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论语》及《齐论语 · 问王》考辨

2021-08-28 04:17李古月
今古文创 2021年30期

【摘要】《说文解字》引《逸论语》二则,后被《初学记》等类书加以变化转引。自王应麟、朱彝尊以来,多有学者以《说文解字》中的《逸论语》为《齐论语》之《问玉》篇。然考察《汉书·艺文志》等书,《说文解字》所引《逸论语》并非来源于《齐论语·问玉》,《问玉》也应为《问王》。本文试从汉隶“王”与“玉”的区别、今古文经学大背景下《齐论语》可能的思想内容、《齐论语》亡佚时间、《说文解字》所引《逸论语》都与“玉”有关无法成为“问王”应为“问玉”的证明,共四方面展开论证。

【关键词】《逸论语》;《齐论语》;《问王》;《问玉》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30-0031-03

一、《逸论语》辑考及《问王》实乃《问玉》之说的

提出

从现存的文献资料来看,《逸论语》最早出于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之中。

1.《逸论语》曰:“如玉之莹。” (《说文解字·玉部》)

2.《逸论语》曰:“玉粲之璱兮,其瑮猛也。”(《说文解字·玉部》)

许慎之后现存的最早引及《逸论语》的相关书籍则为唐徐坚撰的《初学记》,其所引《逸论语》三则实是对《说文解字》的转引改编。此后《太平御览》等书也有对《逸论语》的引用,但都不外于《说文解字》—— 《初学记》这一《逸论语》系统。

因《说文解字》中所引的《逸论语》皆与“玉”有关,后世学者多有认为《逸论语》乃是《齐论语·问玉》篇者。最早持这种看法的应属王应麟,他在《汉书艺文志考证》卷四《论语》“《齐》二十二篇(多《问王》《知道》)”条判断说:“愚谓《问王》疑即《问玉》也,篆文相似。”朱彝尊在《经义考》中对这一看法进行了详细阐释:“按《汉志》,《论语》十二家,《齐》二十二篇,多《问王》《知道》。如淳曰:‘《问王》《知道》皆篇名。’说者是谓内圣外王之业,此博会也。《论语》二十篇皆就首章字义名篇,非有包括全篇之义。今《逸论语》见于《说文》《初学记》《文选注》《太平御览》等书,其诠玉之属特详,窃疑《齐论》所逸二篇,其一乃《问玉》,非《问王》也。考之篆法,三画正均者为‘王’,中画近上者为‘玉’。初无大异,因讹‘玉’为‘王’耳。王伯厚亦云《问王》疑即《问玉》,亶其然乎?”此后段玉裁、桂馥、王筠等人均认为《说文解字》所引《逸论语》为《齐论语》逸篇之一“问王”、且“问王”应为“问玉”。

由此看来,《说文解字》所引《逸论语》并非出自《齐论语·问王》,“问王”也不应该是“问玉”的篆书误认,试论证。

二、汉代时《齐论语》流传的概况及《齐论语》可能具有的特殊性

汉代时《论语》有《齐论语》《鲁论语》《古论语》三个版本,后来张禹以《鲁论语》为主整合三家成为“张侯本”,成为最通行的本子,《齐论语》《古论语》逐渐消亡。关于《齐论语》的独特之处,可以从《汉书·艺文志》中有所发现:“《齐》二十二篇(多《问王》 《知道》)。如淳注:《问王》《知道》皆篇名也),《说》二十九篇。”魏何晏《论语集解序》中说:“《齐论语》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琅琊王卿及胶东庸生、昌邑中尉王吉皆以教授。”

由此可以看出,《问王》《知道》二篇是《齐论语》所独有的,《古论语》和《鲁论语》都没有这两篇;《齐论语》或在传承过程中经过历代经师的阐释发挥,造成了它与《古论语》《鲁论语》相同的篇章中章句也“颇多”的情况——这反映出今古文经学论争、发展脉络下《齐论语》所具有的特殊性。

传承《齐》《鲁论语》的儒生们应属于今文学派,传承《古论语》的则属于“古文学派”。在长时间的流传过程之中,讲《齐论语》的经师所根据的本子已经与同为今文经学的《鲁论语》之间差异很大,不仅多出了两章,相同的章节之中也是“章句颇多”。今文经学主要以微言大义来阐释经义,文本上各从家派,《齐论语》与《鲁论语》之间的差异应是不同学派在长时间传承过程之中所逐渐形成的。

进一步推想,《齐论语》特有的《问王》《知道》二篇,会不会是“齐论语”学派在长久传承过程中形成的学术结晶呢?宋晁公武说:“详其名(指《问王》《知道》二篇),是必论内圣之道,外王之业。”[1]清宋翔凤推测两篇的内容:“按《问王》谓春秋素王事,备其问答。《知道》,知率性之道,故能知人知天……传《齐论》者于二十篇之后又作二篇发挥其蕴,盖出于内学,汉时齐地最盛,故齐《诗》明五际六情,《公羊春秋》亦出于齐人,胡母生有孔子受命之事,《齐论》此二篇,亦是秘书之流,故《古论》 《鲁论》俱不传。” [2]宋翔凤推测《问王》《知道》二篇为传《齐论语》的学派所特有的今文经学的秘籍,所言不虚。

根据海昏侯墓公布的研究成果,海昏侯简“知道”简文可隶定如下:“[孔]子智(知)道之昜(易)也,昜昜(易易)云者三日。子曰:此道之美也,莫之御也。”全章翻译如下:“孔子明白道的简单易行之后,感叹‘如此简单’这样的话(感叹了)多日。孔子说:‘这是道的美呀,(可惜)没有人能够驾御它呀!’”由此可知,“道”的确是《知道》篇内所谈论的重要问题。

冯友兰认为,“内圣外王”之道一直是中国哲学所关注的重要问题。“内圣”,是说他的内心致力于心灵的修养;“外王”,是说他在社会活动中好似君王。这不是说他必须是一国的政府首脑。“内圣外王”是说,政治领袖应当具有高尚的心灵。[3]儒家對于“内圣外王”也格外关注,现行版本的《论语》中不乏关于提高人内心道德修养、王者如何管理百姓的章节,并且为数众多。要想做到“内圣”,就要求人需要“知道”而后行;“问王”则很有可能会阐述君王管理百姓的道理。将《问王》《知道》二篇置于《齐论语》篇末作为全书总结,与“内圣外王”之道非常切合。传《齐论语》的历代经师们或许会为了方便揭示思想内涵,特意总结归纳《问王》《知道》二篇。

或许有人会问,《论语》作为主要记载了孔子言行的著作,在汉代地位崇高,传《齐论语》的经师们会妄自在原本的章节系统上增加篇章吗?汉代纬书盛行,这些纬书大部分都是汉代人假托前人名义的作品,假托孔子名义的也屡见不鲜,如《西狩获麟谶》等。

另外《问王》《知道》二篇也有可能在武帝独尊儒术之前就已有之(认为《齐论语》《鲁论语》都是出于《古论语》或在《古论语》之后出现的说法不可信),拿同为儒家经典的《春秋》做例子,《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孔子……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贬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汉书·艺文志》也曾言:“(《春秋》)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由此可见,《春秋》经同《论语》一样,都经历过仅仅存在于孔子口头上的阶段,后来才由后学整理出定本。《左传》中的《春秋》经文多出哀公十五年、十六年,后人称为续经,认为是孔子弟子所补。[4]按照这个思路思考下去,传《齐论语》的经师们代替孔子或孔子的弟子做两篇总结大义的《问王》《知道》,也就不足为奇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问王》《知道》二篇是传承《齐论语》的经师在讲授时附于书末用于阐明大义的私人著述,后混入正文,形成了不同于别的《论语》系统的两篇。

上述两种可能都可以解释为何《论语》中其他各篇都没有以篇名概括全篇大义的情况,而“问王”“知道”却概括了全篇大义——因为这两篇有可能是后人代孔子立说或后人总括主旨而误入正文的情况。

如果前面的推论成立,传承《齐论语》的经师们确实编纂了《问王》《知道》二篇并用来言明大义,《问王》《知道》二篇组合在一起就具有了思想上的完整性。将其中的《问王》改成《问玉》,思想的完整性就不复存在了。也恰恰是因为《问王》《知道》二篇的存在与《鲁论语》《古论语》差异过大,被张禹整合新的《论语》时删掉。

三、《汉书·艺文志》成书之时“王”与“玉”已有

区别

持《问王》实乃《问玉》说的学者,都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前提:小篆中“玉”與“王”非常相似,导致了“问玉”被错认为“问王”。考之甲骨文中,“玉”的写法象玉块连成一串之形;“王”的写法像斧钺之形,代表权力。后来在小篆中“王”与“玉”的字形变得非常相似,所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中间的横画的位置,居于竖画正中的为“玉”,略微靠近上方的为“王”。如果书写时不够谨慎,确实很容易让读者将“王”“玉”认错,出现王应麟、朱彝尊等人所主张的“问王”实为“问玉”的情况。

但在班固写成《汉书·艺文志》的东汉,汉隶已经盛行。早在秦朝时隶书就已经出现,在汉代得到迅速发展并成为通用字体,并广泛应用于官方场合之中。可以肯定的是《汉书·艺文志》写定时所使用的字体为隶书而不是小篆。那么在隶书中,“王”与“玉”是否还是容易存在形近而讹的情况呢?

文字作为记录语言的符号,交际性是它的重要属性。当代表不同事物的语言符号之间过于相似以至于出现混淆时,社会交往的需要会促使这套文字不断升级进步,消除歧义。小篆中过于相似的“王”与“玉”也是如此,在汉隶中已经出现了为区别于“王”字而新造的“玉”字。与后来通用的“玉”字相同,汉隶中也采用了加点的方法来区别“王”与“玉”,只不过点的位置尚不固定,有时点出现于下方,有时上下皆有点,也存在不区别“玉”和“王”,把二字均写成“王”形的情况。

但考虑到《汉书》的撰写作为官方主持的修史活动,重要程度和严肃程度都非常高。班固在撰写时理应下笔谨慎,避免常见的形近而讹的情况。因此可以说,班固在撰写《汉书·艺文志》时,有可能已经将“王”与“玉”用点画进行区别,似不应简单凭小篆字体的相似推认“问王”为“问玉”。

四、《齐论语》在许慎之时尚有传承而不应称其为“逸论语”

认为“问王”应为“问玉”的学者们的另一个证据是在《说文解字》所引的出自《逸论语》的句子,都与“玉”有关,这间接证实了“玉”应该是《论语》佚失的这一章中的重要内容。然后这些学者再把“玉”与《齐论语》佚失的《问王》篇结合,得出了“问王”很可能是“问玉”、《说文解字》中的《逸论语》即是《齐论语·问玉》的结论。这一逻辑过程中有两个问题难以自圆其说。

第一,《说文解字》中称引的《逸论语》均来自“玉部”,玉部中所有的字都与“玉”有关,许慎自然会引用与玉有关的经典来做注解,不能凭《说文解字》征引的“玉”来倒推所征引的《论语》篇名。现行版本的《论语》共二十篇,《说文解字》征引了其中的十三篇。在征引的十三篇中,除《宪问篇》征引五处,《乡党篇》征引九处外,余下各篇,皆未超过三处。玉部征引《逸论语》关于玉的句子两处,即使把《逸论语》假定为完整的一篇,在《说文解字》征引的论语各篇中尚且不能算是多的,何况《逸论语》无法确定为完整的一篇。

第二,在许慎写作《说文解字》之时,《齐论语》并没有亡佚。《经典释文·论语音义》载:“郑校周之本,以《齐》《古》读正,凡五十事”。《隋书·艺文志》:“汉末,郑玄以《张侯论》为本,参考《齐论》《古论》而为之注。魏司空陈群、太常王肃、博士周生烈,皆为义说。吏部尚书何晏又为集解。是后诸儒多为之注,《齐论》遂亡。”从《经典释文》和《隋书·艺文志》的记载上看,《齐论语》在郑玄(127—— 200)的时代尚且没有亡佚,在比郑玄稍早的许慎(约58——约147)时代又怎么会称《齐论语》为《逸论语》呢?“逸论语”应当别有解释。

关于“逸论语”,前人早有解释。宋徐锴《说文系传》说:“谓今《论语》中词,古者口授,有遗漏之句。汉兴购得有此言,谓之《逸论语》。”清段玉裁进一步解释说:“张禹《鲁论》所无,则谓之《逸论语》。如十七篇之外为《逸礼》,二十九篇之外为《逸尚书》也。”从这个角度看,许慎所指的《逸论语》乃是当时零散流传、不知出处的《论语》系统,这也比较符合“逸”的通用含义。

五、总结

第一,从《齐论语》亡佚的时间上考察,凭现有材料无法论定在许慎时《齐论语》已经亡佚,现有材料如《经典释文》 《隋志》反而支持许慎时尚且可以看到《齐论语》,因此把《齐论语》等同于《逸论语》已然失去了合理性。

第二,《汉书》成书之时汉隶已经盛行,汉隶中“玉”“王”有别,同时也存在着“玉”“王”不分的情况。考虑到《汉书》的撰写作为官方主持的修史活动,重要程度和严肃程度都非常高。“王”和“玉”作为常用字在《汉书》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班固在撰写时理应下笔谨慎,避免常见的形近而讹的情况。因此班固在撰写《汉书·艺文志》时,有可能已经将“王”与“玉”用点画进行区别,不应简单凭小篆字体的相似推认“问王”为“问玉”。

第三,《说文解字》中称引的《逸论语》均来自“玉部”,玉部中所有的字都与“玉”有关,许慎自然会引用与玉有关的经典来作注解,不能凭《说文解字》征引的“玉”来倒推所征引的《论语》篇名。第四,从思想内容上看,今文学派传承脉络下的《齐论语》可能存在独特之处,经过历代经师的讲解传授而渐渐形成了独有的《问王》《知道》二篇,且从篇名上看“问王”“知道”与儒家的“内圣外王”有着密切联系,也增加了“问王”其名不诬的可能性。综上所述,遵循《汉志》中班固的自注,“问王”非“问玉”更为妥当。

参考文献:

[1]晁公武.郡斋读书志[M].道光十四年刻本.

[2]宋翔凤.论语师法表[M].台北:艺文印书馆,1996.

[3]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

[4]张涛.经学与汉代社会[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作者简介:

李古月,男,汉族,山东临沂人。山东大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