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小说)

2021-08-23 00:54冯岩
辽河 2021年7期
关键词:红房子平山劳工

冯岩,辽宁轻工职业学院英语教师、副教授,访问学者。获2019中国当代诗人奖、周庄杯华语诗歌大赛、凤凰山杯诗歌大赛等奖项,有诗歌、小说、散文、翻译诗等作品散见百余家报刊杂志。译著有《种子是花开的过去》《时间称出的重量》,主编《中国新媒体文学诗萃》。

轰动中国旅顺屠城的照片流出后,东关街已经成为日本人眼中的“疔”,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东关街必为众矢之的。

东关街的生意开始衰败,日本人接管了很多中国人的旺铺,从四处奔逃而来的中国人,依然惨淡地经营只能温饱肚皮的营生,在低眉顺眼中残喘地活着。往日繁忙的东关街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低迷状态,那些小心翼翼走路的人生怕不小心被抓走,送入红房子劳工营,到了那里,他们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苏家旺铺杠头店,因苏平山被抓进红房子劳工营,生意一下衰落。苏老太太的眼睛在阳光最强烈的正午才能看清一些东西,在阴天或早晚,她的眼睛是一片漆黑,她每天尽量控制自己的眼泪,把痛失儿子平山的悲痛和忧伤埋在心底,减缓眼睛失明的速度。作为母亲,她还有三个孩子等待照顾,他们需要活下去。

苏老爷子的身体情况也越来越差,在山东失去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巨大打击下,他吐血了,身体一直没有复原。在大连码头又丢失两个女儿,接踵而来的打击让这个逃难的家庭又蒙上了厚厚的阴影,无论用怎样的快乐都驱逐不了这流离失所的剧痛。苏老爷子尽量平缓自己的心情,让那些痛用时间来冲淡。却又在平山被抓走的空虚中浮现出来,这一堆堆的苦难,让他这个一家之主时不时举起烟袋锅子,往往忘记装上烟。有时举着空空的烟袋锅子竟然无数次想抖掉里面的残渣,空空的烟袋锅什么都倒不出来,他才恍然大悟。他的嘴里时常嘟囔着:“哎,这还没抽呢,怎么就开始倒了。”嘟囔完自己却手忙脚乱地再把烟叶放上,有时还没点火就开始猛吸,有时小女儿惊讶地喊着:“爹爹,你不点火吸什么?”苏老爷子仿佛被女儿的叫声喊醒。他似乎在脑海里做梦,平山打面的场景历历在目,如今这些家什仿佛就是家什,没有了往日的温度,手碰上去冰凉冰凉的。他仿佛能看到平山打面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也能看到平山的额头上微微的汗水,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射进来的时候随着阳光的升腾,汗水也冒着热气,他与平山对望的眼神里充满了幸福和快乐。也有平山在灯下为家人赶制衣服时忙碌的身影。一件件裁剪得体的衣服都出自平山的手,他粗大的手能抡起棍子打面,也能捏起绣花针一针一线地缝纫,每一个针脚都是按着裁缝铺师傅严格的要求缝制,密密实实的,每个针脚都用倒码,让单线变成双线更加结实。

苏老爷子有时看平山像女儿那么体贴,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起床催儿子睡觉,他不舍得这个懂事能干的儿子为一家人这么累,他要他的平山健康而快乐地生活。他也知道他的平山想读书,可家里所有的支撑都靠这孩子,又哪有这条件再去读书呢?他看见平山没事儿就去益记笔店,小文识文断字,还能用毛笔写信,他的平山也能,他的儿子会写得更好,读得更好,而他实在没有能力再让孩子去读书,尤其是平山,他是家里主要劳动力,他要为他撑住这个家。苏老爷子只要转动身子就能想起平山,只要想起平山,他的动作就迟缓,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自从平山被抓走后,笔店的小文时常来苏家,也捎来陆老板给的零用钱,让这一家艰难度日。从小文的嘴里,苏家知道平山被抓进红房子,日本人没有证据平山传递照片给地下党,只能让平山做苦役,榨取他强壮身体上唯一可以榨取的价值。苏家知道的平山的任何点滴,都是小文传递过来的,苏家因此也很感激小文和笔店的陆老板。

自从平山被抓到红房子,苏老太太只要到阳光明媚的中午,就沿着铁轨从东关街向寺儿沟的红房子方向走,她知道她是老太太,没什么危险,或许她在那里能碰到儿子平山。她的美好愿望就这样中建立起来了,从冬天走到夏天,从来没见到她儿子平山的影儿。

红房子有大门,挂着大牌子的,每次苏老太太都到门口望几眼,都会被日本人的枪托赶走。一天苏老太太被从劳工营大门赶走后,走错了路,走进了红房子周围一条贫民窟的街里,街道里发出腐臭,还有一些苍蝇的嗡嗡声在苏老太太身前身后飛舞。苏老太太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腿被两只小手抱住了,气息微弱地说:“娘,娘,给我点儿吃的吧,我饿……”苏老太太的腿一软,差点儿坐到地下,声音仿佛像她逃难时丢失的两个女儿苏琦樱、苏瑾樱,她一下蹲到了地上。正午的阳光炙烤着这个头发蓬乱、脏兮兮捡着垃圾的女孩子。在阳光充足的中午,苏老太太的眼睛还是可以看到这个孩子的惨状,一份悲份之情让苏老太太流出了眼泪。孩子看上去有五岁左右,饿得已经没力气大声说话了。孩子看到苏老太太蹲下,用黑乎乎的小手无力地摇了摇苏老太太的胳臂,“娘,饿。”苏老太太身上没有任何食物,她每次来红房子就是碰运气的,哪怕能看儿子一眼也行,可惜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没见到儿子的一个影儿,都是日本兵在红房子的门口端着枪晃来晃去,她几次被枪托挡着,但是由于年龄大和视力不好,没被打过,而年轻力壮的人谁也不敢送上门去的。“你爹娘呢?”苏老太太问了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没有了,被日本人杀了。”苏老太太一下把小女孩搂到怀里,她不知道是该把她带回家还是不管,如果不管,这孩子很快就会不行的,孩子饿得没力气大声说话,说出的话就像猫叫,有气无力。“孩子,你叫什么名?”“香香”,孩子极力地回答着苏老太太的话。苏老太太为难,浑身上下没一口吃的东西。这孩子看来是几天没吃到东西了,看来人家扔的垃圾里都没有能吃的了,要不这孩子不会抱大腿的。苏老太太不敢想啊,自家还靠益记笔店陆老板的周济,这孩子要是带回家,还要多一口吃的,这去哪里找吃的啊!她刚想站起身,孩子却又抱住了她的腿,这次不再摇晃,而是抱住不放,像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紧紧地抱住,一下昏了过去。

苏老太太傻了,她抱起这个蓬头垢面脏得发着异味的孩子,义无反顾地朝着东关街的方向走去。

苏老太太回到东关街家里的时候,她尽量躲避着家人,她怕带回这个“累赘”引起这个家庭的动乱。她把孩子放下,给这个饿了几天的孩子熬了碗粥,慢慢地让她喝下去。孩子饿得差点把碗都吞进嘴里,她把整个碗里沾了汤的地方都舔了一遍。但是这个懂事的孩子没说一句再要任何吃的话,她像一只小猫那样安静下来,眼睛却不断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苏老太太给她换下了破烂不堪的衣服,那双小脚已经看不出肉的本色,又把她的小花脸洗净。小姑娘虽然由于长期缺少营养,脸色发黄,但五官俊俏,嘴角有一颗美人痣,仔细一看就知道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自从平山被抓到红房子,苏家还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原本沉闷的家里有了新的生机,两个女儿首先欣喜若狂,她们似乎觉得多一个同伴,就多一份快乐。新来的香香不敢多说话,她的眼睛在观察着每一张脸,而最怕的就是岳山,岳山偶尔回来就会与父母争吵:“自己的嘴都填不满,还去填别人家孩子嘴……”苏老爷子一句也没埋怨苏老太太,他知道丢孩子的滋味,也知道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如果没有安身之所结局会是怎样。他们老两口都是把自己的饭分开,每人给新来的香香碗里加点儿自己碗里的饭,而香香每次都给倒回去一些,只留一点点。香香的懂事让苏家人因为她的到来开心快乐起来。香香跟着两个姐姐学着干家务、做针线活,她们也去揽些缝缝补补的活计,维持生计。香香学得很快,也很快能上手,像真正家里的一员,她从进入这个家门就一直喊着苏老爷子、苏老太太“爹和娘”,这样的称呼从没改过,一直延续到两位老人生命结束。苏家的两个女儿在母亲的教诲下,开始缝制一些手工制品,像绣花的布老虎、布钱包、布袋子等孩子喜欢且能用上的小饰品,这些能换来一些贴补家用的零钱。过了一段时间香香也能和两个姐姐一样,开始缝制布老虎,给鞋面绣花等,手艺不比两个姐姐差。

苏老太太自从捡了香香,去红房子的次数少了,后来眼疾越来越严重,最终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多么希望再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平山,看看她那个结实、能干、正义的儿子,可惜,苏老太太只能用两只手开始触摸她的人生了。

平山被抓进红房子的第一天,就开始穿上劳工特有的衣服,“福昌”两个大字印在衣服的后背,这是劳工特有的标牌,从此每天穿在身上。他们每人发了一条白色的毛巾,搭在肩上,或围在脖子上,很多劳工挥汗如雨时用它擦拭汗水。

平山被送进红房子98栋劳工宿舍,这是红方子的最后一排宿舍,前面的宿舍都已经住满。98号宿舍里住了11人,个个身体特别强壮,个子高大。小号宿舍的床铺躺不下这么些大汉,他们都被安排在这个特殊的宿舍里。平山的到来无疑让这个宿舍又增加了一份强大的力量。他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似曾相识的两个人,一个是曾在码头遇到过的懂医术的老董,还有一个就是大健,大健的媳妇被日本人打死,而且后背被日本人用鞭子抽掉两绺子肉,但是这两个人都记不得当初码头上遇到的那个娃娃平山。这些年平山的变化特别大,脸型开始由圆变长,个子比原来高了半截,接近一米八,虽然偏瘦,但是身体健壮。平山一进门就认出这两个人,其他11人还是由老董一一介绍的。老董是这里年龄最大的,但是身体保养得好,有一把力气,被日本人抓来的时候并不知道红房子的劳工生活是如此重负,进来两年了,每一天都在向往逃出去的生活,这里和监狱没什么两样,除了重体力活,像牛一样不做声地干,还要面对瘟疫、伤残等状况。老董在这里因为会医术,经常帮劳工暗地里治病,很多人都熟悉他,他成为劳工中最有权威的人,很多劳工都愿意相信他的话,除了医术,老董还有一身武艺,这是苏家在码头认识老董时并不知道的,在码头老董只是给苏老爷子吃过药,也给大健治过伤,医术是苏家人领教过的,平山心里对这一幕如今依然歷历在目。

平山住进红房子98号的那幕,让他深深地铭记一生,也拉开他劳工生涯的序幕。屋子的床是大通铺,用木板搭建的,薄薄的被子和褥子让他的心发颤,每一个铺位狭小的似乎无法在夜里转动身躯,屋子简陋的似乎藏不住飞起的苍蝇,更藏不住被带进屋里的草屑,阴暗的气息笼罩在他的周围,迎接他的是日本人冷若冰霜的面孔。他隐约感到他落入地狱般的森严和冷酷。屋内的11个室友带着各异的表情迎接他的到来,有惊讶、有同情、也有哀怜的。

在平山走进屋子的第一时间,大骨棒叹了口气:“又抓一个冤死鬼。”平山抬眼看了看这个人,一副大骨架,锁骨凸出,眼眶凸出,大手大脚,虽然瘦弱,庞大的骨架支撑着一副健壮的身体,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老董忙走了过来,把平山的衣服接过来,上下打量着这个高大健硕的孩子,慢慢把本来就紧张的铺位又挪出一条缝,把自己的被子一再紧缩:“孩子,就挨着我吧,你刚来对这不熟。”然后对着平山说:“我是这里年龄最大的,都叫我老董,他是大骨棒,人好,就是说话有些直率。”老董一边打着圆场,一边挨个介绍:“这个是大健,这个是黑子、旺财、德胜、麻四、王明东、肖珂、刘长国、夏雨。”平山随着老董的介绍一一点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和这些脸上凝固哀伤的人打招呼,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启他的红房子劳工生活。

红房子里的第一夜,平山在拥挤的床铺上不敢翻身,而这些人梦里的哀怨就更可怕。老董一直没睡实,他觉得新来的平山气度不凡,初来乍到,也没法多问,怕引起孩子伤感,更怕平山为难不知道怎么回答。

人人都想逃出这片红房子的时候,平山却被抓了进来,黑暗对一个孩子来说,什么时候是尽头,老董不敢想,也不敢翻身,他知道新来的平山不可能睡着,他一定是醒着,但是不能说话,深更半夜,明天都要出工,都要扛几百斤的麻袋,那是他们每天要面对的重体力劳动。

平山翻过身,在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回到了家乡山东鱼台仁和村,他看见了一起在荷花淀里游泳的三个哥哥,他们摸鱼,彼此嬉戏,鱼儿不停地在他们手里摇摆,荷花盛开,他们一边摸鱼,一边打闹嬉笑,偶尔还彼此搞些恶作剧,要么把谁的头按在水里,其他兄弟开始数数,看谁憋得气息长。有时候在耐力达到极限时还有意拖延几秒,有意让按在水下的头喝几口水,等吃了亏的兄弟把头强行抬出水面,免不了一阵水里厮打。摸够晚餐的鱼,他们就开始比赛游泳,水是他们兄弟几人最喜欢的天地,母亲不会游泳,任凭母亲望着荷花兴叹,先提着鱼篓回家炖鱼。

他们在水里打闹已经成为摸鱼时的习惯,这习惯是苏家夏季最好的一道风景,父亲面对这些善水性的儿子很满足,他笑呵呵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别人不懂的笑容,嘴里经常咕噜着:“会游泳才算真正男子汉!”平山仿佛看见父亲慈爱的笑容,他的嘴角也出现一丝幸福的笑意,朦朦胧胧有了些睡意。

平山刚刚合上眼睛,就有钟声响起,钟声嗡声嗡气地把人从香甜的沉睡中拉醒。宿舍里所有人快速地穿上衣服,以最快的速度整理自己简单的行装,带着小跑,往外跑。老董推了一下平山:“孩子快起来,如果起来晚了,日本人会来的,别第一天上工就挨打。”平山快速地起了床,跟着室友洗了把脸奔向吃早餐的地方。红房子里的早餐都集中在敲钟的地方,那架钟仿佛成了日本人掌控中国劳工命运的神器,只要钟响,劳工就得小跑着奔向日本人指定的地方,按部就班地开始吃饭、睡觉、干活,还有那一条条高高举起的皮鞭和镐把。

平山端起碗,碗里混乱看不清粥里米的成分,他感觉乱呼呼的散在碗里,每个人都在低着头“哧溜哧溜”地喝着,似乎很香甜的感觉。几乎一夜未眠的平山端起碗,也喝了一口,他咽了一下,却怎么也没咽下去,一些渣渣卡在嗓子眼儿,怎么也下不去,还有一些发霉的味道。他刚想呕出去,老董一把捂住平山的嘴,严厉中带着怜悯的眼神:“咽下去。”平山看到老董眼里那不可以呕吐的表情,他明白了,如果这口吐出去,可能很快就会遭到鞭子或镐把的袭击。他急忙又喝了一口,把卡在嗓子眼的渣渣咽了下去,他使劲憋了一口气,把碗里余下的都倒到嘴里,咽了下去。老董的眼里有泪在游荡,但是没有掉出来,他朝平山点点头。此时他再一次打量这个气度不凡的小伙子,低声说:“孩子,我看你这么眼熟,你浓眉大眼的,我们在哪见过?”平山刚想说话,日本人走了过来,老董也把碗里那口稀粥直接倒进嘴里,拉着平山就往码头走。码头是这些劳工每天装船的工地,他们主要的工作就是从码头装船,把中国的资源运回日本,而这些物资都是来自中国的东北三省,经过火车的运输到达大连港,卸在大连码头,通过人工一肩一肩扛上日本人的船,运回日本。

老董拉着平山向码头走去。平山边走边问:“这早餐吃的什么啊?怎么咽不下去,都是渣渣?”“那是橡子面,還发霉了。”“这是给人吃的么?”“不吃要么饿着,要么挨顿毒打。你没看见他们拿的镐把,那就是打人的。”平山深深地喘了口气。

吃完早餐的劳工穿着整齐的劳服,脖子上围着一条白毛巾,看上去体面,统一管理,统一着装。这只是表面现象,如果你进过劳工营——红房子,那你就知道其中的苦和生死瞬间的人间、地狱。

平山和其他劳工一起奔向码头。一列火车稳稳地停在铁轨上。拿着鞭子和镐把的日本人开始吩咐劳工打开火车车厢,开始搬运大量的物资。平山惊讶地发现这么一列黑色的火车每一节车厢都装满了麻袋,麻袋里鼓鼓的粒子像似黄豆,如果是玉米,麻袋的形状不同,黄豆呈圆形凸起,平山是种过田的,对这些作物还是比较熟悉的。他看了看,一麻袋豆子怎么也得有二百斤,体力不好的可能嵌个窝儿都不可能,他倒是没事。老董拍了一下平山的肩膀:“孩子,你行么?”平山使劲点了点头,示意老董没问题。老董帮着把一麻袋豆子放在平山肩上,平山转身就朝海边停靠的船走去。老董看着平山稳稳的步子,他放心地点了点头。他又给大骨棒、黑子、旺财、德胜、麻四、王明东、肖珂、刘长国、夏雨一人肩上放了一麻袋豆子,自己也扛上一袋子走了。这一袋子黄豆的重量不是一般体力劳动者能承受得了的,而这些劳工似乎都司空见惯了, 在他们身上这些重量是重,但是他们依然能扛得起。

平山踏上船的瞬间脚有些发软,他不习惯脚踏在船上发颤,他顿了顿肩上的麻袋,看了看守船的日本人,径直朝堆放麻袋的船舱走去。一个日本人紧跟了过去,等平山把麻袋落好,他把平山拉到一旁,从内到外检查了一番平山的身体,看看是否携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他打量着平山:“你,新来的?”平山点了点头。“要懂规矩,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平山又点了点头。日本人示意平山可以走了。平山在返回车厢的半路遇到老董,他很想把麻袋接过来,老董摇了摇头,果断地拒绝了。平山正往前走,忽听“咔嚓”一声,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传出剧烈的嚎叫声。平山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他看到一个人扔掉麻袋抱着腿在那嚎叫。平山三步两步跑到那人眼前,一只镐把又要落下的时候,平山用胳膊挡住了镐把,镐把被弹飞了出去,平山的脸开始变形。几个日本人围了过来。老董放下麻袋跑了回来,朝着平山努努嘴,示意他去扛麻袋,平山皱着眉头,一脸怒气,但还是按着老董的话去做了。老董俯下身子,把疼痛中的劳工的腿放平,伸出右手,在劳工的骨头上迅速扭动了一下,又是一声惨叫,劳工昏死过去。老董拿下自己毛巾和劳工脖子上的白毛巾,把两条腿固定在一起,用一条腿作为另一条腿的支架,辅佐另一条被砸断的腿不再受二次创伤。他喊来了大骨棒和黑子,“快,抬着送医护室。”打人的日本人还要上来理论,一排劳工拥了上来,大骨架和黑子把人抬走了。

午饭是一个窝窝头和一些青菜汤,受了半天累的劳工就像吃了一个枣,心里依然空空荡荡的。平山凑到老董眼前,老董明白平山要问什么:“孩子,这里镐把打折腿的状况时有发生,如果干活不利索,随时就会遭到毒打或被打残。”“那他们将来怎么办?”“不能干活的大多会被活埋!”“什么?活埋?”“对,活埋。没有剩余价值了。”“这里占地11.5万平方米,一百栋房子最多时候容纳3.5万劳工,每年患病、伤残多达三千余人,你看看那个华工事务所,那里有个头,纯日本人,叫相生由太郎,这个红房子就是他建的,他们其实什么都解决不了,基本就是监视和盘剥劳工的,来这里,不死很难出得去。”平山没说话,老董接着说:“就这么个地方会容纳这么多人,每个宿舍每个人的床铺只有一尺宽,能没有传染病么?看看这满地乱飞的苍蝇……”平山无奈使劲摇了摇头,他看着老董的脸,皱纹像刀刻进去似的,比他第一次在码头看到的时候老了许多。

红房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每一块砖更加发红,像劳工的血液,在太阳的余晖下汩汩地渗出砖缝,肆意地蔓延流淌,那刺眼的光芒刺得人格外心痛。

平山干完一天的活,他的肩上已经扛了数不清的麻袋包,他不知道自己往返多少次,他唯一知道的就是累,真的累,他长到18岁还是第一次感觉到累。他想直接躺在地上睡觉。老董拽着他:“你必须去吃饭,否则明天就起不来了。”他被室友们连拖带拽拖到大钟眼前,勉强吃了口饭。回到98号宿舍,他一头就倒下去了,整夜没翻身。

益记笔店的小文接到了苏家老家的来信。他把来信送到了苏家,并给苏老爷子和苏老太太读了起来。

信是苏家二女儿苏梅樱写来的。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爹娘,弟弟妹妹们好:

我们的仁和村已经成了日本鬼子的据点,我们家被日本鬼子最大头目三木住着,还带了家属,我和青山有一天夜里从屋后的荷花淀游到后窗,我们给家里扔了一颗炸弹, 那颗炸弹是缴获日本人的战利品,还给他们。可惜三木没有被炸死,他的左眼崩进弹片,被炸瞎了,日本老婆被炸死了。这次活动我们没有和组织沟通,是私自行为,受到组织严厉的处分,我们都没有辩解。我们的行为引起三木的疯狂大屠杀,附近村庄遗留下来的村民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我们真有些后悔不顾大局。这么冲动地做了这件事。

爹娘,放心吧,舅舅家里都很好,他的小官也继续做着,还能给我们通风报信。我和青山已经入党了,成为一名真正的革命工作者。还有一件事需要告訴爹娘,青山很快会被派去大连,和大连的地下党取得联系,你们会见到青山的。

小文读着这封信,眼里露出了亮光,他把信交给苏老爷子,转身就跑回笔店。苏老爷子还没来得及谢谢小文,只见小文一溜烟跑了。苏老爷子攥着那张纸,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激动,他拿起烟袋,大口大口狠狠地吸着,可烟袋里什么也没有,他像一只被点燃的困兽,瞬间眼里射出光芒。

苏老太太把信接过来,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握着这张纸,像握着她的儿子青山和女儿梅樱,那张纸似乎有孩子们热乎乎的体温,她用粗糙的手一遍一遍抚摸着纸,仿佛像抚摸盲文,她能摸出凹凸的棱角。嘴里喃喃地说:“我的两个孩子真有出息,我的两个孩子真有出息。”两个小女儿苏凡樱、苏慧樱一人搂着母亲的一只胳膊,她们的眼神与盲眼的母亲一样,欣慰地笑着。香香握着母亲的手,仿佛这只手触碰过的那张纸与她血脉相连,让她感觉到热血涌流,她已经与这一家有血液交融的情感,与这不是血脉相承的一家人血脉相通。

“青山就要来大连了,青山就要来大连了,我的儿子一定长高了……”苏老太太攥着纸的手像攥着照片,不停地摸索着,声音愈来愈激动。

平山在红房子里参加天德寺、万灵塔的第一次活动是七月十五。相生由太郎和一些工头们穿上一身黑色的衣服,庄严而肃穆。平山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相生由太郎,这个日本人,白皙的皮肤,戴着一副金边考究的眼镜,说话的语气缓慢而彬彬有礼,但是眼睛的余光里隐藏太多的寒冷,那份寒意让人心有余悸,在最炎热的夏天也有些令人发抖,他心里暗暗骂道:“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平山的感觉没有错,红房子就是这个“笑面虎”建的,建了100栋,美其名曰“碧山庄华人劳工营”,实际上就是人间地狱,身强力壮进来的容易,出去的就太难了,一旦逃跑,抓回来就会活活被打死,直接扔万人坑。

“笑面虎”从穿黑衣服的劳工头手里接过几张纸,在万灵塔前做着祷告,把打伤致残、得瘟疫而被扔进万人坑的劳工的名字一一写在折好长方形的纸上,纸非常薄,上下面都是折出的痕,可以打开成长方形盒子,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空气,每一个死去的劳工都有一个盒子,盒子上面写着劳工的名字。“笑面虎”开始朝着万灵塔三次跪拜,那些劳工头也跟着跪下磕头跪拜,嘴里大声叨念着什么。笑面虎点燃手里的纸,再把燃烧的纸放进那些写好劳工名字的成堆的盒子里,火开始着了起来。每个人都跟着跪拜,劳工的跪拜和祈祷是用中国人的信念去为那些死难的灵魂祈祷安息,而笑面虎他们只是做一种仪式,一年那么多被致残的劳工,岂止是这几张纸能解决的问题。平山眼里都是怒火,老董一直拉着他,怕他做出过激行为,同宿舍的其他人都跟在平山左右,他们知道平山自从融入这个宿舍,一直用一颗正直善良的心和大家同甘共苦在这个几平米大的空间一起生活,犹如亲人一样的一个大家庭从平山到来后增加了更多温暖,也增加更多的力量。平山人聪明、善良、机智还有一副好身板,这些给98号劳工营宿舍增加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尽管平山最小,大家都护着他,但是他所付出的体力劳动一点儿都不比其他人少,甚至有时候还要替别人多走几个来回。

平山被老董拉着,只能跟着跪拜。而平山的心却不在这种形式上。七月十五的夜晚,月亮圆而亮,那些劳工被照射的身影却更加瘦骨嶙峋,晃晃悠悠有了些局促不安之感。劳工们被天德寺敲响的钟声赶到海边,海边的海风在白色的月光下反衬着悲哀和凄凉。笑面虎带着劳工头和被钟声驱赶的人群,在海边把死、伤、残的劳工名字又写在纸上,放在折好的纸船上,纸船随着风慢慢飘远,而岸边的劳工却在沙滩上长跪不起,这是笑面虎的规定,在七月十五这天给死去的劳工用这些方式招魂。纸船载着这些人名,飘走了,越走越远,月亮此刻更加明亮起来,像上空的一盏不灭的长明灯。海水开始涨潮,像一种仪式声讨这不平的世界,他们用生命换取的微薄利润和价值,被一声声海浪淹没,连同那带有名字的纸船被巨浪掀翻,再也漂不出海面,那些孤苦一生的灵魂被葬身海底。

红房子98号宿舍这一夜有些不平静,这个宿舍像炸开的锅。“那些健壮被打残的劳工都哪去了?”平山看着老董、大骨棒和黑子气愤地问。“都被扔进万人坑了,这里是公开的秘密,你来得晚不知道而已,那天你看见那个,第二天就被埋了。”得胜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得胜来自唐山,有一口乡音,平时无聊的时候大家都爱学他说话,他也不计较,总是笑呵呵的,他时常想家里的媳妇,有时候还做梦,说些梦话。他的脸上有一道疤,是被抓的时候挨了一枪,子弹打偏了,把脸蛋子的肉划开,留下一道疤,他擅长跑,还能爬墙,所以日本人抓他倒是费了一番周折,他为人踏踏实实,大家都很喜欢他。“那就是我们根本逃不出去?”平山接了一句。“逃?往哪逃啊?”旺财“哼”了一声。旺财的家乡是东北的,他人高马大,心却细腻,他手巧,能短时间内开锁,也能拆卸机械零件,他曾经在工厂里做过技工,这是他的专长。“有多少人逃跑被抓回来毒打至死,你是没看到啊!”大健低下了头。“我知道,我还知道你的后背有两条伤疤!”平山平静地看着大健,大健的脸抽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还知道你媳妇刚下船就被日本人打死了,尸体都被抢跑了,你知道尸体在哪么?”大健张大了嘴巴,惊讶得不知说什么。“你媳妇的尸体被运到了老虎滩的北大桥下面的七六零研究所,那里是日本人解刨尸体制造化学活体实验基地,年轻的尸体都被做研究了。”大健惊讶得目瞪口呆。“你……你……” “我父亲当初在大连港码头上把你抢回来,我是家里最小的儿子。”老董一下拽住平山的手,“孩子,你就是那个神力男孩,你,你……”平山点了点头,他的确变化很大,刚从山东来大连时只有12岁,如今已经18岁大小伙子了,身体的变化很难看出当初的平山。大健抹着眼泪哭了,他一把抱住平山,老董把他俩一起抱住了,老董感慨地说:“你这孩子还真有心劲儿,我说一进门就看着眼熟呢。”老董的皱纹仿佛在那一刻因为感动舒展开了,在他的脸上,更加坚毅。“你是苏家的那个娃娃,那就好,你也是咱们的人,这下咱们可以一起商量事了。”

老董一直在策划逃跑的事,他还凭着偷偷给其他劳工看病的机会串通了其他劳工。老董告诉平山,红房子里有地下党,整个活动要按时间安排统一行动,不可以單独行动,单独行动危险特别大,要有计划、有组织地一起行动起来。平山坚毅地点了点头,他的手和屋里的11双手落到了一起,男人的力量是强劲的,一旦他们敲定的事就不会更改,他们有信心、有耐心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八月十五即将到来,这是中国人传统的中秋节日。日本人不过中秋,他们只在中秋节的时间赏月。他们会设置赏月活动和一些娱乐消遣的活动,也会提前象征性地给劳工发一些钱,而这些钱都是劳工的血汗钱。平山把拿到的这些钱都找人捎给东关街的父母,他知道父母在失去他这个劳动力后该是怎样的悲惨。小文通过各种渠道让他得到一些家里的信息,他也知道了青山哥要来大连的消息。

八月十五前有一列专车停在红房子的港口。每一节车厢装的都是豆饼,豆饼要先入库,再运往码头。日本人要赶在八月十五前完成超负荷的搬运工作,正常的情况下是在八月十五前只能把豆饼入库,而现在却要入库后再在短暂的时间里装到船上,他们等着这批豆饼运回日本。工人们把前一批从东北运来的煤炭刚刚送上船,又要搬运这每块50斤重的豆饼。平山看了看自己满是茧子的手,刚才装煤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他们12个人负责一节车皮,统一运到6号仓库。装煤的人是最累的,平山一伸手操起了铁锹,这铁锹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铁锹有小簸箕大,一锹煤最少能装50斤。平山跳上车,他一个人为整个宿舍11个人装煤,这需要足够的力量才能供得上他们。劳工头不停地穿梭在每一节车厢间,时不时举起皮鞭吆喝着,为了身体不受皮外伤,每个人都加快速度。平山装了半天,老董心疼地跳上车,“孩子,下来,我来吧!”平山没动,依然一锹一锹地装着。大骨棒、黑子、大健轮番上来替换,平山依然没放手。刘长国上来了,他伸出手,“兄弟,放手,这活儿不是这么干的,明天你会起不来的,那就麻烦了。”平山最害怕这句话,如果真的起不来干活,他会被日本人打伤或致残。刘长国人实在,说一句是一句,每一句话都入心。他从平山的手里拿过铁锹,看看平山的脸,整张脸上只有鼻孔、眼睛是裸露的,其余都被黑煤面子盖住了,脸上淌出的汗水,流下一道道痕迹,整张脸像画了装的包公,刘长国接过来铁锹的刹那吓了一跳。平山看看身后,什么也没有,又看看自己的衣服,除了脏也什么都没有,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刘长国一眼,刘长国指了指他的脸,平山用手抹了成花脸,让人看了哭笑不得。车厢下面还在等着装货的麻四、肖珂、王东明笑得一下蹲到了地下。他们第一次装运煤,乌黑发亮,质量上好,可惜这么好的煤炭要运送去日本。

平山回过神来,平山的身体状况一直非常好,可是黑子、麻四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那多出来的活,是其他室友要分担的。

豆饼运来时摞得比人还高,必须有人一块块把豆饼摞到劳工的肩上,他们再扛到指定仓库。搬豆饼的活也不轻,但比起来扛豆饼还是有些轻快。平山示意老董和黑子上去搬,其他人扛。日本人就站在平山跟前,他就是搜查当初平山第一天到来时引起他注意的那个日本人,这个日本人对平山另眼相看,平山干活时不说话,就是闷头干,他的眼睛里似乎对平山的力气有些怀疑。他站在那一声不吭,看着黑子往平山肩头摞豆饼,豆饼摞到六块的时候,黑子“咳嗽”了一声,这一声意味着可以了,平山该走了,可是日本人就站着看平山,平山没动地方,“再来”!平山喊了一声。七块、八块。这两块加上后,黑子不敢再放了, 他怕把这兄弟压垮,八块是400斤,这踏踏实实的重量压在平山的肩头,就像压在了中国人身上一座山,平山用肩挺着。日本人的眼里放出了光,惊讶、异样,但是他依然没有出声。平山还没动,“黑子,再来!”平山又喊了一声。黑子看着没动地方的日本人,也看了一眼平山,只能又胆怯地落了一块……平山还是没动,黑子又加了一块,十块豆饼落在平山的右肩,平山迈着步子走向仓库。平山的步子是稳稳的,他并没有感觉到那是500斤的重量,劳工的志气一下被平山感染了,每个人的肩上在原有的基础上都加上重量了。平山就那样大步地朝着仓库走去。日本人看傻了,他真没想到这个小伙子的肩膀会承受这么重的压力,也没想到一个吃着橡子面、豆饼渣子的中国人会扛起这个重量,他有些惊慌,他不知道这些劳工潜在的力量是多么可怕。黑子站在豆饼垛上,一下走神了,他也没想到平山会这么有力气,尽管平时知道他有力气,但是从没有感觉到他的力气如此惊人。不是亲眼所见,难以置信。平山像一道风景,所有日本人和工头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所有的人都给他让出了一条通向仓库的路。平山的举动鼓舞着劳工,在他们眼里,平山就是榜样。98号宿舍就是劳工们的榜样,他们所有人的肩上都加大了重量,他们要让日本人看看,中国人的脊梁是压不垮的。

目睹了平山扛起十块豆饼的那个日本人找到了相生由太郎,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相生由太郎的表情时而紧张,时而舒缓,时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他也随着这个日本人来到平山搬运豆饼的车厢。平山刚刚送完十块豆饼往回走,边走边拿着白毛巾擦汗。他的余光看到了相生由太郎来了,他好奇“笑面虎”怎么也站在这了。还没等平山到车厢跟前,他身旁一个年龄稍长的劳工忽然歪斜了两下,他刚想去扶,一个日本人的镐把就到了,这一镐把如果砸在劳工腿上,他的那条腿肯定会断裂,平山顺势握住了日本人伸出去发力的手腕,向相反的方向一掰,镐把飞出去了,扛着豆饼的劳工什么也没看到,依然歪斜地向仓库走去。

平山停住,等待日本人的处罚,他疼痛的表情顺势化作愤怒,脸迅速变形,如果点一把火,很快就会燃烧。平山稳稳地站在那里一动没动,日本人捡起镐把朝平山的头上砸去,平山躲了一下,他的镐把砸空,接着又是一镐把,日本人此刻变成了一条疯狗,脸色发青。相生由太郎走了过来朝打人的日本人摆摆手:“好了,别在这练把式了,你跟本不是他的对手。”日本人用不服的表情狠狠地瞪了一眼平山。

平山看着相生由太郎白皙的脸,心里就反胃,他一直背地里喊他“笑面虎”,这是98号劳工营宿舍公开的秘密。

“小伙子,叫什么名?”相生由太郎“慈爱”地问候。而平山心里嘀咕,不知道这“笑面虎”想用什么毒计来害中国人。他没好气地回答:“苏平山。”“你是怎么进来的?”“被你们抓进来的。”相生由太郎笑了笑:“这些劳工都喜欢来,你看看这里有吃有喝,还能给家里赚钱。”

平山肚里的气一遍遍往上翻,他有吐的欲望,他更有把拳头砸在相生由太郎的脸上的冲动,这个白净净表面慈善的“笑面虎”果然信口雌黄,令人作呕。他真想提起一块豆饼砸在他头上,让他脑浆迸裂,可是他不能,他得从长计议。

“苏平山,你以前练过武?”“笑面虎”依然脸上带着笑。“没有。”平山的话语还是冷冷的。

“笑面虎”拍拍平山的右肩膀,平山就像被什么扎痛了,他感觉皮肤一阵疼痛。

“年轻人,好好干吧,这里八月十五就要到了, 你可以展示你的才华。”平山莫名其妙,又走向黑子搬豆饼的车厢。

红房子98号劳工宿舍沸腾了。12个人围在一起,平山成了话题的焦点。“平山,你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啊?” 黑子掩不住脸上的笑容。大骨棒、肖珂、王明东都赞不绝口。

刘长国低声说:“平山兄弟,你一次扛那么多干什么?这马上八月十五了,日本人急着把咱们的东西运回他们国家啊。”刘长国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落地有声,人实在,本分,说出的话也实实在在。

“我就是让他们看看,中国人不好惹,一旦惹怒了我们,就把他举起来摔死。”平山这么想的,就直接说出来了。

旺财、德胜、麻四忙加了几句:“不行啊,不能这么快把这批活干完,这样加快他们掠夺速度啊”。 夏雨把手放在平山肩上使劲捏了一把,平山没太大反应,看来这家伙真是神力。老董一直没说话,他的皱纹跟着他的表情在移动。

“平山,‘笑面虎还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八月十五让我展示什么才华,我没理得他。”

“今天你去挡那镐把没挨罚,在红房子里还是第一次啊!”平山惊讶地看了一眼老董。

“‘笑面虎说的八月十五让你展示,八月十五日本人赏月娱乐,让劳工们和日本人摔跤,如果摔不好你会被打或者更重的处罚。

平山有些惊讶,他不敢想象,原来“笑面虎”看好了他的一把力氣,原来是给日本人取乐的。

“我不摔!”平山决绝地对大家说。

“不摔你就得挨枪子儿。”老董接过话,这不是没有道理,是事实,以前就因为摔跤出过问题。

平山低下头,不知道怎么办。所有人都看着老董。“孩子,这样,我俩过两招,我就知道你该怎么办了”。平山有些差异,他只知道老董懂医术,还真不知道他会武术。

98号劳工宿舍在最后一排,整个宿舍的12个人都走出了房间,老董拉开架势,等着平山进攻,平山因为老董年龄大,一直不敢动手。

老董说:“孩子动手,否则我不知道你底细。”

平山还没动,只是拉开架势。老董忽然上去一脚直奔平山下巴踢来,平山一闪过去了,老董伸手抓平山肩膀,当老董接触平山的肩膀用力的时候,他彻底明白了,他像一座不可撼动的铁塔,凭力气,肯定不是这孩子的对手,老董向后一转,一把搂住平山的脖子,迫使平山向后倾倒。平山则一个翻身,把老董一下扛了起来,如果扛起的刹那不是老董,平山直接会给他甩出去,至于能摔多远,就看他的力气用多少了。

平山把老董放下,老董脸上的皱纹都高兴地裂开了:“孩子,不错、不错,你一定会赢,但是你还需要知道不能太快赢了日本人,你得让他们输得费劲。”平山在月亮下点点头,他不想去摔什么跤,但老董说的肯定不会错的,不去不行。

老董对平山的一招一式感觉满意,他策划很久的逃跑计划在这一夜和整个宿舍人开始谋划开了。平山无疑是逃跑中的主力,没有今晚上的尝试,老董真的不敢轻举妄动和大家说逃跑的事。这里已经成为人间地狱,能逃出去还是逃出去,逃出去就能活命,逃不出去,就得死在这里,与其等着死,还不如奔生而逃。平山来到红房子的第一天就想出去,他每天都不断地寻找渠道,看看哪有可乘之机。98号宿舍离高大的院墙最近,上面的铁丝网只要旺财爬上去,用工具扭断,其他人搭人梯爬上去没问题,可是钳子去哪里找,这是平山一直在琢磨的事。

在八月十四,平山得到了小文捎来的口信。苏青山在八月十五会到大连,会来红房子组织策划劳工逃跑。平山把这个消息告诉老董,老董即惊讶又兴奋,他悄悄告诉平山:“已听人说,八月十五会来个地下党的大官,策划组织整个劳工营逃跑,与我们的计划不谋而合。”平山点点头,他知道青山哥哥这些年留在家乡都干了什么,他朦朦胧胧知道了“党”,也知道自己送旅顺屠城的照片的事其实就是为了党做事,为整个大连和全中国控诉了日本人的罪行,他觉得这个他没见过的党都是为老百姓做事,都是在为赶走日本人保卫中国人而做事,他的心里甜丝丝的,他也高兴能在流离失所多年后即将与哥哥重逢,迷迷糊糊,他进入了梦境。

八月十五的月亮格外明亮。“笑面虎”和工头门都坐在天德寺的大钟前,劳工们围坐成一圈,固定的拜月仪式后,日本人开始了最拿手的摔跤比赛。

“笑面虎”一张假慈悲的脸在月光和火把的照应下有些阴深深发白,虽然是笑的表情,在劳工的眼里像一盆素汤,漂不起一滴油珠。每张劳工的脸上都铺满了因缺少营养而发黄的皮肤,有的已经未老先衰地佝偻着腰板,那些弯曲的弧度依然承受着最悲苦的重压。“笑面虎”四平八稳地坐着,嘴里悠闲地“呷”茶,眼睛却不停地搜寻着人群,然后朝点头哈腰的身边人说着什么。

篝火堆前留出足够摔跤的空地,火星像劳工的心情,肆意地在黑暗的夜空向上窜去,偶尔发出炸裂的声响,给寂寞的夜空增加一点儿生机。一个膀大腰圆的日本人走到火堆前,头上扎着白布,白布中间画着红色实心圆,膀大腰圆的日本人一脸目空一切的样子,在他的眼神里,平山看到的就是只有他会赢,中国人只是作为游戏中的一个棋子,想怎样挪动就怎样挪动。

日本人先摆好了架势,吆五喝六地说了了些话,下面劳工只是看着,没人站起来,也没人有上去的冲动。工头走到前排坐着的劳工面前,像提一只小鸡似的提过来一个,这个劳工好像胆子很小,浑身有些发抖,根本就没有摔跤的意愿,他的脸上都是惊恐的表情,连连摆摆手,意思他根本就不会。

日本人“哈哈”大笑了一下,拉开架势,使劲地摆了摆手,那个人没动一下,日本人又摆了一次手,示意他出招,这个劳工还是没动,日本人的耐心和欲望都没了,他一步一步地迈向这个劳工,平山明白,日本人一出手,这个劳工的命就保不住了,他无意识地挪了一下自己的左脚,老董在他的腿上拍了拍,示意别紧张。

“这是76号宿舍的,他们宿舍的有个摔跤厉害的,肯定会有人管的。”老董的低语刚停,一个身体矫健的劳工走了上去,冲那个胆怯的劳工使了一下眼色,意思是“赶紧回去!”那个劳工转身就跑了下去,这个膀大腰圆的日本鬼子有些不高兴,但是后上来的人堵住了他的路,他只能停下。后上来的人,个子矫健,身体结实,从他的走路神态就看出是一个机智勇敢的人,但是与日本人的身材相比还是没有优势,他后退一步,拉开了架势。日本人看他拉开架势,脸上露出笑容,自己也拉开了架势。日本人挪动几步,终于发出攻势,他双手直奔那人的双肩,那人一闪,躲过了这双手,日本人回身又抓过来,两人扭在一起,日本人身子发笨,中国人的身子比较灵活,他们僵持着,但是明显看出中国人在那强撑着,只要日本人发力,中国人随时就会输。

他们在扭打了一阵之后,日本人腿上直接下了个绊子,这个绊子是摔跤比赛中的禁忌,违规的反关节的反绊子,没练过的人一下子会头朝地,很危险。劳工反应及时,但还是一下摔倒,头没有直接抢地,肩重重地戳到地面,人很长一会儿不能动弹。日本人“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笑声告诉所有人他赢了。76号宿舍的人又跑上去两个,他们把他扶起来,他脸上的汗珠一直往下滚,但是他一声都没喊。

劳工被日本人一个个赶上去,一个个地败下来,大多数都是带着重伤下去的,他们很有可能终生残废再也干不了活,也有可能被扔进万人坑。

胜利的日本人此时很想碰到个对手。“笑面虎”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他不敢违抗“笑面虎”的命令,不甘心地走了下去。

摔跤还在继续,这次来了个身材和中国劳工差不多的日本人,47号宿舍的大可上去了,方方脸,身材略比日本人魁梧,占了日本人便宜,但是這个日本人用的是巧劲,几乎没几个回合把47号、53号、63号身体健硕的劳工都赢了,这次“笑面虎”没有做什么手势,他就满意地走了下去。

“笑面虎”满意地喝着茶,接下来上场的是穿了一身白的武士打扮的日本人,他身上有一把剑。篝火不断地燃烧,又一次添加了木材,火光和烟往上窜,火星发出爆炸的碎裂声。他把剑摘下来,旁边一个日本人毕恭毕敬地接过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日本武士耀武扬威地对下面喊着,目中无人。日本武士转来转去,就是没有劳工上场。老董悄悄地把嘴凑到平山的耳朵旁,低语起来,“这个日本人外号就叫武士,他摔跤要是输了就拿剑杀人。”平山身子动了动,皱了一下眉头。

很多新来的体力健壮的劳工还是想上来试试的。武士的笑声似乎证明这个人的豁达,然而,这个人豁达么?很多人心里暗暗鼓着劲,十指的骨节在黑色的夜幕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连同那堆木炭向上窜出的星火,混合成最有力的一种声音,在黑压压静坐的劳工们的血管里像血液一样沸腾地流动起来。

98号劳工宿舍身材魁梧的大健,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而他的爆发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在逃跑前,老董和平山是提前做了计划的,而大健突然间冲向摔跤场是不在计划内的,老董站起身想去拉他,已经来不及了。

大健疾步走向火堆旁,那个可以与日本人面对面的地方,他或许知道他不能赢,即使是赢了,也活不了。他走上去,拉开了架势,他的眼角瞪裂了,流出鲜红的血。

武士盛气凌人,面对这个强壮的中国男人,他眼里的流出的是必胜者的欲望。他伸出两只胳臂,像一只饥饿的老鹰伸出的利爪,扑向大健,他的手牢牢实实地扣住大健的肩膀,两人扭在一起。

大健身体魁梧,两个人的力气势均力敌。大健的一招一式摆明了是要拼命。

平山明白了,这个日本武士就是当初在码头打死大健媳妇的那个人,大健的后背有两道被鞭子抽打的疤痕,也是他留下的,大健突然间上场,一定是认出了这个日本鬼子,这分明是上去讨债拼命啊!

平山那时候虽然小,但是这生死的大事他记忆犹新。平山在老董的耳朵旁嘀咕了几句,老董异常惊愕,他的脸开始发生急剧的变化,他已经交代好98号宿舍的每一个人,要按计划行动,今晚是要里应外合实施逃跑计划的,大健擅自行动,给计划带来麻烦。

平山又俯下头把嘴巴贴在老董的耳朵上。这时后面的人拍拍老董的肩,老董转过身,那人的嘴巴贴在老董的耳朵上。逃跑行动开始,人从最后开始慢慢撤,一个一个撤,就当是临时去小便,不会引起注意。

98号宿舍第一个走的是旺财,老董和平山都使劲地握了握旺财的手,彼此都不能说话,这一握,意味深长,算是告别。

夜把一些愿望和祝福埋进了黑色,连同眼里的泪水一起吞并。旺财走到最后一排时,一个劳工把一把钳子塞在他的手里,旺财在远离火光时开始快速奔跑,直奔劳工营后面的铁丝网高墙。

大健是拼命了,他上去的一刹那就是想为妻子报仇的,他没有和老董、平山打招呼,他是直接冲上去的,他知道今晚的逃跑计划,他是自己放弃了生的机会,大健似乎已经处于疯狂状态,没有个输赢,他绝不会下场,此刻已经有人逐渐地离开摔跤场。

大健伸腿勾住武士的腿,牢牢地缠住,让他慢慢失去原有自身带来的主动力,逼他后退而使不上自己的力气。在步步紧逼的过程中,大健的动作明显占了优势,大健一个措手不及把武士撂倒,腿压在了武士的身上。

大健伸出拳头,准备击打武士的头部,一个日本人跑了上来,攥住大健的手,硬把他从武士身上拖下来,武士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大健压在身下,那种恼羞成怒的愤懑让他迅速地走到他的那把剑面前,拔出剑一下刺到大健的胸膛,大健没想到这一剑来得这么快,他捂着出血的胸口,慢慢倒下。

平山一个健步窜了出去,他像飞似地奔了上去。接着黑子和大骨棒也冲了上去。

平山上去,是这场摔跤比赛的焦点,这是“笑面虎”最想看的,而没想到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上去的。“笑面虎”挥了一下手,一个从没见过的雄壮的日本摔跤手走了上来,横在平山的眼前。

平山不是想和新来的摔,他是要和刺了大健的武士摔。雄壮的摔跤手指了指“笑面虎”,武士会意地走了下去,大摇大摆地,像似什么也没发生,在这个皎洁的月光下。

大健有意地躲了一下挡着他的雄壮的摔跤手,想跟着下去,但是左躲右闪还是被挡住了。他俯下身和黑子、大骨棒把大健抬起来,大健的嘴角流出血,大健的眼神是哀怨的,他叹了一声:“真有些遗憾,没给媳妇报仇……”平山握了他一下手:“我给你们报仇。”平山示意黑子和大骨棒把大健抬走。

人群开始骚动,有些人开始跺脚表示反抗,声音是有节奏的,似乎是提前有人安排好,也有些人开始有秩序地离开,看似有些杂乱,其实很有秩序。跺脚的声音还在此起彼伏,日本人开始朝天放枪。枪声把跺脚声压了下去。

黑子和大骨棒把大健抬了下去,仅走几步路,血淋洒了一地,月光照不出血的色彩,只是把地的颜色又加深了。大健被抬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老董哭了,所有的人都哭了。老董把眼泪擦了一下,他把这剩下的10人分成两伙,一伙5人直奔后面高墙逃跑,另一伙5人回现场,迎接平山。所有人都要老董先走,老董说什么也不肯,他让黑子、大骨棒、旺财、德胜、麻四先走,其余的王明东、肖珂、刘长国、夏雨和他返回去,如果同一个劳工宿舍的人同时离开,目标太大,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老董安排好,两伙人就开始各自行动了。老董返回摔跤场的时候平山已经和雄壮的日本人交手很久了。

平山牢记老董的话,不能迅速赢了日本人,如果迅速赢了,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也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平山的力气之大,两个人交手对方就能感觉到输赢,他有些惧怕平山,觉得他的骨骼比自己的硬,他可以一招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会一直迟迟不动。

他紧紧盯住平山,看哪一招能反败为胜,或在漏洞中残喘挣扎,可是平山一点儿也没给他钻空子的机会,他想用违规的动作去使用反关节,可惜只要一伸手,平山便把关节置正过来,根本让他没有机会把最恶毒的手法用上。

旺财提前在墙上已经做过手脚,前面都是他平时挖过的坑,只要蛇形爬行,踩着脚窝很容易就爬上墙,有了钳子,剪断铁丝网的活对他来说就是动动手指罢了。

他很快剪断了周围的铁丝网,让后面爬上来的人能迅速翻过墙。黑子、大骨棒、得胜、麻四很快爬上墙翻过了过去。

旺财没走,他骑在高高的墙上,不动声色地接济每一个爬上来的劳工。

一些劳工体力不行,爬不上这堵高墙,只能转回摔跤场,替换一些身体健壮的人来迅速逃跑。

平山在摔跤场上始终和这个雄壮的日本人分不出输赢,后面撤退的人慢慢进行着,去的多回来的少,引起了一个日本人的注意,日本人悄悄绕道跟在了一个劳工后面。

几个人影在98号劳工营宿舍的后面往墙上爬,墙上人影传动。

借着月影,他端起枪瞄准了墙头拉拽的那个人影。枪声“啪”地一声响起,旺财一头从墙上栽了出去。

枪声响起后,整个摔跤场乱做一团,平山一个健步上前,用长腿扫倒了这个日本壮汉,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扭住他的头,“咔嚓”脖子断了。

平山转身就朝“笑面虎”跑过来,他要先解决的是“笑面虎”身旁带着剑、刚刚杀了他兄弟的武士。

此时,正门响起了爆炸声,老董带着几个人指挥大家朝正门跑。平山三步两歩跑到武士跟前,还没等他拔出剑,左手已经抓住他的领子,右手快速拔出他的剑,一剑穿心,武士的眼里有些惊异,还没来得及张嘴,平山在他的嘴巴上擦了一下剑刃上的血:“这是替大健报仇!”

枪声开始大起来,一排一排奔向正门的劳工开始倒下,混乱已经看不清谁是谁。平山满世界找“笑面虎”,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一颗子弹奔着平山射来,他根本就没看见。一个身影挡住了平山,老董中弹了,平山扶着他。

“平山,快走,正门,你哥哥他们都在正门等着你们呢!”

“老董,你哪受伤了?”

“别管我,带着他们快跑!”平山不问了。

老董伤得不轻,平山根本就看不清老董伤在哪里,他把老董背在背上,老董使劲地扭动了几下,就休克过去了。

平山看不见98号宿舍的室友们,他只顾着背着老董往正门跑。

他一边跑一边想,要是能撞见“笑面虎”该多好,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活着了,这些劳工让他剥削成什么样?!

月亮下面除了接二连三被机枪扫射倒下的劳工,还有背上昏迷的老董,平山再也没发现“笑面虎”。老董的血把平山整个后背浸透了。

正门是被青山他们用炸弹炸开的,为了避免伤亡,青山带着的人是在墙外接应从墙上跳下来的劳工,枪声响起,旺财从墙上栽下来,这意味着不会再有人从这里逃出来。青山让提前埋伏好的人听见枪声就开始炸正门。

八月十五日本人都在摔跤场做仪式赏月,这里就两个守卫,还没等他们明白什么意思的时候,门已经被炸开了,里面的劳工拥了出来。

平山跑出正门的时候,身上背着老董,被两个陌生人接了下来,带着平山跑到近处的一户人家,那里有简陋的医疗设备,一些逃出来受伤的劳工在这里进行简单地包扎缝合,立即被送走,这里在天亮之前,一个人都不会留下。

老董被放下平躺的时候,一个女医生迅速剪开老董被血浸透的衣服,老董昏迷的嘴里微弱地喊着:“平山,平山,快跑……”

平山把手伸了過来,握住老董的手。

女医生抬起头,那双眼睛特别熟悉,但是平山真的想不起来,女医生带着口罩,眼里充进许多泪水。

女医生让平山松开老董的手,她开始麻利地消毒,拉上帘子进行手术。

老董受伤的部位离心脏很近,但是幸运地是手术很及时,老董脱离了生命危险。

劳工们整日忙碌装满粮食的船,此刻接二连三地爆炸,青山和大连地下党的同志们有序地接着逃出来的劳工,也有序地毁掉已经装备好等待运回日本的物资,码头接连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整座红房子,八月十五这个特殊的节日成了红房子的特殊纪念,也是相生由太郎建造红房子以来,遭到地下党营救劳工和摧毁物资最惨烈的一次破坏活动,从此相生由太郎一病不起,直到他死在自己建造的大连寺儿沟红房子劳工营。

天蒙蒙亮的时候,老董被平山背回了东关街。在东关街的家里,他看见了那个女医生,脸上摘下口罩,他一下认出来那是二姐苏梅樱,还有站在一旁冲他笑的三哥苏青山。母亲一只手搂着青山和梅樱,一只手伸出来在平山的脸上摸着,父亲站着抹着泪,两个妹妹香香都扯着青山和梅英的衣角。只有苏岳山在家里最需要劳动力的时候离开了这个家,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益记笔店的陆老板和小文来了,陆老板是大连地下党接应青山的,主要负责他们的安全。他们看到这温馨的情景有些不忍打扰,但是还是催促化了装的苏青山和梅樱上车,要赶早班船去码头,地下党策划的红房子劳工营暴动成功,他们要立即回到山东微山湖继续战斗。

98号宿舍的12人,只有老董、平山、黑子、大骨棒、得胜、麻四、旺财7人逃了出来,旺财在墙头上被打了一枪,那一枪打中了他的右臂,后来右臂终生不能弯曲,留下残疾。大健死在武士剑下,肖珂、刘长国、夏雨、王明东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机枪扫射而死。

建国后,从红房子活着逃出来的所有劳工都成为大连第一代码头工人,他们用双肩扛出一座大连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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