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良夜

2021-08-28 02:05月岛
延河 2021年8期
关键词:小川文文狐狸

月岛

“如果你在野外偶遇一只狐狸,记住,永远不要跟它对视。”阿青说。

说时她认真看着彦君,像是默认彦君对这个不久前在林子里没讲完的故事很感兴趣,正眼巴巴等着听下文似的。

一小时前,她们刚从林中徒步回来。暴雨过后的密林水汽氤氲,迷雾漫漶,趁着最后一点天光赶回来时,鞋袜、头发都已变得湿漉漉的。怕着凉,赶紧轮流冲了澡。即便如此,此刻在这间狭小的木屋内坐着,仍感觉鼻腔里凉丝丝的,还残留着那些参天古树独特的松软青涩味。

旅行方案上说,今晚夜宿“林中木屋”,眼下看来,显然只是噱头。这是一间村舍改造的民宿,坐落密林边缘,最多算“林边木屋”。大概为满足游客的猎奇心,外观修葺成欧洲童话小屋的模样,推门进来,屋内陈设却仍是红漆的八仙桌、五斗橱之类。混搭在一起,不伦不类,像什么简陋的片场,或是拙劣的骗局。彦君的房间床上铺着十几年前流行的印花床单,靠枕头的一端开着两朵洗泛了色的并蒂红牡丹,由于靠近密林水汽重,房间里总是透着一股闷闷的霉味。其他设施可想而知。

几分钟前,阿青刚跟那台老旧的吹风机较过劲儿。噪声震耳欲聋,风力却如涓涓细流。阿青在一股刺鼻的焦烟味中,坚持不懈地烘干着头发:“我叫阿青,青出于蓝的青。”彦君当时下意识盯着那抹海雾蓝,暗自揣测,她是因为叫“阿青”,所以偏爱蓝色;还是因为染了蓝头发,所以信口编了个昵称呢?反正萍水相逢,谁也不会在意对方真名是什么。彦君自己本也可以选个更心仪的名字,换个身份,度过这短短七天的旅程。因为她一向嫌“彦君”两字过于寡淡,太过一本正经。可惜当时没想起来,脱口而出报了真名。这种近乎本能的反应,事后令她心中腾起一阵淡淡的懊恼。难道,她就只能叫彦君?

另一个女孩,上海来的文文,还在浴室里没出来。“文文”,应该是真名,彦君想。她看上去就像个“文文”,或是“佳佳”,文静腼腆,不谙世事。就是这个文文,在林中打断了阿青的讲述。“要不回去再说吧,我有点发怵。”她当时怯怯的。在此之前,她看见一个黑影从林中蹿过,阿青说可能是狐狸,随即想起这个故事,兴致勃勃开了头,又被硬生生打断。

“这个故事是我外婆告诉我的,她亲身经历的事。”这会儿,盘腿坐在八仙桌旁的木椅上,阿青将故事的开头又重复了一遍。她说自己从北京来,可口音却像江南一带人。这让她听上去有种娇憨的性感,与面容并不相配,却为这个故事平添了几分意趣。

“那是我外婆出嫁的前一年,她独自一人去邻村的堂姐家走亲戚。去堂姐家十里路,得过一座桥,翻越一座山,再穿过一片竹林。如果清早出发,黄昏时才能达到。那天上午,她在菜园锄草浇水耽搁了一会儿,等走到那片竹林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但她不怕,那条路,她走了不下二十遍,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她背着包裹,头也不抬地走着,突然间,听到林子里窸窣作响。扭头一看,一个浑身赤红的狐狸正蹲坐在竹林间,定定看着她,像是等候已久。要知道,如果你遇到狐狸,千万不要看它的眼睛。可她当时大吃一惊,早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一旦对视上,人就像受了蛊惑,迷了魂,脚不自觉就迈着步子跟着它走了。她走上一条过去从来没走过的路,左曲右拐,不知通向哪里。她一边走,一边浑浑噩噩地想,她该不会被带到狐狸窝,要被生吃掉吧。”

说到这儿,阿青停了下来,不知是故作悬念,还是当真讲渴了,慢悠悠吃了颗葡萄润嗓。此地盛产一种无籽葡萄,色泽清淡,鲜甜多汁。前几日逛葡萄园,彦君眼见她买了满满一塑料袋。眼前这盘是最后一串。几天下来,恐怕不新鲜了。事实上,阿青冲洗时尝了一颗,点头评论道:“还能吃,还能吃。”彦君听见了。这会儿,也下意识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咽下去,阿青接着说,“她忘了走了多久,只觉小路越来越幽深,竹林越来越浓密。突然,她听到身后有个男人叫她,‘姑娘,你往哪儿走呢?”

这个语调刻意、飘忽诡异的问句,惹得彦君后背一麻。

“我外婆听到声音,却动弹不得,只能愣愣站在原地。狐狸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好像在耐心地等她接着往前走。这时候,身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离她更近了。‘姑娘,那头没路了。那个人说。我外婆这才大梦初醒般清醒过来,再定睛往前看,那只狐狸已经不见了。”

“叫她的人是谁?”彦君忍不住问。

“就是碰巧路过的一个男人,也住在邻村,后来成了我外公。”阿青说。

“哇,也太浪漫了—”文文不知什么时候洗完澡走了出来,发出一声长长的感慨。白天编起来的双麻花辫这会儿放了下来,乱蓬蓬圈住一张神往的小圆脸。

彦君没作声。虽然心里颇多触动,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说的一个离奇古怪的故事,没必要太当真。

“唔……其实倒也没那么浪漫。”阿青迟疑了一下,耸了耸肩道,“我外公吧,人是好人,脾气却很差。我外婆一辈子受了不少气,过得也不算幸福。她说,她有时会想,那只狐狸会不会不是来害她,而是来帮她渡劫的呢?如果她当时没回头,跟着狐狸走,就不会认识我外公了。”

这样一说,反倒像件真事了。彦君想。心头一松,又一紧,涌起一丝淡淡的酸涩。

文文就失望得很明显了。“这样啊……”她喃喃。“啊”字拖得長长的,缀满了失落。如果让她来讲这个故事,她一定只截取那前半段。

这个故事阿青想必讲过多遍,早猜到听众会做何反应。她应和似的轻叹一声,随即从中脱身而出,端起堆满葡萄皮的盘子往厨房走。从朝东那扇木窗前经过时,她快速朝外张望了一眼:“幸好回来得早,看这阵势搞不好又要下雨。”

彦君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起风了。远处那片密林正在风中簌簌颤动,像是被挠了痒痒,又像在忍受什么疼痛。绿浪起伏的天际,云层晦暗不明。很难说一会儿还会不会再下雨。下了也不奇怪,白天那场暴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只不过,一念及此,彦君脚底又浮泛起不久前林间泥土松软的触感—真要再下起来,从两色湖的回程路就更难走了。

这是个多雨的季节。参团前,彦君如果花几分钟了解一下,就该知道不是来此地游玩的好时机。但当时,她只是突然动念,随意打开一个旅行软件,又随机选了个目的地。如果不是坐在工位上,她说不定会闭上眼,指尖轻轻一点,以一种更具仪式感的方式做出这个戏剧化的决定。

决定全系偶然,只有马上动身的念头很坚决,当即去请了假。假不是很好请,但若铁了心,好像又没那么难。

报的是拼车团,一辆商务别克,司机兼向导。按计划,今天,大家本该在清早出发,赴林中探险(其实没什么险好探,都是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先去看一个叫“恋人潭”的两色湖,随后去一处据说唐代一位高僧禅修时住的岩洞)。下午早早结束,前往木屋。

破晓时分,车从县城出发驶往景区。刚过县郊界石,远远就看见丛林的方向阴影悬垂,像是为防蚊虫,特意在绿林上方罩了一层巨大的灰白色帷幔。雨不是一点一滴落下来的。雨静候在那儿,像一面蛛网,等着猎物撞上去。他们连人带车,闯入雨幕,一直困到下午三点才脱身。那会儿,向导早已出发去机场接下一批客人了。几个人商量之下,抱着走到哪儿算哪儿的念头,自行入了林。

禅修的岩洞肯定是来不及看了,目标是争取在天黑前赶到两色湖。雨后,林间幽暗,风一吹,水杉和松树叶上的积雨成片坠落,“哗”一声打在头顶,像埋伏好的陷阱。树根处的蕨叶下,无数只油光水亮的千足虫无声往外涌。目之所及,黑麻麻一片。倒真有点丛林探险的意味。大家埋头看路,都走得沉默,直到文文的一声惊叫,打破了寂静。

“哎,你们刚刚看没看到一个黑影蹿过去?”她指着右手边那片树林,语调急促。

大家聚过来,面面相觑。一只叫不出名字的蓝色长尾鸟原先静静栖于一棵云杉枝头,此时“腾”一声飞走。除此之外,谁也没看到什么黑影。

像猫,文文说。阿青说,这里哪来猫,可能是黄鼠狼。什么颜色?唔……深褐吧。那多半是黄鼠狼。可是比猫大不少。哦?那说不定是狐狸。

一说到狐狸,阿青就想起了刚刚这个的故事。文文吓得不轻,哪还想看什么两色湖,只想立刻回去。如此一来,两色湖的影子还没看见,就折道返回了木屋。

“你们说,”文文此时沉湎在惆怅的情绪中,倒是不害怕了,“我们遇到的那只狐狸—如果真是狐狸的话—是来蛊惑人心的,还是来渡劫的呢?”

阿青歪头想了片刻,笑起来道,“但愿是来渡劫的吧,不然,那俩人可回不来了。”

彦君原先正盯着那片林子发呆,这时也回过神来,仔细找了找—白天那条草色青青的入林小径,此时在月光下如一柄白刃,直刺林中。山林静默,像怀揣了一个什么巨大的秘密。不知道那两个人,现在走到哪儿了呢?

这趟旅程的第二天,也就是入住县城旅馆的那一天,彦君曾有过一个机会,去确认那些有关真名化名的猜想。小旅馆住宿要手写登记簿:姓名、籍贯、身份证号。彦君最后一个填,没忘记迅速瞥一眼前几排信息。大家都在一旁站着,目光不宜久留,短短几秒,她放在了另一处她更感兴趣的数字上。

和初次见面时的预判差不多:阿青与她年纪相仿,文文要小得多,而那對听口音从广东来的情侣,如果她没看错的话,男孩儿比她小三岁,女孩儿比她小四岁。

小川,那个男孩儿的名字。或许叫男人更合适,即将而立之年。但彦君会这样想,与年龄无关。有些男人,到了六十岁,依然像个男孩般天真。是他的眼神让彦君产生这种感觉。几天接触下来,他的目光一直彬彬有礼,带着笑意,可如果多对视几秒,就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像是不动声色的鹰,让人没来由的心虚慌张。长相不算帅,带着典型的地域特征:肤色很深,鼻翼宽阔,身材比大多广东男人要精瘦高挑。那女孩儿,姗姗,还是杉杉?倒是十足的女孩儿气。长长的波浪卷发,像彦君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个洋娃娃。那还是她表姐淘汰给她的,一个对彦君家而言也不是买不起,但绝不会把钱浪费在上面的精致物件。

下午,密林中的“狐狸”事件后,文文提出想回来。小川说:“都走到这儿了,不坚持一下吗?”话说得简短,却很有说服力。他看上去就很有说服力。女友也劝道:“再走一会儿就到了,那个湖很神奇的。”她补充:“听说一湖水,却呈红蓝两色,像一对情侣相拥而眠,错过会遗憾的哦。”

文文默不作声,彦君看向阿青。让文文独自先回不大妥当,但彦君独自跟着情侣俩,也不太合适。

阿青一摆手:“算啦算啦,既然是‘恋人潭,就由恋人们去看好啦。”

小川转头看了眼彦君。彦君说:“是啊,你们去吧。我们就先回去了。”

他快速有力地点了一下头,看上去有点遗憾。之后,两队人互相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后,在原地分道扬镳。

回来路上,文文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扰乱了计划。“害的你们俩陪我先回来了。”“你说他们俩不会不高兴吧?”这会儿,怯怯的声音再度响起,“你说他们俩走到哪儿了啊?要不我发条信息问问?”彦君看见她敲敲打打,几经删改,终于把信息发了过去。看来,里面免不了有些“抱歉”“不好意思”的字眼。“没关系的。”她安慰了文文一句,心里却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懊悔。为什么她不跟着一起去看看那个湖呢?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阿青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说差点忘了。问忘了什么,也不说,只神神秘秘起身往房间里走。再次出现时,手里拿着瓶“黑方”。

“正好他俩不在,咱们几个喝一杯。我都背了一路了。”她的表情很得意。说完又去厨房找来几个白瓷茶杯。

背这么重一瓶酒出来玩儿?彦君暗自讶异,不免好奇她还带了什么。

“啊……”文文见状,双手在胸前连连摇摆,像要投降,“我酒量不行的,我们大学同学聚餐都只喝啤酒。”

有这样一类女孩儿—那些知道自己像沾着露水的浆果一样年轻的女孩儿,总不忘捉住一些时机巧妙透露这一点。彦君觉得文文不像这类女孩。第一杯下肚没多久,彦君就确认了她的想法。

“关于那个两色湖,你们听过那个传说没有?”文文小脸通红,大半个身子趴在八仙桌上,极力把头往另两人的方向凑。

“就是那女孩儿说的,湖水呈两色,像一对情侣相拥而眠吗?”阿青问。

“不是像,”文文摇摇头,压低了声,“那个湖啊,就是一对殉情的恋人幻化而成的。”

“还有这么一说?”那两人都有些惊讶。

“嗯,说是住在这儿附近的一对恋人,因为家里不同意,私奔出来逃到这片林子里,投湖死了。那之后,那潭湖水就变成了红蓝两色,所以才得名‘恋人潭。”

“编的吧?”阿青笑起来,“这不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么?没化成蝴蝶,化成湖了。”

彦君说:“颜色不同可能是因为水里一些微量物质,加上光的散射造成的。”

文文有点儿悻悻:“不是编的,是真的,网上能搜到的。”

阿青乐不可支:“这你也信,景点想招揽游客肯定得编点儿故事呀。这种传说,我能给你现编一打来。”

文文有些不开心,赌气道:“那你刚刚还说什么狐仙的事儿呢,也是编的吗?”

阿青说:“狐仙的事,谁也没法儿证明是假的。爱情就不一样了,这个年代哪还有什么殉情的人。要我说,真私奔了,住在一块儿没几天就得掰。”

文文缩回身,倚在座椅靠背上一言不发。阿青见状,又逗她:“这种天气,等走到‘恋人潭天也黑了,他们俩走过去也只能看个寂寞。咱们不亏。”

文文表情松弛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说:“其实,我挺想看看那个湖的……”长长的停顿后,又呓语般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挺想看看那个湖的……”

“你是为了看这个湖才来这儿的吗?”阿青问。

见文文不作声,又大声咧咧道:“我嘛,来之前都没留意到行程里有这一站。”她说自己刚刚辞了工作,决定出来天南海北跑一圈。这边行程一结束,紧接着就要入藏。看布达拉宫、纳木错湖,最好一路走到珠穆朗玛峰。挺潇洒。

“你呢?”她噼里啪啦说完一串,转头问彦君,“怎么想到来这儿玩儿?”

彦君一愣,说自己正在休年假。说完发现答非所问,又说,这算是一趟随性之旅。她想,随机的决定,或许会触发随机的意外。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多嘴了。都怪威士忌惹的祸。果然,阿青坏笑起来:“什么意外?艳遇吗?还是一场邂逅?”

当然不是。可是,似乎又不能断然否认。是什么呢?彦君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和她现在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东西,一旦它出现,她肯定一眼就会识别出来。如同四时变换,你永远无法说清从哪个时刻起,就是春天了。可是当第一缕春风吹到你脸上时,你就是知道。可这怎么解释得清?她只好无所谓地笑了笑。

阿青又问:“那你遇到了吗?”

彦君想了想:“怎么没有,下午在林子里不是遇到狐仙了么。”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阿青拿起酒瓶,把剩下一点均匀倒进三人杯中。琥珀色液体在白瓷杯壁间轻晃,晃得人头晕。

其实,倒真有一桩意外。但彦君耍了个滑头,没说出来。不然,阿青听了还不知要做出什么评价呢。切勿交浅言深。这个教训,她在微醺中仍记得很牢。

那是行程的第一天,平淡无奇的一天。司机接车,大家互相认识,玩了几个市区内的景点,晚上到宾馆入住。住的是一个当地颇有特色的宾馆,回字形结构,中空仿天井,天井中央一条盘旋的楼梯自下而上,在不同的出口将宾客送往不同樓层。乍一看,像是一个巨型螺场。

向导说,第二天路途遥远,六点半就要出发,大家最好早点儿休息。彦君于是准备九点半入睡,第二天五点半起床,保证八个小时睡眠。她早早洗完澡,将第二天早起用不上的东西提前收进行李箱。弯腰走动时,睡裙肩带不时滑下来。这条裙子是很久前一个男人送的,不是她自己会主动选择的风格。缎面,抹胸,肩带窄如细绳。遮不住膝关节,更遮不住肘关节,空调房里睡一夜,很容易关节酸痛。她穿过一段时间,后来不穿了,但也没扔,搁在箱底。这次带了来,主要因为它不占位置。太不占位置了,卷起来,还没拳头大。行李箱空间虽然挺大,但在放了吹风机、雨伞、简易烧水壶、感冒腹泻各类药品后,她巴不得每件衣服都能卷成拳头大才好。

把每样东西都归置妥当,躺上床时,还不到九点。很好,自从工作之后,她时常入睡困难,能早点酝酿睡意再好不过了。她静静躺了二十分钟,或是半小时,她不确定,总之思绪正飘忽时,房门突然响了起来。响得急促,吓了她一惊,以为出了火灾。慌忙打开,发现一个男人正立在门外。警觉地后撤一步,才发现是白天同行的小川。小川已迅速恢复了镇静,道歉说自己敲错了门,这里的房间设计得像迷宫一样,简直记不住路。说话时,他直直盯着彦君的眼睛,瞳孔很亮,目光闪烁。几秒钟后,两人礼貌地道了声晚安。直到彦君躺在床上,在一种尴尬和懊恼的情绪中回忆几分钟前发生的一切细节时,想起他曾微微抬起手,想示意什么,又放了回去。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肩带滑了下来。具体滑到了什么地方,彦君不确定。她在关门的一瞬间意识到这一点,立刻触电般将它提了上来。

他确实住在隔壁,因为她很快听到隔壁房间的敲门声。宾馆的房间隔音效果都很差,房门不隔音,墙壁也不隔音。不久之后,墙那面传来的响动再度证明了这一点。孤身一人躺在床上,你很难不注意到这类响动。精力这么旺盛?彦君心里不以为然。明天一大早就得起床,也不怕起不来。这扰人的动静令她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那丝掺杂厌烦的情绪不知不觉随思绪的漂浮偏往另一个方向。他们原本就有此意吗?准确地说,他原本就有此意吗?不久前的那个小事故,会不会撩拨了点什么?她的身材,于她的年龄而言,保持得不错。尤其是,那对饱满的胸部。甚至过于饱满了,她曾苦恼。送她睡裙的那个男人却大笑说,没有一个男人会嫌女人的胸过于饱满。当他们俩热汗淋漓地纠缠在一起时,他的脑子里会不会晃过别的画面?他肯定知道房间不隔音吧?住过宾馆的人都知道。知道,但并不在意。还是说,有意为之?她被这个念头裹挟地越来越深,一丝羞耻从身体深处升起,随之而来的,是一丝兴奋。

第二天,她早早坐上了车。前一夜的胡思乱想令她心烦意乱。那情侣俩果然迟迟才来。女孩儿的长卷发乱糟糟的,彦君瞥见,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小川正往车上爬,一抬头,正碰上彦君投去目光。她还没来得及避开,他抢先笑了一笑。稍纵即逝,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共享一个秘密的人才会露出的会心一笑。那一整天,她都玩得心不在焉。他们俩之间交流得不多。他去买矿泉水时帮她带了一瓶,但是也给文文和阿青带了。晚上到旅馆,他主动帮她把行李从车上搬了下来,可这也算不得什么,他一直挺绅士。而那天晚上,她准备睡觉前,发现微信好友里多了一条申请。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在向导建的微信群里说,你不需要主动添加谁。她等了十分钟,按了通过。他很快发来一个笑脸,并给她最新一条状态,也就是当天发的几张照片点了赞。刚刚文文说要发信息问问他们走到哪儿了时,她抑制不住喷薄的好奇心:那条信息,文文是发给女友,还是发给小川的呢?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几天,他没有再敲错门。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再敲错门,她会开吗?她闭上眼,让身体沉溺于酒精带来的短暂的放肆和舒展中。

屋外,响起窸窸窣窣声,像蛇在草丛中游走,好像又下雨了。阿青离开座位,摇摇晃晃走到窗户边,趴在玻璃上往外看半天,“呵”一声道:“还真下雨了,这下那两个人得淋成落汤鸡了。”

文文和彦君闻声也走了过去。窗外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那条白刃似的小径此时如利刃入鞘,隐没在浓重的夜色里。森林关闭了入口,一切秘密都在暗中进行。如果这时,有一个深棕色的影子窜过,彦君觉得,自己会愿意相信那就是狐仙。

“你们说,这林子里现在都有什么啊?”文文大着舌头。

“鸟儿啊,虫子啊,青蛙啊……”阿青说着突然顿了顿,扭头冲文文诡笑,“你说的那个传说如果是真的,说不定还有一对游荡的鬼魂,正往我们这儿走呢……”

文文原先头贴着玻璃,此刻身体猛地往回一缩,待缓过神来,捉住阿青要打。阿青大笑着求饶,躲回桌边,说要讲个故事赔罪。她端起酒杯,把最后一点残酒一饮而尽,说:“本来我都快忘了这个事,可是刚刚聊起什么意外不意外的,又赶上外面下起了雨,简直就是天意提醒我说给你们听。”

那两人被勾起了兴趣,强撑着用手支住沉甸甸的脑袋,静静听阿青娓娓道来。

那是段很神奇的经历,特别适合今夜讲,阿青说。因为,那也发生在一个雨夜。

不久前,她回了趟南方老家,阿青说。彦君想,果然是南方人,不禁笑了笑。

阿青说,她现在很少回去,因为一回去就免不了被押去相亲。可总不回家也不行,父母要埋怨不孝顺。结果呢,她到家的第一晚,果然就被安排上了。

“我爸说,他看过男方的照片,挺好的,跟我挺般配。我要看,他却说删了。等晚上在电影院碰了面,我才明白过来。该怎么形容那个男的呢?我说一个细节吧,他跟我打招呼时离得很近,我看见他的牙齿,没有一颗是完整的。每一颗的边缘都是锯齿状。”

“咦……”文文发出一声嫌恶。

“你别幸灾乐祸哦,再过几年,你也会遇到这种烦恼。”阿青作势要拍文文脑袋。

“哪还要几年,我妈前两年就开始拜托她那些小姐妹给我物色对象了。什么必须得上海本地人啦,手头两套房啦,比皇帝选妃要求还多。”文文反驳道。

阿青笑道:“你大学为什么不自己谈一个呢?”

文文抿了口酒,做出个龇牙咧嘴的鬼脸:“嗨,毕业季,分手季嘛。”

阿青敛住笑,飞快和彦君对视一眼,说:“哎呀,接着说我的故事吧。”

“一看完电影,我就赶紧溜了。一头钻进地铁站,生怕他跟上来。等好不容易坐到家,出站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简直跟今天的雨不相上下。现在回想起来,要没有后来的事,那真算得上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一天了。”

“后来怎么了?”文文做出兴致盎然的样子。

“后来,我等了好久,地铁站都没人了,雨还不停。我试着往外跑了一段,可雨实在太大了,打得人睁不开眼,我只能躲在沿途一家酒楼门口避雨。那是家废弃的酒楼,空置了好些年,破败不堪,像个鬼屋。对面呢,是一个公园,早就闭园了。旁边是一个艺术院校,暑假里也没什么人。总之,一条街上,目所能及,除了昏暗的路灯,一个人影也没有。”

说到这儿,阿青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彦君问:“你怎么这幅表情?”

彦君摇摇头,说没什么,让她接着讲。

“好吧。”阿青接着说道,“大半夜的,我孤零零一个人不知站了多久。那个酒楼的屋檐很窄,根本挡不了多少雨,没一会儿,衣服就湿透了,越来越冷。我想,不如索性就这样跑回去吧。就在我准备冲出去的時候,雨却突然停了。可是,雨明明没有停啊。路面上不停泛起小水泡,树叶冒着毛茸茸的烟,整条街都像要在雨里燃烧、蒸腾、雾化了一样,可头顶却真真切切,一滴雨都没有。这时,我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见什么?总不会是宇宙飞船吧?”彦君打趣。

阿青摇摇头:“我看见一把伞。准确地说,是一个伞底。奇怪吧?一把伞凭空出现,挡在我头顶,像午夜的一个魔术。我抬头的瞬间,一个男人的声音同那把伞一起缓缓飘了下来。‘这把伞送给你了,赶快回家吧。他说。”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却又像刚刚开了头。

“然后呢?那是什么人?你看见他了吗?”文文一连串追问。

“不知道。”阿青摇摇头,“我当时吓了一跳,下意识道了谢,就赶紧回家了。可能是租住在那里的人吧。”

“那个楼废弃那么久—”彦君顿了一下,“我的意思是,那种废弃酒楼,怎么会有人租住呢?”

文文露出一幅若有所悟的表情:“说不定是一只在那儿避雨的狐仙。”

阿青“噗嗤”一声笑了:“其实我第二天仔细想了想,也许是个躲雨的流浪汉,或者,附近学校的穷学生,便宜价格租了个场地,好办办培训班什么的。是谁都无所谓,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像一场梦一样,一个梦里的奇迹。”

许久无人说话。屋里静得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她们正置身阿青故事里的那个夜晚,而屋外正站着一个避雨的人。正当此际,木屋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随之窜进一股冷风。三人都吃了一惊,同时往门口望去。

是小川和女友回来了。

两个人浑身湿漉漉的,散发着寒气,精神却挺振奋。文文忙问,怎么样,看见两色湖了吗?小川脱下外套,说看见了,很美。确实像一对恋人,相互依偎在一块儿。你们没看见,可真是遗憾。他说着,环视一圈。很难判断他是为了看谁。几句寒暄过后,两个人赶紧去浴室洗漱。留在客厅的几位,再次陷入无言的沉默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

这样过了片刻,文文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她拿起来看了一眼,不解道:“哎?他们怎么这会儿给我回信息啊?”说着伸到阿青和彦君面前。

屏幕上,是小川的微信消息:“正在回来的路上。”

最初,彦君脑海里想到的是另一件事。但很快,她也疑惑起来。都已经到了,怎么又发来一条“正在路上”的消息?正在回来的路上?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这样想着想着,三个人忍不住对视一眼,倏地都变了脸色。他们俩正在回来的路上,那刚刚进来的两个人是谁呢?这不难联想。这林子那样大,那样幽深,谁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如果有狐仙,为什么不能有些别的四处游荡呢?

几个人正大气不敢出,男人换了衣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的头发还在“嗒嗒”滴水,一路滴到她们跟前。他往后捋了把头发,露出闪烁的眼睛,眼睛瞥见空酒瓶,再次笑了一笑。

“明天还要早起,姐姐们可别喝多了。”

说完,他的目光扫过来。这一次,彦君终于确定,他看的是自己。姐姐。她心下恍然。当然是这样。她想到哪里去了,什么鬼魂,什么殉情男女,不过是信号延迟而已。眼前这个男人当然是他。小川。那个目光閃烁的男人。那排身份证号,除了她,难道别人就看不到吗?姐姐。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里,藏着的恐怕全然是另一种意思吧。是什么意思呢?调侃?嘲弄?说不清。彦君觉得,自己醉了,有权不去弄清楚了。

醉酒后,那一整夜,彦君都睡得很不安稳。夜里,她几次三番惊醒,虚眼看窗外,竟分辨不清远处的密林是现实还是梦境。最后一次醒来时,晨光熹微。屋子里很安静,大家还在酣睡。她翻来覆去,难以再度入眠,索性穿上衣服,推门出去。

她往林子的方向走了走。空气很清爽,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趁离开前,去看一眼“恋人潭”呢?反正时候还早,大家都还没起床。这样想着,她加快脚步往林中走。她走得很快,步履不停,走到密林深处,几乎小跑起来。离“恋人潭”越来越近了,突然,脚底一阵剧痛。她不得不停下来,脱掉鞋,扳起脚心看。一道长长的口子,像是被锋利的石子划破的。但疼痛来自更深处。她忍着剧痛,扒开伤口,血肉模糊中,她看见两颗牙齿,正要破肉而出。随后惊醒。

隔日清晨,向导准时到达。接上他们,一路奔往机场和高铁站,很快,登上回到各自生活的飞机和火车。

彦君没有直接回家。前一夜惊醒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回程前,她要绕道去另一个地方看一眼,让这趟随性之旅再彻底一些。她退掉先前买好的车票,选了趟开往南方的高铁。她对那个南方小城很熟悉。大学四年,她的脚步曾遍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有那么一段时间,为了勤工俭学,她每天都要在同一个站点出站,走到住在附近的学生家做家教。阿青讲述那件奇遇时,她本想打断确认一下。但忍住了。萍水相逢的人,何必去在意那么多真假莫辨的细节呢?就像微信里那个永远不会再联系的好友,又何必揣度隐藏在那个头像背后的表情呢?

她出了高铁,径直走进地铁站。熟悉的线路,熟悉的站名,终于,在一个熟悉的站点,她下了车。她低着头,顺着出站的路,数着步子慢慢走,假装自己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假装此刻正是一个暴雨的夜晚,随后蓦然抬头,假装第一次看见那栋废弃的酒楼。

南方的夏日炙热,楼体在高温中微微模糊了轮廓,像即将消散的海市蜃楼。她缓慢地从那排旧窗户下经过,挨个看过去。每一扇窗都破败不堪,落满灰尘。你无法判断,哪一扇,曾在一个雨夜打开过。又有哪一个男人,曾从窗里探出身,给一个躲雨的女人,以神迹般的慰藉。但没有关系。她无须询问阿青,只是随意挑选了一扇。就选靠中间的那扇吧。她走过去,靠在窗棂下贴墙而站,缓缓仰起头。千万束光,如千万簇箭雨,射入眼帘,蜇得她想流泪。她想,那一夜的暴雨,想必也是这样。

责任编辑:柴思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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