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凌叔华小说的儒家底色

2021-09-05 08:56杨文慧
美与时代·下 2021年7期
关键词:仁爱儒家文化

摘  要:作为崛起于“五四”时期的第一批女作家,凌叔华对儒家文化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凌叔华欲通过对儒家文化的批判摧毁其精神统治地位,从而实现思想解放。另一方面,凌叔华深受儒家文化浸润,保持着儒家文化的情感规范和美学规范。在其小说中,表现为既通过小说中的女性群像揭示儒家宗法文化下女性的悲剧命运,又在小说中多次复现儒家文化的仁爱母题,其小说温婉淡雅的艺术风格也契合了儒家文化的中和之美。

关键词:凌叔华;儒家文化;仁爱

儒家文化自汉代成为官方文化形态以来,统摄中国人的意识形态数千年。儒家文化、专制统治与小农经济分别从文化、政治、经济三方面构成中国封建社会结构。自鸦片战争起,这一看似坚不可摧的社会结构被列强入侵所打破。随着专制统治瓦解、小农经济崩溃,儒家文化同样受到西方文化冲击,“五四”反传统思潮应运而生。中国知识分子对儒家文化发起了全面反叛,儒家文化的精神统治地位迅速崩溃。然而,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儒家文化无法像专制制度一样被完全终结,历经数千年,它已经深深影响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与情感体验方式,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即使中国知识分子急于打破传统、解放个性,但他们无法完全摆脱儒家文化的情感规范与美学规范。凌叔华作为这一中西方文化交错时期的女性代表作家,她的小说也体现出对儒家文化这种“剪不断”的复杂取向。

一、儒家宗法文化下的女性悲剧

儒家文化本质上是男性本位文化,“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儒家宗法文化扼杀了女性的独立人格,使其成为男性的附庸。“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许多知识分子都关注到了这一点,将妇女解放视为从儒家文化思想中解放的重要部分。如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阵地《新青年》第四卷至第九卷中就曾对妇女解放问题进行过热烈讨论,从道德、经济、政治、婚姻等多方面批判儒家文化对女性的压迫,为妇女解放指明方向。凌叔华作为一名成长于传统家庭的女性,立足于女性主体这一身份,从女性的视角进行书写,通过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安排与细腻的心理刻画,展现儒家宗法文化影响下女性沦为甚至是主动沦为牺牲品的现实。

凌叔华笔下的女性形象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有嫁为人妇的妻子,也有儿孙满堂的祖母,都是未拥有独立人格的女性。与“五四”时期一些作家关注底层少女命运不同,凌叔华聚焦于中上层女性。这一题材的选择一方面与其自身的家庭背景有关,凌叔华出生于书香世家,使得她对中上层女性的生活更加熟悉,书写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另一方面,相比于底层女性,中上层家庭受儒家文化的影响更深,对女性的要求也就更为严苛,所以中上层女性受到的摧残也更严重。在1925年发表的小说《绣枕》中,凌叔华塑造了一位大小姐的形象。凌叔华在小说中花费大量笔墨来描写绣枕之精美。大小姐为了绣一个靠枕费劲心思,凤凰尾巴用了四十多样线,荷叶用了十二色绿线,足足绣了半年。而她的杰作却“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脚踏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1]32。在儒家宗法文化下的男权社会,相比男性的金榜题名、建功立业,极少有女性能够参与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活动。通过婚姻由一个家庭走向另一个家庭几乎是旧时代女性人生中最大的转折。这个绣枕象征着大小姐对婚姻的向往与期待。然而宗法文化下的女性婚姻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毫无选择的权力,所以大小姐对爱情的想象就像绣枕一样,在自己眼中视为珍宝,在他人眼中一文不值。另一方面绣枕也是大小姐自身的象征。精美的绣枕就如按照儒家宗法文化的要求培养出的“秀美贞顺”的女子,绣枕的命运就是中国女性在父权宗法制社会中的命运——被轻视、被践踏。

家庭中夫妻关系的不平等是儒家宗法文化压迫女性最典型的体现。孔子在论夫妻关系时强调男女有别而并非男尊女卑。到孟子时开始重视妇人之“顺”对家庭的重要性,“是故妇顺备而后内和理,内和理而后家可长久也。故圣王重之”[2]。荀子的学生韩非子进一步发展为“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的夫权至上,要求妻子对丈夫无条件服从。到西汉董仲舒时期,更是将夫妇关系与天道联系:“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至此,“夫为妻纲”的家庭伦理观正式形成。凌叔华在批判这种家庭伦理观时并没有一味地将女性的悲剧歸咎于男性而是侧重于表现这种家庭伦理观对于女性自身思想的荼毒。小说《小刘》中,小刘作为一名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对旧式家庭中的太太奶奶们嗤之以鼻。对于裹着“粽子脚儿”的旁听生,她毫不留情地组织同学们对旁听生实行“坚壁清野”政策。但这位“斗士”在自己的婚姻生活中却也成为了依附他人的“太太”。在家庭中,丈夫、儿子都凌驾于她之上。丈夫肆无忌惮地收藏戏子、演员的照片,儿子也对她毫无尊重,随意将鼻涕抹在她身上。小刘虽然没有裹着“粽子脚儿”,但男尊女卑的儒家家庭伦理思想如镣铐一样将她牢牢锁在家中。凌叔华选择了一位受过西方思想影响的“新”女性作为书写对象,表现其接受过女性独立、思想解放等观念后仍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家庭牺牲品的选择。这一角度不仅新颖而且更能表现其荼毒之深。

二、儒家仁爱主题的复现

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子曰:“仁者,爱人。”凌叔华选取了儿童这一群体作为书写对象,将儒家文化的仁爱母题与“性善论”结合,展现了儿童源于天性的仁爱之心。儒家的仁爱与基督教的博爱精神不同,并非是对所有人无差别的爱。“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礼记·中庸》),儒家尤其注重血缘亲族之爱,而后才推己及人,将血缘亲族之爱衍生为普遍的人类之爱。但这种差别只是亲疏之别,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小说《开瑟琳》中凌叔华塑造了两对母女,妈妈与开瑟琳、王妈与银儿。不同于妈妈与王妈之间的主仆关系,开瑟琳与银儿是朋友。迥异的家庭背景使她们对世界的认知大不相同。但这种差异并没有让她们形成成人世界中的阶级隔阂。她们的友爱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这种平等是双向的。相比于妈妈对银儿的嗤之以鼻,开瑟琳认为银儿有趣,连银儿头发上的虱子她也想看一看。而在成人世界中“好多钱买一条”的皮围巾在银儿眼中也不过是吃小鸡子的黄鼠狼。妈妈因王妈贫穷就认定她偷了手表毫不留情地将王妈与银儿赶出家门,开瑟琳却在银儿走后仍念着:“银儿在这儿,她也要奇怪了吧!”[3]102凌叔华通过妈妈们与女儿们之间的对比展现孩子们纯真的友爱。“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除了展现“爱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外,凌叔华还将仁爱主题置于时代背景之中,进一步丰富其内涵。小说《千代子》将故事设于中日战争背景下的日本。在千代子眼中中国女人是怪物,“在家里软的像一块生海蜇,被水冲到那里便瘫在那里不会动了”。在朋友百合子的怂恿下,千代子想去澡堂羞辱裹小脚的中国女人,然而到澡堂后却被女人和孩子其乐融融的场面所温暖,“……她们笑得多么自然,多么柔美,千代子不觉也看迷了。不到一分钟她也加入她们的笑声里了”[3]105。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在“亲亲”“泛爱众”之外,“爱物”也是仁爱的一个层面。儒家推崇天人同构观,“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儒家将自然万物人化,以“爱人”之心“爱物”,从而实现物我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凌叔华笔下的儿童对自然万物表现出了特别的亲近感。小说《凤凰》中的枝儿唯一的伙伴就是人家送来的叭儿狗小黄儿,小黄儿“好像也明白只有枝儿肯同它玩”。与张妈对外界之物毫不在意相比,枝儿对树上的黑鸟、鸟嘴中咬着的小蚱蜢都充满好奇。对于自然,这些儿童还能由物及己,在自然中投射自己的情感。《晶子》中的小女孩晶子与父母观赏樱花时看到风吹花落,为水中的落花感到可惜,看到花都落尽的树枝晶子感受到了杯内牛奶饮尽的不快。

三、温婉淡雅的中和之美

“中和”是儒家哲学体系中的核心观点,表现在美学上即温柔敦厚的审美理想。儒家追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强调要抒发感情但要有节制不可过于放纵。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评价凌叔华:“她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是很谨慎的,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相较于文学革命者救国心切的慷慨激昂,凌叔华的“故道”是温婉淡雅的,呈现出独树一帜的中和之美。这种中和之美表现在其笔下就是人物感情的浓郁含蓄。凌叔华尤其善于展现女性细腻的情绪变化。小说《酒后》作为其“偶受文酒之风”之作,难得地表现了女性对自己真实情感的正视及追求。采苕对丈夫永璋的朋友子仪产生了好感并希望永璋允许自己吻子仪一次。比起凌叔华笔下其他囿于家庭、沦为牺牲品的女性,采苕似乎是“新式女性”的代表。在终于说服丈夫、心愿即将达成之时,采苕却又走回永璋身边。采苕对子仪的感情是浓烈的,凌叔华通过各种细节暗示着这种情绪。采苕望向睡倒的子仪这一细节在全文中就出现了四次。永璋深爱采苕,所以爱屋及乌,爱上了采苕的眉:“拿远山比——我嫌她太淡;蛾眉,太弯;柳叶,太直;新月,太寒。都不对,都不对。”[1]22采苕对子仪的爱并不亚于此,在采苕眼中:“此时子仪正睡得沉酣,两颊红得像浸了胭脂一般。那双充满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适地微微闭着;两道乌黑的眉,很清楚地直向鬓角分列;他的嘴,平日常充满了诙谐和议论的,此时正弯弯地轻轻地合着,腮边盈盈带着浅笑;这样子实在平常采苕没看见过。他的容仪平时都是非常恭谨斯文,永没像过酒后这样温润优美。”[1]23情浓至此,采苕却还是选择“我不要Kiss他了”。这种挣扎纠结后的回归是儒家“发乎情,止乎礼”传统的再现。此外,凌叔华对于其小说中人物浅淡温婉的讽刺笔法也是中和之美的体现。正如沈從文对凌叔华小说的评价:“……淡淡的讽刺里,却常常有一个悲悯的微笑影子存在。”凌叔华的讽刺是潜隐的。在其成名作《花之寺》中燕倩为了试探丈夫幽泉,仿照陌生女子的口吻给丈夫写信邀其至西郊花之寺会面。幽泉去赴约,出现在面前的竟是燕倩。年轻夫妻间的一场小闹剧,充满喜剧色彩。然而细究起来,却是燕倩与幽泉这看似完满的新式婚姻背后的脆弱不堪。幽泉憧憬这是一场《西厢记》中张生与崔莺莺般的书信传情,但张生与崔莺莺的爱情是对封建的反叛而幽泉与燕倩却没有冲破旧式婚姻的束缚。在《吃茶》一篇中芳影将王斌符合“外国规矩”的绅士行为当作王斌爱慕自己的表现,直到得知王斌结婚的请帖才如梦初醒。芳影的愚痴使人发笑,但反思芳影愚痴行为的成因,“男女授受不亲”等观念荼毒下对男女关系的懵懂使得这位芳龄少女令人同情。在《有福气的人》一篇中,前文一直都在写章老太太是个有福气的人,丰衣足食、子孙满堂、晚辈孝顺,然而结尾却笔锋突转,通过儿子、儿媳们的对话,发现家中看似和谐美满的兄弟妯娌间实则勾心斗角,子孙孝顺她也仅仅是为了她手中的钱财。出乎意料的结局讽刺了人性的冷漠与虚伪,以及作为受害者的章老太太晚年梦碎的命运令人唏嘘。

参考文献:

[1]凌叔华.花之寺[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

[2]戴圣.礼记精华[M].傅春晓,译注.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 2018:357.

[3]凌叔华.红了的冬青[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

作者简介:杨文慧,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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