到照片,就给小姐姐拽走了。

一眨眼,就到了黑洞隧道口。“怎么啦?我连照片都没看清呢!”“你有外国的钱吗?万一人家问你要钱怎么办?”小姐姐抛出了一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

穿过黑洞隧道之后,老婆婆还是在筛米,而我则回家跟着妈妈去重拍照片了。

那张照片拍得很特别。

我自己倒不觉得有多好看,但是妈妈很满意。

天空黑压压的一片,房间里也同样是黑乎乎的。

这天妈妈不舒服,整天都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原来以为这一个下午就会这样安安静静地度过,没想到突然窗台上方的铁皮遮雨棚“咚咚咚”地响起来,像密密麻麻放炮一样,撞击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把头从窗外扭到床的方向,妈妈还是一动也不动。我轻轻地推开窗户把手伸出去。“咝!”好凉啊!我差点叫出声来。我赶紧把手收缩回来一看,掌心间竟是如同花生米大小的冰雹,似透非透,将化未化。

第一次见到、摸到冰雹的我,赶紧用吃饭的碗把冰雹装了起来,放在床边,然后又跑到院子里接更多的冰雹。不到一会,我就收获满满。虽然冰雹砸在头上有点疼,但是我突然冒出了一个鬼点子。

我双手捧着满满的冰雹去找二楼卖粽子的老婆婆。老婆婆正在灯前包粽子。“好凉啊!”老婆婆接过冰雹之后笑了。“你见过下雪吗?”老婆婆问。“没有。”这句不假,我自打出生就没有离开广州。广州是南国的大都市,这里几乎不下雪。“想见吗?”“想!”我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摸灯泡。

我已经知道这其中的奥秘了。

突然,眼前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山是白的,树是白的,连不远处冒着烟气的小院子也是白的。好厚的积雪!一脚踩下去,雪已经过了我的脚踝了,但是我一点都不兴奋,因为好冷啊!身旁的小姐姐不知道從哪里变出一件大棉袄给我穿上。

北风又刮起来了,吹散了刚刚才罩起来的些许热气。我们俩弓着身子,慢慢向院子走去。起码有房子可以避避风啊,运气好的话还可以讨一口热水喝。此时此刻,我从未想过比可乐更能引诱我的竟然是一杯开水。

院子的门半开半闭着。

地是白的,墙是白的,屋顶也是白的。这里窗户是透明的,院子分成东西两边。我趴在西边房间的窗户上往里看,泛着火光,床上有一个少女睡得特别沉。“那叫炕,下面很热的,很舒服的!”小姐姐说道。“这小姐姐好好看啊!脸好红啊!”我指了指炕上沉睡着的少女。

身旁的小姐姐看了一眼,突然很着急地大叫了起来:“她的脸色不对,是桃花似的艳红,她一氧化碳中毒了!”她边叫边拼命撞那扇大门。大门关得紧紧的,小姐姐撞不开。屋顶上的雪被震下来了不少,我赶紧后退到院子的中间。

东边房间的人被惊动了,只见三个大人冲了出来,拉住小姐姐,用听不懂的话问她。小姐姐挣扎着反复就叫着“中毒”两个字,并往房间里的炕上指。终于有一个大人半信半疑地来到了窗前,结果他一看就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召集其他人一起撞击大门。

门终于撞开了,一股沉闷的味道窜了出来。他们冲进去抱起炕上的少女就往外跑。其中一个人还向小姐姐深深鞠了一躬。“他们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啊?”我问小姐姐。“这里是吉林省的汪清县,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朝鲜族的,他们说的是朝鲜话。”小姐姐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个女孩会死吗?”

“不会,幸亏发现及时,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就好了。”

“那太好了!好冷啊!姐姐,我们回去吧!”

“好啊!”

白茫茫的天地间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洞,我们穿了过去,又回来了。再见到老婆婆时,她正在忙着做粽子馅。

回到家里,妈妈还是一动也不动,我用手指不停地戳着她,别是也要送去医院吧?

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妈妈终于睁开眼睛了。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拿起装了冰雹的碗说:“妈妈!妈妈!刚刚外面下冰雹,我还接了一点给你呢……”可是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我看见碗里的冰雹都化成水了。

妈妈笑了,说:“你真幸运啊!妈妈一辈子都还没有见过冰雹呢!”她边说边收下了那一小碗水。我不甘心,说:“不止下冰雹呢!外面还下了好大的雪啊!”

“傻孩子,这里是广州啊,不会下雪的啊!妈妈很谢谢你的礼物!”说完她把我拉了过去,两颗脑袋靠在一起。

小黑屋里打开了折叠台。妈妈正在往台上摆鲜花和水果,正中还有一个人的照片,感觉和记忆中那位我帮他拍照的摄影师很像。

“饺子来喽!”爸爸的声音从走廊另一侧尽头的厨房,由远及近地传来。“辛苦了!”妈妈接过热气腾腾的一大盘饺子,放在了折叠台上。而我则坐在长木凳子上,吃着爸爸昨天买回来的糖冬瓜。妈妈收拾好了桌面,捧着一本巨大相册坐到了我的身边。

相册是崭新的,但里面照片是陈旧的,几乎都泛黄了。我突然指着一张发黄最严重的照片说:“这张是我拍的。”妈妈笑了,说:“小孩子,别乱说话!”

“我哪里有乱说话,明明就是那个摄影师帅叔叔嘛!我跟他一起把照片冲洗出来的啊!”

“别瞎说!那是你外公。这照片距离现在几十年了,那时他还在国外,继承家业打理照相馆呢!”

“外公是外国人?”我仰着头问妈妈。“不是,外公是中国人,是华侨。后来抗战爆发了,外公就回国参军了,这样才有机会认识你外婆啊!不然啊,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呢!”妈妈边说边翻着相册。

我突然指着一张照片说:“这女孩长得真好看!”妈妈说:“你这小子嘴真甜,姥姥听见了一定很高兴!”

那照片里的女孩怎么和我雪天里看到的被人救出来的少女长得一模一样啊!

“说来也怪,有一年最冷的时候,她在家里的炕上睡着了,她爸爸妈妈忙着照顾刚刚出生的妹妹,顾不上她。时间长了,屋里没通风,结果就一氧化碳中毒了。幸好有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不停地撞门,才引起了注意,及时将她救了出来,真是命大啊!”

“那后来呢?”

“听说姥姥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就立志做医务工作者了。后来到了朝鲜进修,回来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再后来去了延安,在延安跟你外公遇上了。”

“妈妈,你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吗?”“傻孩子,那时妈妈都还没有出生,怎么能够参加他们的婚礼啊?”“婚礼上肯定有很多好吃的!”我吃着糖冬瓜,眼睛放着光。

前不久我刚和爸爸妈妈一起参加完小姑的婚礼。婚礼还没开始,我就用手去拿菜吃,结果被妈妈狠狠地用筷子敲了一下脑袋。

当我再一次来到老婆婆家时,她不在家。楼道里飘着粽叶的清香,她在煮粽子。

我在电灯泡前犹豫着,到底是摸还是不摸?真是让人拿不定主意。不记得过了多久,我咬咬牙,心中默默喊了一遍:“我想要参加外公外婆的婚礼!”

手一伸,就摸到了昏黄微热的灯泡。刹那间,天与地又变了。

那是一片透蓝的天空,还有没有尽头的黄土,大街上清一色灰色的衣服。

一对青年男女出现在一间土屋前,一棵挂满尘土的大树下,女生半侧身站立着,阳光照在她的眼睛上略微有点睁不开眼,显得十分羞涩。男生蹲在地上,笑得很灿烂。他们面前的那人带着皮箱子,原来正在给他们拍照。

“笑一笑嘛!结婚照,喜庆一点嘛!”原来他们在拍结婚照呢!

接下来就要开吃了吧!看来我是来对了。

“嘟……嘟……嘟嘟嘟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号声。姥爷突然跳了起来,冲进屋内拿起背包就往外跑。姥姥一路伴随着他,匆匆忙忙地赶到一大片黄土地开阔处。

听身边的人说,这叫延安机场。

姥爷抱了抱姥姥,在她身边嘀咕了一句,就转身走到机场中央的人群里了。姥姥踮着脚尖,朝着姥爷的背影不停地挥手。

队伍出发了。

到处都挤满了人,他們挥舞着各种颜色的彩旗,站在道路的两旁,高呼着口号:“热烈欢送南征的同志们!”“打到南方去!”“中国人民抗战胜利万岁!”姥姥一路跟着部队前进,寻找着姥爷。刹那间似乎看到了,姥姥激动地跳了起来。

然而对方似乎没看见,只是跟着大部队继续向前走。

终于,送行的人群都散去了,但是姥姥的双眼还是湿湿的。大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天降下了小雪花,顿时让人觉得冷了不少。我不禁缩成一团。忽然,有人拍我肩膀。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前几次都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小姐姐。

“你下次再敢一个人来,我就不带你回去!”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敲我的头。“嗯嗯,下次不敢了!”我嗲声嗲气地说。“知道就好!好吧,我们回去吧!”她刚刚说完,黑色隧道再次出现在眼前。

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正在上第二盘饺子。我跑到妈妈身边,依偎着她问道:“姥爷结婚之后是外出打仗了吗?”妈妈愣了:“你怎么知道的?”“那姥爷去了哪里?去了多久啊?”“具体的不知道,听说是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有三年多。”“那姥姥岂不是很可怜?”“是啊,姥爷能回来就不容易了。”“姥姥还会说朝鲜话吗?”

“你怎么东一句西一句的?姥姥的朝鲜话已经基本忘光了。她说的最好的是客家话,就是你姥爷说的那种话,而且她说的话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正宗。”

“好疼啊!”我躺在医院急诊科的长板凳上,一边枕着爸爸的大腿一边叫喊着。“叫什么叫!疼死你活该!”“看什么看!你也是!”妈妈一反常态地叫骂着。整个急诊科都能听到她的回声。爸爸也是一反常态,吱都不敢吱一声,低着头看着我,不停地用手摸着我的脸。

事情发生在大半天前,我又到了位于郊区的爸爸单位玩。那是一座村里的“城市”,高高的围墙将其与四周的农地分割开来。这里有办公楼、实验工厂、汽车库、食堂,还有汽油库。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我顽皮的身影。不幸的是,我在原以为最安全的花基上踩中了铁钉。那是一颗穿透了木板、长长的,且浑身上下都是锈的钉子,足足扎入了左脚掌的一半。我硬是把钉子拔了出来。疼啊,那是钻心的疼。

我独自坐在花基上,用地上的一块烂布死死地按住了伤口止血。我谁也不敢说,因为就在半个月前,我就因为在母亲单位附近的工地上玩,被生锈的铁钉扎伤过一次。

意外发生在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爸爸看见脚一瘸一拐的我,焦急地问:“怎么回事?”我撒谎骗他说:“崴了一下脚。”他摸了摸我的头,也没说什么。

回到家,妈妈发现我浑身颤抖,再三逼问下,妈妈看到了我脚底的伤口,瞬间就爆发了:“你怎么带孩子的啊?娃的脚被铁钉子扎这么深,你居然不知道!”

爸爸冲了过来,蹲下身子问我:“说!什么时候扎的?”“上午十点多。”我回答得有气无力。“快去医院!去打破伤风针。”爸爸背着我就下楼了。

啊!又去打啊!我的话闷在心里没敢说出来……

急诊室里,妈妈不停地奔来走去寻找医生,而我除了记得处理伤口时那剧烈的疼痛之外,一切都是模糊的,只记得那次爸爸一直都守在我身边。

二楼很长,特别是对脚伤未愈的我来说更是如此。

我从李敏家拖着脚,走过那个最喜欢我在他家地上打滚的叔叔家,再从一个从来就没见过有人出入的房门走过,到达独立的厨房和公用的厕所,然后过了楼梯,就到了老婆婆家。

今天的婆婆什么都没做,就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是在等我。

“婆婆,晚上好!”“晚上好啊!”“婆婆,我想去看看我爸爸。”“你爸爸不是在这里吗?”“不是,我想去看以前的他。”“为什么?”“就是想去看看,婆婆,你就带我去嘛!”我在婆婆面前撒起娇来。“好好好!拉着我的手,来!”我伸出手,紧紧握住婆婆的手。

“出发了!”婆婆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向灯泡。

这里我认得,因为这里是我最讨厌的地方——医院。小姐姐又准时出现了,她带我来到一个满头缠着绷带的病人的床边。

“坐在床边的人,怎么那么像妈妈啊?不对,我妈妈的肚子没有这么大啊!”“你妈妈肚子里的就是你啊!”小姐姐笑着对我说。“不会吧?”

妈妈正趴在那病人的身上,哭着说:“你怎么这么倒霉啊!孩子还有一个月就出生了,你怎么能这个时候出事呢?”

“那是我爸?”“是的。昨晚他上夜班。下班骑单车回家,可能是因为太累了,结果跟一部装满竹竿的小货车相撞了。好几根竹竿都怼中了他。他也算命大,要害都给他避过去了。我们走吧!”

“嗯嗯!看来他也没资格说我笨手笨脚的嘛!”

…………

还是在医院,只不过这里暖暖的。一对青年男女围着一个透明箱子,男的头上还缠着纱布,女的趴在那透明箱子的上面看。

“那不是妈妈吗!怎么一眨眼肚子就没了?”“因为你出生了啊!箱子里面的就是你了。”小姐姐笑着说。“真的吗?”“是啊,你出生的时候难产,已经在那保温箱里住了一个月了。”小姐姐向我解释。“这么惨啊!”我想我的嘴巴一定嘟得很长。

头上还戴着纱布的爸爸离开了房间,正当我在想他去了哪里时,他又回来了。“快快快!医生已经同意了,我们赶快走!”“再快也要等护士来啊!”

他们正说着,一位护士姐姐进来了,将我从保温箱里抱了出来,交到我妈妈的手上。妈妈立刻给我套上衣服,和爸爸一起抱着我出去了。

我拉着小姐姐说:“我们跟着去吧。”小姐姐说:“不用,我们直接过去。”

病房,又是病房!爸爸带着妈妈,妈妈抱着我,终于赶到了这间病房,病床上躺着一位枯瘦的老人。三人进来的一瞬间,他本来已经干枯的眼睛突然放出了亮光。妈妈冲上前,将我举起给他看。

他笑了。

我没想到,如此干涸的脸庞,还能挤出笑容来。妈妈紧接着将我递了过去。他摸了摸我,眼角流下了泪。然后,他挥一挥手,让我爸带着妈妈和我离开了。

我的眼睛红了,我知道他是我爷爷。妈妈曾经告诉我一件事。在爷爷见到我的第二天,他就去世了。妈妈说:“他是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见到我。”

小姐姐又拉了拉我的手:“走,我们回去吧!”

转眼就回来了。

老婆婆笑着问我:“都清楚了?”“嗯嗯,都清楚了,谢谢婆婆!”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快回去吧,别让爸爸妈妈担心!”老婆婆的声音很温柔。“婆婆,再见!”“再见!”

再次见到老婆婆,不是在她家里,而是在大院的门口。那天我拿着钱,去买妈妈最喜欢吃的碱水粽。

“婆婆!婆婆!”买好粽子后,我踮着脚尖叫着。“怎么了?”“我可以抱抱您吗?”

“怎么了?”“婆婆,我要搬家了,我怕以后很难见到您了!”“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吗?”“嗯。”“那好吧!”

“谢谢婆婆!谢谢姐姐!谢谢您带我去了那么多的地方!”我紧紧地抱着老婆婆,声音有些颤抖。

“婆婆送你一件礼物好吗?”老婆婆的声音也有点发抖了。“你等我一会。我回去拿。”

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渐渐远去。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手一伸开,我就看到了礼物,原来就是那个昏黄的灯泡。

“送给你吧!”婆婆说。“谢谢婆婆!不用了,我要靠自己!”我挺着胸说。“真的吗?”“是真的!”

“好孩子啊!你要记住:人生的路,千千万万,哪怕是选错一个路口,都不会有今天的你啊!要好好珍惜,懂吗?这些都是緣分啊!”婆婆叮咛着。

“好的!婆婆,以后我还能来看您吗?”我又上前抱着婆婆说。

“可以啊,当然可以了!”婆婆的双眼湿润了。

总会有离别的那一天。当搬家的车驶离大院时,我特地从货车车厢上跳了下来,再次冲过去拥抱婆婆。“快去吧,孩子,不管以后要面对什么,都要坚强!明白吗?”婆婆送了我一句。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地说:“谢谢婆婆!谢谢姐姐!我会记住的!”

作者简介:张霖,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秘书长。在《青年文学》《广州文艺》等报刊发表多篇文学作品,著有专著《寻找广州消失的庙宇》。曾获2017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第二届“有为杯”报告文学奖。

(责任编辑 王瑞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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