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李文聪

2021-08-20 10:12马南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7期

从没想过有那么一天,李文聪会成为我故事里的男一号。

那是一个令人心动的真实故事写作大赛——合作媒体、评委阵容以及让人过目不忘的奖金,简单说吧,是名利双收的事。

我原本在写一个架空历史的复仇小说,太子已经集结军队,即将杀入敌营了,买账的读者依然不多。一灰心,索性停更。最近一年过得无所适从。网络作家远没有我想的那么乐观,月收入过万的终究只是凤毛麟角。更多时候,我只能像蝼蚁一样,在那张庞大的网络里苦苦煎熬,等待好运降临。

李文聪几乎是跟那个“召集令”的标题一起跳出来的。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先想到了他,才有了执意参赛的野心勃勃。我总会在关键时刻生出一种直觉,现在,我的直觉告诉我,李文聪的故事能帮我打个翻身仗。或许,我就快熬出头了。

带着这点儿零星的喜悦,我打算去对面吃个煲仔。在那个固定的位置,我点了份宫保鸡丁,开始为接下来的事情发愁。采访李文聪不是件容易事,说探入虎穴有点儿夸张,但也要有几分胆量。十多年前,他在黑暗中对我说的那句话犹在耳边,至今想起还是不寒而栗。

餐厅响起音乐,照旧是那几首理查德·克莱德曼。但因为窗外那片苍翠,每次都能听出新意。餐厅老板跟我同年,她不止一次地跟我分享一个心得,只要是看准的,别多想,干!当初盘这个店面,房东仗着对面的森林公园抬高了租金,但她一分钟都没犹豫。结果是,七个月全部回本。

眼下,李文聪就是我看准的人。确定了这一点,我命令自己把他从记忆的死角捡回来,认真而客观地回忆一次。

李文聪是我发小,这种关系带着某种宿命,在我还未出生前就设定好了。

我爸和李大兵是高中同学,毕业后一起参加工作、谈对象、结婚,连当爹也步调一致。若不是李文聪早两天出来,我们还能创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奇迹,成为一段佳话。听李文聪母亲刘阿姨说,我出来后一直哭,把我往李文聪旁边一放就安静了。李文聪由此认为,我俩不仅是彼此生命中的第一个朋友,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奶同胞——刘阿姨奶水少,李文聪百日后又在我妈怀里续了三个月。

我妈在供销社当会计,回岗上班后把我托给全职主妇刘阿姨。刘阿姨身体纤弱但聪慧灵巧,她用网子围住床沿,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一根绳子,拴上一个铃铛。但凡哪个哭,戳几下半空中的绳子,十有八九是奏效的。在那张围起来的床上,李文聪啃过我的脚趾,我用涎水给李文聪洗过脸。我不声不响拉下的屎,李文聪会毫不嫌弃地滚到自己身上。用李文聪后来的话说,有过命的交情。

翻开小时候的照片,我扎着小辫,套一件皺巴巴的无领汗衫,剃光头的李文聪却能裙角漫飞,明媚娇艳。幸好这样的打扮只停留在三岁之前,否则我真担心自己会穿一条前裆豁着小洞的裤子。而在那本厚厚的相册里,我的单人照少之又少,李文聪总像影子一样阴魂不散。

我一度怀疑那些混乱装扮让我俩的性别产生了秘密挪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漂亮”“白净”“聪明样儿”这样的词语永远只属于李文聪,带着对一个伟大基因的强烈惊叹,轮到我则是另一种词穷——这丫头黑得……

李大兵在粮食所守仓库,几百平方米的库房,油菜籽和玉米堆得山一样高。李文聪喜欢用它们玩拼图、轮船、茶杯、房子,惟妙惟肖。而我的乐趣则是爬到半“山”腰,再像催命鬼一样张牙舞爪地扑下来。

我没把李文聪当男生,李文聪大概也从不认为我是个女的。整个小学,我俩形影不离却也相安无事。记不清多少次,我蹲在厕所里只要大喊一声“李文聪”,他就会慢腾腾地从某个角落钻出来,从门缝里塞进一团手纸。夏天我们一起玩超级玛丽,我把两条光腿翘得老高,他的关注点只会在踝关节以下,不停地提醒我,我的脚比黄鼠狼的屁还臭。

1995年农历冬月初二,两家照例在一起吃饭,庆祝李文聪(也包括我)十三岁生日。为了让这顿饭的存在更有意义,早在我俩满周岁之前,四个家长一拍脑袋,将我生日提前两天。我和李文聪算是实现了行为艺术上的同年同月同日生。

饭吃到中途,我爸被单位叫去开了个会,再回来时,像是被抽了筋,连拿酒杯的力气都没有。他带来一个坏消息,生日聚餐的下半场因此蒙上凄郁。传了好几年的下岗终于还是由传言变成事实,而我爸妈、李大兵将先后成为这个事实的一部分。

那算是我记忆中比较黑暗的一段日子。昏暗的客厅,爸妈的相对无语让我觉得天快塌了。有天我放学回家,地上到处都是打包的东西。我妈单腿跪在一摞棉絮上,几次跪上去,几次被弹起来撂倒。那是一场让我无法理解的较量,棉絮如我妈平日那般强硬坚持,我妈则像棉絮一样轻软无力。后来,我妈不惜一切把自己变成赢家。她举起剪刀,用力戳下去,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狠。断线的棉絮飞起来,飞到她头发上、衣服上、肩膀上,把她变成一个认命的雪人。

我们搬进一栋年久失修的筒子楼里。搬家那天,我妈肩扛手提,恨不得把马路踩断,谁也没看,又把谁都看在眼里。她身后是我爸,我爸后面是我。从供销宿舍到筒子楼只有半条街,我却像是走了一整个寒冬。身上太重了,挂满了无数双眼睛,冷漠、唏嘘以及同情深处的幸灾乐祸。不时有人跟我爸打招呼,我爸应付着,问东答西,张皇失措。我一边走,一边幻想自己是无敌超人,一脚踢过去,让所有人闭嘴。

搬家后,我妈铁心要去城关学手艺。这份决心源于她去了几次裁缝铺,往常那个笑眯眯的小媳妇变得有些不耐烦。上一趟街,喊她拉家常的人也没了。我妈约刘阿姨一起去学,看看这群白眼狼,说什么也要把店开起来。我当时就坐在刘阿姨对面,她没吭声,脸上是一副我看不懂的表情。

我妈的饺子店还没开张,刘阿姨就跟人跑了。一起离开的,还有镇上卖衣服的老四川。这件事被谈论了大半年,那个多嘴的老兽医胡半瞎,每次都会以“建国以来”作为开头——建国以来,我们镇上第一个跟人私奔的女人。他晃着头,撇着嘴,调子拿得非常足。

刘阿姨走后不久,李大兵去了趟市里,回来时开着一辆崭新的东风货车,连四个轮胎都亮得刺眼。那时候大家才知道,李文聪外公临死前留下了一个年代久远的绿釉陶罐,刘阿姨没带走。李大兵专跑长途,一出门就是个把月。为方便李文聪在我家搭伙,他也把房子租到筒子楼。就这样,我跟李文聪再次成为楼上楼下的邻居。

住在筒子楼,最怕下雨天。那些雨漏是我见过的最无情的物种,它们幽灵一般在大雨中游走,无孔不入,简直要把人往绝路上逼。有天半夜,我被冻醒,伸手摸到湿漉漉一片。窗外哗哗哗的声音,让我如同躺在洪水中的破木船上。

饺子店开业后,爸妈打包去摊点吃,家里吃饭的通常只有我和李文聪。那天吃饭时又下起大雨,灶上的土豆汤眼看就要变成一锅洗碗水。我本来是在拿塑料盆,一时没忍住伤心。李文聪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似乎想要做点儿什么。后来,他关了灯,在黑暗中把我抱住。那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却又带着莫大的安慰,及时治愈了我的难过。李文聪的身体一点儿都不像男生,轻薄柔软,还有一股好闻的玉米香气。那是我第一次伏在异性的怀里,又因为是李文聪而显得不足为奇。我很快忘了这件事。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雨水渐少。爸妈因为摸到生意的门路,脸上也有了欢喜之色。逢上假日还会提前收摊,一家人在一起吃顿好的。李文聪很排斥这种家庭聚会,每次去叫他,都抵着门说不饿。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出声,只要我在门外默上两分钟,他一定会乖乖开门。

有天晚上,李文聪开了门,人却没出来。我到现在都还能复盘所有细节。我当时说,你躲我干吗?小媳妇吗?

他咬着嘴巴,脸有些红。

我说你快点儿,去还是不去?

他说,你帮我个忙,你先进来。

我往屋里走了几步,他关上门,接着关了灯。我第一个反应是他又想刘阿姨了,于是走过去,像上次那样抱了他一下。我说,你别磨叽了好吧,我妈今天炖藕汤。

他静默了几秒,两只手在我背后挪动几下,突然带着哀求的语气说,能不能……让我摸一下你前面?

李文聪等于是往我脑子里丢了个炸弹。我听见“轰”的一声,满眼倒塌,万物破碎。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等我缓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站在家门口,半边胳膊蹭了一层墙灰。恍惚和错愕渐渐消退之后,我陷入一片茫然,对于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初中生来说,接受一段截然相反的事实需要耗尽所有力气。那是一个与我亲如兄妹的人,我们还曾有过所谓的“过命交情”,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妈突然举着刀告诉我,我并不是她亲生的,现在,她要杀了我。

可他是李文聪啊,那是一个像水一样透明干净并愿意与所有人为善的男孩儿。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带着略微的心有不甘,我又下去找他。

李文聪坐在那儿,头朝一边偏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站在门口,等着李文聪低头认错。为了给他机会,我坐到他对面,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不要脸,流氓,无赖。李文聪收回目光,也紧盯着我。他喉咙滚动一下,对我说,对,你说对了,我就想当个流氓。

我看着他,有点儿不认识。

他又说,别再喊我上去吃饭,我不是讨饭的。

李文聪说变就变了。先是主动将座位从前排调到后面,接着开始拖交作业,上课睡觉。班主任找他谈过几次,因为李大兵不在家,我爸作为临时家长也被找到学校几次,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班上新来一个实习女老师,李文聪一上课就撑着头,看着她吐泡泡,把老师气得眼泪打转。他还公然跟一个泼辣胆大的女生动手动脚,摸脸算轻的,他竟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叫她媳妇儿。

媳妇儿。李文聪说,媳妇儿你今天好白。

要死啊?女生嗔骂。

教室里有人嬉笑,带着一点儿崇拜和羡慕。李文聪俨然成了部分男生的大哥,这些小弟们受到鼓舞,也开始蠢蠢欲动。那一阵,李文聪发明了一个新玩法,晚自习下课铃一响,负责跑腿儿的关门关灯,男生们纷纷抢着去抱自己喜欢的女同学。在那片黑暗和混乱中,我总是被一只手拎小鸡一样扔出门外。鬼知道李文聪是如何在熄灯的瞬间从后排冲到前排,又准确无误地抓住我的。

这份特殊关照没有改变我对他的冷漠,这让李文聪很生气。他几次在楼梯中堵住我说,有本事你到死都别理我。在他面前,我鄙夷和唯恐避之不及的肢体语言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我知道以他敏感的自尊心,会被我这副作态气个半死。

有天下晚自习回家,李文聪被几个蹿出来的高年级男生围住。大家把他当成击鼓传花的道具轮流推搡,没转几圈儿李文聪就站不稳了。大家让他跪下,在一束手电光里,一个高个子揪起李文聪的头发,把整张脸对着我们。

道歉。高个子说。

对不起。李文聪垂着眼,面无表情。

听不到。高个子打了他一巴掌。

李文聪沉默一阵,突然用力伸着脖子使劲儿吼了一声,对不起——

这事之后,李文聪有意疏远了我。即便在筒子楼碰面,他也从不说话。这年暑假,李大兵在镇上买了栋两层小楼,带着李文聪搬走了。同时人住的,还有一个长相不及刘阿姨十分之一的外地寡妇。

李大兵这个老婆娶得一点儿都不讲究。几个月前他伤了腰,寡妇是他找来的护工。镇上的人分析,吃苦勤快是次要,主要是不能生,沒后顾之忧。后来李大兵在我们家喝酒,对着空气挥一巴掌说,都不是,就看上她丑。长得好看的留不住,丑的最他妈保险。

那天恰逢周末,我找着各种理由上下楼,跟那个叫文素珍的照了几次面。是张不怎么讨喜的脸,嘴唇下垂,颧骨高耸,典型的克夫相。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她右眼眉角上方那颗黑痣。小时候我翻看爷爷的面相书,认识那是一颗淫荡痣。是不是淫荡先不说,相由心生,错不太远。更危险的是,她还有一对丰满的胸。不知为何,因为李文聪,我总感觉那是个隐患。

李文聪跟在文素珍身后,嫌她手里的东西太多,抢过来自己拿,浑身都挂满了。他穿了件白衬衣,剪短了头发,表现出一副对新生活的热爱以及对继母的高调拥护。他自始至终都没看我,我们唯一的交流,就是他提着蛇皮袋在我身后毫无感情色彩地说,不好意思,让一下。

算了算,从他高二退学至今,我俩十五年没见了。这十多年间,他像一个游走江湖的神秘人物,只闻其事,不见其人。这个江湖,更确切地说是小镇。关于他的事,只要你想听,总有人乐意费一番口舌,讲到你满意为止。大概李文聪自己还不知道,小镇历经无数,而他早已接替开头的刘阿姨,成为众人故事箱里压底的那一个。当然,他不知道最好,在这个惊险而传奇的故事里,李文聪是个离疯子只有一步之遥的神经病患者。

李文聪的电话,我是在袁武那儿弄到的。跟这个人并不熟,只知道高中时李文聪跟他结拜过兄弟。但我宁可绕一大圈儿去问他,也不想去问镇上那些知根知底的同学。大家若知道我主动联系李文聪,一定会怀疑我脑子出了问题。

关于李文聪的现状,袁武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说,一年前李文聪出来后联系过他一次,说要见面,但他在外地出差,没见成。听袁武的口气,他出差回来后也没有再联系过李文聪,两人到今天都没见上。这让我有些意外,听上去,李文聪在他心里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袁武接着在电话里卖乖,说他幸好有顺手存号码的习惯,不然也没办法帮上我。为了感谢他的“顺手”,我说改天请他吃饭,叫上李文聪一起。袁武打着哈哈假装吃醋,说要请就单独请,我才不要当灯泡呢。

哪儿跟哪儿啊,就是不想去吧。我心想,什么人啊,同学之间还来这套。

拿到李文聪的号码后,我没敢马上拨过去。脑子里没完没了地滚动着电视剧里的台词,万万不可打草惊蛇。我想,作为一个采访者,我需要对自己进行心理重建,拿掉骨子里对他的鄙视,让我看起来足够真诚,不然李文聪不会对我吐半个字。我必须承认,这些年来,我对他一再的排斥,让李文聪对我也只剩下恨了。

如果说在文素珍出现之前,我对李文聪性情骤变尚有一点儿对青春叛逆期的理解和包容——我依然觉得在一段时间之后,他会慢慢恢复到正常的本性;但在那件事之后,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李文聪根本没那么高尚。在那栋崭新的小洋楼里,李文聪的幸福时光只维持了不到三年。高二暑假的某个深夜,李家闹出一个惊天丑闻,李文聪和他后妈文素珍躺在一张床上,被半夜回家的李大兵抓了现行。

所有的信息,我都是在早餐店里拼凑的。每个来过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谈及这件事。我从不主动打听,却又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真相。为了满足那点儿阴暗的猎奇心,我去找了李文聪一次。在这件事上,我更相信是文素珍无耻在先。

李文聪的伤还没好,鼻梁断了,眼睛肿得只剩一道细缝。李大兵那几拳,似乎也打掉了他之前那身痞气,让他低头下跪,立志改邪归正做一个听话的好人。我不知道这个改变是主动还是一时理亏之后呈现的假象,但我的确在那张脸上看到他在见到我之后的久违的亲近和欣喜。

来了?他说。

这是他搬家后近三年来我们第一次说话,我省去寒暄,问他,是不是真的?

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李文聪有些语无伦次。

我没有耐心听他欲盖弥彰,打断他问,你俩是不是躺在一张床上?是不是你主动躺上去的?

李文聪看着我,想要从另一件事说起,被我制止了。我说,你先说,是还是不是?

他点点头,是。

他说完那个“是”,我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管起承转合多么合理清白,可结果是摆在那儿的,像铁一样坚固。何况,以这种结果倒推,会有合理清白的起因吗?我说,李文聪,你是要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吗?我的愤怒还源于一点难以启齿的不可理喻——即便真的是荷尔蒙无处发泄,那么多同龄女生就比不上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吗?

大学时我参加了一个“犯罪心理学”的主题沙龙,曾将那个丑闻作为案例提出来。我说,我最惊讶的不是那个后妈,而是这个男孩儿分裂的人格。说完,一个学妹觉得我过于片面,她提出了一个词,诱奸。她说,万一他也是受害者呢?万一他有理说不清呢?

李文聪到底是不是受害者,这在当年是个被忽略的问题。首先,事情是从左右邻居传出来的,因为没闹到派出所,也就没有官方定论;其次,鉴于李大兵对李文聪的那一顿暴揍以及李文聪之前在学校的劣迹,没人会觉得李文聪是个受害者,大家甚至还对李大兵有些许赞赏之意——在这件事上,他是正义公正的。

上大四的时候,我跟李大兵有过一次偶遇。那年我交了个男友,一个有正式编制的牙医。有天我去医院等他下班,手术床上起来个人,含含糊糊地叫我小名。李大兵刚磨完一颗牙,说一句话要吐三口涎水。不过,他还是很努力地讲了李文聪的情况。他在深圳,开了一家店卖高档烟酒,一年能挣几十万。他很得意,吐涎水时也不忘收起炫耀的神情,特别加重了“高档”和“几十万”五个字。他可能早看出来,我来这儿并不是看牙齿。李大兵的话我没太当真。我太了解这个货车司机了,李文聪即便混得讨饭,他也会虚构出一个好结局为自己开脱。在李文聪辍学并离家出走这件事上,他的默认等于不负责任。临走时他给了我一个电话,硬要看着我存下来,又顺带要走我的。当着牙医男友的面,我只好照办。

几天后,我收到一条短信,李文聪很热情地邀请我去深圳玩儿,一再强调说他在那边有房子,我过去后不用住酒店。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春风拂面。我把这条短信理解为幼稚的复仇。作为反击,我回复了两个字:呵呵。第二年端午节,我随男友回他老家,火车上再一次收到李文聪的信息,他说他回来了,如果方便,想跟我见一面。我回答了一个“哦”,没说方便也没说不方便。李文聪可能揣摩出了其中的意思,没再来短信。第二天中午,还是在那辆绿皮火车上,我妈打来电话说出了大事,李文聪砍伤了文素珍,被派出所带走了。

大概是一个月之后吧。我在《旅元晚报》上见到了李文聪,名字简化为李某,脸上打着马赛克。本来我不会注意到那张照片,但巧的是,同一版面,我的名字出现在另一篇豆腐块里。这个颇具讽刺性的相遇让我很恼火。那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写文案,宣传一款据说可以抗癌减肥的魔芋),也是人生中的第一篇铅字文。因为那张晦气的马赛克照片,我不得不将报纸剪出一个大洞。其实,由他引发的毁灭行为并不止这一起,早在他往我脑子里扔炸弹的第二天,我就用剪刀把自己从无数张合影中分离出来,将面目全非的李文聪扔进火炉。我甚至还想过换名字,如果不是手续太过复杂的话。在这件事上,我一直对我爸耿耿于怀。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写网络小说后,我执意给自己取了一个更像本名的笔名。

发出添加微信好友请求后,很久都没反应。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淡,很像对我当年无声的反击。天黑前,他通过了验证。我没急着跟他打招呼,学他,让子弹先飞一会儿。我翻开他朋友圈,一共两条。第一条是满桌子烧烤加数不清的啤酒瓶,配文字說,宵夜,走起。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下一条,依旧还是在大排档。他站在路边,含着烟,一手插兜,站成一个懒散的稍息。

这跟我想象的出入不大。入狱七年,出来后如果没人拉一把,能养活自己已经算是不错。我放大了那张正面照,几乎没认出来。完全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以前的发型是很文气的偏分,现在,两边剃得泛白发亮,只留了头顶一撮。黝黑的肤色更是让我怀疑自己当年的记忆是否真实。倒没怎么变胖,但现在的瘦跟以前的瘦是两回事,现在透着狠劲儿。借用一句广告语来形容,是有故事的人。

李文聪还是没一点儿动静。他不说话,我不能继续端着架子。我发过去一个握手的表情说,好久不见。

你好。他回复很快,似乎一直盯着手机。

在哪儿忙?旅元还是外地?

没有了回应。我一边煮面条一边看手机,一直等到面条起锅时他才回复,工地上。有事吗?

没事。哪天有空?找个时间聚一下。

再次没有了回应。直到凌晨,手机里跳出一句话,下周吧,我来安排。

怕他敷衍,我准确算出“下周”的时间,并稳了一句,那行,下周二等你电话。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聊天就此结束。我有些不快,装得这么高深莫测,不是故意摆谱是什么?我把聊天重新看了一遍,“在工地”是什么意思呢?打工还是施工?应该是前者吧,他怎么可能混成小包工头。如此,那句“我来安排”未免装腔作势了点儿。

前年年底,我们几个初中同学聚了一次,吃饭时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李文聪,一个女生说,别提他了,烂屎一堆,想到他我就作呕。我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心想,她当年肯定也遭遇过袭胸事件。大家叹气摇头,更多的还是惋惜。都是一条街上长大的玩伴,那时候不管谁挨打,父母都要发出痛心疾首的怒吼,你看看人家李文聪。就连我们那个清高的启蒙老师老屈也经常说,李文聪将来肯定是要走出去的,这孩子有慧根。那天大家也提到了屈老师这句话,笑他预测了一个又一个优等生,唯独对李文聪看走了眼。带着这份感慨,我又去翻看李文聪的朋友圈,很奇怪,什么都没有了。

一周后,李文聰约我吃午饭。我那天是搭车去的。一辆二手奇瑞,一上路哐当响。公汽在酒店门口等红灯时,我根据那个独树一帜的发型认出了站在路边的李文聪。他戴着墨镜,穿一件黑色T恤,脖子上戴了根黄金链子。那件骷髅头图案的T恤是真贵。

李文聪正在打电话,手腕上的表盘在太阳下格外抢眼。我从那种不近人情的惨灰推断,表应该是梅花。这身装扮让我稍显意外的同时,也徒增了一点安全感。倒不是虚荣,在我片面的逻辑观里,他若不太缺钱,我的采访可能会相对顺利一点。在这之前,我还想过李文聪会不会拿他的故事跟我做一笔交易。省去了这份担心,我才意识到自己穿得太过潦草,一身淘宝秒杀货,连口红都没擦。

车靠站,我没走几步就看到李文聪迎上来。他夹着手包朝我走过来,迈着自信潇洒的步伐,像创业成功又藏不住骄傲的小老板。

早说我去接你啊。他摘下墨镜说,满大街就你一个不打伞的吧?

打什么伞啊,没那么娇贵。我学他摆出老熟人的口气,但拒绝与他眼神交流。

走吧。李文聪转身带路。他的T恤扎在牛仔裤里,腰部及髋关节在皮带的固定下显得格外柔软灵活。我有意看了一眼他的鞋子,深棕色凉皮鞋一尘不染,还配着时尚的船袜。倒还挺会打扮自己,我想。

跨上酒店台阶,还没进门,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小伙子从里面迎上来,亲热地叫聪哥。一边喊,一边毕恭毕敬地把侧门拉开,一路引到电梯口。我的意外升了一级,来之前,李文聪只说在酒店门口见面,并没有说就在那儿吃饭。可我又怎么会想到是去哪儿呢?来旅元十几年,这家五星级酒店我就去过一次,还是陪昔日闺蜜相亲,后来她顺利嫁人豪门,我单方面终止了跟她的来往。想不到第二次来是跟李文聪,真是人生如戏啊。

站在逼仄的观光电梯,我俩都有些拘谨。李文聪很想说点儿什么,把上身的重心由左腿换为右腿,说,还没到六月呢,热成这样。

是啊,是挺热的。我接了一句,趁他甩汗时飞快地扫了他一眼。除了比照片上更瘦更黑,还有让我吃惊的白发。虽然是从前额里层开始白的,还是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符。

我说,今天休息?工地不忙吗?

他慢了半拍才听到我的话,“哦”了一声,又甩了下汗说,也不是天天去。上星期新进了一辆挖机,在那儿盯了几天。他把扎着的衣服扯出来,因为用力,那只骷髅朝我咧开了嘴。

两个旗袍美人在电梯口微微鞠躬,齐声欢迎光临。其中一个灵活地接上李文聪的步伐,在侧前方引路。餐厅设在大楼中层,正对长江的一面是通透落地窗户。站在窗前,灰绿色的江面浩渺无边,街道和车流也显得渺小起来。

坐。李文聪给我拉出木椅。我说,我俩之间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吧?

嗬。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先喝点儿茶吧。他在我对面坐下,按键取水。接着从一个天青色茶罐里取出两勺茶叶,放进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他动作熟练,但我又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可能是因为那双手吧,关节僵硬突出且皮肤粗糙,实在不是一双茶艺师的手。

你没怎么变。他看我一眼说,比以前白了点儿,瘦了点儿。

我说,又白又瘦,这可是对女人的至高赞美啊。

他用烧开的水冲淋茶具,背书一样说,泡这种要用玻璃杯,第一泡是洗茶闻香。他将空杯子递给我,让我闻闻。

我接过茶杯勉强做了做样子,问他什么茶。

金骏眉。他给我倒好茶,自己也抿了一口,点头说好。

愿闻其详。

他揉了揉鼻子,用力吸了两下,笑着说,哪儿都好。这时,服务员进来。李文聪扯着耳垂说,老三样吧?见我点头,他一口气点了三个菜,竹荪煲乌鸡、竹筒豆花、宫保竹胎。外加一个乳鸽汤。

我说,这些家乡菜,小时候都吃腻了,现在却成了珍贵东西。

他端起茶杯,发出一声很大的“嗦”,与刚才那套行云流水很不相称。他也意识到这一点,飞快地瞟向我,我的平静让他放心地吐了口气,只是胸口微小的起伏,但在我看来又特别明显。

说吧,怎么想起见我了?他拉开手包拿烟,又带着点儿警告的口气说,别跟我拐弯抹角啊。

那我就不绕圈儿了。我说完掏出名片递给他。这是为了见他临时印的,只是想让他相信我的确是在干一件正经事。本来为了装大爷,我还列了一大堆称谓,比如某某协会理事,某某创意总监,反正李文聪也不懂。但定稿前半分钟,我还是有所删减,总不能为了震住他,成为圈内人的笑柄。我说,我想写点儿关于你的故事。

李锦?笔名吧?他拿着我的名片从正面看到背面的空白,又从那片空白看回正面。如此翻来覆去一阵,说,挺好。在哪儿能读你写的小说?读书时怎么没发现你喜欢写?

网上,搜我名字就能看到。我喝了口茶,努力笑得谦虚。

李文聪摸过烟盒,两根指头敏捷地夹出一根烟,在桌上敲了几下,放进嘴里。他还跟以前一样喜欢咬烟嘴,还没点火,嘴里那截已经快裂开了。为什么要写我啊?李文聪似笑非笑,不会是拿我当反面教材吧?那种警示片,我们在里面经常看。他说完把名片丢到一边,眼睛紧紧盯着它,像某种对峙。看得出,他很不高兴。

我有些忐忑。无意瞥见他胸前那个骷髅头,此时正朝我露出凶光。我心想,不会对我动手吧?

我拿了一颗圣女果含在嘴里。因为紧张,汁液从嘴里喷溅而出,在桌上画出一条红色射线。我顶着尴尬,赶紧拿纸擦桌子。李文聪没绷住,冷笑一声说,你可真是没变。

见气氛好了点儿,我拿捏着语气说,怎么会是反面教材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有好有坏,但没有绝对的对错。我们只是需要从这些不同中悟出一点儿什么。你也不用急着答复我,先考虑一下。我尊重并理解你的任何选择。

就听懂后半句。李文聪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有些漫不经心。

我说,你也别想太多。即便是写,也是用化名,没有人会去对号入座。

那不一定。网上多厉害啊,分分钟就把你挖出来了,人肉嘛。其实,我这点儿破事,不管你怎么写,我都落不到什么好。在你眼里,我不一样十恶不赦吗?他与我对视了一秒,目光像猛然出鞘的剑。

我一时接不上话。我的词穷源于我察觉到他对我流露出的不满。我喝着茶,心想,自己的邀约是否过于草率,是否把事情想得过于乐观。

服务员敲门进来,托着两个透明的盘子。李文聪灭了烟说,先吃饭吧。喝点儿?我俩还没喝过酒呢。没等我回答,他跟服务员说,拿刘哥存的干红。

写小说,赚得不少吧?李文聪站着,又点了一根烟。

勉强度日,惨淡经营。我说。

这我相信。搞这行的人实在太多了。听说,现在花盆掉下来,砸到的不是经理,是你们这样的作家。我建议你改个笔名,写得好的不都是四个字以上吗?唐家三少,南派三叔,我吃西红柿。他一脸认真,你该再加两个字。

我扯了下嘴,凝重扭曲的笑定格在脸上。明知他在故意损我,我却不好动怒。我顺着他的话说,是得改一下,叫李家三姐。

他哈哈大笑起来,一屁股坐下,深情而满足地吸了口烟,还不忘补一刀说,我觉得你还是要写点儿高级的。一个老盯着别人隐私的作家,他夸张地撇着嘴摇头,成不了大器。

就在我准备摔门而出时,进来个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叔,除了跟李文聪一样瘦,打扮也臭味相投,黄金链子,梅花表,腰上多了根LV。他一进来就冲到李文聪跟前,使劲儿拍他肩膀,普通话像脱轨的火车,你这小子,来也不打声招呼。瞧不起哥了是不是?

跟一个同学吃个便饭,你忙你的。来,给你介绍一下,作家,李家三姐,网上写了很多小说。李文聪又转头对我说,这个餐厅的老板,吴总,叫吴哥也行。

作、作家啊,幸会,幸会。男人迟疑了半秒,可能为这个奇怪的名字,他一把抓着我的手上下晃了几下,动作和表情都有些用力过猛。都说很多暴发户在文化人面前最容易紧张,莫非是真的。

吴哥也坐下来喝茶。他凑到李文聪打火机前吸了一口,问起他买房子的事。李文聪说,拿的现房,过段时间就开始装。感谢兄弟啊,等刘哥回来,我做东,哥几个一起坐坐。

我佯装刷手机,耳朵一刻也没离开两人的对话。比起李文聪说起场面话的游刃有余,我更惊讶的是他說话的内容,李文聪买房子了?还是一套两百多的洋房?我在焦躁中摁灭手机,看到黑屏里有张难看的脸。这是自负被击破后露出的衰败,伴随着突然冒出来的眼袋和法令纹,显得极为丑陋。

吴哥走后,留下一股浓烈的香水味。这股香气在微妙的气氛里徘徊行走,像某种隐喻。李文聪给我倒酒,又及时提醒我说,他从来都不会酒后吐真言,让我除了喝酒别做其他指望。

他在朝我亮剑,不露声色地嘲笑我浅显的道行,没必要从一进门就摆出那副煞有介事,把自己伪装得精神富足。他想告诉我,眼前的这个李文聪早已今非昔比,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假惺惺的理解。高中辍学又怎么样?蹲过牢房又怎么样?这些污点并不妨碍他拥有现在的生活。相比之下,我才是那个可怜人。我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巴掌扇过来,半张脸刺痛灼热。

我说,知道你恨我,没想到这么恨。

这么多年不见,一上来就揭我伤疤,还要我拱着手笑脸相迎?李文聪点了根烟,你他妈要求也太高了点儿吧?

我说,看着混得人模狗样的,其实一点儿没变,还这么俗。

他说,那是。不比你们文化人,你们那份高雅,我一辈子都够不上。

我拿过手机和包,准备走。李文聪说,这点儿玩笑就开不起啊?你这么走,我必须送你八个字,狼狈而逃,甘拜下风。

我说,留下来干吗呢?看你这副自以为是的表演?我可没兴趣当这么低品位的观众。

嗐,我也不是演员啊。不过,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让我明白自己身上有着非常大的可利用价值。这种感觉还真不错。李文聪端起酒杯说,来,喝一口。

我坐着没动。

见我真有些生气,李文聪说,以前的过节,今天一笔勾销。刚刚话说重了点儿,我道歉。他端起酒杯,放低语气说,但你也总得允许我有点儿情绪吧。

我没跟他碰杯,干了一个。

李文聪也跟着干了。他放下杯子说,知道我这辈子什么对我最难吗?回忆。不信你闻闻,我身上的唾沫味儿到现在都还没干过。

我说,我以为有些事在你眼里,早已经是过往云烟了。

可能吗?我也不是神仙啊。他跟我碰了个杯说,对不起啊大作家,让你失望了。除了这事,别的我都能答应你。不过,话说回来,他一笑,要不是这事儿,你又怎么可能联系我呢?

我说,没关系,不写,天不会塌。

拜李文聪所赐,这天回家,我用一根烟的时间,回想了自己大学毕业到现在的生活。跟牙医分手后,又谈了几段恋爱,都以失败告终。原因在我,是我自己的择偶观出了问题——我一心要找个体制内的。不过,我挑人家是不是端着铁饭碗,端铁饭碗的也在挑我的姿色和出身。换句话说,愿意跟我交往的,多半也是被挑剩下的。两人选择对方,很难说是不是都带有将就的无奈。我跟牙医最终分手是因为他有严重洁癖,严重到每次亲热之前他还要拿酒精喷一喷。后来认识的一个小科员是个妈宝,大事小事都要回去问母上大人,看着又急又气。蹉跎辗转到三十出头,我只好再退一步,嫁给了一个离异的工会主席。大叔人很老实,生活俨然一眼看到头。我做了各种努力,还是从死水一样的日子里逃走。那是一种羞愧的逃离,为自己从一开始就将爱情赋予功利的色彩。有时候我也问过自己,为了所谓的安全感,如此辜负青春到底值不值。可不值又能怎么样呢?现在我唯一能做的,是为那几段功利的感情埋单并接受现在这个不尽人意的自己。

我打起精神,准备下楼跑几圈儿。用汗水驱散沮丧,这是我屡试不爽的经验。换好衣服还没出门,袁武打来电话说在我家附近,要我出来吃饭。我犹豫几秒,还是答应了。我不太喜欢袁武,可心里闷,总想找个人说说。

一见面,袁武就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个事。他一个朋友突发心梗进了ICU,一星期不到花了三十多万,但因为之前在他这儿买了份重疾险,一分钱没出,还倒拿了两万多。出于礼貌,我忍着听完了,他得寸进尺,一口气发来五六个链接,向我介绍公司刚出来的一款特别划算的重大疾病保险。一旦进人推销环节,他语速变得快起来,像是唱歌,把好好的四三拍唱成八六拍。为了不继续让他主导话题,等他告一段落,我及时把李文聪搬了出来。

得知我想采访他,袁武很不理解,为什么写他啊?像我这种白手起家自力更生的逆袭青年,难道不应该成为你小说里男主角吗?我进入到聊天的重点,向他描述了李文聪现在的生活,尤其是他刚刚在西郊买下的那套两百八十平方米大洋房以及临走时李文聪要用大宝马送我。当然,我拒绝了。

不是吧?他干什么这么赚钱?西郊洋房多贵啊,没三百多万拿不下来。袁武一脸不信,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嫉妒,接着,声音也如我所料地黯淡下去,可以啊,真没想到,深藏不露啊。

上帝是公平的,没有哪个人会倒霉一辈子。我停顿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向他露出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嫉妒,我说,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多自卑。

有什么好自卑的?一个连自己家人都敢上敢砍的人,怎么可能走正道?我敢说他挣的钱未必干净,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一脸正气地安慰我,也像是安慰自己。

见他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没好再往下接。来见他不过是消消郁气,没到人身攻击的地步。我岔开话题问,你俩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袁武想了想,退学前吧。他退学前去我家找过我,那会儿不是正放“十一”嘛。搭最后一班轮渡去的,又没电话,找到我家里时天已经黑了。他在我家坐了一阵,约我去街上吃烧烤,感觉他当时带着不少钱。因为喝了点儿酒,自然就说到他跟他后妈那件事。我当时还问过他,我说你到底搞了没有,原话啊,喝了酒嘛。他好像一直在等我问他,我一问,他放下筷子很认真地跟我说,什么也没发生。他说那天他头疼,吃了药也不管用。他后妈就用热毛巾给他敷。袁武放慢语速边想边说,后来……是怎么又怎么,他哭了起来,就在他后妈床上睡着了,睡着睡着,他就摸了他后妈的——袁武两手放在胸前,猛地向上一托。

我说,可惜,关键部分偏又没听清楚。

袁武摆着手,一脸不屑,我主要是懒得听他胡扯。直说吧,孤儿寡母共处一室,敢说没什么想法?就是你情我愿的事。他自己说是太想他亲妈,想亲妈和摸后媽的胸有关系吗?扯淡。

后来呢?

后来喝完酒,他自己住旅社了。本来我是想留他到家里住的,但那天有点儿……我实话实说啊,我特别瞧不起他。他要真承认了,我还敬他是个男人。

你也真够绝的,好歹他跑那么远去找你。我说完有些心虚,当年我跟袁武又有什么区别?

也不能这么说。当时比较小嘛,不懂事。还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吧?袁武语速快了点儿,我们班那个肥胖子王鑫,你认识吧?有天下晚自习后,王鑫把李文聪按在地上,把自己的——袁武舌头像是被捆住了,一时捋不直。我愣了几秒,从他讪笑里猜出八九分。我说,没什么不好讲的,讲吧。

——王鑫把自己那玩意儿塞进了他嘴里。袁武贴着我的话,压低声音快速地说完了,之后声音又大了点儿,你说,要不是心虚,王胖子那么对他,他不去告诉老师?多大的耻辱啊,但他忍了。说明什么?说明他是真搞了他后妈。

我头顶冒出一股凉气,半天没说出话来。我说,你亲眼看见了?

不只是我,当时寝室七个人都看见了。怕王鑫报复吧,都没敢往自己身上揽事儿。袁武觉察到我脸上的异样,为难地说,腿和嘴都在他自己身上,要找老师要报警,也没人拦他。

我一阵反胃,王鑫那张暴戾变态的嘴脸挑战着我的承受极限。我也没看袁武,此时,他跟王鑫一样令人憎恶。我说,那天李文聪哭了吗?

应该没有吧,忘了。后来胖子请我们喝冰水,我们就都走了。

但愿当时你们那七个人里,还有一两个心有不安的。这话我心里想,没说。服务员手脚麻利地端上来一个火锅,我看着上面漂着的那层红油,很想一把掀翻。最好油星子能溅到袁武脸上,让他感受到钻心的刺痛。袁武看出我脸色不对,想要说什么,我抢在他开口前起身,说实在抱歉,有点儿事得先走。我极力表现得冷静正常,他还不配看到我激动失控的一面。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李文聪退学前曾主动找过我一回。我们不同班,所以进高中后几乎没有来往。那段时间,暑假发生的那件事情已经成为公开秘密,也让李文聪成为众矢之的。据说每次有老师在课堂上问,这个问题谁来回答,全班会整齐响亮地喊:李文聪——之后哄堂大笑。李文聪找我那天是中午,我正从宿舍回教室。他在走廊追上我,地下工作者一样低沉而快速地说,明天放假一起搭车回,我有事给你说。这话被尾随的同学听见了,立刻像报童一样在走廊里大喊,号外,号外,李文聪要找人约会。当一群男生围过来起哄时,我为李文聪给我带来的麻烦恼羞成怒。我大声而果断地回绝了他,在那样的情形下,我的确有急于跟他划清界限的心理,我说,你干吗啊?你有病啊?

我在小区的长椅上坐了会儿,李文聪由惊愕转为失望的眼神一点点清晰,让我后知后觉。他一定有重要的话想跟我说,他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

我想请李文聪吃个饭,算是弥补某种愧疚吧。就在我打算联系他时,这家伙竟然跑普吉岛度假去了。

我是从他朋友圈看到的。九宫格一片蔚蓝,C位照片是三支碰头依偎的香槟,压着游艇尾巴上飞起的白浪。我带着极其无聊的八卦心理,百度了那瓶香槟的Logo,香槟中的“劳斯莱斯”,就那么细细的一支,价格贵到离谱。可惜酒杯太细,只露出小半截指头,无法分辨几男几女。我好奇的不只是李文聪是不是带着女友,我更好奇在这个势利精明的圈子,他是靠什么赢得信任和尊重的。我给他点了个赞,并发了条微信过去,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文聪说,大作家锲而不舍啊。

我说,我有那么势利吗?这么说你是不准备再见我了?

他说,后天的飞机。

回来了吃个饭。放心,不该问的我一句不问。

谈个条件。陪我回趟麦子坡,我接受你的采访。

这是道送分题啊。说话算话不?

他说,我用我的八块腹肌保证。就这么说定了,我一会儿下水了。

我看着手机,什么情况啊?是普吉岛上的风把他的顾虑冲走了,还是看不到边际的海水把心胸拉宽了?我琢磨一阵,也懒得去深究了,不管什么原因,对我来说是好事。

出发是四天后。为了显示对这趟行程的重视,我特意去商场放了股血。导购推荐了今年的爆款,一条浅墨绿的森女风连衣裙,除了贵,什么都好。付款时我有些悲壮,人生中第一次穿上千块的裙子,居然是因为李文聪。

下楼时李文聪已经到了。他摘下墨镜,上下打量我一番,有些意外,怎么想起穿裙子了?怪不习惯的。我本想接过话调侃几句,发现他脸色很差。我说,你要是不舒服,改天也行。

他打了个哈欠说,时差还没倒顺呢,昨晚又在会所打了一夜牌,早上六点才散。上车后我给他说起熬夜的危害,顺便科普了很多坏习惯诱发的健康问题。我说,你得学会管理自己的身体,任何事情都要有长远计划的。

怎么这么关心我?他说,美人计在我这儿不管用啊。

我说,你想多了。

车突然一个急刹,李文聪从右边的窗户往外看。我跟着看过去,什么也没有。怎么了?我问。

那孩子有点儿问题。李文聪转向车后,直到他认为什么也看不見了,才转过身来。

什么孩子?

你没看见吗?穿牛仔服的那个,一点儿小孩子该有的表情都没有。不会是拐来的吧?

我不知道李文聪到底看见了什么,车开得也不慢,就那么一扫眼,就盯住了一个疑似拐卖的孩子?

李文聪说,你信不信?孩子的心境都是写在脸上的。根据我的经验,孤独缺爱的孩子,一般都脸色苍白,看谁都不敢正眼。

我说,你什么时候对孩子这么关注了?

没有,随便说说。他重新戴上墨镜。

麦子坡是刘阿姨娘家的房子。李文聪外公外婆去世后,刘阿姨舍不得卖。小学六年,李文聪大小考试都排在第一,他这个鲜明参照物让永远蹲在十五名以后的我挨了不少打。我之所以没把李文聪视为阶级敌人并且跟他建立了牢固的革命友谊,很大程度上跟每年暑假刘阿姨带我们回老屋度假有关。那些置身鲜花田野、鱼虫鸟兽的日子,曾经在我的作文里出现了很多次,一旦写起这样的时光,我的作文就会成为全班的范本。

村庄的热闹早已不在。村里的人搬的搬,死的死,只剩下一堆歪歪垮垮的土屋。李文聪说,他经常回来住几晚,让房子有点儿人气。他开了锁,木门吱呀一声,像打开一个幽暗的洞。

我俩坐在门槛上看那棵桂花树。在那处避光的凉荫里,我和李文聪听了太多故事,《山海经》里的异兽当扈,《聊斋》里的女狐小翠,七仙女和董永。刘阿姨讲故事的时候出神地看着对面的高山,也不管我们能不能听懂。也许,她是讲给山那边的人听的。

我又想起那些搁置在记忆褶皱里的往事。我们家搬进筒子楼的当晚,刘阿姨一定要我们去家里吃饭。她似乎早就做了准备,鸡汤是头一天就熬好的,还有过年才会端上桌的梅菜扣肉。吃饭那晚,外面很应景地飘起雪花,我妈搅着碗里的饭菜,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爸和李大兵喝着酒,眼泪一点儿也不比我妈流得少。我说不出为什么难过,撇了撇嘴,哭出声的却是刘阿姨。

一晃她都走了二十年了。再过三年,整六十。李文聪饶有兴趣地看着那棵树,你说她六十岁会是什么样子?

我问,没去找过她吗?

李文聪摸出一根烟含上,愣了会儿说,去过老四川老家,她几个亲戚始终不开口。我不死心,在她们家门前里站着,站到后半夜,她大哥告诉我说去了湖南,还给了我详细地址。等我过去了才知道,我被骗了。后来我也不想找了,她要真想见我,给李大兵打个电话就行。

还挺想她的。

李文聪说,你说,要是李大兵不下岗,她会不会走?

不知道。我说,应该不会吧。你恨她吗?

刚开始有点儿。初中时我那么作恶,就是盼着她能回来教训我,越盼越恨。现在无所谓了,我跟一个快六十的老太太还计较什么呢?她过得好就行,不管到哪天,我都认她。李文聪起身拍拍屁股说,不说了,吃饭。

他从车上搬下来一个纸箱,里面是啤酒和各种卤菜。我说,厚此薄彼啊,还以为你会来一瓶普吉岛上喝的那种高级香槟。

李文聪说,香槟有什么喝头,有钱人摆谱的东西,还不如二锅头呢。他用手机蓝牙接上一个便携音箱,屋里响起了齐豫的歌。我看他蹲在音响前安静的侧影,恍惚看到当年那个善良的李文聪。我说,你还记得六年级的时候,你埋掉的那几只青蛙吗?有吗,李文聪调试着音量说,忘了。

我转着手里那罐啤酒。他忘了,我可是历历在目。当时,同住在院子里的几个男生用注射器往青蛙肚子里灌水,李文聪跟他们打了一架,可最后青蛙还是死了。他把死掉的青蛙用一个饼干盒子装好,埋在河对岸的小山坡上。一个连青蛙都怜悯的人,怎么就会砍人呢?这世上有些人犯下的错,是不是真能用恶魔附身来解释?当然,我最想知道的是,他跟文素珍之间到底是旧恨还是新仇?

最后一个问题,我抛给了李文聪。

我对不起她,也不敢指望她原谅我。从进去到现在,只要想到那一刀,我就良心不安。他说,别说这个了,换个话题吧。

也行。我决定说点儿高兴的。比如,有什么可以分享的致富经。我猜,这个象征着成功人士的话题,李文聪不会拒绝。可惜我期待的娓娓道来并没出现,李文聪说,哪儿有什么经,不过是遇上个贵人。他没再往下说,哪怕我伸长脖子执拗地看着他。他说,接着,你跟袁武说起我了?

是。不介意吧?

不介意啊。看他的态度,你准是在他面前夸我了。不然,怎么天天要请我吃饭。

别去,鸿门宴。他知道你现在挣钱不少。我说,你说的贵人,是不是那个刘总?

不就是买几份保险嘛。李文聪扔掉一根鸡骨头,起身去拿抽纸。

我一着急,在他身后严肃地喊了他一声,李文聪!

他像得到一条终极指令,原地钉住,绷直身体朝前方抬头挺胸。很快,他意识到什么,使劲儿扯开抽纸盒子,骂了一句。我很难堪,不知道他是骂我,还是骂他自己的条件反射。

大概是为了化解某种尴尬,他给我讲了件好玩儿的事。在里面,他为了一包方便面调料跟人打了一架,关了几天禁闭。他见我不太信,说,是真的,我藏了好久都舍不得吃。他一边讲,一边把掉出来的纸巾一张张叠好。

我起身关了音乐。有些话如鲠在喉,我想说出来。我说,就一包调料而已。可是当年,你为什么不把王鑫那个死胖子送进派出所?

你不要得寸进尺。李文聪的脸变得很难看。

我知道你不想听。但有些隐忍,在别人看来只是心虚。你不应该便宜那种混蛋。

我愿意。我喜欢。关你什么事?你为什么总要揪着我的事不放?你他妈吃饱了没事干吗?他冲到门外,一脚踢飞了屋檐下的一只木凳。

气氛很僵。看他那个样子,我有点儿后悔。我跟过去,想跟他道个歉,他远远止住了我,让我闭嘴。

李文聪走到桂花树下抽烟,很长时间没有回屋。可能喝了太多酒,我有些困意,在木椅上躺下。等我一觉醒来时,身上多了床毯子。李文聪在另一张躺椅上睡着了,面朝我,怕冷一样蜷着身体。他睡得很沉,微张着嘴,脸白得像失血的标本。

那天离开老屋后,我回了趟家。這是李文聪提议的,他说要去邻镇办点儿事。我猜他可能是带着我不方便,又想着是月底,我爸也应该回来。

我爸在供销社上班的时候,曾当过一回媒人,把坐他对面刚分来的小姑娘介绍给了乡政府一个副科干部。那姑娘很满意这桩婚事,一定要认我爸妈当哥嫂,我就这样多了个小姑。小姑是第二批下岗的,那会儿,姑父已经调到县里当了副局长。本来就精明能干的小姑借着天时地利,开始做生意。我上大学那年,我爸提前一天出发,为的就是在小姑家住一晚。在酒桌上,他扳着指头跟我盘点小姑的产业,超市、药房、鞋店、茶楼,扳完后给我下了“死任务”,要多跟小姑学习,以她为榜样。我知道我爸是在借酒劲拍马屁,一个当官的姑父,一个有钱的小姑,两人算是我们家攀上的最有本事的亲戚。这是我爸在小镇上最高调的事情。

平心而论,这些年,小姑也的确帮衬我们家不少。她并不缺那点儿流动资金,却还是让我爸把仅有的几万元钱存在她那儿生利息。不过,我始终跟小姑不亲,我不喜欢她抬着下巴看我爸妈的样子。

我爸是前年到小姑公司的。正好那年我们家从筒子楼搬出去,我爸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使命,说什么也不肯再守早点摊儿。接到小姑电话那天,他兴奋得一夜没睡,翻出当年用过的笔墨纸砚,还专门买了一个不便宜的公文包。我妈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就是虚荣,一辈子忘不掉坐办公室那点儿味儿。事实上,我爸在小姑那儿干得并不省心,办公室没坐几天,小姑就让他去了工地。名片上说得很体面,项目主管,其实就是守场子。工地都很偏远,没有农户,吃饭得自己做。逢上大雨停工,半座山只有我爸一个人。

给我开门的是我妈。我爸坐在客厅正中间的四方桌前,左右两边坐着小姑和姑父。他俩朝我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我看了一眼我爸,他顾不上我,正翻看着面前那个皱巴巴的备课本。屋里的气氛很微妙,我听了几个来回,明白了一个大概。那个备课本上记着每日的开销流水,但我爸拿出的发票却跟小姑给的备用金对不上。我爸需要回答小姑的问题是,差的那几千块花在哪里,发票又在哪里?

为了不让我爸更尴尬,我去了阳台。身后,小姑开始发火了,她夺过那个备课本,让我爸别再翻了。好多都没有注明单价,记得再清楚又有什么用?最后几句话,她是用力拍着桌子说的。没人说话,或是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让这个傲慢的女人马上滚蛋。我做不到,我爸妈更做不出来。这些年,我们一家人学会的最大的本领就是隐忍,一边忍一边在自我反省中原谅对方。我们总是有本事说服自己适应眼前的生活。我回头朝屋里看了一眼,正好瞥见我爸头顶一层白发。他什么时候头发白了?我仿佛受了一道拶刑,由十指痛到心尖。

小姑和姑父走后,我爸去了卫生间,直到我走也没出来。我也改了主意,没留下来吃晚饭。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形成的默契,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形,我们都选择各自消化,拒绝变成集体的伤心。

李文聪来接我的时候,我质问他什么事办了那么长时间。那会儿有点儿脆弱,没说几句就险些哽咽起来。李文聪一句话没说,专心开车,像恪守本分的司机。我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扭头看着路边那些朝后奔跑的树木。风有一丝凉意,夹着灰尘吹到脸上,像一个接一个的耳光。

快走到盘山公路的时候,车子靠边熄火。李文聪说,下去走走吧。

沿着公路分岔的栈道往前走,尽头有一个观景亭台,站在那里,可以看到百亩柑橘。天有些微暗,李文聪边走边说,这种光线最适合观景,橘园不是橘园了,是大海,看不到边。大概是心情不好的缘故,我怎么都看不出大海的壮阔。我说,有什么看头,回去吧。

李文聪说,想开点儿。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我说,没别的,就觉得我爸好老了。老也没什么,但他到今天还在看人脸色。我心口被刺了一下,剩下的话只能丢在半路。

李叔这么孤傲的人,不容易。想当年他坐在办公室多精神啊,笔直挺拔,看谁都是目光炯炯。他跟李大兵不一样,李大兵搬个新房买辆大货,就觉得自己登了天,无欲无求了。

你比我懂他。我说,我爸要听到你这番话,指不定会泪流满面。我说完越发觉得自己作为女儿的不称职。高中寄校后,家于我只是个临时歇脚的客栈,来去匆匆,更别说坐下来跟他们说说话了。他们其实一直指望着我混出点儿名堂,让他们在小镇上扬眉吐气,我呢,一次次雪上加霜。我刚离婚那阵,我妈像是脸上刻了字,出门买个菜都不敢跟人讲价。后来辞职,更是让她大病一场。她陷入一种执拗,从不肯承认这个事实,逢人便说起我辞职前的工作,在报社当记者,专门采访大事要事。

想想我吧。李文聪说,有几年我特别想死,日子太煎熬了,就好比掉进了粪坑,衣服全沾满了大粪,但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改变。你还是得穿上它,因为那是唯一一件衣服。

说到底,谁不是一垂头就看到那个渺小的自己。我看了一眼李文聪说,对不起啊。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撑着亭台的栏杆,看着远处。县城的灯火在天际留下一抹橘色,像夕阳远远的背影。李文聪说,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是伤了文素珍。不怪她,怪我生在那样一个环境。就像这些橘树,在南方是橘,移到北方就是枳。

把以前的事翻篇吧。想想以后,好好装修你那个豪宅,然后娶个贤妻给你开枝散叶。

你看到的都是假象。他说。

什么?

没什么。

我当时没往下问。可能在那一刹那,我在更加模糊的光线里真的看到一片大海。这样一片无边无际让我恍若自己如一叶小舟般飘摇其中,我突然想抓住点儿什么,渴望在一具热血躯体的气味和温度中获得安稳。李文聪似乎心有感知,他朝我这边靠了靠,又像在犹豫什么。我来不及想太多,转过身抱住了他。李文聪的身体有些僵硬,两手像吸盘一样紧贴着我的后背,像很努力地说明。我心里五味杂陈,拍了拍他,轻轻从他怀里抽离。

保重。他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两个字。

我看着他,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他看我的眼神,怎么都有点儿像悲壮的道别。

李文聪答应了我的采访,不过,他想换一种方式。他说他这几天正好要去工地待几天,不妨把我想知道的都写出来,让我等他邮件。他说,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很多事,他还是不习惯当面讲出来。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不好再说什么,给他发了我的邮箱地址。

那天聊完微信,我觉得困,早早睡了。大概是后半夜,我电话响了,李文聪让我开门,说他就在外面。

我很奇怪他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处的,我一直有意隐瞒这个信息,不想让他知道我住着一套狭小而简陋的廉租房。等我开了门,奇怪变成了惊吓,李文聪一袭白装,头顶一抹鲜红,像一只鹤。他绷直了腿,伸长脖子,迈着奇怪的步伐朝我走过来。我吓得说不出话,他脖子正在一点点变细,水墨样的黑色沿着头部缓缓游走。脸不见了,长出尖尖的喙,半红半黄,手臂也开始有了翅膀的雏形。我捂住嘴叫了一声,李文聪用那只小得不能再小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朝我张开那对手臂或翅膀的东西,像一个拥抱。我走过去,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刚一抬手,他全身像冰凌遇热般开始变形、融化,最后只剩一摊湿漉漉的水迹。

我在刺骨的冰凉中睁眼,明明一身热汗,双手的寒冷又十分真切。窗帘里溢着鼓鼓的阳光,有几缕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墙上投出一道橘光。

带着一丝不祥之感,我拿起电话打给李文聪,占线。我又发了条微信过去,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李文聪居然拉黑了我。

我确定自己不是在继续做梦,随即联系了袁武,很快他回电话说,李文聪同样拉黑了他。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并推测了种种可能,躲高利贷跑路、犯了事畏罪潜逃,要不就是被黑道直接给——他似乎是想印证最初的话——李文聪能挣那么多钱,肯定是不正常的。

整个上午,我都没办法静下来。此时我才发现,对现在的李文聪,我知道的实在太少。他市区的住处,他的工地,那个建筑公司的名称,我一概不知。焦躁之余,我顺手百度了一下,“周公解梦”上说,梦见鹤是大吉,表示眼前的烦恼即将结束,因祸得福。我揣摩不出其中的意思,对李文聪来说,何为祸何为福,只有他自己知道。

十一

我在一楼的面皮店看到了文素珍。她正在和面,人套在深蓝色长罩衣里,像只灵活的企鹅。我敲敲门,叫了一声文阿姨。当她看向我的时候,我暗暗一驚,老得我都快认不出了。眼皮下垂成了三角状,整张脸也塌了,从额头到嘴角都是一个又一个向下的括号。可能是过度消瘦吧,黑痣显得更大更黑,成为那张脸上重要的存在。

她眯眼看了我一阵,表情坚固起来。刮着手上的面说,稀客。要什么?厚的还是薄的?

我不买面皮。我说,就是路过,来打个招呼。

哦。她转过身继续和面。她手劲儿很大,一大盆面粉,很快被她归置整齐。

我们就这么静默了几分钟,谁也没说话。她像是感觉我来者不善,动作幅度大了些,额前的一缕发散下来,盖住半张脸。又似乎在等我开口,并做好随时反击的准备。

为了换来一点儿友好,我闲扯了一番。生意怎么样,现在身体好不好等等。文素珍没这些耐心,让我有事就说。我只好硬着头皮道明来意。

没回来。文素珍一声冷笑。你妈说你天天写大人物,原来你还喜欢替小人物操心。

您误会了。我说,是找他有点儿急事,电话打不通。

那你到这儿来也是瞎找。他跟这个家没什么关系了。文素珍将面盆往墙角推了推,洗手,脱了罩衣。

可能太忙吧。我说,他现在干得不错,工作生活都走上正轨了。我顿了顿,没提他刚买的豪宅。

不晓得。他混得好坏都跟我没关系,我也没见他往家里拿过一分钱。文素珍在我对面坐下,你要实在觉得担心,可以报警,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文素珍陷入自说白话,真要寻短见,那也是我。她坐不住了,起身拿着抹布到处擦。

她这番话让人很不舒服。我说,你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吧?李文聪走到现在也是有原因的,有没有冤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文素珍把我从脚看到头,弯弯拐拐绕一圈儿,替他来讨公道的?

那倒不至于。我迎着她眼里那束冷光,用同样的眼神回击过去,或许也的确有点儿讨公道的意思。

文素珍被我的话气得胸口起伏。她站了会儿,走到里屋,用近乎命令的语气说,你进来。见我没动,一笑,怎么,这点儿胆子都没有?

我有些头大,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能服软,进就进。

屋里堆放着各种杂物,靠墙的地方有张很小的单人床。文素珍拉开灯,来回走了几步。我在一把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坐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不过,不管她说什么,对我而言都是意外收获。

我没想到的是,她走了几步,停下来,开始解衬衣纽扣。她一边解,一边用眼睛盯住我,防止我临阵逃跑。她脱掉衬衣,接着,她连乳罩也解了。她光着半个身子站到灯下,不是什么大记者吗?好好看看!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蒙了,毛骨悚然,文素珍一只乳房(我当时慌乱得无法分清左右)只剩下三分之一,因为强行的缝合,看上去像一个干瘪起皱的橘子。

差点烂掉,我好多年都不敢碰。文素珍盯着我。

我看着她身后的几袋面粉,有点晕眩。那个畸形的乳房像一块石头压着我头顶,让我无力抬头。这是要多么镇定,才能准确而迅速地砍下那一刀。那是一把多么锋利狰狞的刀,才能如此准确而迅速。我在身后摸索着,抓住椅子的靠背,克服着难受的晕眩。

我的眼睛没敢从面粉上挪开。我想问为什么,当时又发生了什么事,但喉咙像是被锁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文素珍穿好衣服,拢了拢头发,“啪”地扯开门闩。

街道被照得刺眼。我缓缓起身,看着她说,你也不容易。文素珍猛地背过身,赌气一样看着天花板。我不恨他。

什么?我怕自己没听清楚。

我不恨他。她快速地走出去,站在那块白茫茫的案板前。末了又说,你去问问屈老师吧。

十二

若不是文素珍提及,我快把这个人忘了。反过来也可能是因为,我早就剔除了李文聪那段光芒四射、众人仰视的那几年。那算得上是李文聪人生中最闪光的几年吧,因为屈老师,他几乎被冠上神童和天才。老屈对李文聪的偏爱近乎疯狂,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选班长、国旗下讲话这样的机会不消说,都非李文聪莫属。大大小小的比赛,只要是李文聪擅长的,也是一律点将于他。李文聪喜欢看书,屈老师在全校首创“阅读角”,类似这些细节举不胜举。不过,话说回来,李文聪也的确对得起这份特殊,一直很争气。有年去县里参加作文竞赛,他中途拉了两回肚子,一张脸虚得比纸还白,最后还是捧回来一个全县第二。这就是李文聪牛的地方,任何困难都无法干扰他的专注和思考。他一边玩橡皮擦,一边吸着鼻涕奋笔疾书,只要是出现在试卷上的,都难不倒他。

十多分钟后,我在学校宿舍见到了屈老师。这个严厉苛责的大叔,一向只对成绩好的学生有印象。我反复用有慧根的李文聪做提醒来进行自我介绍,屈老师扶了扶镜框,总算赶在我尴尬的前几秒想起了我。

我对这个扶镜框的动作印象极其深刻。那时候,他经常会在放学后走上讲台,扶一扶镜框,点出一串名字去他宿舍背课文,我也是这个队伍里的老队员。因为要做晚饭,过关验收的工作通常交给班长兼语文科代表李文聪。屈老师很信任他,只会在炒菜间隙走过来看几眼。李文聰坐在阳台上一身正气,谁都别想蒙混过关。只不过每次轮到我,“恰巧”总是屈老师开饭的时候。屈老师爱喝点儿小酒,再也无暇顾及门外那摊子事儿,此时的李文聪会将竖成屏风样的课本放下来,直到我全部看见。

李文聪?屈老师有些不了解,你是问,他最近有没有到我这里来?

他这么一问,倒显得我十分唐突。看屈老师的反应,两人师生情谊并没有在后来得到巩固和升华。

听说你在报社工作?屈老师给我泡了杯茶,敏感地说,是李文聪又出什么事了吗?

那倒没有。我只是正好今天回来,顺便来您这儿看看。我以为他经常来看您呢。

屈老师的语气,跟当年讲课时一样肯定而不容置疑,他说,李文聪不会来找我。他对我有意见。

不可能吧。我说,当年,您可是他最敬重的老师。

我让他失望了吧。屈老师再次向我确认,你真的不是准备要报道他吧?我用跟他一样肯定的口气说,不是,不报道。他点了点头,看着我,试图想从我脸上找出某种纰漏,最终还是相信了我。他犹疑了一阵,跟我讲起一件往事。李文聪跟他后妈闹出传闻后,他来学校找过我,想请我帮忙说几句话。屈老师抬起手,用五指弯曲的手指不太灵活地比画着说,当时情况太特殊,我爱人的调动出了点儿问题,我正东奔西走到处找人帮忙,实在顾不上他。有天晚上他又来了一次,碰巧我在家请客,一屋领导,你明白的。我让他在门外稍等一下,后来一忙,把他给忘了。

屋子里安静了几秒。屈老师也老了,当年那双机警敏锐的眼睛,现在也布满混浊。我说,如果当时有那个精力,您会出面吗?换句话说,您相信他是无辜的吗?

屈老师为难地一笑,怎么出面呢?事情已经那样了。至于是不是无辜,特殊年纪,特殊环境,我也理解。说句不好听的,一个巴掌拍不响,是吧?这孩子,该他命里有一步霉运。

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没认真听。眼前这位老先生,跟读书那会儿认识的屈老师究竟是不一样了。现在想想,当年他护李文聪那股跋扈劲儿,还挺让人怀念。

十三

从镇上回来,我想去吴总那儿碰碰运气。我一向记不住别人名字,偏偏记住了这个吴总。我以为这个难得的记忆可以帮我省去一番口舌,但事情却没这么简单。在餐厅吧台,我的一再询问让服务员很不耐烦,说他们老板不姓吴,也没有姓吴的合伙人,这餐厅没转让没拍卖,前前后后都没有出现过什么姓吴的,没有。她说话的时候,又围过来两三个服务员。离晚饭还很早,大家有足够的时间站在一起,用冷漠而不失礼貌的气场将我赶出门外。我站在几垄月季花旁,有种物是人非的慌张。我真希望李文聪下一秒就从某个角落跳出来,告诉我这不过是他一个恶作剧。

下楼,我在大厅坐了会儿。电梯口那个服务生还在,我不太确定是不是上次那个,统一的工装总会让他们的模样变得千篇一律。我走过去,男孩儿朝我露出职业的微笑,并用十分标准的动作为我按开电梯。

我说,你认识我吗?

男孩儿羞涩起来,不敢看我,又忍不住想要辨认。

我说,前段时间,我跟一个同学来这儿吃过饭。他叫李文聪,认识一个在这儿上班的男孩儿。

哦——男孩儿指指一旁的沙发,让我坐下说。这一刻我才知道,李文聪骗了我,他一直在这儿干保安。那次吃饭,从头到尾都是个局。

我看着他,点了穴一般动不了。这太意外了,我一路追到这里,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男孩儿说,那顿饭花掉他两个月工资,还有那辆“别摸我”,一天租金好几百。我还问过他,是不是为了追你,但他又不承认,只是说,这个人对他很重要。

他真想得出来啊。我喃喃自语。

我跟老吴也都这么说他,骗了你,迟早要暴露,关键是他太离谱了,花那么多钱不说,害我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星期。

需要准备这么久吗?

需要啊。要去A货市场买衣服,自己的,老吴的。要学泡茶,为这,我们还跟他去茶楼潇洒过两回。还要对台词。老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写好的,还在宿舍里彩排了好几遍。对了。男孩儿想了想,还去过一趟网吧,抄了密密麻麻半张纸,什么糖加几勺,南方大叔,我当时还想,莫非他约的是个大学生。

老吴就是那个吴总吧?我想起什么来,要过男孩儿的手机,翻出李文聪的朋友圈,什么也没有。再点自己手机上的,普吉岛的碧海蓝天还在。

只对你可见,老招式了。男孩儿说,都是网上的图,他要真去旅游,好歹要露个脸吧?我又用他手机发了条信息,同样被拉黑了。

我有些心悸,从包里伸出来的手被男孩儿按住了。大厅不允许吸烟。男孩儿说,其实,他临走之前跟我说过你。他让我转告你,不用到处找他,他去了外地,暂时不会回来了。

就这?

嗯。

哪个外地?

他没说。

他怎么知道我会来?

他说你迟早会找到这儿来。

走出酒店,我在热浪里暴走。大厅的冷气和男孩儿的话,让我如同置身冰窖,冻得快失去知觉。我需要一路暴走,在热浪中获得一点儿知觉。本来,我还沿着电视剧里那些俗套的桥段作了一番猜想,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打算隐匿他乡,抑或如袁武那张乌鸦嘴说中,成了亡命之徒。但男孩儿似乎在这两点上非常肯定,他说李文聪在酒店干保安,身体不好揽不了这体力活儿,再者,他俩同寝室住了近两年,李文聪双休一般就是宅在寝室追剧,没什么复杂的社会关系。男孩儿说,他唯一干的一件不正常的事儿,就是花费心思请我吃的那顿饭。

我听着他这句话,更觉荒诞。现在想起来,那个骗局其实漏洞百出,我却浑然不觉。这大概是我活到今天,遭遇的最惨痛最可笑最没脸说出去的一件事了。但当我想起我俩在老屋的那些聊天,想起在那片橘园的拥抱,想起他那个悲壮道别的眼神,想起我们为彼此偶尔冒上心头的怜惜,我又慢慢放下愤怒和对他是否有心理疾病的猜测。或许他只是为了挽回曾经被我践踏的尊严,哪怕只图一时。如果真是这样,他大可不必跟我断绝来往,永不再见。应该是另有隐情吧,或许,他原本就没有打算在这儿待一辈子。像他这种人,在哪儿不是一样呢?想到他孤身一人浪迹他乡的样子,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酸楚,可又能怎么样呢?他执意如此,又走得如此果断决裂,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开始续写那篇搁置已久的小说。当我敲起键盘,马蹄声重新震耳欲聋,沙场又开始狼烟四起。长剑劈开漫天的尘土,在阳光下冒着阵阵寒光。千钧一发之际,冲在最前面的太子突然拉住缰绳。所有的馬停了下来,万籁俱寂。我停下手指,与马背上那个热血男子四目相对。他的样子,居然那么像李文聪。

十四

一年后,我收到一封邮件。那个时候,李文聪已经是福利院的一名义工了。李文聪说,给我写这封邮件并不是兑现先前的承诺,他并不想作为一个被采访者来讲述那些事。

他从去湖南之后说起。迫于生计,他在一个风景区找了份群众演员的工作。那是一台实景演出,他没有台词,所有的戏份就是双手捆着绳子,被马背上的人拖着跑圈儿。演出一天四场,他每天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灰里打滚儿,有时候马跑急了,灰钻进喉咙,刀刮一样的疼。景区附近有个小超市,下班后的李文聪会固定在那儿买两样东西,一包花生米,两罐啤酒。这是一天中的幸福时刻。每次去,李文聪都站在门口让那个服务员递过来,因为身上的灰实在太厚。过了两年,当他准备从景区辞职的时候,那个递东西的服务员成了李文聪的初恋女友。

可能是为了照顾我的好奇心,李文聪对这位大他八岁的荟姐有一段很长的描述。她很美,瓜子脸,鼻子直挺小巧。白得天然剔透,是护肤广告上说的那种会发光的皮肤。荟姐结过一次婚,但并不妨碍他爱她,李文聪承认,他对她的爱还带着深深的感激,她从不主动打听李文聪的私事,却乐意当一个忠实的倾听者,她从头到尾听完了李文聪和文素珍的那件“丑闻”,并且相信了它。

我由此知道了一个从未听过的版本。那天是刘阿姨生日,李文聪因为伤心,犯了头疼。晚上他恳求文素珍,想挨着她睡一觉。文素珍心软了,没有拒绝。为此李文聪说,不管她后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那一刻,她是善良的,这也是他后来砍伤她之后,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原因。后来两个人都睡着了,李文聪的手搭着她的胸,其实也是无意的,但因为被李大兵突然撞見,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

看到这里,我莫名地紧张了一下,不得不停下来抽了根烟。我想起当年跟李文聪在筒子楼的那个拥抱。如果正好被我爸妈撞见,他们会相信我们只是为了抵御伤心和恐惧吗?而我,又会不会像文素珍那样在情急之下保全自己?

跟荟姐恋爱后,李文聪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那方面的。他背着荟姐看了很多医生,最后的确诊是性功能勃起障碍,但又排除了身体疾病和先天因素。为了看病,荟姐带着他去深圳投靠自己的表哥,在表哥的帮衬下开了一个烟酒店。店面虽然不像李大兵说的那么赚钱,但足以让两人在深圳安身。只是李文聪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带着灰心和绝望,李文聪给荟姐留了封信,离开了深圳。之后的事就很容易续上了,他把自己与荟姐分手的根本原因记到了文素珍身上。他没想到,那一刀下去,说是从此毁掉了他一生一点儿都不夸张。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在监狱这七年多时间,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出来后就更严重。他的头发就是那时候开始白的。

其实,早在我联系他之前,他在网上提交的申请表就已经批下来了,只是我的出现让他的去程推迟了一段时间。至于为什么会去福利院,李文聪说了两个原因:第一,他想为那些没有父母的孩子做点儿什么;第二,因为文素珍,他想做点儿善事,让自己好受点儿。

福利院在北方一个偏远的小县城,一共有四十六个孩子。李文聪每天的工作除了院内的安全巡逻,还兼职日常的电器维修,他懂一些简单的,在监狱里学的。不过,从上周开始,他的工作又新增了一项,每周六晚上给几个正在接受康复治疗的智障儿做做室内小游戏。

李文聪说,原谅我骗了你,这么多年不见,我特别怕你瞧不起,权当我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吧。邮件的最后,他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李文慧,把烟戒了,女人还是要有一口白亮的牙齿。

天已经黑了下来。我穿过电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汉字,想象着那个千里之外的北方小城,想象着某个灯火通亮的角落,李文聪正笨拙憨直地跟一群孩子追逐嬉戏。雪应该下得很大了,但谁也不会觉得冷。毕竟屋里有充足的暖气,把每个人脸上都烤得如同抹上了霞光。

作者简介:马南,湖北秭归人。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长江文艺》《作品》《山花》《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选本。

原载《作家》2021年第4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