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新小说两则

2021-09-05 03:13于建新
青春 2021年9期
关键词:曹操头痛

于建新

许民的难

许民知道是在梦里。

他带着孩子许一诺,坐着三轮车,要去浴室洗澡。三轮车一转,来到了公园,两人在合影。三轮车又一转,来到饭店,孩子喊着要吃手抓虾、清蒸甲鱼、松子玉米。三轮车再转,来到了舞台,孩子边舞边唱:达坂城的姑娘……

许民心里喊,我们去洗澡啊,我们去洗澡啊……

“大夫,检查做好了。”

许民一跃而起,差点扭了腰。来到接诊台,使劲揉眼睛,拿起眼镜,又放下。即使体检的时候有了预判的诊断,但是看着眼前的彩超单子,“胆囊满布结石,请结合临床。”心里还是吃惊的。他再次问孩子的父亲:“是十三岁吗?”

孩子父亲一口外地口音,外带一股难闻的汗味:“是的哎,医生。”

“你们做什么工作的?”

“我们在山里的砖瓦厂,做苦工哎。”

许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记住了钱三娃这个名字:“嗯,赶紧去急诊外科,也许要手术呢。”

早晨七点了。

到底是老了,代一个夜班,心慌,乏力,没有饥饿感。想起了痛经而无法夜班的小顾,立刻发一个微信:“好点没有?”

“好多了,谢谢许主任代班,我给你带早餐来了。”

“谢谢。”

思绪停了停,组织一下逻辑,还是打了电话:“柳主任,今天是专家门诊吧?”

“是啊,许主任。”

“医院新的考核系数,你都知道了吧?”

“我不清楚。”

“我们科室的床位使用率和周转率都不够啊。”

“许主任,你的意思,就是要多收病人住院?”

“可以这样理解。”

“可是,你要知道,儿科病人,都是没有报销的孩子,能在门诊治疗,也是为了节约医疗资源啊。许主任,你也是临床医生,该不该住院,该由孩子的临床症状决定,不是按照考核系数决定。”

“柳主任,你讲的道理都对,但是,院部不跟你讲道理,一旦考核不合格,扣的是全科室的奖金,我说这话,不是为我自己。”

“我知道,我也不是為我自己,这样吧,我反正是退休返聘的,实在为难,你跟院部说,解聘就行了。”

许民想抽烟,摸摸口袋,没有。小顾进来了:“许主任,你的早餐。”

许民一看,笑了,甜面包、小鸡腿、鸡翅、果汁,“小顾,你这不是早餐,这是点心啊。”

小顾手一挥:“我们都吃这个。”

“这个要15元吧?”

“25。”

许民唉了一声:“你带两个肉包子,两只茶叶蛋,才7块。”

年轻医生们都笑了。早会开始。

等夜班护士交完班,许民东张西望,护士长梁艳问:“主任,你找什么啊?”

“那个个子最高的小祁呢?”

梁艳冷面回答:“辞职了。”

“前天夜班还在啊?”

“昨天辞的。”

“什么理由呢?”

“嫌脏嫌累。”

“是钱太少了,没有编制,一个月才2000。”护士小胡说。

“她爸爸来医院一看,要打针,要伺候病人,还要受气,要打扫卫生,还要考试,就说了,‘回家,爸爸养你。”护士小孟说。

“我也想回家,没摊上好爸爸。”护士小李说。

回到主任办公室,关上大门,终于可以抽烟了,他烦。

许民花了两年的时间,对九十多名十几岁的儿童进行了个案调查,准备写一篇关于社会环境及文化背景的变化对于当今儿童生理及心理生长发育影响的文章。昨天晚上,他和分管业务的路先锋通了电话,一盆冷水浇头:“你就要升正高了,还不赶紧弄几篇专业文章。这样的文章,你就是写好了,到哪里去发表? ”

话是对的,但是……

医学模式转变的话题,在医学界是由来已久了。现实是:谈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我行我素,自上而下,谁都没有指南性地去做一些具体的工作。许民写这篇文章,也是一种探索,既有理论,也有一些具体的数据,还有一些属于个人的见解。许民还不死心,想跟路先锋再谈谈,电话过去,他外出开会了。

“许主任,陈萍好了,一天没咯了。”小顾电话。

“CT做了没有?”

“马上就有结果。”

陈萍是个十二岁的女孩,咯血一天入院。拍了胸片,请传染科会诊,排除了肺结核。这么小的年纪,也不可能是肺癌。

“报告来了给我看一看,没有问题,再观察一天。”

“好的。”

许民真累了,夜班到家,十点了,刚要睡觉,电话又响,这回是路先锋:“我朋友的亲家母的外甥的儿子,你去医院,问问到底什么事情,我在南京开会呢。”

许民无奈,骑车来到医院。病区的主任办公室,已经有一群人围着了。为首的人很精干,“许主任,许主任”叫个不停,也客气,出手就是两条“软中”,许民不客气,放进抽屉:“到底什么情况?”

推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胖得吓人,得有180斤:“说他是糖尿病,怎么可能呢,糖尿病大人才会生啊。”

许民仔细认真地把化验单全部看了一遍,建议先做糖化血红蛋白,进一步确诊,同时问道:“多大?一直这么胖吗?”

“十岁,从小就胖,特别能吃。”

“吃什么呢?”

“肯德基,必胜客,可乐,雪碧,就喜欢吃这些。”

“水果,蔬菜呢?”

“不肯吃,吃一口等于牵老牛下井。”

“有什么不舒服吗?”

“整天没劲,就想睡觉。”

许民不再问话了,家属开始反问:“会是糖尿病吗?”

“从目前的化验看,有可能。”

“糖尿病不是大人才会得吗?”

“孩子得糖尿病的越来越多。”

“为什么呢?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就是你刚才回答的,孩子吃的那些东西。”

“这些吃的东西有问题?”

“高能量,高糖分,高蛋白,加上孩子不锻炼。”

一群人走了,去化验室,一路还在嘀咕:“孩子也会得糖尿病,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长长的午睡以后,许民终于清醒了。看到儿子许一诺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禁好奇:“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吧?”

“填志愿。”

“出国呢?”

“不去。”

“出省呢?”

“不去。”

“做老师?”

“不。”

许民开始在客厅走来走去了:“那么,做医生?”

“才不呢。”

“为什么?”

“有一天早晨,你夜班,我去你科室拿东西,你在拿病历夹,有个病人隔着办公桌,大声喊叫,医生在哪里?你隔着办公桌,小声说,我就在啊。病人居然大声呵斥,我怎么看不到啊?你还是小声说,我在拿病历。我就在那个病人边上,隔着办公桌,面对着你,我看着你畏惧的表情,心里特别难过。你也四十多岁的男人了,面对来看病的病人,居然不敢高声说句话,做的什么医生啊?就那一天,我就下了决心,哪怕去要饭,坚决不做医生。”

许民骑着自行车,先是漫无目的地在南洲花园晃荡了半天,心里那一口气,往上来到咽喉部,成了梅核气,总也晃荡不下去。停车,抽烟,居然没有尝到烟味。这是七月的炎夏,虽然是下午四点多了,太阳还是毒辣的。许民一身大汗,梅核气被晃荡下去了。

来到医院,包好上午收到的两条烟,来到志清烟酒:“望望看。”

“可以的。”

“什么价钱?”

“1200。”

“行的。”

许民回到医院的收费处,快要下班了,找到王志明:“帮我看看,普外科,有没有一个叫钱三娃的?”

“有的,啊?十三岁,胆囊结石,你家亲戚?”

“这里1200,给他缴住院费。”

“我就晓得,你又做這事情,有人谢你吗?”

“本来我就不要人谢,老规矩啊,不许说。”

“晓得了。”

许民回到办公室,进来了一个风姿妖娆的女人。

“陈萍可以出院了吧。”

“你是谁?”

“我是萍萍的姆妈。”

“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我有事,可以出院了吧?”

“要等CT的报告。”

“她已经缺了五天课了。”

十一岁的小女孩咯血,既不是炎症,也不是结核,肝脾也不大,不考虑血液系统毛病,更不像肿瘤。

“我打个电话问问CT室。”

果然,CT报告一切正常。

是昨天,请会诊的时候,许民就考虑,如果不是能够想到的那些病,会不会是血液中的某种凝血因子的缺乏,加上炎症的作用引起的咯血呢?许民就给她输了二百毫升新鲜血,今天就不咯血了。但是,毕竟没有一个明确的诊断,许民想再留几天,观察一下今后的变化。

“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诊断,我们想再观察几天。”

“她不能再缺课了,再说,萍萍不是不吐了吗?”很坚决的态度。

“这样吧,你一定要出院,我也同意。不过,我有个建议,出去之后,到苏州的儿童医院去看看,再查一查。”

许民就叫顾天莹办理出院手续。

“写什么出院诊断?”

“就写咯血待查吧。”

许民好像联想到了什么,一瞬,又灭了。

许民起身,想回家洗澡,身上黏糊糊的,空调一吹,心房都冷。上午来的一群人呼啦啦涌进办公室,手里拿着化验单:“许主任,单子来了。”

“嗯,还是要考虑糖尿病的。”

“那怎么办?怎么会的呢?会不会弄错了?”

许民想了一想,拨通了路先锋的电话:“路院长,你朋友的事情……”

挂了电话:“你们等等,路院长请了内分泌科的衡主任过来了。”

休息在家的衡主任来了,了解了大概的情况,吩咐他们到病区住院,进一步检查。

“还要查,抽了这么多血,花了这么多钱,这么个简单的糖尿病都没办法,你们人民医院怎么开的?”

许民在摇头了。

衡主任耐心好:“你家孩子小啊,进一步检查,是为了慎重,判断要不要用胰岛素。还有,这个孩子需要减肥,住院是为了定食谱,帮助控制饮食,制定锻炼的计划。”

“这个路院长什么意思,早知道就不来儿科了,直接找这个主任。”

许民心房心室都冰凉。

衡主任耐心好:“你们又错了,如果不是许主任,把可能的其他几种疾病都排除了,你们找我也没用。儿科的病我不熟悉啊,你们该感谢许主任。”

“那住院要住多久?什么时候能好?”

许民出去抽烟了。

衡主任耐心好:“这个问题,我可以严肃地告诉你们,你们要配合好我,住院期间,第一就是控制饮食。如果你们舍不得孩子,偷偷给他吃,那么,这个病就永远没得好。如果你们配合得好,两周,明确诊断,制定方案,带药出院,定期复查。”

一群人出去走廊,许民进来:“谢谢你啦,衡主任。”

“夏虫不可语冰。”衡主任没有了耐心。

为首精干的人进来了:“不好意思啊,两位主任。家里几位老人家不放心,非要到上级医院去看看,我做子女的也没办法,只好听老人的,对不起啦,哪天让路先锋安排,一起喝酒。”

一下就安静了,只闻空调的风呼呼呼响。

衡主任耐心很好:“许主任,别生气啦,都工作三十多年了,还会生气啊?又不是第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情。我以前也生气,生大气,后来就好了,为什么?我心里告诉自己,你的工资和奖金,不允许你生气,不然,你气出病来,不够看病。”

“哎,你这个理由好。”许民笑了。

炎热的夏天,时间终觉很慢。这一周,许民和儿子为了高考志愿翻来覆去地商量、讨论、争吵甚至憋气。最终,选的南京的高校,志愿是电气自动化。

这一周,返聘的柳主任忽然回家了,不干了,科室本来人手就紧张,许民只好亲自上夜班了。他上急诊夜班,也叫帮班,两个医生,他从五点到十点,另外一个医生到天明。

许民做医生就养成的习惯,遇到夜班,喜欢早点来到急诊,把办公室打扫一下,办公桌收拾一下,略微整洁干净一些,让来急诊的病人和孩子,心里舒服一些。许民正扫地呢,忽然进来两个人,外地口音和加倍难闻的臭味:“许主任,我们替三娃谢谢你啦。”

跪地嘭嘭嘭三响。

许民伸出手,又缩了回来:“你们起来,赶紧起来。”

夫妻两个畏畏缩缩的,就是不起身,还在叩头,翻来覆去一句话:“谢谢许主任,谢谢许主任。”

已经到了急诊的时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许民只好低头弯腰,把夫妻俩搀扶起来,对他们说:“好了,已经谢过了,赶紧回去吧。”

围观的人不知道具体情况,外地的夫妻俩哆嗦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许民怕事情真相暴露,赶紧推着夫妻俩,出了急诊,看着他们去了外科病区,心里骂“王志明,这个叛徒!”

时间进入八月,时光缓慢,炎热依旧,儿科的肠道门诊愈加忙碌。难得今天夜班不忙,许民正在翻读他的个案调查表,为正式的文章做最后的准备。这些表格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包括姓名、性别、年龄、出生年月、何时进的幼儿园、现在的就读学校、年级和班级、父母的基本情况、文化基础、业余爱好等等。再下面就是一系列的问题、数据、分析、结论。

一下子挤进来了四五个人,病人就是那个刚刚出院二十几天的陈萍,还是咯血。

“这次几天了?”

“还几天呢!一天也就不得了了。怎么回事?都三次了,你们这人民医院要关门了。”看上去像是陈萍的父亲,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

“就一天,上午开始的。”是奶奶回的话。

“有几次?量多不多?”

“就三四次吧,她要上学,我犟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我还关照老师的,要他帮着看看,吐了多少我不知道。”还是奶奶在回话。

许民正要再问病史,手机响了,那位父亲旁若无人地高声喊着会话,就怕别人都听不到。

“第一,你们能不能让陈萍自己回答我的问题。第二,你们能不能安静一下。”许民很克制。 这一次,是自己的首诊,而且上次出院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诊断。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怕她答不清楚。你这医生怎么回事?”

“我记得陈萍有十一岁了吧,三年级。我相信她自己能回答所有的问题。”

许民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认真观察陈萍的表情。儿科的病人,来医院就诊,在医生面前的表现,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怕,会又哭又闹,不肯配合,针也不肯打,药也不肯吃,非得大人哄骗吓诈都施出来才肯就范。另一种是特别地讨好,会见风使舵,嘴特别甜,叔叔爷爷叫个不停,目的也是想不用打针吃药。陈萍和他们都相反,她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漠然,既不哭闹,也不讨好,更不讲话,似乎这一切病痛不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许民讲完这番话的时候,陈萍脸上有了一丝痛楚。

“都是你,整天只晓得搓麻将,女儿的病,老是发,你这姆妈是怎么做的?”

“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一天到晚只在外面簸,说是做生意,鬼晓得你在外面做什么!”

“乖乖!你倒会凶的,我不在外面忙,你整天歇在家里,钱都是哪里来的?”

陈萍依偎在爷爷怀里,一阵咳嗽,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你们出去!出去!”

许民做了几十年的医生,这是第一次向病人家屬发火。

“医生啊,请你多包涵啊。我是前世作的孽,养了这么个忤孽种。”

“这样吧,反正要住院的,我开好住院单,你们去办手续,住下来,我来好好地查一查。”

陈萍的父母被许民厉声呵斥之后,反倒乖乖地一言不发了,被许民叫着去办手续了。

等一切都办好之后,许民把陈萍的母亲叫到一边。

“我上次跟你讲的,出院后到苏州儿童医院去查一查,有没有去?”

“萍萍不是好了吗,要到苏州去做什么?”

“你还是不是一个母亲?我上次不是讲了吗,陈萍的诊断还没有明确,去苏州主要是排除一下有没有血液上的病。”

“那,那,你不早讲的。”

“这样吧,你走,你们把陈萍抱走,随便你们到什么地方去看,你走吧。”

许民火了。

陈萍的父亲过来就是一巴掌。

“我叫你充老!医生的话你都不听,你想要萍萍生病死掉啊?一天到晚搓麻将。这次没得事我就饶了你,要是萍萍有事,我回去剁掉你的手。”

吩咐急诊的医生看好急诊。亲自回到病区,开的医嘱,把该用的药先用上去,无非是消炎止血的常用药。许民的原则,没有明确的诊断不要乱用药,以免影响诊断的获得。陈萍在爷爷奶奶的慈爱声中,慢慢地睡着了。陈萍的父亲过来打了半天招呼,还硬丢下了几条香烟,又闹了半天才走。

到家了,预备睡觉。躺在床上,许民想,咯血,无非是呼吸系统、心血管系统和血液系统的疾病。呼吸系统,上次片子也拍了,CT也做了,没有发现占位性的病灶。心血管疾病,从年龄来说,一般是不考虑的,但也不能排除先天性的隐疾,明天做一个彩超,看一看瓣膜有没有狭窄或关闭不全,从症状和体征是看不出来的。血液系统的疾病就很值得考虑了。上次就是输了一点血之后才止住的。这是诊断性治疗,对明确诊断很有帮助。要做一个骨穿。

第二天,许民亲自去查房,见陈萍正兴致勃勃地啃着什么。

“吃什么,这么香?晚上还好吗?”

“许主任啊,好的,好的,蛮好的,晚上一点都没吐。”还是奶奶帮着回答。

“告诉我,你哪里不适意?”

“萍萍,跟伯伯讲。”

陈萍不讲话,还是啃她的东西。许民近前一看,是一个炸鸡腿,肯德基出品。

“许主任,不怕你笑话。萍萍从小就喜欢这个,吃了七八年了。恨不得一天三餐都吃它,我就弄不懂,这种东西能有什么营养,讲她又不听,都是她爸爸惯的。”

许民脑子里立即闪过曾经看过的一份资料,长期的高蛋白和高脂肪饮食、丰富的各种营养品,使得现在青少年的第二性征的出现大大地提前了。

“陈萍,停一停,让我来查一查。”

陈萍停止了咀嚼,仍然是一副漠然的神情,是一副和年龄不相称的冷。在自然光的照射下,许民第一次有意识地端详着陈萍。身高和同龄人差不多,比同龄人稍胖些,有点虚胖的感觉,平时的锻炼很少,脸色有点苍白,像是贫血的样子,仔细看看她的眼睑,又不明显,许民觉得是个矛盾。再查脾脏,并不大,也没有质地。虽说是夏天,但陈萍穿着长衣长裤,奶奶的解释是萍萍从小怕冷。再查查表浅淋巴结和甲状腺,没有什么发现。

许民决定不急,慢慢来,越是急难病症,越要冷静。先做三大常规,看看血红蛋白和血小板的数量,再查彩超,看看有没有可能是瓣膜病,若没有发现再说。许民决定这个病人自己亲自管,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许民开彩超单的时候,陈萍的父母来了,手挽着手,十分的亲热,根本看不出昨天打过架的样子。也许他们本来心情很好,也许是陈萍的咯血停了,他们很开心,又是递烟又是点火,向许民说了许多道歉的话,许民手一摆:“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你们来了正好,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们商量。如果一般的检查确实没有查到问题的话,我们准备给陈萍做一个骨穿,排除一下血液系统的疾病。希望你们能够配合。”

“啊!骨穿!那不是要疼死人?萍萍哪里吃得消。”

“不好做的!做了以后,有后遗症的,会不长身体的。不能做!”

许民只得耐心地向他们解释骨穿的原理和操作过程,以及可能出现的一些问题和对策,但半天的口干舌燥没有效果,夫妻俩铁了心就是不肯松口。许民没办法:“如果是这样,那么一旦我们查不出病因,只好请你们转院,但我可以告诉你,像陈萍这种情况,到哪个医院都要做骨穿的。”

“到时候再说吧。”

许民只好摇摇头,结束了谈话。

治病本身并不累人,最累人的往往是和这些父母的谈话和沟通,都是独生子女,要想做一点体检,往往都要大费口舌,更别说是做腰穿和骨穿这样的检查了。许民能想得起来的骨穿是两年前做的,现在的年轻医生,很多的穿刺都没有亲手做过,以后怎么办?

血常规来了,许民仔细地看了半天,没有问题,三系(血红蛋白,血小板和白细胞)的数目都正常,血红蛋白反而超过常人,要么是身体特别强壮的人,要么是大出血之后的浓缩,陈萍也没有咯多少血啊?怎么会呢?

既然没有问题,许民决定亲自陪陈萍去做彩超。许民来到病房外,隔着窗户,看见陈萍正有说有笑地和谁交谈着。许民奇怪,从来没见陈萍这样地高兴过。许民也不进去,只是站在窗外静静地听着什么。直到手机响起。

是路先锋的电话:“你来找过我?”

“一个会诊。”许民在电话里简单地把陈萍的病情做了介绍,路先锋在那头嗯嗯地回应着,等了片刻之后,路先锋说:“骨穿还是要做的,这个年龄其他的东西暂时不考虑,等做完骨穿再说吧。”

许民挂了电话,来到门口,看着病房的门。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从病房里出来一位和陈萍年龄相仿的女孩,肯定是陈萍的同学,刚才的有说有笑就是和她在一起。许民本想叫住她问几个问题,又有电话,是院部打来的,市里要来复查爱婴医院的成果,要许民把台账准备一下,挂了电话,她已经走了。

许民陪着陈萍做完彩色多普勒,没有发现任何的问题。在回病區的路上,许民问陈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查不到你的病因,想在你身上做一个骨穿,你会同意吗?”

“骨穿是什么?”

许民就详细地把骨穿的原理和操作讲给陈萍听,许民发现陈萍听得很认真。

“我的病真的很难看吗?”

“不是,伯伯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的病没有大问题。如果是什么器质性的病变的话,就不会反复发作而没被发现了。从目前的所有检查来看,你的身体所有的器官都很好,所以,做骨穿也是最后一项针对性的检查了。”

“我同意。”

“如果你爸爸妈妈不同意,我们也没有办法。”

“不要紧,我的事我作主,他们管不了我。”

“为什么?”许民对这样的回答很吃惊。

“他们平时什么都不管我,从小就是。我也不睬他们,我做什么他们也不敢管。”

许民好像被这回答勾起了什么问题,一瞬,又灭了。

但是,第二天的计划却被爷爷奶奶打断了。他们死活都不肯让陈萍做骨穿。理由是抽了骨髓会导致发育不良。许民也无可奈何。最重要的原因是,陈萍的咯血已经止住了。这次连输血也没有输。许民只好说再观察几天,只过了一天,陈萍没有咯血,一家人就很坚决地要求出院了。

还是小顾在办出院手续,还是那个老问题:“写什么诊断呢?”

许民沉思半天:“还是写咯血待查吧。”

一脸的无奈。

周五下午,例行的院周会,许民正和路先锋坐在一起,问起了陈萍,许民简单地说了几句,骨穿也没做成。路先锋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子宫内膜异位症?”

许民懂路先锋的意思。所谓子宫内膜异位症,就是由于先天的因素,少量的子宫内膜分布在肺黏膜上,随着雌激素的周期性的浓度高低而出血,就像月经一样,所以又叫替代性月经。但是,陈萍才十一岁,哪来的替代性月经呢?事实上许民在第一次就考虑过这个诊断,但是被自己否定掉了。这次,路先锋提出了这个问题,许民嘴上是否定的,但内心是震动的,因为陈萍住院三次,谁也没有问过她的月经,病史上也没写。

许民回到办公室,在抽屉里找了半天。他记得陈萍的父亲给过一张名片的,想看一看有没有电话。可惜,翻了半天,没有。

九月了,送走了上大学的儿子,许民心情比较愉悦。又是许民的夜班,许民正在修改论文,路先锋已经答应帮他找一家专业性的杂志,发表是肯定的,要出版面费。

有人敲门。

是陈萍和她的母亲,没有其他人。

陈萍又咯血了,爷爷奶奶因为上次阻止陈萍做骨穿,被陈萍的母亲大骂了一顿,说如果做了,找到了原因,就不会有这次的发病了。所以一进门,陈萍的母亲就叫喊着做骨穿,做骨穿,弄得许民啼笑皆非。

陈萍还是那样的冷和沉默。许民本想问起那个问题,又觉得当着面说不清,就把她母亲叫到一边;“你知不知道陈萍的月经来了没有?”

“没有啊,没有,我的女儿我会不知道!”

“不!也许她害羞,第一次,一般不会主动告诉别人的。”许民了解这对父母对陈萍的关心程度。还有一个原因是,很多女孩第一次来月经,还不懂月经的意义,以为是什么丑事,不肯说的,甚至来了也不知道叫月经。

陈萍的母亲进去问,许民就站在外面,看着她们指手画脚地争论着什么,好半天,母亲出来了,一脸的恼怒:“这个丫头,不把我当娘了,她说已经来过三次了。”

“是不是每次月经一来,她就咯血?”

“许主任,你怎么知道的?”

许民一脸的苍白,好像失血一般,半天没有说话。

曹操的头痛

曹操的头痛是他一生中唯一不能自持和自豪的事。是他一生中的迷。是他一生中许多事件的原因,也是他一生中许多经历的结果。

头痛的古称叫头风,书上说曹操苦头风,每发,心乱目眩。

曹操年轻的时候,任侠放荡,不治行业,飞鹰走狗,根本看不到有出息的迹象,他的祖上可是相当的威风。祖父曹腾伴太子读书,历事四帝,未尝有过,封费亭侯。父曹嵩拜大司农,在三公之列。相比之下,曹操年轻时的言行就近似无赖了。他的叔叔经常在他父亲面前讲曹操的“劣迹”,曹操非常讨厌这个叔叔,他就开始动脑筋了。一天下午,应该是起秋风的时候,曹操领着一帮朋党练完枪棒往家走,对面碰上了叔叔,曹操主动上前,正要行礼,突然嘴歪向了右边,口水沿着嘴角向下直淌,右眼眯着,睁不开,左侧的脸拉得老长,肌肉直颤,头倾着,面孔朝着右面,现代医学称之为面瘫。叔叔见状大吃一惊,忙问何事,曹操说:刚才还好好的,一见面才突然这样的,大概是吹了冷风了,说话的声音瓤着鼻子,翁声翁气。叔叔就赶着回家去告诉他的父亲,曹嵩也吃了一惊,急忙把曹操传过来,一见面,奇怪了,曹操面色如常,根本没有一丝“面瘫”的模样,曹嵩就说了:你叔叔说你刚才面孔吹了阴风,口眼都歪了,怎么回事?曹操很有礼貌地回父亲的话:我根本没有事,我想,大概是我不讨叔叔的喜,所以他总觉得我口眼歪斜,对他不敬吧。父亲,如果叔叔真的对我有什么想法,可以当面对我说。

我推算此时曹操也就十五岁,如此的老谋深算,确实让人吃惊。我确信曹操头痛的第一个发病机理就是他的伪装面瘫,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统计了一下,面瘫要牵累到口轮匝肌、眼轮匝肌、鼻肌、咬肌、颞肌等十余种二十几块肌肉,短时间内与头痛没有关系,经常如此,会牵涉到三叉神经,舌咽神经和迷走神经。我说曹操经常如此,是有证据的。传说“不怕曹丞相跳,就怕曹丞相笑。”那笑,就是这次战胜叔叔的后遗症——小面瘫。曹操从此以后只要一得意就会笑,一笑就会口眼歪斜,一歪斜就会牵累到那十余种二十几块肌肉,一牵累就会头痛,一头痛就要杀人,所以有此一说。可见很多传说绝不可轻易否定,如果我没学医也找不出理由来。

曹操生逢乱世,言行近于无赖,天性如此。偏偏有个桥玄,睹而异之,要他自持,并愿以妻子托之。桥玄还帮他想了一个好主意,去结交许子将。有一句最客观的点评就是许子将说的,他说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时的曹操确实显露出作为一个政治家的眼光了。当时十常侍乱政,何进要招外臣入京,诛杀竖阉,曹操闻听就叹气:要治其罪,当诛元凶,一狱吏足矣。外将入内,必乱无疑。不久,董卓进京,杀皇后,立献帝,天下大乱。

下面的事件与曹操的头痛有很大的关系,但史书未载,只说他知董卓必败,遂不就拜,逃回乡里。此时曹操的官职是骁骑校尉,就是史书上记载的西园八校尉之一。演义上有孟德献刀一节,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当时董卓在京,杀丁原,逼袁绍,收吕布,胁蔡邕,名为相国,实为帝王,权重一时,怒而不言。司徒王允以生日为名,召老臣在家,商议计策,宴席之上,痛哭流涕,束手无策。曹操大笑:眼泪可以淹死董卓吗?献上一计,以王允家的七宝刀上供为名,伺机刺杀董卓。此时董卓对曹操颇为信任,操常在身边走动。

董卓进京入宫的最初动机听起来很荒唐,就是要睡龙床,享受宫女。文有李儒,武有吕布,他就是玩,乡下人进城。后来居然和吕布争起女人来了,就是这个原因。玩物丧志,他是丧命。

不過此刻,他还悠然自得地坐在龙床上,听到曹操来,非常高兴。在董卓内心,他最欣赏的人就是曹操,为什么?讲不确切。只觉得和自己最相似,曹操是通脱,董卓是放肆。曹操也看得出来,不响。所以能够很随便地在一起聊天。董卓的力气很大,举重的手臂,相扑的身材。曹操候了半天也没机会,脸上还要笑嘻嘻,嘴里要说着好话。曹操就觉得头脑里面嘣嘣乱跳,头顶随着节奏隐隐作痛了。因为,吕布马上要来了。董卓太胖,坐不住了,竟自躺了下来,曹操见状,心要跳到舌尖上了,头也痛得更剧烈了。他一拔刀,董卓看见了。

这龙床啊,镶着铜镜,本是皇帝老儿快活的时候“现场直播”用的,不料救了董卓一命。董卓问:孟德啊,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送给我啊,我这段时间放得太多,正要补补呢。

曹操忙跪下,这一跪,头不痛了:禀太师,这里有把宝刀,有些异征,特来献于恩相。董卓已半坐了起来,一听是一把刀,又睡了下去:放下吧,唉,刀有什么用,我有奉先的方天画戟,谁敢放屁。还叫吕布赏了一匹西凉的好马给他:打听打听,有什么好东西给我搞点来,以前没有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现在站在面前又有心无力了,啊。

史书称董卓狼戾贼忍,暴虐不仁,自书契以来,殆未之有也。可惜曹操头痛得厉害,只得骑着董卓赏的马,孤身落逃。这是曹操平生第一次如此历险,所以头痛。现代医学认为,人心理因素中恐惧、惊慌、紧张、焦虑都会引起体内各种激素的分泌,例如5-羟色胺、去甲肾上腺素等都会导致头痛。曹操这次的头痛原理就是这样一种头痛,又称血管紧张性头痛。而解剖认为,所有的头痛都和血流上冲、头部血管扩张有关。所以曹操一跪,血液回流减少,头痛就缓解了。

曹操一逃,董卓就遍行文书,画影图形,抓到活的,赏千金,封万户侯。下面一段书就是京剧中颇有年代的《捉放曹》,陈宫有几句西皮慢板: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战,背转身自埋怨我自己作差。我先前只望他宽宏量大,却原来是一个无义的冤家。这陈宫后来跟了吕布,吕布比曹操更加的量狭无常,才有白门楼的下场。可见这出戏的不实,我下面还有交代。那么,曹操说了什么话才使陈宫又悔又怕呢?就是:“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司马彪的《续汉书》是这样写曹腾的:“在省闼三十余年,历事四帝,未尝有过。好进达贤能,终无所毁伤。”对曹嵩的评价是:“质性敦慎,所在忠孝。”如此家风,曹操会杀伯奢?真的有此事,曹操又要头痛一回了。但我认为,这次曹操没有头痛,所以我不讨论发病机理。我宁愿相信: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操,取马及物,操手刃数人。或是,操闻其食器声,以为图之,遂夜杀之。这两种情况,曹操都不会头痛,所以这段戏不在本书的头痛范围内。至于说曹操讲的话,我私下以为,吕布说这话还差不多,很是恰如其分,符合他的为人和性格。他一生的经历和这句话不差分毫。譬如杀丁原的时候,他可以说这句话。譬如杀董卓的时候,他也可以说这句话。

下面要引用的《蒿里行》,与曹操的头痛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我以为由此开始,曹操才真正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诗里面描写的几件事,是触发曹操取得最后成功的思想开端,也是伴随他一辈子头痛不停的根源。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在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曹操逃回家乡,得孝廉卫弘相助,发矫诏,树义旗,会师讨伐董卓,这首诗讲的就是这出戏,很多人在戏中的表演很不光彩。袁绍是盟主,其他如袁术、孔融、陶谦、公孙瓒、孙坚、马腾、刘备、吕布等,都在这场戏中登场了,他们都是令曹操头痛不止的人物。

初期会孟津,乃心在咸阳。讲的就是袁绍想废帝重立,挟持诸侯。这个袁绍,就是十年后官渡之战曹操的最大的对手。曹操评价袁绍:志大而智小,色厉而胆薄,忌克而少威,兵多而分划不明,将骄而政令不一。盡管如此,当时袁绍兵多将广,粮草充足,是曹操统一北方的最大、最后的障碍。曹操和袁绍在官渡相持了月余,曹操头开始痛了。粮草不足了,且双方兵力悬殊。虽然谋士们一致认为,绝不能退缩,成败在此一举,将士们也有决战到底的决心,但曹操还是头痛。这时的头痛有以下几个原因:心理反应异常对痛觉十分敏感,长期饮酒导致大脑血管脆性增加(“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不良的情绪导致缩血管激素的分泌,还有就是小面瘫引起的肌肉牵涉性头痛。是综合因素在起作用了。此时的曹操还没有意识到头痛的危害,也没有想到要请华佗来诊上一诊。他有两个办法,一是睡觉,二是烫脚。

非器质性头痛通过睡眠可以缓解,而烫脚疗法应该是曹操的首创和专利。现在每个城市的泡脚屋多如牛毛,他们也许都不知道要向曹操申请专利,也不知道泡脚最早的作用是治疗头痛。这天晚上曹操睡不着觉,所以只得泡脚。水很烫,曹操嘴里欷嚯欷嚯乱叫,这一烫一叫,头痛就慢慢开始缓解了。水一烫,脚上的毛细血管就会充分扩张,血液就会向下肢更快地流去,回心血量减少,大脑的血管压力就会减轻,头痛得以缓解。而喊叫可以帮助缓解心理压力,日本每年都举行大叫比赛,分贝最高者为冠军,说明日本头痛的人多。此项专利也应向曹操申请。

头痛虽然缓解,但根除的办法还是没有。有人来了——许攸——曹操飞鹰走狗时的朋友,歪脑筋十足,在袁绍处做谋士,因一点点“经济问题”被袁绍骂了一顿,心里一火,就连夜跑到曹操这边来了。曹操一听,许攸,乖乖隆地咚。好了!袁绍倒霉了。衣裳也顾不上披,赤着两只脚,就跑出了大营,迎出去五十米左右,拉着许攸的手不放,笑得口水直掉,头是一点也不痛了。

诗里有句“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讲的是袁术——袁绍的从弟。袁绍要废帝,与术商议。书上说:术观汉室衰陵,阴怀异志,故外托公义而拒绍。所以诗里有: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曹操头痛袁术,是因他手里有传国玉玺。这传国玉玺,在十常侍作乱时丢失。群雄会讨董卓时,董卓向长安迁都,一把火烧了洛阳的宗庙宫殿。孙坚先行入宫灭火建殿,在建章殿的一口井中找到了玉玺。为了玉玺,孙坚和袁绍翻了脸,回江东路上,又和刘表结了仇,为报仇死在了襄阳城下,玉玺就传给了长子小霸王孙策。后因陶谦与母舅吴景不和,孙策就投奔了袁术。为图谋江东大业,孙策以报仇为名,向袁术借兵,以玉玺为质,玉玺就落到了袁术手上。

曹操生在一个“汉奸”的时代,汉奸——汉朝的奸臣。名为汉相,实为汉贼,这是许多自许为汉家忠臣的人对曹操的恶诽。似乎这姓刘的天下应该一路溜下去,永远是刘。曹操是那种不为虚名所累,也不怕被虚名所累的人,他只为自己心中的理想而生活和努力,认定目标决不回头。我这样分解他,要说的就是,曹操头痛的不是玉玺,而是玉玺在袁术手里。曹操不用玉玺,他也是献帝的代言人。而玉玺在袁术手中,一会惑众,二会联盟,三会愚民,四会示范。曹操想着要尽快把玉玺拿到手,放在自己身边睡觉时当枕头用——也是治头痛的一法,下回分解——也比放在别人手里供着好啊,所以曹操头痛。但这回是间歇性隐痛,曹操没有十分用心,他对刘备说过,袁术是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说这话不到一年,袁术就“去球”了。死前有句名言,盛暑时分,术要蜜水解渴,庖人曰:止有血水,安有蜜水。我以为这句话是对那些满脑子雄霸天下的人的最响亮的耳光。

袁术一去,曹操笑眯眯地喝着蜜水,把玩着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秦不过两世,前汉十二,后汉十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曹操想得很明白,所以他摩挲了分把钟,就厌了。做枕头太硬,垫脚吧。曹操有便秘,所以喝蜜水。便秘会使有毒的代谢产物在肠道内被过多吸收,导致头部血管中毒,头痛。蜜水有缓泻的作用,所以能从根本上治头痛。

群雄聚会、讨伐董卓的联盟中人,后来无一例外地都成了曹操的对手,也是曹操头痛的对象。只有一个人不在联盟中,那就是吕布。他此刻正做这董卓的贴身保镖和三姓家奴。以武艺论,吕布应算是三国第一,虎牢关前力敌刘关张,毫无退怯,但他却是曹操第一个亲手消灭的诸侯。轻狡反覆,唯利是视。为了赤兔马可以杀丁原,为了貂蝉可以杀董卓。所以书上说“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灭也。”曹操视吕布为圈养的虎和狩猎的鹰,根本不值一提。曹操头痛吕布的是他身边的那个人——陈宫。

陈宫在志书中的记载极少,没有专列一节,附在吕布一节中带过,令人不解。志书中释放曹操的是中牟县的功曹,无名无姓,在演义中陈宫却成了捉放曹的主角,因为志书中称陈宫原为操的部将,是叛徒。有了早年的一出戏,更增加了陈宫结局的悲剧性,也反衬吕布的无谋和轻慢、倨傲和自用。这样的处理,看得出作者的良苦用心,但是志书和演义都没有解释为什么陈宫要投靠吕布而背叛曹操,而且志书说布每不从其计。白门楼,陈宫也说:恨此人(吕布)不听吾言,若从吾言,未必被擒也。演义上用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为什么陈宫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呢?按陈宫对吕布的忠心耿耿,几近于神人关羽了。这是我今天想不通的问题,也是当年曹操头痛的问题。曹操在濮阳被吕布用戟敲过一回头之后,就患上了脑膜刺激性头痛,稍稍动一动脑子,头就会痛。半夜醒来,曹操就会想到陈宫。

赤壁不谈,曹操此前最大的败仗,是濮阳战吕布,宛城战张绣。若非典韦拼死相救,曹操在濮阳就被烧死了,这一仗的最大功臣就是陈宫。陈宫一计,吕布一戟,让曹操一直头痛到白门楼。

白门楼上,绞死了吕布,曹操的头痛——脑膜刺激性头痛,好了一半。另一半头痛,是陈宫的几句话治好的。陈宫请死,曹操极力挽留,宫不允。曹操就问:老母亲怎么办?陈宫回答:我听说以孝道治天下的人,绝不会加害一个人的至亲之人,我老母亲,你看着办吧。曹操又问:你的妻子和儿女怎么办?陈宫回答:我听说以仁义播于天下的人,绝不会断绝一个人的子孙,我的妻子和儿女,你看着办吧。说完就往楼下走。曹操这时真的哭了,一者为陈宫哭,为他的义气和忠心;二者为陈宫的话哭,将死之人,如此看重自己,也是教导自己,如何才能得天下,感激之情该如何表达呢?曹操一哭,陈宫一死,曹操在濮阳留下的头痛就全好了。

所以治疗头痛的方案中还有一条,就是杀人。曹操在杀了吕布和陈宫后,他的脑膜刺激性头痛再也没发作过。可惜我翻遍古今中外所有的医书,都没写这一条。我知道这办法是不灵的,它只能解你心头之痛,不治头痛。不然的话,地球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所以医书不写。

我惊诧于曹操对头痛是如此的迷恋,而对头痛的治疗又无所不用其极。我之所以想从曹操身上学得一些方外之术,是因为我发现,我身边的许多人像曹操一样,对头痛是如此的热衷,而临床的治疗方法根本没有用。最早在日本发现的慢性疲劳综合征,它的首发症状就有头痛。我推测,曹操就是慢性疲劳综合征的第一人。

我们这个时代的众生,面临精神的压力、思想的迷惘、道德的混乱、人与人的敌意、肉体的无所适从,还得加上环境污染对人无时不在无所不在的摧残。临床统计表明,每天有10%—20%的患者是以头痛为主诉去就诊的。我以为不止。许多人也和曹操一样,用下跪(上司和情人)、烫脚(在泡脚屋)、叫喊(对爱人和父母)、睡觉(浴室和钟点房)等办法把頭痛治好了,只是一过性的。所以仍有许多人用杀人的办法治自己的头痛,最后连自己的头也一起赔了进去,一辈子再也不会头痛了。

我颠颠倒倒地叙述着曹操的头痛,是因为我的思维,被从小的“中心思想”式的语文课定性了。我常常把小说读成故事,把故事读成寓言,把寓言读成哲学,把哲学读成语录,把语录读成座右铭。所以,我仍然要挖一挖曹操头痛的“中心思想”。

书上正正式式提到曹操头痛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袁绍要灭曹操,命陈琳起草檄文,从曹操的祖上三代骂起。“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曹操在许昌,正患头痛,为刘备重得徐州之事。这是建安五年,公元201年,曹操46岁。曹操平躺着,整个头脑随着心跳“卜卜卜”地刺痛着,两只耳朵嗡嗡响着,眼睛不能视物,即使闭着,也觉得整个人在旋转,嘴里全是苦涩之味,干巴巴的,想喝水又不行,一喝就吐,不吃不喝也是犯上欲呕,手和脚不知怎么摆才好。这就是书上说的:每发,心乱目眩。就在这样的时刻,听到了陈琳的檄文,看是不可能的。我推测,开始没有人敢读,操坚持。下面的人只得结结巴巴地读给他听。当听到数落祖父和父亲的劣迹时,曹操“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酸水。哎!舒服了一点,就半坐了起来,眼睛仍然闭着。心想:下次抓到陈琳,我倒要问问他骂我的祖宗为什么。下面是列举曹操杀过的人,说曹操睚眦必报、忠义不分。再标榜袁绍的正直无私,道貌岸然。有情有理,层层剖析,文采斐然。当曹操听到“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时,霍!眼睛睁开了,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半,要喝水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两碗,精神来了,往床框上一坐:大声念!心里想:要是这个国家没有我曹孟德,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称王称霸了。这帮鸟文人,懂个屁!念到“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户侯,赏钱五千万”时,曹操用手拍拍自己的头:老子的头才值这么点钱。一撑,竟就站了起来:不听了,下次我逮到陈琳,再好好教教他。搀着畅畅快快地小了一回便,头痛好了。

幸得陈琳这一骂,治好了曹操的头痛,让曹操能从容部署,最终大败了袁绍。所以陈琳用一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救活了自己一命,不仅是曹操爱才,也是陈琳治头痛有一绝——骂人。我以前不知道,现在才豁然开朗,难怪大街上对骂的人天天看得见,原来是在为对方治头痛的。我也想学,可惜嘴一张,总是你好、再见之类的套话,所以我头痛只得吃药。

谈到骂人治头痛,我就想到一出京剧《击鼓骂曹》。我发现京剧对曹操的仇恨很大。《捉放曹》《徐母骂曹》,即使曹操横槊赋诗,也是个白脸。有一出新编的《曹操与杨修》,我只在电视上刮到几眼,没有看全,也忘了曹操的脸谱。

祢衡骂曹操的时候,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故意作秀的感觉。祢衡说曹操有几浊:不识贤愚,是眼浊。(知人善察,难眩以伪。)不读诗书,是口浊。(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登高必赋。)不纳忠言,是耳浊。(从善如流,集思广益。)不通古今,是身浊。(博览群书,特好兵法,抄集诸家兵法,名曰《接要》。又注《孙武》十三篇,皆传于世。)不容诸侯,是腹浊。(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常怀篡逆,是心浊。(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曹操听了半天,就想起了郭嘉的十评了——是和袁绍相比。“公体任自然,此道胜。公外简内明,用人唯才,此度胜。公得策辄行,此谋胜。公以诚待人,此德胜。公虑无不周,此仁胜。公浸润不行,此明胜。公法度严明,此文胜。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此武胜。公以顺率,此义胜。公以纠猛,此治胜。”曹操一边听着祢衡的《渔阳三挝》,看着各人的表情,想的却是郭嘉的话,头是一点也不痛。居然有人还跟着唱和流泪,孔融就是,他后来的不保也就不奇怪了。

曹操头不痛的时候是不杀人的。待祢衡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曹操就派他去荆州劝降刘表,故意让他把话说满,借刀杀人。可见骂人也不是治疗头痛的绝招,一不小心,会把自己的头赔进去。没有把握,沉默是金。老话讲出头的椽子先烂,关键就是這个“头”。

我们一向把头痛当作内科疾病,脑外伤除外。但现在我对头痛这个命题有了全新的理解。头痛可以是传染病,如果我头痛,是因为我对某件事的恐惧(譬如我下面要提到的火),我可以把恐惧传染给你,你就会头痛。如果你手上拿着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当然头痛,但是我也拿一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就也会头痛。每个人的脖子上有刀,头都会痛的。这是心病,不好分科。

我前面讲过,读书读史,我有一种“中心思想”式的思维,所以至今我喜欢从平淡读出深奥来,从一丝不苟读出破绽来。按五行排列,秦属金,汉属火,曹操属土,与火相克,演义大书特书。

濮阳城中,初更时分,四门烈火,轰天而起,吕布一戟,曹操得了脑膜刺激性头痛。宛城寨中,曹操正与邹氏取乐,草车火起,折了曹昂、曹安民,损了典韦,得了每年一发的季节性头痛。待到诸葛亮出了茅庐,先烧博望,再烧新野,赤壁的大火,更是把曹操一统天下的美梦烧得“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曹操至死,看到火、听到火就会头痛,就要杀人。建安二十三年,春正月,耿纪、韦晃、吉本等人合谋在元宵节,放火烧许都,迎献帝,讨曹操。最后的结果是:尽收五家老小,皆斩于市。曹操还不解恨,(想起赤壁的大火了)嘱救火者红旗下(有赏?),未救者白旗下(杀头?)。大半人站到了红旗下。杀!死者三百余人。救火?分明想杀我。老子这一辈子,倒霉就倒霉在这火上了。不行,不行,头痛了。恍惚中看到了吕布、袁术、袁绍,他们都死了。还活着的是孙权、刘备。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罗贯中《三国志演义》的写人,有两句著名的评价: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以魏、蜀、吴三国鼎立这样的历史事实而论,刘备应该是曹操头痛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我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始终在踌躇究竟要不要把刘备列为曹操头痛的人,我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志书对刘备的描述已经带有美化的倾向,因为陈寿在蜀汉做过官。但其中的两句话在情在理:“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前面一句是花花公子的德性,后面一句是阴谋家的嘴脸。论出身,当时姓刘的汉室后胄,荆州有刘表,益州有刘璋,都比刘备实力强。论经历,除了跟在卢植后面讨过几个黄巾贼,他并无什么战功。倒是在平原县鞭打督邮颇显刘备的豪情和气概,可惜此后少有这样的杰作和锋芒。而且在演义上成了张飞的莽撞之举,本意大概是替刘备遮掩,却不知削弱了刘备作为人“动情”的一面。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时候,刘备除了关、张二人,一无所有,曹操有什么理由硬要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呢?倒是狼狈不堪去投刘表时,蔡瑁一句话讲得恰如其分:“刘备先从吕布,后事曹操,近投袁绍,皆不克终,足见其为人。”用形容吕布的话“轻狡反覆”来形容刘备也不为过。辕门射戟之时,吕布对刘备有言:吾今特解公之危,异日得志,不可相忘。但到了白门楼,刘备的一句话,就送了吕布的命。曹操许他为当世英雄,他却不敢承认,吓得筷子落了地,还满口的胡言。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以至于和董承等人偷偷摸摸地签了个什么衣带诏,要灭掉曹操,全然不管曹操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根本看不出一点英雄本色。去投袁绍时,话讲得花哨而且肉麻:孤穷刘备,久欲投于门下,奈机缘未遇。今为曹操所攻,妻子俱陷,想将军容纳四方之士,故不避羞惭,径来相投,望乞收录,誓当图报。当关羽杀了颜良、文丑之后,刘备居然对袁绍说,颜良、文丑是两只鹿,关羽是一只虎,骗袁绍去把关羽招来效力,就一去不复返了。在荆州的时候,当刘表的面,哭什么髀肉复生,还大言不惭地讲什么备若有根基,天下碌碌之辈,诚不足虑也。一副急吼吼夺人基业的小人相。至于在许都种菜,在赵云面前摔阿斗,一个字:伪。义子刘封,嫡子刘禅,这封禅二字,就把刘备忠于汉室的嘴脸全部暴露了出来。若不是有诸葛亮,刘备的“流窜”不知要延迟多久。哪里谈得上什么建功立业,一辈子在新野结牦牛尾的帽子罢了。所以,我始终认为,刘备根本不配是曹操头痛的对象。许你为英雄,是让你在战场上一决高下,看看我们到底谁是英雄。我不怕你!曹操倒是说过生子如当孙仲谋的话,可见在曹操心目中刘备比孙权还是有差距的。为什么罗贯中要写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我总结了两个字:媚俗。“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我推想,当时罗贯中想把《三国志演义》写为畅销书,可以多拿稿费,多卖版权,所以一味迁就了大众的口味,“杂虚辞复易滋混淆”,“七实三虚惑乱观者”。所以写完这篇文章,我也深受启发,媚俗的东西千万要不得。不然,若干年之后,别人还以为我拿了曹操的杜康酒呢。

下面,聪明的读者都在推测我要写诸葛亮了,我的本意也是要讨论一下诸葛亮对曹操头痛的诱导或加重的几个方面。但是我这两天书读乱了,书读乱了的原因,是我前几天读了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我要插几句,现在有人要拆鲁迅的台,要往他脸上抹黑,要诋毁他的文章,要抹杀他的思想。我劝这些人,你就去看看这篇文章,有些观点、有些内容、有些思想,你能不能反驳,或者说,能不能也拿出点让人心服口服的东西来。不要乱起哄,像没吃五石散的人也哄在一起去“行散”,要被人笑话的。

所以我本来是写诸葛亮的,却想到孔融、杨修和郭嘉了。书上说:(操)持法峻刻,诸将有计画胜出己者,随以法诛之,及故人旧怨,亦皆无余。孔融是以不孝被杀,杨修是以扰乱军心被杀,唯独郭嘉,曹操是言听计从,有言曰:“唯奉孝为能知孤意。”悼文中说他:每有大议,临敌制变。臣策未决,嘉辄成之。赤壁惨败之后,曹操曾仰天痛哭:郭奉孝在,当不使孤至此。还说过:天下事竟,欲以后事属之。当有托孤之意,可见对郭嘉的倾心。为什么呢?如果我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我就能告诉你诸葛亮值不值得曹操头痛。

除了行军打仗、攻城略地、料敌制胜之外,余一言不发。曹操说他见时事兵事,过绝于人。这当然和他的经历有关。他是投过袁绍的,知道袁绍“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后经人推荐,投了曹操,相谈之下,喜曰:吾真主也。讨袁之前,他为了增加曹操的决心和勇气,有十胜十败之说。但是,郭嘉心里很清楚,生在那个时代,要做成大事,是需要无所不用其极的。曹操的性格里,也会有袁绍的某些十败要素存在的。这是时代和现实的必然。袁绍可以杀田丰和沮授,曹操为什么不可以杀孔融和杨修呢?

其次的原因是,郭嘉体质较差,按现在的说法,免疫力有问题,先天性的免疫缺陷。今天感冒,明天腹痛,查是查不出毛病的,吃了許多药,没用,倒把胃肠道的植物神经功能吃乱了,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所以他说:吾往南方,则不生还,容易水土不服。病生多了,就会厌世,对一切就看淡了,明明知道两可之间的东西,心想,现在是乱世,一切事从简,不可苛求,繁文缛典应该先放在一边,不去一味坚持。况且,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大事为重。所以,他肯弃天命而立功勋,多次劝曹操夺取荆州,不惜“无以生还”。曹操在与荀彧信中,说郭嘉“以其通达,见世事无所凝滞。”这是最高褒奖了,是曹操引为知己的表现。可见人生病,不都是坏事,头一条是消了争高下胜负之心。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我写到这里,诸葛亮能不能成为曹操头痛的对象就显而易见了。赤壁大败之后的哭郭嘉,就是哭自己少了一知己,而刘备偏偏命好,有了诸葛亮这样的贴心知己和托后之人。曹操从那时起,就知道了自己一生的统一大业功亏一篑了。最简单的原因:自己五十四岁了,诸葛亮才27岁。这一年是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曹操56岁,铜雀台成,曹操咂着美酒,回忆往事,感慨万千:我啊,年轻的时候,不瞒你们说,也不是太有出息。二十岁,被推举为孝廉,就想着用功读书,等天下太平了,再为国效力。人啊,真是,失意的时候,就把老子搬出来,独善其身,清静无为。得意了,就是孔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黄巾贼乱,我呢,出了一点力。提到我曹操,还别说,都跷大拇指,我那时也不服气,三十而立嘛,我那时35岁了,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想着为国出力,典军校尉,不错了。死了,墓碑上写,写,写什么?你们猜。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告诉你们,这样写: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汉啊!都是笨蛋!头不痛,不头痛。就是这一年,诸葛亮巧妙策划,占稳了荆州,让周瑜赔了夫人又折兵。既生瑜,何生亮。36岁,周瑜去了。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曹操57岁,潼关败于马超,弃袍割须,狼狈不堪。头很痛,很痛。就在这一年,刘备在诸葛亮的协助下,软硬兼施,得了益州,把刘璋赶出了西川。

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曹操58岁,加九锡,受魏王,杀荀彧。征东吴,他说了一句流传至今的话:生子当如孙仲谋。因为孙权讲过一句话:足下不死,孤不得安。刘备就讲不出这样的狂话。也是这一年,庞统36岁,死于落凤坡。诸葛亮进蜀,给镇守荆州的关羽留了一句话:北拒曹操,南和孙权。

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曹操61岁,杀伏后,立自己的女儿为皇后。亲征汉中,张鲁投降,得东川。主簿司马懿劝曹操乘胜前进,曹操讲了一句流传至今的成语: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耶?得陇望蜀。史书认为,就是这一年,三足鼎立之势成形。这一年,诸葛亮34岁。

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曹操62岁,受魏王之爵,立曹丕为王世子。受左慈戏弄惊吓,头痛发作,屡屡幻觉不断。请著名的管辂进行心理治疗,顺便卜卜易,看看相,设设醮。管辂说幻术无须忧愁。说操位极人臣,何必再相。说来春许都有火,不可妄动。说自己额无主骨,眼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只治鬼,不治人。

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曹操64岁,亲征汉中,与刘备再争东川,大败而回,杀杨修,“鸡肋”乱了军心,绝妙好辞从此绝矣。刘备两川到手,并有荆襄,自立汉中王。诸葛亮为军师,总理一切事务。这一年,诸葛亮37岁。杨修死,也才34岁,比曹操小30岁。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生在文化和思想的“三国”,你可以对文化和思想一言不发。我写曹操的头痛,别人看了题目惊叹:你替曹操看过头痛?这样的医学论文第一次看见。我笑:现在人的头痛我不会看,只好充充老,去替曹操搭搭脉。反正也不抢华佗的饭碗。华佗,早就死了。

史书记载,华佗死于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即曹操赤壁大败的那一年。所以给关公刮骨疗毒之事,纯粹说书。华佗死时到底多大年纪,不知道。只说他“时人以为年且百岁而貌有壮容”,发明了中药麻醉剂——麻沸散,有强身的五禽戏传后。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话题。我想知道的是,华佗为什么会死在曹操手中?曹操,究竟有没有头痛?

我们先从华佗身上找原因。华佗年轻的时候,兼通数经,不肯为官,颇有一点“不为良相,甘为良医”的劲头。虽然华佗越做名声越大,都叫神医,但是华佗既不能上电视广播,去做一回“空中医院”的主治医师,给亲爱的病友们做做心理治疗;也不可以四处奔驰,专看性病赚大钱;更没有机会,出一本关于自己“绝对隐私”的书,去卖隐私。好像也没有听说,他把自己的名字卖给哪个药厂,做注册商标。英雄无用武之地啊!做神医不如做裁衣,扎针灸不如卖老酒。他就觉得,这活一人、死一人的行当不够刺激。诸子十家,我排第八,只比农民伯伯和写打油诗的人强一点点。生逢乱世,当出将入相,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才叫一生。所以,他开始懊恼。偏偏别人请他,也没有兴趣请他谈谈治国平天下的大计,总是求他治一些绝症。而偏偏这些绝症,他一看就能治好,一点都不用费神。更没意思了。他就想着要换换行当,做什么呢?有一回在山里采药,看了不少动物,在排队做早操,华佗就跟着学了几招,一活络,就觉得身轻体健,饭也多吃两大碗,就在山里蹲了一个月,首创了中华第一、世界无双的健美操——五禽戏。一出山,就在各地开设了五禽戏学习班,每地都有专人负责,华佗自己,就像现在传销的金字塔的塔尖,到处转转,收收钱,没得话说!找他看病,没空。曹操来请还差不多。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这句话就是讲的华佗。什么时候呢?待考。反正是曹操头痛发作了。华佗一听曹操来请,喜上眉梢,有戏唱了。一搭脉,思虑过度,肝火上冲,无碍无碍。合谷,四白,曲池,肝俞等穴,开阖补泻,半炷香的工夫,不痛了。曹操大喜,赏!小豆四十斛,就是四百斗小豆。没戏了,就有气了,小豆吃多了,气就更多,站靠坐躺都是气,搞得别人都不敢请他去看病,吃不消。都说曹操识人,管辂来相相面,还要封个太史,尽管他识相,没做。怎么我连句好话都没有呢?当时没说,心里就有了一个结。他也应该请管辂帮他做做心理辅导,可惜没有。这一年,正是曹操最忙的时候,吕布、袁术、袁绍及其子嗣均已被消灭,北方广阔的疆土均已划入他的势力范围,下一步就是亲征南方,夺取荆襄和江东,一统天下。在许昌凿了个玄武池练习水军,曹操自己喜欢没事就到船上去抖抖威风。二月里,还是很冷的,阴风阵阵。那时,我估计臭氧层只有现在的万分之一。上一次船,头就痛一次。头一痛,就要华佗搓针,搓好了,再上,头又痛,再搓,循环反复,华佗就没有机会离开曹操。华佗在曹营,除了给曹操搓针,就是在自家的营房里,研究小豆的各种烹饪方法。后来就开始思考有关小豆治病的四气五味,沉降归经。再后来,就发明了,黄河鲤鱼一条(许昌就是黄河鲤鱼的故乡),小豆一把(应该是黑小豆),塞入鱼腹之内,同煮,弃鱼和豆,喝汤,治疗鼓胀的偏方(气鼓为主)。反正,华佗,在曹营,无聊,除了搓针,就是小豆,要不,就是,黄河鲤鱼,下饭,别的?没有!

华佗在曹营呆了多长时间,待考。反正,对华佗人生观和世界观的改造,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他目睹了曹操的许多大小事,量量自己不是那块料,才知道这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将”,不是那么好当的。就曹丞相(这一年,汉罢三公,代之为丞相和御史大夫,操自做丞相。)那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自己就学不来。更何况在战争中要牺牲许多,包括亲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不仅如此,乱世治国,必用重典,杀人无算,骂名也无算,想想自己好像没有这份勇气和肚量,还是看病好!没人骂,小豆?毕竟还有小豆!老百姓呢?只有屁!

想通了,就想着找个病人,试一试刚刚发明的单方,去向曹操请假,不允,这是三月。到了五月,天气转暖了,曹操头也不痛了,华佗呢,也想了一个绝好的理由,老婆有病,想回去看看,曹丞相就允了。说起来,曹操和华佗还是同乡,都是沛国谯县人(现在的安徽亳州)。华佗一到家,忙得很。给曹丞相把过脉的,那还了得。他那只右手,每天睡觉,都要用一只皮套套好了、封住了才行。连他老婆都不大容易得到他右手的抚摸,只好用左手将就将就。过了四个月,曹操从荆州派人来请华佗,说头痛病又犯了,要华佗速速前来。这个时候庞统还没献连环计,长江可不是玄武池,不仅曹操,许多将卒一上船就头晕头痛,黄水直泛,这个样子还打个屁仗啊?华佗不肯,仍以老婆病根未除作推却。来人回报曹操,曹操听了,再赏小豆四十斛。又过二月,有庞统献了连环计,将卒在船上行走如飞,不再头痛头晕,也不恶心呕吐。曹操得意啊,但是自己上船一站,还是不行。他是老毛病,根子不在船上。再派人去请华佗,这一回,讲话口气变了:给我打听仔细,他老婆是不是真有病,如果是说谎,就下狱。

荀彧这时还没被赐死,在一旁插话:丞相,您这头痛?

我知道。等我平了江东,一统天下,就没有什么要烦心的事了,到那时,头就不会再痛了。

荀彧说:还是留一留吧,有本事的人,脾气都这样。

我最恨有一点点本领就翘尾巴的人,我这头痛,他根本就不能根治,想揪我的小辫子,门都没有。

曹操说没有门,华佗就没了门,窗都没有,去了,快要过年的时候。医书均未传后,有一本《中藏经》是后人托名的假货。麻沸散的组方至今不知其首尾。不然现在手术哪用什么硬麻全麻呢?一喝,甜蜜蜜,一刻儿,无所知,随你怎么开膛剖肚,多开心啊。

没能如曹操所愿,赤壁大败之后,头痛愈甚。但曹操偏偏不肯服软,杀都杀了,我自己来!先是饮酒疗法,杜康,夏天可以,冬天不行。冬天就喝药酒,放一点点鸠,相当于现在的麻醉药,现在临床也用利多卡因治疗头痛。时间长了,又不行了,有了耐药性。就自己给自己开药方,天麻、葛根等等等等,都是野生的,和在一起,煮着吃,时好时坏。就学辟谷,要三月不知肉味。不行不行!老子天生爱吃肉。要不就听音乐,把当时最好的乐师和乐团请来,邓静、尹齐唱颂,冯肃、服养伴舞,杜夔是作曲兼指挥,唱的是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曹操听着听着,眼泪流了下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一年是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曹操65岁了。在洛阳,常做噩梦,要么是战场上的对手吕布、袁绍,要么是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吉平、孔融还有华佗。一夜过来,头痛更剧,像被一道箍紧在头上一样,无论什么体位,总也不缓解。就召人来下围棋,一进官子阶段,头又痛了,想起了刘备和孙权。孙权遣人来上书,劝曹操早登大位,真是高处不胜寒。这一寒,头不痛了,就把孙权的信给大家看,陈群、司马懿都有那么个意思,曹操笑了:这不是要我登大位,是要我蹲到火炉上去做烧烤。本想讲个笑话,见大家都面面相觑,就觉得很没趣,难道我真的一点都不幽默吗?头又开始痛了。想想快过年了,熬着点,不要扫了大家的兴头。

该写遗嘱了。细想想,也沒什么要说的,怪了,人活六十几岁,临了,居然没有需要交代的东西,都随自己这一生,陆陆续续交了出去,这样也好。疑冢?可有可无。丧期?葬了就完。陪葬?随身衣物即可。妻妾?自食其力。一切按既定方针办!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66岁。上年的腊月和整个正月也没下一片雪。3月15日,是早春了,曹操去世,大雪纷飞。洛阳牡丹雪中怒放,特别耀眼。和他的出世一样,莫能审其生出本末,他的死,也不知其详。反正不是头痛。所以我想说,曹操这一辈子,也许,根本就没有头痛过。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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