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流浪时

2021-08-22 11:03莫须
花火彩版B 2021年5期

新浪微博│莫须莫虚

创作感言:最近写的故事或多或少都带了生活的影子,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我妈闺密的父亲,糖尿病并发症导致全身溃烂,疼痛难忍之下喝了农药。我听说喝农药胃会很疼,就是不知道这两种疼痛,哪一种更让人难忍。以前写故事想让你们看甜甜的爱情,后来发现生活中甜甜的爱情太少了,那么就给你们看点儿真实的苦难吧。

白云流浪时,你随它去了远方。

它是你乘坐的小白船,你是我一生的守望。

浮云

隔着老远,便听到一阵琴声。

琴声像长了脚,顺着蜿蜒的山路走进许易风耳朵里。

琴声在下山,许易风在上山。山上住着他的老同学葛率达。今天是他的生日。

许易风哼哧哼哧地爬山,手中提了一筐刚从家门前打下来的生栗子。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爬到山顶,在那栋灰白相间的四层别墅前按响门铃。

保姆开门,葛率达也跟着出来了。许易风把栗子递给他,说:“生日快乐。”葛率达笑道:“你是第一个来的,去洗把脸吧。”

当然要第一个来,当着那么些人的面送这礼物多寒酸。许易风一边冲洗一边想,水声哗啦哗啦,琴声叮咚叮咚。

待到许易风收拾好自己出去,就看见洗手间正对面的琴房门敞开着,露出房间一角,还有一截藕白色的小腿在一架古筝前晃呀晃。

小腿的主人在练习扫摇指法,中指一下一下往外探,摇得断断续续,像坏掉的自行车铃。

也许是许易风的出现遮挡住部分光影,她气恼地拍了一下琴弦后转过头来看着他,眼中隐隐还有怒气。

许易风失笑:“你手腕塌下去了,这样练琴很累的。”

听了他这话,女孩狐疑地打量着他:“你会弹古筝?”

许易风来没来得及回答,葛率达叫了他一声:“易风,你和小云上楼吃水果,我一会就来。”

毕芙云,葛率达的表妹,许易风曾数次从葛率达口中听说过她的名字。

他们一起上楼,许易风说:“你弹的那首《当爱已成往事》的谱,是我给你记的。”

葛率达过生日,请了不少好友,大家凑在一起谈论时事,也说些八卦。许易风融不进他们的圈子,一个人坐在角落喝茶。

毕芙云倒是被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中间。葛、毕两家都是大户,不乏有人阿谀。

许易风不看他们,独自沉醉自己的世界。宴席过半时,毕芙云拿了块蛋糕递到他面前。

许易风笑着道谢:“你吃吧,我不爱甜食。”

毕芙云咬着叉子眼睛转啊转,过了好久才说:“你是许易风对吧?最近有部电影很火,叫《重庆森林》,能不能帮我记一下插曲的谱?”

毕家让小姐学习古筝,要她少出去疯玩,多些女孩子的模样。可小女生不爱那些她听不懂的传统曲目,尽爱找电影里的流行歌。

她学琴不过两年,实力摆在那里,便求表哥帮忙找外援。就是因为这样,葛率达才想起他考上音乐学院的老同学许易风,出了高昂的价格请他记谱。

不是玫瑰

自从和毕芙云认识以后,许易风就被她缠上了。

其实也不算缠,因为许易风并不反感她的跟随。

毕芙云在音乐学院隔壁的综合类大学念金融专业,闲下来就会往音乐学院跑。有时许易风在教室,有时许易风在琴房,一转头,就看见她把脸贴在窗子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次数多了,音乐学院的人就都知道,毕家大小姐对一个落魄的穷小子上心了。

“许易风,我是照你教的那样弹的,怎么还是弹不好?”毕芙云看着许易风在琴弦上飞舞的手指,目光中流露出羡慕。

许易风笑了笑:“我听小达说,你一天练琴半小时,五分钟粘指甲,十分钟吃蛋糕。”

毕芙云的脸唰地一下红起来,那她也是练了呀,只是没耐心,坐不住。

许易风此时在弹毕芙云前几天给他布置的任务,又是一首她爱看的电影里的插曲。毕芙云坐在那里,心思根本不在琴上,她听着熟悉的小调,跟着哼唱起来。

“你應该学声乐。”许易风笑她。可毕芙云摊了摊手无奈地回答:“张嘴能唱的人到处都是,我爸希望我能会些看起来很难的东西,方便接待亲友的时候唬人。”

再怎么被家长逼迫着养成大小姐的样子,毕芙云不喜欢练琴就是不喜欢。等下课时间一到,她就拉他去小吃摊上买卤豆干,买刨冰。

许易风其实还想在琴房坐一会儿的,但他又不想扫毕芙云的兴。他好像总不愿意扫她的兴。她递甜食时多说几句好话他就会吃一口,她想去某个地方,只要跺一跺脚,他就会跟上。许易风真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变得很没有原则。

就像现在,许易风看着街边小摊上大娘编的草环漂亮,觉得毕芙云轻巧灵动的模样戴上它肯定好看,就想给她买一个。

毕芙云绞着手问:“许易风,你没看见别的男孩子带女孩子出门逛街,都要买花的吗?”

许易风忽觉脸上一热,踌躇半晌,走到一旁的花店抱了一束桔梗出来。

可毕芙云仰着头看他:“为什么不是玫瑰?”

这一次,许易风就不知道要怎么答了。

告白

老教授古板,教起课来不苟言笑。毕芙云又贪玩,时常在练琴时气得他吹胡子瞪眼。为教授的身体着想,毕芙云在上完前一个月课时后让葛率达帮她把课停了,用半数的授课费请许易风周末来家里授课。

“许易风,如果你教我的话,不会凶我吧?”

毕先生打电话来阻止,说他资历不够,还是葛率达劝了好久,说打基础这种事,毕芙云静得下心学才最重要。

许易风本来也不想来的,他家到毕家,骑自行车往返要一个小时,着实费体力。可葛率达付的课时费高昂,又以好友的身份劝他,许易风不得不答应。

许易风将一根筷子横在毕芙云手腕下,不让她手腕下沉:“我不凶你,但要是你这一个月没有进步,你父亲一定会换一个凶你的老师过来。”

毕芙云立刻不说话,安安静静练起了琴。

许易风知道毕芙云想他来,他也很想见到她,可是有些事情他们不能做,就像他不能送她玫瑰。

确定接下这份工作的时候许易风接到了毕先生的电话,电话里他语气严肃,虽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但那份轻看和不屑,许易风清楚地接收到了。

“到点了,我不练了。许易风,你弹琴给我听吧。”

“想听什么曲子?”

“嗯……都行,随便选一首情歌吧。”

许易风一愣,立在琴头的手腕不自觉软了下去。他不会弹情歌。

不远处,葛率达坐在沙发上,听到这话后笑着抬头看他们:“易风,小云,你们进展很快啊。”

许易风耳根一红,还没来得及解释,毕芙云已抢先说道:“没什么进展,许易风他都不向我告白。”

这一下,许易风从脸到脖子,都红成了猪肝色。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二十一根琴弦,弦与弦之间出现了幻影,让他找不到视线该聚焦的位置。

好在这时葛率达接了一个电话,缓解了他的尴尬。和对方聊了几句后,葛率达对他说道:“易风,小云的父亲回上海了,中午想邀你一起吃饭。”

许易风想要拒绝,但他被毕芙云这一刺激,早已僵硬得说不出话来。葛率达便当他默认,向对方传递肯定的答复。

标准

毕先生患有严重的糖尿病,下午要去医院处理并发症造成的皮肤溃烂,吃饭地点选在医院附近。但即使是如此,毕先生也很讲究,不过是他们四人吃饭而已,也要定在一个看起来颇有情调的高档西餐厅里。

许易风到达时微微有些惊诧,却没有露怯,礼貌地打过招呼后,就做了一块安静的背景板,小口享用着美食,不曾打扰他们家人间的寒暄。

毕先生的目光总不自觉地落在许易风身上,眯着眼睛打量他:“你看起来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许易风忙把食物咽下,回道:“从前偶尔会来。”

“你父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父亲从前经营一家食品加工厂,母亲在艺术团工作。”

“现在呢?”

“前几年一场车祸带走了他们。”

毕先生点点头,审视他的目光和缓了不少。

毕先生不是看不起穷苦人家的孩子,只是怕许易风接近毕芙云另有所图,让他没城府的傻女儿吃亏。可许易风并非主动接近毕芙云。

父母离世时许易风年纪尚小,家产不知不觉间被亲戚与合伙人分了干净,这些年他都是利用闲暇时间做家教赚取学费和生活费。

“许老师上课可认真了,我琴没练好,找他聊天都不理我的。”毕芙云对许易风挤挤眼睛,控诉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葛率达也帮许易风说话:“你真好意思说!你上课、下课整天缠着易风,他因为你推了不少课,你可得认真学。”

毕先生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心里大概有了谱。他又问许易风:“我向你们音乐学院的老师打听过你,听说你的专业水平很不错,今年的民乐大赛会参加吗?”

“是,在准备了。”

毕先生点点头:“那祝你成功,只有优秀的人,才配站在我女儿身边。”

吃过午餐后毕芙云陪毕先生去医院,非要许易风也跟着。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时,毕芙云仰着脸问许易风:“哎,许易风,你怎么不问我我爸中午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啊?”

许易风迟疑地说道:“他想要我提升自己,才配做你的老师。”

毕芙云生气地在许易风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你怎么会认为这是挑老师了标准!”

许易风又不说话了。

是怎样的标准,在没有达到前,他都不能细想。只有到那了一天,他有了足够的资格,才配和她讨论这件事情。

荣誉予你

毕先生回家以后,毕芙云上课时安静了不少。为了不让许易风受到质疑,她咬牙学会了几首简单的曲目,这让毕先生颇为满意。因此,毕先生看许易风的脸色,也一次比一次好看。

毕先生是个商人,但他喜欢艺术,偶尔会想下下象棋。这些诉求,许易风都能轻易地满足他。

畢家的琴房很宽敞,毕芙云却偏像是没地方坐,一个劲地往许易风身边挤:“许易风,你太厉害了,我爸这么挑剔的人现在都喜欢上了你,你是不是会什么妖术?”

她的脸距离许易风很近,说话时许易风能闻到她刚吃过的巧克力蛋糕的味道,混合着她发丝上的清香。

“毕先生就在客厅看着,你再挨过来一厘米,他就不喜欢我了。”

毕芙云往后看了一眼,悻悻地坐直了身体。

许易风是能感觉到毕先生对自己态度的转变的,最明显不过的是,他赠予他的那身靛青色长衫。

许易风在校园音乐节上的表演视频毕先生看了,他当时穿在身上的长衫用料也算昂贵,就是稍短一寸。那是许易风上高中时父亲为他定做的,后来他又长高了一些。

“许易风,你长得真好看,穿这一身,像从书卷里走出来的男妖精!”

数日后,民乐大赛的候场区,素来生活难自理的毕家大小姐,笨拙地围着许易风忙来忙去,又是给他倒热水,又是给他补妆。

只是候场区人多,许易风怕毕芙云被人冲撞到,便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如果我是妖精,现在就要把你封印在这里,别乱跑。”

毕芙云反手抓住许易风的手,和他十指相扣:“被封印了。你一会儿下台,记得过来替我解禁。”

深秋夜凉,可毕芙云因为四处乱跑,软软的掌心还是冒了些汗出来。

这是许易风第一次握女孩子的手,心急促激烈地跳着,手却一动不动。许是因为它们被汗液黏在了一起。

许久之后,终于轮到许易风上台。镁光灯射下的瞬间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毕芙云的样子。他现在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她,浓烈的情感蔓延至全身,汇聚于指尖。

这场大赛,许易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他想要的荣誉。作为最年轻的参赛选手,他被记者围在角落采访了好一会儿才得经脱身。

回到毕芙云身边时,她雀跃地抱着怀中的百合站起来:“我爸刚走,这是他送给你的。”

许易风接过花,说了句谢谢,随后主动拉起毕芙云的手,带她穿过已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其实我也订了花。”

毕芙云讶异地问:“你是怕没人给你送花……所以……”

毕芙云的话还没有问完,许易风已经拉着她走出音乐厅,早已有花店的人等在那里了。

许易风从对方手中接过一束玫瑰,递到毕芙云面前:“送给你。”

他赢得了荣誉,终于有勇气送她玫瑰了。

是你就不算早

自那场比赛后,许易风在上海音乐圈获得不少关注。

母亲从前也是有名的音乐家,许易风自小就被她带去演奏专场。如今再在现在这样的场合,便有许多人认出他来。

结合许易风的经历,那些人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让人惋惜的悲剧色彩,欣赏也好,怜悯也罢,总之他是有了名气。

毕先生送出那束百合算是接受了许易风。许易风有了合适的身份,可以同毕芙云每日黏腻在一起。可许易风深知自己与她尚有差距,便绞尽脑汁满足她的期待。

毕芙云喜欢看电影,许易风买好时下最难买的电影票邀请她;毕芙云喜欢吃甜食,许易风顶着零下几度的冬风,骑自行车从浦西赶到浦东那家口碑不错的点心铺前排队。

深冬,毕芙云要去雪山看雪,许易风特意穿了又大又长的棉服去,她一说冷,许易风就拉下拉链,把她整个儿包裹进来。

“许易风,你好像一间房子。”毕芙云仰着头看许易风。他很高,毕芙云也不矮,可畏寒缩起脖子后,只能到他的胸口。

许易风低下头,轻轻覆住毕芙云的唇。过了好一会儿才离开那片柔软,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和鼻尖说道:“这间房子遮风又挡雨,你可以在这里安家。”

毕芙云在他怀里惊叫,快乐得像从厚重雪堆里探出头的一株小草。毕芙云是小女孩的性格,涉世未深,犹存天真,对许易风有着孩童般的浪漫与热情。她喜欢听情话,喜欢直白地感受到被爱。

他们在雪山之巅相拥,看着延绵不断的雪山像一片片堆积的云,天地一色,宛如仙境。

在这样纯粹的地方,就应该讲些纯粹的心事。许易风将脸颊贴在毕芙云的额前:“我从前总怕我自己做不到更好,明明从很早就喜欢上你,却不敢让你知道这件事情。即使到现在我偶尔还会问自己,那天送你玫瑰,是不是太冲动。”

“不早!”毕芙云蹭了蹭许易风的脸,“只要是你,一切都不算早。”

“那……如果我想和你结婚……”

不知是不是被寒风扰乱意识,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完这一句后,他就像被点了穴一般,提着一口气动弹不得。

这是第一次,从前他总是被动的那个,犹豫又犹豫,思量再思量,这是他第一次出动出击,生怕她用雪覆灭他的火焰。

他们就这么对望着,直到毕芙云莞爾一笑:“那在婚礼现场,你一定要多布置些玫瑰。”

顶天

许易风其实有预感,如果他和毕芙云之间真出了什么问题,那一定是因为他不够纯粹。

他们去雪山前一个礼拜,毕先生曾把许易风叫到书房,苍白着脸,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娶毕芙云。

许易风还是那样胆怯:“太早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小云相信你,你也应该相信你自己。”

毕先生皮肤溃烂的范围越来越大,经常疼得在书房呻吟不止,毕芙云每次听到后都会哭。那成片的脓血,清理了这一处,又会有另一处往外冒。

公司的不少事毕先生都放下了,他现在急需一个人替他挑起重担。许易风不由得想到五年前父母离开的时候。那时他还太小,没有承担重担的能力,这一次,他可以为毕家撑起这片天吗?

“小云,到这里来。”

去医院后毕芙云又趴诊室门口偷看,一边看一边用手臂擦着眼睛,眼眶通红。

听到许易风叫她,毕芙云跑了过来,把头埋在他胸口。

许易风抱着她:“能处理好的。”

毕芙云抹起了眼泪:“我听不得他的叫喊,他一叫,我就希望那些疼痛都转移到我的身上。”

许易风叹了一口气:“你要相信毕先生的意志。”

毕先生患糖尿病很多年,这些年不断有并发症显现,他总能在疼痛中坚强地度过。好在还有一个学期他们就毕业,毕业后许易风接手公司事务,毕芙云就可以安心在家照顾毕先生。

只是许易风还有一些心神不宁,他近来收到许多音乐会的邀约,他挑挑拣拣只参加了几次。

毕芙云在许易风的皮包里翻到这些邀请函,会问他:“许易风,你现在有演出都不带我去了?”

“你哪里有时间?”许易风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都是选在你上课,毕先生状况也好,不需要我的时候去的。”

“那岂不是还有很多演出你没有去?其实你可以去,家里有保姆,我哥也可以照看。”

“是我不想参加那么多演出,生活不是只有音乐,我还要去公司学习。”

许易风不敢告诉毕芙云,他很想奔赴自己的梦想,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一个商人。可天塌下来要人顶着,这个人必须是他。

艺术家

许易风和毕芙云拿到毕业证没多久,毕先生为他们举办了婚礼。

葛率达是许易风的伴郎,在婚礼前夜陪他坐在海边吹风。

他们在贵族中学时就是要好的同学,葛率达清楚许易风的性格,对他说:“易风,不要有压力。你有才华,有名气。”

许易风苦笑。如今他早已有了别的烦恼。不再烦恼穷困带给他的枷锁,反而是有些看不开即将要放弃才华和名气。这些东西,他曾经梦寐以求。

许易风是在婚礼那天才想明白的。婚礼当天,毕芙云穿着漂亮的婚纱,身后别着一对展开的翅膀,好像随时要带她飞起来。

“许易风,你今天真好看。”夸赞的话又是毕芙云先说了出来。

许易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色西服,笑道:“这种话以后都该男士先说。”

许易风拉着毕芙云的手,踩着红毯走进教堂。

“你愿意嫁给他吗……”

“我愿意。”

神父念誓词的时候,毕芙云看起来急不可耐,好像就等着他念完,好快点儿给出早已在心中默念数百遍的答案。

毕先生请了许多生意上的朋友参加婚礼,现场十分热闹。教堂外草地上摆满了糕点和水果。易风以为毕芙云这样爱热闹的人,一定会拉着他在宾客间四处谈笑,却没想到才敬完一圈酒,毕芙云就拽着他跑到海边。

“他们会找我们的。”

“不会。有我爸在,那些应酬上的事情交给他就好。”

毕芙云脱下高跟鞋,光腳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浪花打过来,沾湿她裙摆。

许易风从身后托住毕芙云的腰把她举起来,她惊呼一声,背后的翅膀一颤一颤,好像真的会飞走。

两人在海滩上玩闹,毕芙云忽然把背上的两只翅膀取下来,拍了拍许易风的肩,示意他转过身去。

毕芙云捣鼓好一会,把两只翅膀绑在了许易风的西服上。她的“房子”变成了一只大鸟。

“去飞吧,许易风。”毕芙云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我打算接手公司了,毕竟我学的才是金融。虽然我成绩不好,也没你聪明,但许老师还是更适合做一个艺术家啊。”

许易风没说出来的,毕芙云其实都知道。他追寻艺术的样子,正是她喜欢的样子,为什么非要他为她改变?许易风转过身来抱紧了毕芙云,他抱了很久:“我没有放弃成为艺术家的梦想,我可以为你变成生活的艺术家。”

能够守护她无忧过完一生,何尝不是他追寻的艺术?

承诺

毕芙云长大了,许易风听公司员工说,大小姐嘴上功夫实在好,项目一谈一个准。

她还会用药水和棉签帮毕先生处理伤口,就算毕先生喊叫,她也能下得了手,只是结束时,额前布满了细密汗珠。

她还是很爱笑,偶尔会趴在许易风腿上撒娇:“许易风,我现在棒不棒?”

“非常棒,颇有家主风范。”

“我是家主,那你是什么?”

“家主把我摆在什么位置,我就在什么位置。”

毕芙云固执地不让许易风过多插手公司的事,大小事务能解决的她都自己解决,实在拿不准主意的,才同许易风商量。她给了许易风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但许易风举办的第一场音乐会,毕芙云没能到场。他在开场时演奏了古筝改编版的《California Dreaming》,这首曲子是电影《重庆森林》的插曲,也是他们正式相识后许易风为她记的第一首曲子。由于难度较高,毕芙云至今都没有学会。

毕芙云太忙了,接手公司后她白天很少在家,偶尔还会去外地出一个星期左右的差,就连毕先生在书房晕倒的那一天,也没能回来。

那天是许易风送毕先生去的医院。他在医院走廊拨通毕芙云的电话:“小云,爸很快就会醒,你别害怕。”

毕芙云一边哭一边懊恼:“只能订到明天早上的机票,许易风,拜托你替我照顾好爸……”

“一定,我会照顾好爸的。”许易风向毕芙云承诺道。他是一个细心沉稳的人,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好这一切,可惜事情总是不如人意。

许易风走进病房时毕先生已经醒来,见他试图拔掉输液管,许易风冲过去抓住他的手:“爸,您这是做什么?”

医生方才告诉许易风了,毕先生是服用过量的安眠药才导致昏迷的。许易风劝说道:“爸,您好好休息,小云明天回来。”

“你们孝顺,疼痛却要我自己承受。”毕先生重重喘息,他的领口露出大片肌肤,衣服和脓血黏在了一起。躺着痛,侧着也痛;坐起痛,翻身也痛。他每天都在疼痛中煎熬,凭着对女儿的爱坚持着。现在,他受不了了。

“易风,你是好孩子,我很放心把毕家交给你。”

“可是爸,小云需要你。”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副模样,易风,你理解我。”

这段时间都是许易风在照顾毕先生,每天看着毕先生喊叫挣扎,生不如死大抵就是那般模样。若不是放心不下毕芙云,毕先生不会催促他和毕芙云结婚,不会坚持到现在。

可若是毕先生真的在此时放弃了,毕芙云对他的爱意,就会尽数转变为怨恨。

毕先生的眼泪落下来了,两鬓斑白的老人,紧拽着护栏叫疼。他在床上不停喘息着,身上的脓血浸湿衣服,许易风不忍再看。

过了好一会,毕先生轻声恳求:“易风,叫医生来帮我处理伤口吧!”

“好……”许易风闭了闭眼睛,走出门外。

滋味

毕芙云回到上海时,毕先生的遗体已送至殡仪馆。许易风去叫医生的间隙,他用针头结束了自己余生的苦痛。

毕芙云当众把行李狠狠砸在许易风身上:“你说你会照顾好他的!”

“对不起。”许易风垂下眼睛,半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在病床前转身的那一刻,许易风就想过会面对这样的结局。他知道这对毕芙云是莫大的伤害,可若是换一种结局,对她的伤害依旧不会减少,反而会让毕先生多承受那么多痛苦。

那日,在病房内,毕先生说,她会想明白的。可是要过多久,她才会明白?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不会动的遗像,任谁都难以承受。

毕先生离开以后毕芙云的话明显变少了。毕先生在书房留下遗书,她看过之后似乎理解了很多事,但仍然对那缺失的最后一面耿耿于怀。

她时常一个人静坐,会莫名其妙地掉眼泪。许易风替她管理公司,带她去看心理医生。

“怎么忽然练起了琴?”琴房里那架古筝落灰了,他们都很久没有碰过它。

毕芙云依旧没练好摇指,一首曲子弹得断断续续:“医生说接触音乐对治疗有所帮助。”

抗抑郁的药吃了不少,她终于愿意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同他说一些话。

“还是你弹吧许易风,我很久没有听你弹琴了。”

公司事务繁杂,许易风只要空闲,都是陪在毕芙云身边,他渐渐忘记自己弹琴是什么样子了。许易风正要说好,一根琴弦在毕芙云的拨弄下断裂,发出刺耳的声音。

“没伤到手吧?”许易风把她的手拉过来查看,“家里没有备用琴弦。今晚我的师妹在市音乐厅演奏,我带你去听。”

毕芙云沉默地收回手,没有拒绝。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后排听演奏会,师妹演奏了许易风改编过的《California Dreaming》,毕芙云听得入了神。

演奏会结束后,许易风去后台感谢师妹的赠票,毕芙云去了趟洗手间。

师妹同许易风曾是很好的搭档,数月没见,她关心地问:“师兄,真的不继续演出了?”

“是。换一种方式生活也很好。”

“很好吗?但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开心。”

“这……生活嘛,千种滋味。”

客套几句后,许易风与对方道别,转过身就看见毕芙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回家路上,毕芙云神色平静地问:“是我让你不开心了吗?”

“没有……”

“许易风,你现在尝到的生活,是什么滋味?”

酸、甜、苦、辣。

是甜?

许易风停顿数秒,他看见毕芙云眼中有光熄灭。

白云流浪时

是甜。许易风应该及时给出答案的。

明明她先受到伤害,他只是一个补救者,有什么好犹豫呢?

如果他坚定地告诉她,也告诉自己,只要有她在身边,生活就是甜的,那他们就不会走向这样的结局。

毕芙云离家的那天晴空万里,她说她要散散心,他们都该在孤独中寻找乐园。

他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克制自己,她也不再为他的情绪增添负担。

“可是你的家在这里,我等你回来。”

毕家的重担都落在许易风的肩上,他拦不住她,也陪不了她,只希望她能早些回来。

看着毕芙云的身影渐渐走远,许久,他把脸埋在十指间,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那天以后,许易风的脑海中总是响起万向轮碾过地面发出的轱辘声。

她走向远方,把他独自留下。

他要怎么告訴她啊,余生他都将在她身后守望,她是那一片云,他便是她丢不掉的倒影。

(编辑:白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