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绵绵无绝期

2021-09-02 17:22孙秉伟
时代报告 2021年10期
关键词:姨母双亲小妹

孙秉伟

在台北的表妹把姨母去世的噩耗传递过来。老人家终年90岁。表妹说,姨母在弥留之际说,她就要去天堂见她的三姐了。闻此言,我不禁老泪纵横。

姨母的三姐就是我的母亲。母亲已走了5年了。我对着母亲的遗像说:“妈,我姨母就要去天堂找您做伴了,你们姐妹又要重逢了,妈,我好想您,也想姨母!”

晚上,拿出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小心打开一个精致的铝合金盒,里面有一封仔细包装在塑料袋里的信,还有一个用天鹅绒包装的小盒子。

我先拿起了信,信封上有一行漂亮的繁体字。这是姨母1983年从台北转道旧金山寄给我母亲的第一封信。我抑制住情绪,轻轻地打开信,读了起来。

亲爱的三姐:

您好,姐丈和甥辈们都好吧!

欣接连城家书,全家欢沸,喜泣交织,莫此为甚。

唐诗云:“烽火連三月,家书抵万金。”34年啊,有家归不得,亲人不能晤,真是望穿秋水心如焚,流不尽的辛酸泪。总算苍天不负游子心,终获亲人书信。三姐啊,您那一声声亲切温暖的呼唤,叫得小妹气结喉哽,老泪纵横。极目远眺,海天茫茫,骨肉姐妹何时才得相见?

每忆少小离家,而今满头白发,“独怆然而涕下”。日夜思亲愁满怀。见三姐一书,得知我朝思暮想的双亲,都已仙逝作古。获此噩耗,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无限悲痛,万分愧疚。为人子女者,双亲在未奉养,双亲病未侍药,双亲殓未亲视,双亲棺未亲扶,真是痛苦不堪,遗憾终生啊!我这受双亲宠爱的小女儿,只能遥跪祈祷双亲在天之灵安息。有机会返故里时,请替小妹跪祷老人,以赎不孝之罪。三姐,请您告诉我,双亲临终可有什么遗言?

34年来,我日夜思念大陆上的亲人。三姐啊,我想象得出那倚门相望的爹娘苍苍的白发,岁月也没法改变我心中的三姐那动人的倩影。我常常与您在梦中相会,您依然是那样和善可亲,那般温文尔雅。咱姐妹相差6岁。记得孩提时代,胞姐常带我去即墨城赶集。那时节,我手里净是小黄花、小蚱蜢,有时三姐还给我掏只家雀儿,牵着线绳逗着我玩。家雀儿唧唧喳喳,我嘻嘻哈哈,又有多少兴致啊!村子里演戏,三姐总背着我去看。月亮圆的时候,我总爱缠着三姐,为我讲月亮里面的嫦娥娘子和那只玉兔的故事。我偎依在三姐怀里,好奇地端望着夜空中的那个大玉盘,那里面有多少神秘的乐趣!

三姐悉心地照料着我,每天早晨为我梳洗。我最爱吃三姐烧的芋头,真香啊!此地也有芋头,我煮着吃、蒸着吃、炸着吃、烤着吃、加排骨炖着吃,或者煮熟再用猪板油炒着吃,但都没有幼时吃三姐烧的芋头香。我常常呆呆地想着这些往事,不由得满脸挂着心酸的泪水……

15岁那年,我在青岛一家女校读书,寄住在三姐家中。您与姐丈是那般关心我,疼爱我。拮据的生活里处处渗透着甜蜜的亲情。细粮总是给我吃,一有可口的饭食,总想着为我留着。记得那一年,正值端阳节,您特地做了几条黄花鱼,挑出两条大的,留到傍晚我放学回来吃。我的英语学得很吃累,晚上背英语到深夜,三姐就坐在我的身旁,做针线活陪着我。夏天怕我热,做好单衣,给我扇扇子。冬天怕我早走晚归受凉,早早做好棉衣,晚上给我盖好被子。

1949年春,学校要南迁。要求学生随校走。走还是留?当时涉世尚浅的我怎能预测命运的安排呢?不听您和姐丈的再三苦留,执意要走。一心望女成凤的爹娘,唯恐耽误了女儿的学业,哽咽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三姐拗不过我,也只得含泪同意了。

临行前,三姐郑重地送给我一件礼物,是一只铜盒砚台。我知道那是三姐最珍爱的即墨全区联考第一名的奖品。我捧在手里,感觉分量那么重,那么温暖。

走的那天下着冷雨,码头上人声嘈杂,人们你争我抢地往船上挤。您与姐丈来送行。我望着浊浪滔滔的海水,想着我就要离开亲人,心里悠悠闪闪得发慌,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拖不动。时间不等人,我刚说了声“三姐,我要走了”,就说不下去了。您为我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流着泪嘱咐我要处处小心,要常常来信。我强忍着泪,点头应允着。汽笛声响,我一直看着在冷雨中向我挥手的三姐,久久不愿回到舱内,直到看不见您的身影。以后南迁,经港去台。命运之神啊,你为什么这般冷酷地把我只身抛到了孤岛上?

1953年,我结识了徐先生,他是河北人,比我年长5岁。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久我们就结婚了。他待人宽厚,与我感情很好。我在异地他乡,终归有了寄托。他是个孤儿,在大陆没有亲人,却常常为我探听家乡的消息。前些日子,他从他的一个去大陆观光从青岛来台的日籍友人那里,意外地看到了他友人受三姐之托带来的一封信。当他又惊又喜地跑回寓所,告诉我这一喜信佳音时,我简直惊呆了。我迟疑着,双手颤抖着接过信来,才看了几行,便大哭起来。三姐啊三姐,34年了,我终于见到您的亲笔信,知道您的音讯。谁能理解一个海外游子悲苦的心呢?您的家书如同甘泉滋润着我苦涩的心田,我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与您书信中相见的巨大欢愉之中。不知看了多少遍,整整几天,我不能安寝,泪水总伴着我,真是又哭又笑且悲且喜。

三姐啊,三姐,您可知道,小妹辗转到台湾后,我把您送给我的铜盒砚台端放在写字桌上,近40年来与我朝夕相伴。其间几次搬家,从来没有改变过。每当见到此物,就会牵动我的不尽乡愁和对三姐的无限思念。有朝一日能回到家乡时,我一定要完璧归赵,把这件礼物再送还给您。

三姐,如今我已是年过半百之人。竟还背井离乡,不能与亲人相见。人间凄楚,何胜于斯!每逢节假日,亲朋聚会,盼河山统一,思故乡热土总是最热门的话题。孩子们也多愿就《村边清清水》《场院柴草堆》为题抒发思乡之情。这不都是我辈对晚辈潜移默化的影响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东坡老先生的佳句绝唱。我常常在望月思乡时吟诵它。在那个时刻,我为自己能与大陆上的亲人共同沐浴在一片清辉里感到欣慰。我深信总有一天,在那金风玉露的秋夜,我们姐妹以及更多的姐妹、亲人会团聚在自己的故乡热土,举杯邀明月,欢歌度佳节。三姐,这一天快要来了吧!

谨致大安!

小妹敬上

1983年1月6日

我的泪眼模糊。没想到这封信母亲一直珍藏在身边30余年,一直到2016年离世。

我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在天鹅绒盒上,小心揭开天鹅绒和两层包装纸,又揭开最里层的一层丝绵,只见一个小盒子静静地卧在里面。这个小盒子是黄铜质地,已有了多处锈斑,呈黄绿色。打开一看,原来就是母亲得奖的那只砚台。一页发黄的纸笺上,有一行娟秀的小楷,上面写着“1945年,即墨完小,三姐荣获全区联考第一名,嘉奖志贺。”

这是我的姨母1988年从台湾第一次回青,给母亲捎回来的礼物。

思绪一下子打了开来,母亲生前和我讲过的那段久远的往事活生生地浮现在眼前。

出生于1928年的母親,兄弟姐妹共8人,她排行老七,身下有一个比她小6岁的小妹。苦难的童年,缺吃少穿。母亲七八岁时就跟着哥哥姐姐上坡干农活。平时就看菜园子,捉虫、拔草、浇水……

日子在省吃俭用中艰难地往前走。母亲的几个哥哥先后都娶妻生子。转眼间侄子也到了学龄。家里决定让母亲的小妹陪着侄子上学堂读书。那时,私塾学堂设在一所祠堂里,由本街一个落榜的秀才教学。母亲那年11岁,看到她的小妹和侄子上学好羡慕,就央求她的母亲让她也去上学。她母亲的回答是,她比其他弟妹大,能帮哥哥们干活了。再说,家里也供不起仨学生。母亲无奈,只有偷偷地抹泪。母亲除了干农活,还要帮着嫂子看孩子,经常背着孩子到学堂门前去玩。学堂里传出来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那么好听。尤其是他们背诵《二十四孝》,因为每个故事都有两首诗句。学生们拉着长腔诵读,母亲听着听着都入迷了。

1941年,本村两位有文化的年轻人,带头每家捐钱盖学堂,成立了即墨段村完小,动员全村所有学龄儿童,不管男女都可报名上学。那年母亲已经13岁,终于有了求学的机会,她高兴极了。

没钱买书包,就用块蓝花布包着石板、书包。没有铅笔盒,就用小花布缝了个小袋子装笔。知道家里穷,上学不容易,母亲很少张口要钱买学习用品。用毛笔写完的作业本,再把纸翻过来订成本子抄写笔记。为了省油灯,就在月光下看书。母亲长得高高的,觉得上一年级不好意思,直接报了二年级。但在班里还是大高个,老师就把她排到最后一位。因其小妹早上了两年学,识了不少字,就成了母亲的启蒙老师。在小妹的帮助下,不长的时间,母亲就把一年级的书都学完了。母亲珍惜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学习努力刻苦,晚睡早起。二年级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一名,一直到四年级,年年都考全班第一名,总是受到老师的表扬,亲人、街坊邻居也都夸奖说“老范家要出个女秀才”。

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时光。

春天的场院上,老牛在向阳的山墙边慢慢地咀嚼着。一些红的、紫的、白的野花儿不知何时都开了。母亲用线绳拴着一只刚掏出来的家雀儿逗着小妹玩。雀儿跳着、飞着,姐妹俩跑着、笑着……

夏夜的瓜棚里,姐妹俩偎依在一起,数着满天星星,争论着哪是织女星,哪是牛郎星。阵阵瓜香飘来,坡地里、小河旁、草丛里不知有多少小虫儿奏曲鸣叫……

收完秋的坡地里,升起一堆一堆的青烟。农家的孩子们三五成堆烤地瓜、芋头,烧蚱蜢、豆虫。姐妹俩也在烤芋头,馋得口水直往肚子里咽。等着吃完了,俩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笑起来了,原来都成了黑鼻头、黑嘴巴。

腊月的大雪之后,早晨起来推门出去,只见场院、草垛、房顶、树木都披上了一层银装。姐妹俩在雪地里笑着、跳着,好不快活。妹妹把红头花摘了下来安在小雪人脸上。“哈哈,红鼻子,小雪人成了红鼻子!”妹妹围着小雪人转起了圈,银铃般的笑声把爹娘都引了出来。

四年级期末考试,四个乡合并,把学生聚在一起考试。母亲以优异的成绩夺得全区第一名。区里在学校召开大会。区长说,这次夺得全区联考第一名的同学,三年上了四年的学,刻苦用功,她刻苦学习的精神和劲头,值得同学们学习。区长在大会上亲自为母亲颁奖。当母亲领到那本期盼已久的字典和一个闪着光泽的铜盒砚台时,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鬼子投降后,国民党军队来了。到处抓壮丁,催粮催草,见老百姓家里值钱的东西就抢劫一空,弄得乡亲人心惶惶。完小被迫解散,校长老师都走了,刚上完初小的母亲和同学们只能辍学回家。母亲趴在完小校牌上哭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得到的学习机会就这样永远地失去了。

1948年,母亲出嫁了。在青岛市区一个小房子里住了下来。姨母在青岛一所女校读初中,就寄住在母亲家中。那是姐妹俩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光。第二年春,姨母随校南迁,从此杳无音讯。直到1983年收到姨母的信,1988年姨母回青,分离40载的姐妹才得以相见。当姨母把一个用天鹅绒细心包装的铜盒砚台郑重送还给母亲时,已是花甲的母亲喜泣交织。母亲把它原封不动地珍藏起来,一直到离世。

老伴给我送来一杯热腾腾的茶,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盯着书桌上一册打开的诗集,上面是已故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我想,一峡浅水怎能隔断“本是同根生”的两岸同胞呢?原本大陆和台湾就是紧紧相连在一起的。

责任编辑/孙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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