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交际障碍面面观

2021-08-20 02:33于辉
书屋 2021年8期
关键词:兰姆

于辉

前几年翻译界著名的“常凯申事件”,就是清华大学王奇教授按照音译原则进行翻译的结果,因为他并不知道Chiang为“蒋”的威妥玛拼音,Kai-shek为“介石”的粤语译音,所以闹出大笑话。另一个笑话出现在胡宗泽和赵力涛翻译、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教授王铭铭校对的安东尼·吉登斯的名著《民族—国家与暴力》(The Nation-State and Violence)中,他们将孟子翻译成门修斯、将引用孔子的话译成孟子说,滑天下之大稽。

类似的案例在文学界也发生过。比如吴福辉研究员在编辑、译注《梁遇春散文全编》时,将英国小品文家兰姆的《论麻雀及扑克》一文中的“play for love”做注译为“做爱”。大概觉得这样翻译不够雅观,《春醪集:权威插图典藏版》一书做了修改,将其译注成“谈情说爱”。可是核对中文译本的上下句,“play for love”不太可能如这两位译者译注的那样,因为兰姆怎么可能这么粗心地将这类隐私公然写出来呢?不妨来核对一下原文:“When I am in sickness, or not in the best spirits, I sometimes call for the cards, and play a game at piquet for love with my cousin Bridget—Bridge Elia.”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作者兰姆自己生病或心情不太好时,跟堂姐们玩一会儿牌,消磨时光。吴福辉先生因为在文学界影响大,所以他的译注被各种出版社的各种梁遇春版本沿用,以至于以讹传讹,错误堆积成山了。为何会犯这样明显的错误呢?原因很多,比如对兰姆及其作品不够熟悉,比如粗心大意,但显然也不排除以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文化理念望文生义,进而翻译了。或者说如果换成一个地道的英国人在翻译兰姆这个短句时,绝不会将其译成中文的“做爱”或“谈情说爱”,因为他们了解那种类似扑克牌一样的游戏。

相比之下,兰姆在中国的崇拜者和翻译者梁遇春,就要懂得更多。比如哥尔德史密斯的《快乐多半靠着性质》中的“Dick Wildgoose,是我所知道的一个最快乐的傻家伙”。对于跨文化的中国读者来说,可以直接翻译出“野鹅”来,但为何是“傻家伙”就不明就里了。梁遇春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特意加注说:“Wildgoose此字译意是‘野鹅,英国人以为鹅是傻的东西,这位先生又是野性难驯的,所以这个名字实在有意义的。”再如,加德纳的A Fellow Traveller中有一句“I Assume The Black Cap”,中国译者当然可以译为“我戴上了黑帽子”。只是这句明白的汉语又是什么意思呢?梁遇春加注说:“英国法官判决死刑的時候,就戴起黑帽子来,所以‘戴黑帽子就是宣告死刑的意思。”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案例,古希腊时期柏拉图在雅典曾创建著名学院,亚里士多德在那里学习二十余年,并且成为学院最优秀的学生。在很多人的观念里,既然亚里士多德如此优秀,柏拉图在死后就应该将学院传给他才符合人们的预期,但结果却是柏拉图将学院传给了名不见经传的侄子。对此,很多学者表示不满,认为柏拉图“任人唯亲”。表面上看,这样的指责很有道理,但是了解了古希腊的文化或法律就知道,这种指责好无厘头,或者说是严重不谙国情。因为古希腊有法律规定,遗产只能传给亲属,不可以传给外人,尤其是不能传给外国人。而亚里士多德不仅是外国人,而且还是敌国马其顿人。

钱锺书当年在评论学长曹葆华的诗集《落日颂》时说:“这种诗人好比几何学中的垂直线,他把读者两分(bisect)了:读者不是极端喜爱他,便是极端厌恨他;他绝不会让你守淡漠的中立。谁是绵羊(sheep),谁是山羊(goat),井井然分开了,不留下任何Tertium Quid(拉丁文,意思是‘第三者)。”这句评论并不难理解,无非就是说曹葆华是那种“两极现象的诗人”,但是他使用了一个类比:绵羊和山羊,如果不了解其中的文化蕴藉,怕是要问:绵羊和山羊虽然有区别,但是作为同一个种属中的两个不同品种,放在这里如何起到“两极”的作用呢?这就需要有点《圣经》方面的知识了,因为在《新约》中大概有四十余次提及绵羊和山羊。在基督教里,信徒被界定或描述为绵羊,而非信徒则被称为山羊,二者之间就如钱锺书在文章中所说的“两极”——左和右。

马戛尔尼使华被视为外番要求下跪的故事广为传播。道光年间,为了在语言表达和外交沟通中争得平等地位,马礼逊便造出了一个很不规范的“大英国”(Great England)力图与“大清国”平起平坐。

这一努力虽然一时间不可能取得良好效果,但却带动了英国人在这一基础上继续向前探索。比如后来作为亚美士德使华的亲历者郭实腊(中文名),有意识地撰写了中文小说《是非略论》,其中以八十四次之多的数量突出“大英国”,还创造性使用了中文“帝君”指代英国国王威廉四世,说“大英国帝君圣号威眼,皇寿六十七岁;皇后圣号帝赉苐。皇后寿四十四岁”。郭实腊后来还特意撰写了《关于英国国王的中文职称》声明:英国国王King的中文翻译有三种:“国王”、“帝君”和“国主”,“如果我们选择不理中国政府之平等地位,那么这几个译词是可以达到传译的目的。但是,假若大英帝国在国势上与中国不相上下;假若在位王室之地位可以和鞑靼部落之领袖平起平坐,我们毫无疑问地为他争取习惯上译作emperor之‘皇帝(Hwang te)名号。”

了解了这一点,就会明白为何《江宁条约》(也就是通称的《南京条约》)中英文文本中的一段不短的开场白,没有在中文文本的条约中出现,因为其中第一句话就很不符合大清国当年的惯例,这句话是VICTORIA, by the Grace of God, Queen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这里的维多利亚女王,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奉行天朝上国和男尊女卑的观念的道光皇帝接受,因此谈判和签约的现场,这个开场白经过马儒翰和清朝特使耆英、伊里布等人的斡旋和博弈,在中文文本中被删掉了。

《江宁条约》的中英译本还存在多处“误译”,比如将misunderstanding(误会)译成“肇衅”,将agree(同意)、allow(允许)译为“恩准”、“加恩”,将full security and protection for their persons and property(人身和财产权要得到完全的安全和保护)译为“保佑身家全安”等。日本学者佐藤慎一据此曾指出,因为理念不同,大清国强烈抵制在《江宁条约》中写进任何可能让人以为中国与英国为对等国家的汉字。就此可以说,翻译是一种语言,是一种文化,有时也是一种政治。

胡适任驻美大使期间,在一次国际学术会上与美国教授交流中曾被问道:胡博士,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们中国人不休假?胡适当天在日记里写道: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当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个问题,胡适当年的确很难回答,因为中国不但没有休假的传统,也没有休假的现实,甚至中国人引以为豪的恰恰就是“勤劳”,在臧克家的诗作《老马》中诗句表达就是:“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

不过,休假的问题在中国应该说得到了一定的回应,因为2008年出台《职工带薪年休假条例》,将1995年《劳动法》中提及但并未实施的带薪休假条文进行落实,甚至还规定了工作年限与每年休假的天数以及强制性执行的指示。虽然这个休假制度相比欧美各国还有很大的差距,但是再也不会遭遇胡适难题了。

异文化的差异,还有其他表现。比如中东地区因为干旱,昼夜温差小,所以人们若在早晨见到露水,就很亲切、喜悦。但是在美国的很多地区,露水是不受欢迎的,因为住在城里的人们不喜欢早晨穿行在湿漉漉的草坪上,鞋子会被打湿;住在乡村的人更不喜欢露水,因为它会延迟农夫下地或堆捆干草。再如,竖大拇指,在中国与美国等一些国家都是夸赞、表扬的意思,但是在伊朗、尼日利亚则等同于欧洲人竖中指,是非常粗鲁、没教养的行为。而在日本,大拇指表示数字“5”,德国却用它来表示大写的字母“L”。

以上虽然仅列举了几种常见的跨文化交际障碍中的表现,但其中也可见大千世界文化多元、异彩纷呈的特点,也提醒每一个人,只有尽可能多地了解对方,才能够尽量克服翻译以及交流中的障碍。

猜你喜欢
兰姆
兰姆的点金术
一种新型的超声兰姆波换能器*
锆合金薄板材的兰姆波自动检测
扫帚也有梦想
表面裂纹的激光超声可视化兰姆波检测研究
铅笔描绘雪世界
莎译史之兰姆体系:从“莎士比亚”的译名说起
11月微寒,来一口热奶油兰姆酒棕吧
玛莎·葛兰姆:与毕加索齐名的“现代舞之母”
兰姆凹陷稳频工作点自动识别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