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楼

2021-09-05 03:10王松
江南 2021年5期
关键词:梆子蝈蝈葫芦

王松

梨花楼不是楼,是个茶馆儿。天津人把茶馆儿叫茶园。再早,天津有名有姓的茶园至少有七家。清道光年间有个叫崔旭的才子,曾作《津门竹枝词》:“茶园七处赛京城,纨绔逢场各有情。若问儿家住何处,家家门外有堂名。”后来只剩了四家,号称“四大茶园”,一个在北门里大街的元升胡同,叫“金声茶园”,一个在侯家后北口儿路西,叫“协盛茶园”;“袭胜轩茶园”在北大关,离金华桥的南桥膀子不远,还一个叫“庆芳茶园”,在东马路的袜子胡同。茶园也叫“茶楼”。叫楼,是因为真是楼,一般分上下两层。天津的茶楼跟别处不一样,来喝茶的茶座儿不光为喝茶,也为听戏,所以茶水不要钱,听戏要钱。当年“小达子”李桂春、名丑儿郝永雷,连余书岩梅兰芳都在这里的茶楼唱过戏。好角儿,好戏,好水,好茶,这才能叫座儿。早先街上没戏园子,听戏就是上茶楼。赶上有好角儿,能把茶楼挤爆了。

梨花楼也是茶园,把着锅店街西口儿,紧挨山西会馆后身儿。当年的天津有城墙,后来“八国联军”打进来,城墙虽让洋人扒了,老天津人说话,说起哪块地界儿,还习惯用当初的四个城门做地标,譬如在东城门的里边,叫“东门里”,南城门的跟前,叫“南门脸儿”,北城门的外面,叫“北门外”。这梨花楼所在的锅店街西口儿,就在北门外。

梨花楼虽也叫楼,却只有一层。常来的茶座儿都知道,这里从不邀角儿,没戏,也没玩意儿,喝茶就是喝茶。用葫芦马的话说,这才叫茶馆儿,既然来喝茶,就只管喝茶,清静。茶馆儿掌柜的姓吴,叫吴连桂,但也有人说,再早好像叫吴连升。吴掌柜四十来岁,看着不像买卖人,挺闷,用街上的话说有点儿“死相”,平时总戴个水晶片儿的墨镜。他这墨镜也特别,镜片儿大得像两个茶盏,能遮住半个脸,肚子里的事也就都挡在心里,没人能看出来。葫芦马跟这吴掌柜投脾气,来喝茶时,没事闲搭着也聊几句。据葫芦马说,吴掌柜戴墨镜是眼有毛病,且这毛病是胎里带,一只眼的瞳仁儿长反了,是白的,看着吓人,所以才弄个墨镜遮住。有好事的不太信,总想问问吴掌柜是不是真这么回事,但这种话又不好直着说,就问得拐弯抹角儿。吴掌柜听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笑笑。再问,就把话岔到别的事上,葫芦马的勒脖儿葫芦今年又勒出几个像样儿的,比三河刘的本长葫芦还有意思,要么就说陈蝈蝈,年前刚分的这罐蝈蝈挺好,兴许能出几条有成色的虫子。问的人也知趣,明白吴掌柜一会儿葫芦马,一会儿陈蝈蝈,是成心不想接这话茬儿,也就不好再问。

街上玩儿虫玩儿鸟的,有个不成文的习惯,玩儿哪样东西的就称呼这人哪样东西,玩儿蝈蝈的姓陈,就叫陈蝈蝈,玩儿蝴蝶的姓蓝,就叫蓝蝴蝶,唯独葫芦马例外。葫芦马叫葫芦马,自然是因为葫芦。但他这葫芦不是玩儿,是做,勒脖儿葫芦,花儿葫芦,烫画儿葫芦,因为做的葫芦比人名气大,街上的人就把葫芦放前面,姓儿放后面,叫他“葫芦马”。

春节也叫阴历年。

一般的茶楼,阴历年是淡季。这日子口儿不好邀角儿,没角儿,自然也就不上座儿,索性歇业,有吗事儿出了正月再说。梨花楼没有邀角儿的事,过年也就连市,该开还照开。天津人过年,一般是迈两道门槛儿,一是初五,二是正月十五。初五也叫“破五儿”,一破这个“五儿”,年味儿也就淡了,到正月十五再吃了元宵,这一场子年也就算过完了。但街上不行,街上的说法儿是“没出正月都是年”,出来谁见谁,张爷李爷王爷赵爷,还得接着说拜年话儿。正月二十这天一早,葫芦马来到梨花楼,直到一壶香片沏上了,还是没见三梆子。三梆子是陈蝈蝈的远房侄子,平时半主半仆地跟在身边。每天一大早,都是三梆子先来,茶馆儿靠南的窗前有一张茶桌,在这儿喝茶,能看见窗外小院里的竹子,赶上下雪更是好景致,一层耀眼的白雪压在竹叶上,跟画儿似的。三梆子早来,就为给陈蝈蝈占这个茶桌。

葫芦马从一“破五儿”就没见陈蝈蝈,等三梆子,是想问问怎么回事。一边喝着茶,正跟旁边茶桌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就见蓝蝴蝶来了。蓝蝴蝶一进茶馆儿,旁边有认识的一边蓝爷长蓝爷短地拜年,就都跟过来。蓝蝴蝶在估衣街有一爿货栈,他这货栈卖日用杂货,也卖酒,且专卖北京的南路烧酒。平时常去京南的马驹桥,赶上空闲,也进城去隆福寺的茶馆儿喝茶,就学了一手玩儿蝴蝶的绝活儿。每回来梨花楼,先沏上一壶茶,然后就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暖笼儿。这暖笼儿是个锦盖儿,打开锦盖儿,让蝴蝶爬出来,先在笼口站一下,再用茶水的热汽轻轻一嘘,这蝴蝶就会一抖翅膀飞起来。更奇的是,它在茶馆儿里飞一圈,自己还能回来,又在暖笼口儿扇着翅膀站一下,就钻回去了。所以,蓝蝴蝶每回一来,茶馆儿的人就都围过来,等着看他放蝴蝶。但今天蓝蝴蝶来了,在葫芦马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的不是暖笼儿,却是一张银票。他把这银票放到茶桌上,往葫芦马的眼前一推。葫芦马拿起看了看,是二十块大洋。蓝蝴蝶说,陈爷给的,说是年前在你这儿拿的那个葫芦。

葫芦马听了,哦一声。

头年儿的腊月廿八,陈蝈蝈曾拿走一个刚做成的高蒙芯鸡心葫芦,当时说好,随后让三梆子把钱送来,可过后没顾上,也就没再提这事。葫芦马这几天等三梆子,其实也为这鸡心葫芦,虽说都是朋友,拿面子局着,但年前的账一直拖到年后,眼看又要出正月了,總让人心里疙疙瘩瘩的。这时把银票一叠揣起来,说,这几天,一直没见三梆子。

蓝蝴蝶听了没吱声。葫芦马说三梆子,自然是指陈蝈蝈。

葫芦马又瞄一眼蓝蝴蝶。

蓝蝴蝶这才说,陈爷的事,您没听说?

葫芦马一愣,吗事?

蓝蝴蝶朝身边瞟一眼。正围在跟前等着看蓝蝴蝶放蝴蝶的茶座儿知道人家要说背人的话,就都知趣地走开了。蓝蝴蝶这才压低声音说,正月初八那天,陈爷在清水茶园让人打了。

葫芦马一听清水茶园,又是一愣。

清水茶园在南市口儿,离日租界很近,不光人杂,也乱,玩儿草虫的一般不去那边。蓝蝴蝶打个嗨声说,是八哥儿李让他去的。葫芦马一听八哥儿李就想起来,头年儿,陈蝈蝈曾在私下里说过,有人想买他的虫子,是八哥儿李给搭的桥儿,不过他虽没直接回绝,这事还是软拖儿了,还不光因为这回分的这罐儿虫子成色好,也不想跟八哥儿李那种人有牵扯。

八哥儿李住芦庄子,专养安南八哥儿,行里人也叫鹩哥儿。但别人养八哥儿是玩儿,他养是卖。街上玩儿虫玩儿鸟的,也有玩儿有卖,这种卖是交情,互通有无,不为赚钱。八哥儿李养八哥儿却只为赚钱。赚钱当然也没褒贬,有拿这玩儿的,就有拿这当饭吃的,三百六十行里虽然没有养八哥儿这行,可指这个养家糊口,也算一门营生。八哥儿李养出的八哥儿口儿也好,学说话,学人声,张嘴就来,养成了,再训出来,拎到鸟市上出手也容易。但他还有个嗜好。嗜好跟嗜好也不一样,喜欢玩儿什么,叫嗜好,而如果玩儿的不是正经事,就不叫嗜好了,只能叫毛病。这八哥儿李就是毛病,好赌。当然,大赌也赌不起,南门脸儿的“聚源昌”一类大宝局不敢进,只钻太平街的小赌门子。赶上手气好,赢钱的时候也有。但街上有句话,“久赌无胜家”,日子一长就还是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经常费劲巴力几个月养出一窝八哥儿,好容易训得张了嘴儿,一宿工夫就都输进去了。后来老婆一气之下带孩子回娘家了,听说又找了杨柳青一个卖鱼的,去跟人家卖鱼了。这八哥儿李一个人在家,也就只剩了他跟一堆八哥儿,去过他家的人说,屋里就像个鸟笼子,呛得人能糊嗓子。

再早,这八哥儿李也常来梨花楼,跟吴掌柜也说得上话。他逢人就说,跟吴掌柜有交情。但吴掌柜私下对葫芦马说,倒不是交情,只是抹不开面子,他每回来了都一口一个二叔地叫,总不能让人家剃头挑子一头儿热。葫芦马问,这二叔是打哪儿论的?

吴掌柜苦笑着摇头,也说不上来。

当然,八哥儿李上赶着跟吴掌柜攀交情,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也是有所图。梨花楼不唱戏,也没玩意儿,平时来的茶座儿不是玩儿虫的就是玩儿鸟的,八哥儿李来这儿找买主,总比去鸟市大街蹲马路牙子强。但后来有一次,吴掌柜把葫芦马拉到个没人的地方说,想求他一件事。葫芦马看出他吭吃憋肚的,就说,吗事,你说吧。吴掌柜又闷了闷,才说,能不能想个办法,以后别让这八哥儿李来了。葫芦马一听就乐了,说,吴掌柜,你可是开茶馆儿的,茶馆儿都是想着法儿地往里叫人,还没听说过,有往外推的。吴掌柜听了没吭气,墨镜遮住半个脸,也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葫芦马又寻思了一下说,话是这么说,大家都是来喝茶的,他是茶座儿,我也是茶座儿,茶座儿轰茶座儿,就更没这道理了,人家要是拿这话问我,我也没法儿答对。吴掌柜听了,还是闷着头不吭声。葫芦马又想了想,噗地一乐说,你如果实在不想让他来,我还真有个主意,不用说话,打这儿以后,保证他不来了。

说着就凑过来,在吴掌柜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吴掌柜听了抬头问,这,行吗?

葫芦马说,行不行的,你试试。

过了几天,葫芦马抱来一只狸花猫。这是葫芦马在街上抓的一只野猫,弄回来先喂了几天从鸟市买的活家雀儿,等这猫吃惯了,又饿了它两天,才抱来。葫芦马叮嘱吴掌柜,千万看住了,别让它跑了,真跑了这些天的劲就白费了。吴掌柜是个仔细人,就把这猫放在柜台底下了。当天下午,八哥儿李又来了。八哥儿李每回来梨花楼,都拎个八哥儿笼子,来了就挂在柜台跟前的显眼地方。笼子里的八哥儿到了热闹地方兴奋,一张嘴说话,自己就能招人。他这回来了,又把笼子挂在柜台跟前。葫芦马抱来的这只狸花猫正趴在柜台底下,已经饿了几天,两眼都饿蓝了,这时一见笼子里的八哥兒,立刻想起吃过的家雀儿,噌的一下就窜出来。八哥儿李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这猫往起一跳就把笼子抓下来。笼子门儿摔开了,里边的八哥儿刚扑棱出来,这猫上去一口就叼跑了。这只八哥儿在猫嘴里还一直哇哇地叫,把茶馆儿里正喝茶的人都吓着了。这以后,八哥儿李又来过几次,虽说每次都加了小心,笼子不敢再离手,可这猫已经吃惯了,还总围着转来转去,把八哥儿吓得也不敢张嘴儿了。

再以后,八哥儿李果然就轻易不来了。

蓝蝴蝶告诉葫芦马,这回八哥儿李让陈蝈蝈去南市口儿的清水茶园,还是为买他蝈蝈的事。但八哥儿李事先并没说,到底是谁想买他的蝈蝈。正月初八那天,陈蝈蝈到了清水茶园才知道,想买蝈蝈的竟然是一个三井洋行的人。这人穿一身米色西服,留着背头,见了陈蝈蝈一说话先鞠躬。他说自己也爱玩儿草虫,听说陈蝈蝈是行家,分的虫子也好,想求两条,价钱好说。陈蝈蝈本来就没心思卖,一见这人的做派,打扮也土不土洋不洋的,就更不想卖了。玩儿草虫的人不用说话,彼此见面拿眼一搭,就知道对方是不是干这个的。这时陈蝈蝈已看出来,这人是个外行,他买自己的虫子指不定干什么用。但陈蝈蝈在东马路开着一爿绸缎庄,北大关和单街子还有几个分号,也是场面上的人,说话办事都留余地,不会让人下不了台,就笑笑说,最近确实分了一罐儿虫子,可天太冷,炕又烧热了,虫子一出来就都死了,等下回吧,再分出来再说。当时八哥儿李在旁边一听就明白了,陈蝈蝈这是还想软拖儿,就有点儿要急。这三井洋行的人倒挺客气,笑笑说,也好。又自我介绍说,他姓熊,叫熊一文,在三井洋行混口饭吃,早就听说陈先生的大名,也想交个朋友,以后还请多指教。

话说到这儿,陈蝈蝈也就想告辞脱身了。

可就在这时,却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清水茶园这几天邀了角儿,台上正唱河北梆子《桑园会》。陈蝈蝈平时只玩儿草虫,对皮黄梆子没兴趣,也不懂,不知这台上正唱青衣的是个刚露头角的角儿,叫筱元梅,艺名“脆又红”,在南市一带的几个茶馆儿园子已经有名有姓,也没看出底下坐的几桌茶座儿正吆五喝六,显然都是来捧角儿的。陈蝈蝈和八哥儿李坐的这张茶桌紧靠墙边,本来挺清静,可陈蝈蝈已经习惯了,来了一坐下,就从怀里掏出蝈蝈葫芦放在茶桌上。这时一边说着话,这葫芦里的蝈蝈就一直在叫。蝈蝈的叫声有个特点,声音虽不大,却能打远儿,这一下茶馆儿里也就叫满了音儿,周围的茶桌都能听见。陈蝈蝈本来已经要起身了,但就在这时,旁边茶桌的一个秃头突然窜过来,抓起茶桌上的蝈蝈葫芦扔在地上,三脚两脚就踩烂了。陈蝈蝈先是一愣,跟着就急了,蝈蝈死了也就死了,关键是这葫芦,这是年前刚从葫芦马手里拿的一个高蒙芯的鸡心葫芦,不光形好,色儿也正,拿给一块儿玩儿的谁看,都夸是好东西,而且说好的二十块大洋还没给人家,要不是这些年的朋友,就算三十块大洋葫芦马也不会出手。陈蝈蝈虽已五十多岁,年轻时也练过几下拳脚,这时往起一蹦,一把就揪住这秃头的脖领子。那个茶桌的另两个人一见也立刻扑过来。这两个人都穿着宽袖长襟的肥大衣裳,脚下趿着木屐,天津人叫“趿拉板儿”,一看打扮就知道是租界里的日本人。陈蝈蝈虽然会几下功夫,可双拳难敌四手,没几下就让人家按在地上。这几个人显然都是打人的行家,表面看不出来,但出手极狠,三拳两脚就把陈蝈蝈打得不能动了。八哥儿李一见这阵势,早已溜得不见人影了。幸好这时三梆子来了。三梆子是去街上给陈蝈蝈买鼻烟,回来一进茶馆儿,见陈蝈蝈趴在地上,浑身满脸都是血,就知道出事了。这时茶馆儿伙计也过来了,帮着三梆子把陈蝈蝈扶起来,去街上叫了一辆人力车,才把他拉回来。

蓝蝴蝶说到这儿叹了口气,好像还有话,但嗨了一声又咽回去。

葫芦马哼一声说,这八哥儿李,我早就看着不地道。

蓝蝴蝶吟吟地说,有的事,恐怕马爷还有所不知啊。

葫芦马放下手里的茶盏,看看蓝蝴蝶,你说。

蓝蝴蝶的嘴动了动,又摇了下头说,咳,算了,不说这人了。

蓝蝴蝶喝了口茶,告诉葫芦马,他也是前天才听说这事的,当晚去陈家看了看,陈蝈蝈的伤已经请西门脸儿的施大夫看了,倒没大碍,只是这口气窝在心里,还出不来。

两人正说话,就见茶馆儿的伙计端上几个小碟,一碟黑瓜子,一碟白瓜子,还有几样时新的小点心。葫芦马抬头看看伙计。伙计说,是那边的那位爷给上的。

说完,朝旁边不远的一个茶桌挑了下脸儿。

葫芦马顺着看过去,是一个穿灰色西服的四方脸儿,正坐在那边抽着烟喝茶。葫芦马的心里立刻动了一下。这两天,他已经注意到了,这四方脸儿经常来,每回来了就坐在那边的那个茶桌。葫芦马注意这人,是因为这人留着大背头。来梨花楼的茶座儿也有留背头的,但留背头且穿西服的还不多见。这时,这四方脸儿也正朝这边看,跟葫芦马的眼光一对上,就把烟头在烟碟里按灭,起身走过来。葫芦马立刻皱起眉摇了摇头。蓝蝴蝶明白葫芦马的心思。葫芦马平时看着挺随和,来喝茶跟谁都能聊两句,其实也挑人,因为是做葫芦的,也就只跟玩儿虫的人打交道,出了这茶馆儿,街上见了谁都只是点头之交。当初有个玩儿黑虫的疤瘌眼儿,绰号叫“萝卜花儿”,住梁家嘴子后街,听说葫芦马出的葫芦好,想跟他认识,后来烦人托壳的好容易找人给搭上关系了,可一块儿喝了一回茶,葫芦马就再也不想见这人了。据陈蝈蝈说,葫芦马看出这人不厚道,见面没说两句话,就嘚啵别人的不是,这个玩儿虫的家里怎么回事,那个玩儿虫的又有什么毛病,葫芦马说,来说是非事,必是是非人,况且这人是个斜眼儿,老话说,眼斜心不正,肯定不是个省事的。

这时,蓝蝴蝶就知道,葫芦马大概要走了。

果然,葫芦马又喝了口茶,掸了下前襟就准备起身了。但这时,这四方脸儿已经来到跟前,一边微笑着,冲葫芦马和蓝蝴蝶点点头。这一下葫芦马不好再走了,只好也朝这人点了下头。这人指指跟前的凳子,意思想坐下,不知是不是方便。蓝蝴蝶伸手让了一下。这人就坐下了。葫芦马本来挺随性,但见了生人话就少了。蓝蝴蝶已看出来,这四方脸儿显然是冲葫芦马来的,也就没必要多搭话。这一下就尴尬了,三个人,有两个不想说话,可不说又不合适,一下就晾在这里。蓝蝴蝶到底是常泡茶馆儿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就从怀里掏出暖笼儿。旁边茶桌的人一见蓝蝴蝶把暖笼儿拿出来了,立刻又围过来。玩儿草虫的都有个心性儿,既是自己玩儿,也是玩儿给别人看,如果只是自己玩儿就没意思了,这也如同唱戏,不能只在家里唱,还得上台,得有人听,而且得有人叫好儿。玩儿虫也如是,别管叫的还是飞的,得有人听,也得有人看。这时,蓝蝴蝶把暖笼儿放到桌上,不慌不忙打开锦盖儿,让里面的蝴蝶自己爬出来。蓝蝴蝶玩儿的这种蝴蝶也少见,叫猫头鹰,天津人叫“夜猫子”,不光色彩鲜艳,翅膀一张开,两边还有两只圆眼,看着真像一只猫头鹰。他先让这蝴蝶在笼口儿站了一下,然后放到茶盏上,用热汽一嘘,这蝴蝶一抖翅膀就飞起来。刚过了年,又下了一场大雪,窗外还天寒地冻,这蝴蝶抖着翅膀在茶馆儿里一飞,立刻引得茶座儿一片惊叹。过了一会儿,它飞回来,蓝蝴蝶打开暖笼儿,将它轻轻收回去,这才又把锦盖儿盖上了。四方脸儿看看蓝蝴蝶,又看看葫芦马,点头笑道,梨花楼到底是梨花楼,果然名不虚传啊。

葫芦马笑笑。

这人又说,听说马爷的葫芦,也是一绝啊。

葫芦马一听这人对自己直呼其姓,有些意外,抬眼看看他。

这人说,这城里城外玩儿虫的,有几个不知马爷的大名啊。

这几句话,倒说得葫芦马心里挺舒坦。

正说着,三梆子来了。三梆子一进茶馆儿,先环顾一下,看见这边的茶桌,刚要过来,突然又站住了。蓝蝴蝶看出三梆子有事,冲葫芦马使个眼色,就起身迎过去。葫芦马毕竟是外场人,见这四方脸儿已叫自己马爷,说话也还中听,就应酬着说,这些年也没别的本事,就会弄个葫芦,也是大伙儿捧。说完又加了一句,只是弄个好葫芦,也不是容易的事。这人立刻随着说,是啊,这装虫的葫芦看着是个玩意儿,其实从行家手里出来,也没这么简单。

葫芦马嗯了一声。

这时,葫芦马一边跟这四方脸儿应酬着,眼角一直盯着那边。只见三梆子一边朝这边瞟着,跟蓝蝴蝶嘀咕了几句就匆匆走了。接着,蓝蝴蝶又朝柜台那边走过去。吴掌柜正坐在柜台上,手里拿着一个本子,一边喝茶一边翻看。吴掌柜平时没事,经常在柜上这样看书。有好事的茶座儿过来问,看的吗书?吴掌柜就放下说,不是书,是账本儿。这时,蓝蝴蝶去柜台跟前说了两句话,就回来了。葫芦马抬头看看他,问了一句,三梆子来,有事?

葫芦马这样问,也是故意说给这四方脸儿听的,意思让对方知道,他和蓝蝴蝶要说自己的话了,不方便让外人听。蓝蝴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点头说,是,是有点事。

四方脸儿赶紧知趣地起身说,你们有事,你们说,咱以后再聊。

说完就回那边的茶桌去了。

葫芦马这才问蓝蝴蝶,三梆子怎么没过来?

藍蝴蝶朝四方脸儿那边睃一眼说,他刚才是想过来,可认出这个人,就没敢来。

葫芦马哦一声,也朝那边瞄一眼,这人,是哪条道儿上的?

蓝蝴蝶说,那天在清水茶园,想买陈爷蝈蝈的,就是他。

葫芦马想了想,三井洋行……那个姓熊的?

蓝蝴蝶点头,刚才三梆子说,那天就是这人。

葫芦马又寻思了一下,看这人的意思,不像是玩儿虫的。

蓝蝴蝶嗯一声说,我看也不像。

葫芦马问,三梆子有事?

蓝蝴蝶说,陈爷请咱俩去一趟。

两人说着,起身算了茶钱,就从梨花楼出来了。

葫芦马也住梁家嘴子。

梁家嘴子在天津老城外,从西北角再往西北走一里多地,挨着永丰屯儿。这里紧靠南运河北岸。南运河到这儿转了一个弯,形成一片小河套。每到秋天,上游的水下来,就把这片河套泡了,等春天水下去,该是河套还是河套。这样一来二去,这一片的地就挺肥,插根筷子也能长叶儿。葫芦马就住在这片小河套的边上,每年就在自己的家门口种葫芦。种也不多种,就是一畦两畦。种这种玩儿虫的葫芦一般分两种,葫芦刚坐秧时,就用绳子或模子管上,让它按规定的形状长,这叫“范制葫芦”,用绳子勒出来的也叫“勒脖儿葫芦”。玩儿虫的人喜好不一样,对葫芦的要求也不一样,有喜欢精细大长的,也有喜欢敦实短粗的,有喜欢方方正正的,也有喜欢奇形怪状的,葫芦马种的年头儿多了,熟知这行里的人都是怎么个心气儿,每年种出的勒脖儿葫芦没等下秧,就都已有了买主。还一种葫芦,是让它自己长,想怎么长就怎么长,这叫“本长葫芦”。当然,本长葫芦也不是随便长,得经常转,让它四面都见着太阳,否则就长成了“梆子”。梆子葫芦就不值钱了,白给也没人要。京津一带玩儿虫的,最抢手的是三河刘的葫芦。但三河刘的葫芦出名,价儿也出名。葫芦马的葫芦虽比不上三河刘的名气大,品相却一点儿不差,价钱又合适,玩儿虫的也就都喜欢。

蓝蝴蝶再早不玩儿蝴蝶,是玩儿“金钟儿”,也爱用葫芦马的葫芦,两人的交情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葫芦马看着大咧,其实交人很挑剔。常来梨花楼的茶座儿,大多是玩儿草虫的,但葫芦马交往,心里分得很清,一般的人也就是面儿上的几句话,想要哪样葫芦,套不套牙口,加不加盖儿,带铜胆还是不带铜胆,哪一种多少钱都明码实价。葫芦马的葫芦从不打价儿,要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不买可以,买就这价儿,一分不能少;还一种人,葫芦马是当朋友。这样的朋友也不讲价儿,当然,也不用讲价儿,经常要葫芦,哪种葫芦多少钱,彼此心里都有数,过去怎么算还怎么算就是了。不过像蓝蝴蝶和陈蝈蝈这样的朋友,葫芦马没交几个,一是不想多交,二是遇上真投脾气的也不容易。交友也如同讨老婆,不是胡噜胡噜有个脑袋就行,不光投缘,还得投契,这就可遇不可求了。梨花楼的茶座儿都知道,葫芦马跟吴掌柜也是朋友,两人倒不是无话不谈,只是吴掌柜跟别人不说的话,可以跟葫芦马说。但葫芦马的心里也清楚,自己跟吴掌柜再怎么近,也就是茶座儿跟茶馆儿掌柜的关系,吴掌柜不玩儿虫,也不玩儿葫芦,即使聊也没有太多的话,不过是说说茶馆儿的生意、街上的闲事。只是因为吴掌柜平时闷,跟别的茶座儿话少,才显得跟自己话多。

其实真正跟吴掌柜近的,还是陈蝈蝈。

陈蝈蝈跟吴掌柜还有一层关系,但一般人不知道。当年陈蝈蝈在锅店街有个羊肉馆儿,本来生意挺好。可是开饭馆儿也不是简单的事,俗话叫“勤行”,得下辛苦,起早贪黑,还得操心费力。陈蝈蝈当惯了甩手掌柜,整天心思都在玩儿上,且东马路上还开着一爿绸缎庄,在北大关和单街子又有两个分号,不想再费这神,后来就把这羊肉馆儿歇了。先说有个意大利人看上这铺面了,想盘过去,开个洋杂货店。锅店街上的人一听就都有点儿慌。这一带的买卖铺子都是小本生意,弄一家洋买卖过来,肯定干不过人家。但后来又没动静了,再后来三倒手两倒手,才改成现在的梨花楼。只是最早这羊肉馆儿真正的东家是陈蝈蝈,街上没几个人知道。葫芦马和蓝蝴蝶当然清楚底细。一次陈蝈蝈喝大了,把这事顺嘴吐露出来。但事后酒一醒就后悔了,一再叮嘱他俩,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葫芦马和蓝蝴蝶都不是是非人,嘴严,况且这也不是吗大不了的事,一过后,也就都烂在肚子里了。

陈蝈蝈的家在东马路的铁狮子胡同。从梨花楼出来,要抄近路得走山西会馆后身儿。葫芦马和蓝蝴蝶正走着,忽听身后有一串“幽幽”的声音。街上人来人往,又有人力车来来回回地过,脚铃踩得叮叮当当地响,挺乱,但这“幽幽”的声音能打远儿,还是听得很真。葫芦马和蓝蝴蝶都是玩儿草虫的,一耳朵就听出来,这是油葫芦的叫声。两人一回头,就见萝卜花儿从后面跟上来。萝卜花儿和葫芦马都住梁家嘴子,虽然一个在城隍庙跟前的河边,一个在后街西头,但两人谁都听说过谁。葫芦马知道这萝卜花儿养油葫芦,就一直躲着,不想跟他来往。葫芦马是做葫芦的,干这行得有朋友,但朋友也不能太多。做了葫芦总得卖出去,有朋友才有生意,可朋友多了也不行,论着都是朋友,好容易做的葫芦还怎么好意思要价儿?此外还有一层,葫芦马做的葫芦也不是一般的葫芦,既然葫芦不一般,价儿也就不一般,说白了,也不是是个玩儿虫的就买得起的。葫芦马干这行这些年,这点事都已在心里装着,所以平时交往的也就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投脾气的,也就是真朋友,要么就是买得起自己葫芦的。这萝卜花儿仗着住梁家嘴子后街,总想跟葫芦马攀街坊。人都一样,别管攀街坊还是攀朋友,攀亲戚更如是,既然攀,就有所图。葫芦马自然懂这道理,也就总故意躲着。后来萝卜花儿也看出来,葫芦马是成心避着自己,但又不死心,听说他常去梨花楼,就跟过来。但梨花楼的茶座儿有个习惯,都爱扎堆儿。喝茶不光是喝茶,一边喝着茶还得聊,要聊就得找能说到一块儿的,玩儿虫的跟玩儿虫的聊,玩儿鸟的跟玩儿鸟的聊,不玩儿虫也不玩兒鸟的,聊的也是彼此感兴趣的事,所以这梨花楼的茶座儿看着是一桌一桌的,其实也是仨一群俩一伙儿,都有自己的知音。这萝卜花儿来了,两眼一抹黑,跟谁都不认识,远远儿看着葫芦马和几个朋友在那边喝茶,又不敢轻易凑过去。萝卜花儿虽然没跟葫芦马打过交道,但也听说过这人的脾气,用街上的话说叫“楞子”,也叫“个了崩子”,遇上不对心思的人或事,张嘴话就扔出来,也不管对方能不能下台阶儿。萝卜花儿也是三十大几的人了,真让他当着一茶馆儿的人撅了,这脸就没处搁了。

后来萝卜花儿发现,八哥儿李跟葫芦马能说上话。萝卜花儿跟八哥儿李也是打出来的交情。八哥儿李养八哥儿,萝卜花儿养油葫芦,按说养的东西不挨边儿。但两人做生意,都去鸟市大街。油葫芦也叫黑虫,萝卜花儿养黑虫也不是玩儿,是卖。他卖黑虫也跟别人不一样。一般卖黑虫的都是“卖缺儿”,也就是冬天卖。外面天寒地冻,这黑虫在身上的葫芦里一叫,才显得稀缺。到夏秋季节街边的墙缝儿里到处都是,就不值钱了。但萝卜花儿冬天卖,夏秋也卖,挣不了大钱挣小钱,一天卖出几罐儿十几罐儿,好歹也能吃饭。头年秋天,萝卜花儿正蹲在鸟市的街边卖油葫芦,突然飞来两只八哥儿。养黑虫的自然怕鸟,就如同养鸟的怕猫。萝卜花儿一见,净顾着轰这只了,却没注意另一只。那只过来,当当几口,就把他罐儿里的几个油葫芦都吃了。更可气的是,这只八哥儿吃完了还不飞走,又瞪着萝卜花儿,一歪脑袋说了句话,“八月十五吃月饼!”萝卜花儿一下就急了,一把把这八哥儿抓住,问是谁的。问了几声见没人答话,就蹦起来说,要是没主儿,我就摔死了,拿回去喝酒!这一说,八哥儿李才赶紧过来。八哥儿李把这两只八哥儿训得很熟,本来架在手上,先让它们飞出去,然后再飞回来,为的是在街上招人。可没想到这八哥儿飞到旁边一伸嘴,把人家的油葫芦吃了。八哥儿李一看就知道惹祸了,但没敢说话,想着这八哥儿喂得熟,等它自己飞回来,赶紧架着走。可没想到这卖油葫芦的手快,把这八哥儿抓住了。八哥儿李知道搪不过去了,只好过来赔不是。萝卜花儿当然不干,他也不看八哥儿李,只是冲着这八哥儿骂大街,而且越骂越难听,简直对不上牙。骂鸟,自然也就是骂人,八哥儿李也不是省事的,心里直窜火,就跟萝卜花儿矫情起来。可矫情了一阵,也自知理亏,旁边又有人给说和儿,最后把萝卜花儿的几罐儿油葫芦都买了,索性拿回去喂八哥儿,这事才算了结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这以后,萝卜花儿跟八哥儿李也就认识了,再后来还成了酒肉朋友。酒当然没好酒,肉也没吗正经肉,不过是在鸟市旁边的小摊儿或狗食馆儿,两人喝着“棒子烧”啃两块羊骨头。但后来八哥儿李发现,每回自己花钱,请萝卜花儿啃的都是“羊蝎子”,而轮到萝卜花儿,也就是吃个油炸“拉拉蛄”,当然,让他请别的也请不起。再以后,两人渐渐地也就不往一块儿凑了,朋友归朋友,只是各做各的生意。这回萝卜花儿就又来找八哥儿李,想让他给牵个线,跟葫芦马搭上关系。八哥儿李是街上混的,一听就明白了,说,知道你一直想认识葫芦马,帮这忙可以,但你得跟我说实话,费这么大劲想认识他,到底有吗事儿?萝卜花儿这才说,其实也没吗大事,他早就发现,葫芦马做葫芦,也不是做一个成一个,有时做着做着就做坏了,还有的做完自己看着不顺眼,就不要了,可这样的葫芦他也不扔,都毁了。萝卜花儿说,他想跟葫芦马商量,做坏的葫芦别毁,交给他,在外面也不说是葫芦马的葫芦,就这么卖,这样既不坏葫芦马的名声,还能把这些葫芦变成钱。八哥儿李一听,萝卜花儿说的这还真是一条道儿。八哥儿李跟葫芦马经常在梨花楼见面,虽然论不上朋友,但也熟,这点事当然不叫事。于是找了个机会,让萝卜花儿跟葫芦马搭上话,就总算认识了。

但这萝卜花儿有个毛病,平时最爱打听别人的私事,想跟谁拉关系,以为拿这当谈资,可以讨好对方,一见面也就总是先说这种事。但他就忘了一点,他对这种事感兴趣,可不一定别人都对这种事感兴趣,赶上腻味这种说小话儿,拿着人家隐私当趣闻的人,反而会起负作用。葫芦马就从心里讨厌这种人。用葫芦马的话说,这种人不光是是非之人,也是小人。萝卜花儿头一次来梨花楼见葫芦马,虽说搭上话了,也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当时葫芦马和陈蝈蝈正欣赏蓝蝴蝶刚从北京带回的一只蝴蝶。八哥儿李带萝卜花儿过来,给葫芦马引见了,就去忙自己的事了。这萝卜花儿在茶桌跟前一坐下,没说几句话,回头看看,见八哥儿李去旁边的茶桌说话了,就伸过头压低声音说,你们几位听说了吗,八哥儿李头几天出事了。陈蝈蝈本来就不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萝卜花儿是怎么回事,这时一听就问,出什么事了?萝卜花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说,头几天,他在单街子走得好好儿的,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块砖头,这砖头本来是奔他脑袋来的,大概偏了,一下砸在肩膀上,把他砸了個跟头。蓝蝴蝶一听也有些意外,想想说,没听八哥儿李提这事啊。萝卜花儿一下更来精神了,连说带比划地眯起眼,他自己当然不会提啊,这又不是吗露脸的事儿。蓝蝴蝶问,到底怎么回事?萝卜花儿这才说,是他的一只八哥儿惹的祸。说着又噗嗤乐了。这时葫芦马的脸就耷拉下来。陈蝈蝈知道葫芦马的脾气,也就不说话了。但萝卜花儿不会察言观色,还接着往下说,头几天,八哥儿李在鸟市大街上正卖八哥儿,他的一只八哥儿突然说了一句话,当时声音挺大,又是鸟儿说的,所以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这八哥儿说,石榴,你过来呀。说的还不是一声,连着说了好几声。这一下听见的人就都明白了,这八哥儿说的石榴当然不是吃的石榴,而是一个女人。这女人叫白石榴,也在鸟市做生意,是卖鸟食罐儿的,也卖鸟食。鸟市上的人早有传言,说八哥儿李借着买鸟食,总跟这个叫白石榴的女人没话搭话。这时周围的人一听,连八哥儿李的八哥儿都会说“石榴过来”,可见他跟这女人说不定真有一腿,一下就都笑起来。但这一笑就笑出麻烦了。这个叫白石榴的女人有男人,跟她一块儿在鸟市摆摊儿做生意,且还是个醋坛子。这八哥儿说“石榴过来”,他起初还觉着挺好玩儿,等旁边的人一乐才明白了。可这种事,又没抓到把柄,总不能拿着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也就不好发作,只把这口气闷在心里。就这样,过了几天,八哥儿李在单街子上就让人拍了一砖头。萝卜花儿刚说到这儿,葫芦马已经站起来,冲陈蝈蝈和蓝蝴蝶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说完也没看萝卜花儿,叫过伙计算了茶钱,就扭头走了。

再后来,葫芦马就再也不见这萝卜花儿了。

这时,萝卜花儿已从后面追上来。葫芦马和蓝蝴蝶只好站住了。萝卜花儿的身上鼓鼓囊囊的,显然揣的都是黑虫葫芦,追上来笑着说,二位爷,这是去哪儿?

葫芦马耷拉着脸,没说话。

蓝蝴蝶说,去办点事。

萝卜花儿跟过来,凑近了问,二位是刚从梨花楼出来?

蓝蝴蝶说,是。

萝卜花儿眯眼一笑,压低声音说,这梨花楼的吴掌柜,可有点儿意思啊!

蓝蝴蝶听出他话里有话,问,怎么个意思?

萝卜花儿噗地一乐说,有句话,听说过吗?

蓝蝴蝶看着他。

萝卜花儿摇晃了一下脑袋说,落了配的凤凰不如鸡啊。

蓝蝴蝶当然听过这句话,这是街上的一句土话,“落配”,其实是“落魄”,意思是说,人一落魄,本来是只凤凰,也就连一只鸡都不如了。但萝卜花儿这话,说得又有点莫名其妙。蓝蝴蝶刚想再问,见葫芦马已经头前走了,也就只好扔下萝卜花儿跟着走了。

葫芦马和蓝蝴蝶来到铁狮子胡同,往里一拐,两棵老槐树掩映着一个青砖门楼,就是陈家。两人进来时,陈蝈蝈正坐在桌前喝茶。上次在清水茶园的事已经过去十多天,陈蝈蝈的脸上还有几块明显的瘀青,但看得出来,身上已没大碍了。葫芦马一见陈蝈蝈就说,这事儿刚听蓝爷说,要不早就该过来看看。陈蝈蝈摆摆手说,事儿倒没大事儿,只是这个高蒙芯的鸡心葫芦让人心疼,这么好的东西,糟践了。葫芦马一听笑着说,葫芦的事就更不叫事儿了,我那儿还有,等哪天没事了,给您拿几个过来,再挑个对心思的。蓝蝴蝶说,您让三梆子没头没脑地捎来这么句话,刚才跟吴掌柜一说,他也直犯寻思,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陈蝈蝈没接这茬儿,先让三梆子沏上新茶,才说,那天的事,我总算弄清了。

陈蝈蝈这些年做生意,在街上也有几个三教九流的朋友。那天在清水茶园挨了打,回来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就找了个地面儿上的朋友,让带几个人去扫听一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几天以后还真扫听来了,这朋友说,这事儿还是打住吧,没法儿再闹了。陈蝈蝈不服气,问到底吗事。这朋友才说,那天那几个人,果然是租界里的日本人,但那秃子不是,是个安南人。安南人是天津人的叫法儿,也就是越南人。这些人当初来天津是傍着西洋人,后来见日本人的势力越来越大,就又来傍日本人。陈蝈蝈一听更糊涂了,那天在清水茶园,这几个人应该是去捧角儿的,可日本人怎么会带个安南人来茶馆儿园子捧中国人的角儿?

这朋友再一说,陈蝈蝈才明白了。

那天在清水茶园唱《桑园会》的角儿叫筱元梅,艺名“脆又红”。梨园行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凡是艺名里带“红”字的,一般都是唱老生的。这脆又红就唱女老生,但也唱青衣。这一阵,她在南市一带已唱得小有名气。可一般人并不知道,其实她是日本人,日本名字叫筱原美,只是从小在天津的日租界里长大,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而且还能说地道的天津话,又唱河北梆子,也就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但唱戏也不是随便唱的,真想成角儿,得下海,还得先有师父,否则没根没叶儿,成不了正经的“蔓儿”,就是唱得再好也没人跟你搭班儿。这脆又红从小喜欢皮黄梆子,大了自从唱了河北梆子,越唱越有心气儿,就一直想正式拜师,而且心性还高,要拜就得拜名师,一般二三路的角色还看不上。但要拜名师就更不容易,这名师的名气越大,台面儿也就越大,等闲之辈别说拜,想见上一面都难。这一来也就只有一条路,要想拜到正经的大角儿门下,得自己先唱出来,等有了点儿名气,也就有了身价,再拜名师才好说话。这时天津过去的“四大茶园”已改成“五大天仙”,按不同的方位,分别是“上天仙”“下天仙”“东天仙”“西天仙”和“中天仙”。这“五大天仙”不同于一般的茶馆儿园子,搭班儿的都是名角儿,脆又红自然进不去,于是也就只能在南市跟前的小园子唱。这边紧靠日租界,来喝茶的常有日本人,真遇上闹砸儿的或喊邪好儿的也有个照应。陈蝈蝈那天去清水茶园,就是碰上一个安南人陪着两个日本人来捧脆又红。天津的茶馆儿园子跟正经戏园子不一样,台上你唱你的,底下的茶座儿想听就听,不想听了,也可以喝着茶聊别的。但这清水茶园不行,另有规矩,尤其是脆又红在台上,底下鸦雀无声。据说曾有几个不长眼的茶座儿,拿这小茶园子不当回事,脆又红在台上唱,坐在底下旁若无人,该聊还聊,结果让旁边茶桌的几个人连踢带打地给扔到街上去了。陈蝈蝈没来过这边,自然不知这清水茶园的规矩。当时他跟这三井洋行叫熊一文的人说话,声音虽不大,但放在茶桌上的蝈蝈一直在叫。茶馆儿挺静,茶座儿正都立着耳朵听戏,这蝈蝈的叫声也就越来显得越大。就这样,陈蝈蝈才让旁边茶桌的这几个日本人给打了。

葫芦马听了问,那个姓熊的呢,当时他就这么看着,也不给劝劝?

陈蝈蝈摇头笑笑说,我当时已经给打蒙了,也不知这人去哪儿了。

蓝蝴蝶说,是这八哥儿李,太不地道了。

葫芦马说,是啊,出了事,他倒先溜了。

陈蝈蝈又沉了一下,说,我今天请二位来,也为这事。

葫芦马听了看一眼蓝蝴蝶。蓝蝴蝶哦了一声。

陈蝈蝈说,这事儿本来也没吗大不了的,可我怎么觉着,越来越让人摸不透。

陈蝈蝈这一说,葫芦马才想起来,这个姓熊的这几天又总去梨花楼。

陈蝈蝈点头说,我已听三梆子说了。

说着吩咐三梆子,去把外面的院門插上。三梆子应了一声出去了。陈蝈蝈接着说,有个事,我想问你二位,当然,你们想说就说,要是不想说,也无所谓。

葫芦马笑了,陈爷这话是打哪儿说的,有吗事儿,您只管问。

蓝蝴蝶也说,是啊,咱爷们儿这交情,没吗不能说的。

陈蝈蝈说,你二位觉着,八哥儿李这人,怎么样?

蓝蝴蝶哼一声,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人,不地道。

葫芦马看看陈蝈蝈问,陈爷的意思,是?

陈蝈蝈又沉了一下,才说起几天前的事。八哥儿李前些天又来找三梆子,让给传话儿,说是要请陈蝈蝈吃饭。三梆子知道,就算没有这回清水茶园这事,这样的应酬陈蝈蝈也不会去,况且这次的事,八哥儿李又做得这么不地道,就直接给回了,说陈爷的伤还没好利落,不方便出来。但前天上午,八哥儿李又找三梆子,这回干脆说,其实要请客的不是他,是清水茶园的王掌柜,一来给陈爷压惊,二来也想赔个礼,王掌柜说,陈爷在街上也是个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头一回赏脸去他的茶园,就出了这种事,总觉着心里过意不去。三梆子回来一说,陈蝈蝈果然不想去。清水茶园紧挨着日租界,平时去的人哪条道儿上的都有,陈蝈蝈摸不清这王掌柜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再想,这回是人家要赔礼,又有些犹豫,虽然此前并不熟,总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况且都是在街上混的,这么硬撅人家也不合适。想来想去,就还是应了。但昨天晚上去了才知道,请客的并不是王掌柜,竟然又是那个三井洋行叫熊一文的人。陈蝈蝈一见就不太高兴,但既然已经去了,也就只好坐下来。这姓熊的解释说,王掌柜本来是要来的,可临时有事绊住了。这时陈蝈蝈已经明白了,这顿饭根本不是王掌柜请,心里也就警醒起来。自己跟这姓熊的不过一面之交,他只是想买自己两条虫子,就算那天在清水茶园出了那样的事,跟他也没任何关系,他现在如此大费周章地请自己吃饭,到底想干什么?接着就想到了八哥儿李。这次这顿饭,又是八哥儿李给牵的线,可他牵完了线自己却不露面。陈蝈蝈到底在街上这些年,心里就有数了,这姓熊的通过八哥儿李三番两次找自己,肯定不会只为两条虫子。这一想,心反倒放下来,索性看一看,他这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

蓝蝴蝶问,结果呢,这姓熊的说出吗事了吗?

陈蝈蝈喝了口茶说,没说正经事,一顿饭,扯的都是闲白儿。说完又笑了,可说闲白儿,也并不全是闲白儿,他后来又说起那天在清水茶园唱戏的脆又红。

葫芦马问,这姓熊的,也是个戏迷?

陈蝈蝈摇头,我看不像。

陈蝈蝈平时说话虽沉稳,但也爽快,只要是自己朋友,有话从不藏着掖着,一张嘴也就全说出来。这回却似乎有些锛嘴。他又看一眼葫芦马和蓝蝴蝶,才说,直到现在,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个姓熊的吃饭时扯来扯去,后来怎么又扯到唱戏上了。这人的酒量很大,跟陈蝈蝈说着话,一直在左一杯右一杯地敬酒。陈蝈蝈本来也能喝点儿,可对这人不摸底,加上身上的伤还没好利落,也没这心思,就只是勉强应酬。这姓熊的先是聊玩儿虫的事,说他过去一直玩儿黑虫,但后来发现,蝈蝈的叫声比油葫芦好听,这才又玩儿蝈蝈,不过也是刚入手,以后还请陈爷多指点。陈蝈蝈本来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这时一聊起蝈蝈的事,才有了点精神。可蝈蝈的事没说几句,这姓熊的话题一转,又说起唱戏。他说自己虽在三井洋行做事,其实也是个票友,可说票友又不全是,还干点儿别的。都说这天津卫是个大码头,吃开口饭的,别管唱皮黄梆子还是唱玩意儿的,只要在天津红了,往南过长江,往北出山海关,也就都有饭辙了,其实也不尽然。天津不光是大码头,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水深得没底儿,真想在这儿唱红了,也不是容易的事。陈蝈蝈听这姓熊的说来说去,越听越摸不清他到底想说什么。又听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了,他干的事也如同做买卖。骡马市上有一种行当,叫“牲口牙子”,生意场上叫“跑合儿”的,到关外叫“拼缝儿”。这姓熊的干的事,说白了,也就是有好唱戏或唱玩意儿的,谁想下海,叩门儿拜师,他给牵线搭桥。陈蝈蝈虽不懂梨园行里的事,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这几年耳闻目睹,知道这里的事并没有这姓熊的说的这么简单,况且梨园有自己的规矩,这姓熊的再怎么说也是行外的人,这种拜师的事毕竟不同于买牲口,怎么可能随便想当“牙子”就当“牙子”?这姓熊的似乎看出陈蝈蝈的心思,就笑笑说,这一行当然不是说干就能干的,有个说法儿,叫好汉子不愿干,赖汉子还干不了,也许一年不揭锅,揭锅就吃一年,说到底不指这行吃饭,也就是个玩儿。然后又斟上一盅酒,端起来敬了陈蝈蝈一下,才又说,最近就有一档子事。陈蝈蝈听到这儿,就知道对方要入正题了,于是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吗事儿?这姓熊的说,就是那天在清水茶园唱《桑园会》的那个脆又红,她眼下在南市一带虽说也算是有点儿名气了,可心气儿高,势头越旺,就越想还往大里走,总寻思着想拜个有名有姓的大角儿,行话说,叩个“响腕儿”。陈蝈蝈这才明白了,看来这姓熊的说来说去,其实真正想说的是这个脆又红。可再想,还是不明白,自己跟梨园行根本不挨边,要说玩儿草虫,哪怕是蛐蛐儿金钟儿油葫芦,这里的事自己还能说出个一二三,但要说唱戏的事,这就有些不挨着了。

心里这么想,就等他继续往下说。

但这姓熊的说到这儿,却不往下说了,话题一转又聊起了别的。直到吃完这顿饭,也没再提这事。这一下陈蝈蝈的心里就更没底了,怎么想,都觉着这顿饭吃得云山雾罩。最后临走,这姓熊的又送了陈蝈蝈一只八哥儿。陈蝈蝈这时才知道,这人是带着这只八哥儿来的,怕它吵人,一来就先让伙计把笼子挂在了外面。这时,他让伙计把笼子拎进来,对陈蝈蝈说,这只八哥儿是一个朋友送的,本来挺能说,还会唱两口儿河北梆子,可就是太闹,所以不想养了,陈爷是玩儿主,要是喜欢,就当帮个忙,拎走算了。陈蝈蝈本来只养草虫,从不养鸟,况且玩儿虫跟玩儿鸟也不是一码事,可这姓熊的已经这么说了,推不是,不推也不是,也想赶紧脱身,就只好硬着头皮把这八哥儿拎回来了。

陈蝈蝈说着,让三梆子去把这八哥儿拎来。三梆子应一声出去了。一会儿,拎进个八哥儿笼子。八哥儿笼子跟画眉笼子差不多,但个儿大,一般也是南竹的,很精致。但这笼子不一样,看着挺糙,笼子条儿显然没太打磨,还带着毛刺儿。陈蝈蝈让三梆子把这笼子挂在架子上,里面的八哥儿蹦了几下,突然张嘴说了一句:“四顾若是有人,与你个大大的无趣!”

葫芦马一听噗地乐了,说,它这是从哪儿学的这么一句?

蓝蝴蝶盯住这笼子看着,没吭声。

陈蝈蝈看看葫芦马,又看看蓝蝴蝶。

葫芦马又说,这东西不像草虫儿,摆弄可费劲的。

陈蝈蝈点头叹口气,说得是啊,一弄回来就后悔了,这哪是玩儿,简直是请个爷回来。

这时蓝蝴蝶站起来,看一眼葫芦马,对陈蝈蝈说,陈爷身子刚好,先歇着吧,过几天等利落了再说话。葫芦马一听也跟着站起身。

两人就告辞,从陈家出来了。

已经是中午。葫芦马一边走着,看一眼蓝蝴蝶说,你好像,有话。蓝蝴蝶又闷头走了几步,才说,你觉出来了吗,陈爷今天说话,有点儿怪。

葫芦马哦了一声,点头说,你这一说,还真是,确实有点儿怪。

蓝蝴蝶回头看他一眼。

葫芦马又说,可哪儿怪,又说不出来。

蓝蝴蝶站住了,转过身说,今天,是他让三梆子捎话儿,叫咱来的。

葫芦马说,对啊。

蓝蝴蝶又说,可叫咱来,到底有吗事儿?

葫芦马想了想,是啊,我刚才也寻思,他让咱来,到底想说吗事儿?

蓝蝴蝶说,刚才陈爷的话,你信吗?

葫芦马眨了下眼,你指的,哪句话?

蓝蝴蝶说,就是这八哥儿的事。

葫芦马又寻思了一下。

这时已来到官银号后身儿。蓝蝴蝶忽然站住了,朝街边看看,冲一家羊肉馆儿指了指,就头前进去了。葫芦马也随后跟进来。两个人在一张桌的跟前坐下,要了个“羊蝎子”,又要了一盘“羊卡巴儿”,叫了六两老白干儿。伙计把酒烫热了,连菜一块儿端上来,两人一边吃着喝着,还在想刚才的事。蓝蝴蝶说,街上有句话,马爷肯定听说过。

葫芦马喝了口酒,吗话,你说。

蓝蝴蝶说,好骑马的不骑驴,好玩儿虫的不养鸡。

葫芦马一听噗地乐了,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

蓝蝴蝶说,陈爷弄这么一只八哥儿回来,你不觉得有点儿奇怪吗?

葫芦马不说话了,盯着蓝蝴蝶。

蓝蝴蝶接着说,我也是玩儿虫的,我知道,玩儿虫的有两样东西不养,一是鸡,二是鸟儿,倒不是怕把虫子吃了,是这两样东西,天生跟草虫犯相。

葫芦马点头说,这倒是。

蓝蝴蝶又说,还有,刚才陈爷先问咱俩,八哥儿李这人怎么样,记得吗?

葫芦马点头说,是。

蓝蝴蝶说,可后来,他就没再提这事。

葫芦马想了想,蓝爷的意思是?

蓝蝴蝶说,我觉着,陈爷今天还有话,只是没说出来。

葫芦马问,怎么见得?

蓝蝴蝶端起酒盅喝了一口,把头伸过来说,这只八哥儿,你没看出点儿意思吗?

葫芦马没明白,想了想摇头说,没看出来。

蓝蝴蝶笑了,我说的是这八哥儿笼子。

葫芦马又想想,还是没明白。

蓝蝴蝶说,这么说吧,这笼子,是不是有点儿眼熟?

葫芦马嗯了一声,点头说,要这么说,还真是,好像在哪儿见过,再说一般玩儿鸟的,也没有用这种笼子的,简直就像个带盖儿的筐,摸着都扎手。

葫芦马说到这儿,突然不说了,看着蓝蝴蝶。

蓝蝴蝶笑了笑,我觉着,应该在梨花楼见过。

葫芦马说,你的意思,是八哥儿李?

蓝蝴蝶说,这八哥儿李先搁一边儿,我是说陈爷,他平时的习惯不这样,肚子里不存话,都是拿过嘴来就说,可今天,话已到嘴边了,一直在舌头上打转儿,就是不说出来。

说着又斟上酒,来吧马爷,喝酒。

葫芦马没动跟前的酒盅,眨了两下眼,又想了想说,蓝爷这一说,我倒想起来,刚才这只八哥儿说的一句话挺有意思,你还记得它这句话吗?

蓝蝴蝶说,听着像句戏词儿,不过,我不懂戏。

葫芦马说,我也不懂戏,可听着,这句话可上口了。

葫芦马说的上口,意思是戏曲演员在台上说话时的韵白。蓝蝴蝶虽然不懂戏,也明白葫芦马说的意思。这时愣了一下,点头说,我明白马爷的意思了。

蓝蝴蝶在估衣街的这个货栈本来只卖日用杂货,不卖酒。后来卖南路烧酒,是因为自己爱喝。南路烧酒是马驹桥出的。馬驹桥离京城近,只有几十里,所以习惯喝南路烧酒的一般不是天津人,而是京城的人。再早京城的东南一带不好走,从马驹桥往城里拉酒要过凉水河,贴着大兴和通州的边儿过来,再进哈德门。因为这酒是从南边来的,所以京城的人就叫“南路烧酒”。到清光绪年间,京城的街上已没有别的酒,路边招幌上都写的是南路烧酒,意思是已经上过税了,也表明自己这酒正宗。蓝蝴蝶有一次去京城谈生意,在街上吃饭时,偶然发现这酒的味儿挺好,就带回一坛。请朋友一喝,大家也都说好,这个让蓝蝴蝶再去时给带一坛,那个也说要带一坛。这样三带两带,蓝蝴蝶觉着既然如此,这酒在天津应该也好卖,于是索性就在自己的货栈也卖南路烧酒。这一卖,街上的人果然都说好。先是仨月俩月去马驹桥拉一趟酒,后来渐渐地一个月必去一趟,赶上临近年节,一个月就得去几趟。蓝蝴蝶本来是东家,货栈有掌柜的,也有伙计,去马驹桥拉酒不必亲力亲为。但每回,还是宁愿自己去。去马驹桥不光为拉酒,在城里的隆福寺大街上还有几个玩儿蝴蝶的朋友。当然,说是朋友,其实也是师傅。玩儿蝴蝶跟玩儿别的草虫不一样,更讲究,得先跟内行学。蓝蝴蝶每回去马驹桥办完了事,让拉酒的车先回去,自己就来城里会朋友。赶上哪个朋友分出好虫,还能带回几只。蝴蝶不像别的草虫,寿命短,也就几天十几天,养好了,最多也就一个来月,且分蝴蝶看着比黑虫容易,其实更难,经常忙活多少天,十个蛹也分不出一只蝶。蓝蝴蝶虽已不算新手,但也只是玩儿,自己分蝶也分过,可都没活,所以还是离不开京城的这伙朋友。每次借着去拉酒,得进城到隆福寺街上的茶馆儿从这些朋友的手里拿蝶。

这天下午,蓝蝴蝶从京城一回来,就直奔梨花楼。已是出了“七九”要进“八九”的天气,俗话说“七九河开八九燕来”,该暖和了。但回来的路上走到河西务,赶上一场雪,虽不算大,还是有些倒春寒。蓝蝴蝶来到梨花楼,一坐下,就叫过伙计问,马爷今天来过没有?伙计说,连着几天了,您几位爷都没照面儿。蓝蝴蝶一听松了口气。如果葫芦马今天来过了,也就不会再来了,没来,兴许一会儿还会来。但跟着再想,又觉着不对,他既然几天没来了,说不定有什么事,今天也许还不来。伙计看出蓝蝴蝶的心思,说,马爷一会儿准来。

蓝蝴蝶听了,看看这伙计。

伙计说,马爷跟人约了事,那边的两位也在等他。

蓝蝴蝶顺着伙计指的看去,那边坐的也是两个玩儿草虫的,就明白了,看来葫芦马今天是约了生意。于是让伙计沏了一壶茶,又端来一碟包子,一边吃着喝着,一边等葫芦马。

一会儿,葫芦马果然来了。一见蓝蝴蝶,先打了个招呼。蓝蝴蝶冲他做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先去忙,一会儿再说话。葫芦马就朝那两个玩儿草虫的走过去。在那边说了一会儿话,看意思生意谈成了,才起身朝这边过来,在蓝蝴蝶跟前坐下问,刚回来?

蓝蝴蝶点头说,是。

葫芦马看看他。

蓝蝴蝶让伙计把包子碟儿撤下去,从怀里掏出暖笼儿,小心打开锦盖儿,让里边的蝴蝶爬出来。这蝴蝶太漂亮了,翅膀是蓝的,但蓝里还透着黄,花纹儿像水滴一样洒在翅膀的边上。葫芦马摇头赞叹道,还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虫子,这要飞起来,肯定漂亮。

蓝蝴蝶一笑说,刚分的,还不能飞,一飞两天就完了。

说着,让这蝴蝶爬回暖笼儿,把锦盖儿盖上了。

葫芦马又看看蓝蝴蝶,问,你不是光为让我看这虫子吧?

蓝蝴蝶说,你怎么知道?

葫芦马嗯一声,你一回来就来见我,肯定还有别的事。

蓝蝴蝶点头说,还真有点事。

说着又笑笑,这回在京城,听说了一件事。

葫芦马回头朝身边扫了一眼,问,吗事儿?

蓝蝴蝶噗地一笑,其实也是闲白儿,是关于那个脆又红的事。

葫芦马一听蓝蝴蝶说到脆又红,立刻说,先等等,你一说脆又红我才想起来,你走的这几天,我也听说一个事,也是关于这脆又红的,正想跟你说。

蓝蝴蝶哦一声说,那你先说。

葫芦马告诉蓝蝴蝶,头几天,住东门脸儿的白爷蝈蝈葫芦坏了,请他去给看看,在水阁儿大街西口儿,碰见三梆子。当时三梆子是来街上买东西,一见葫芦马,就拉住说,马爷,这些天总想跟您说几句话,一直没得机会,今天正好碰上了。葫芦马一听就和他来到路边,说,有吗话,你说吧。三梆子好像又有些犹豫,吭哧了吭哧才说,马爷,我告诉您的,您可别跟我二叔露出来,是听我说的。葫芦马点头说,这你放心,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是非人,咱爷们儿的话哪儿说哪儿了,我烂在肚子里就是了。三梆子一听,这才说,其实那天葫芦马和蓝蝴蝶去家里看陈蝈蝈,他当时没说实话,也不是没说实话,是没把话都说出来。那只八哥儿,确实是那个三井洋行姓熊的人请陈蝈蝈吃饭时送的。葫芦马和蓝蝴蝶也没猜错,这只八哥儿,就是八哥儿李的。当时这姓熊的就明着告诉陈蝈蝈了,说这只八哥儿是他从八哥儿李的手里买的,买这八哥儿,就为送给陈蝈蝈。陈蝈蝈一听不明白,自己是玩兒草虫的,这姓熊的却没头没脑地要送自己一只八哥儿,这是从哪儿说起?但这时陈蝈蝈已感觉到了,这个姓熊的看着挺和气,说话也随和,可好像有一股逼人的阴气,跟他说话,身上的汗毛总是一竖一竖的。这时虽然觉着弄这只八哥儿回去没任何道理,可又不好推辞,当然也是不敢推辞。所以,吃完这顿饭,就还是硬着头皮把这只八哥儿拎回来了。葫芦马听三梆子说完,想了想,也越想越想不明白,这个姓熊的莫名其妙地从八哥儿李的手里买了这么一只八哥儿,又非要送给陈蝈蝈,他到底想干什么?这时,三梆子就又说了一件事。三梆子说,陈蝈蝈那天晚上吃了饭回来,心里还一直搁着一件想不明白的事,但起初没说,直到几天以后,才对三梆子说出来。那天晚上吃饭,这个姓熊的跟陈蝈蝈闲聊时,告诉他,最近,他正遇上一件棘手的事。陈蝈蝈问是吗事。这姓熊的说,本来自己喜欢皮黄梆子,也爱玩儿票,干这种为叩门儿拜师“说合儿”的事也是出于兴趣,可现在越干才越发现,这种事还真没这么简单,有的事,简直就没法儿干。接着,他就说到了那个唱河北梆子的脆又红。他说,这脆又红不知听谁说的,他是干这行的,最近就找上门儿来,说她一直想正式叩门儿,让给引见一个大角儿。这姓熊的一听,起初也没当回事,既然想叩门儿,自然都是奔“大角儿”,搁谁也一样。但这脆又红再一说,这姓熊的才意识到,这事儿恐怕不好办。她不光想叩大角儿,还指名点姓,要叩千千红。这姓熊的当然听说过千千红。这千千红是唱男老生的,也唱青衣,当初不仅在天津,即使去江南也是唱到哪儿红到哪儿,上海的报纸曾称他为“秦腔泰斗”。这里所说的秦腔,指的当然不是陕西秦腔,就是河北梆子。可后来不知为什么,这千千红突然就销声匿迹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这姓熊的想,这几年,多少有名的戏班儿和茶馆儿园子想请他,四处找都找不到,自己再怎么说也只是个行外人,上哪儿找去?但让他骑虎难下的是,一开始,这脆又红刚说这事时,他并没当个多难办的事,给了一笔钱也就接了,现在才明白,敢情这是一块烫手的山芋,可已经接的钱,又没法儿再退回去。三梆子说,现在让陈蝈蝈想不明白的是,自己不过是个玩儿草虫的,这姓熊的让八哥儿李给引见了,先说要买两个蝈蝈,接着又请吃饭,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说起这个脆又红要叩门儿的事,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这个姓熊的到底想干什么?葫芦马听了想想,也越想越想不明白。三梆子说完这事,还急着要去买东西,打了个招呼就赶紧走了。

这时,葫芦马对蓝蝴蝶说,这陈爷跟咱的交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觉着他是个敞亮人,可这回不知怎么回事,总觉着他深得摸不着底儿,不知肚子里还闷着多少话。

蓝蝴蝶点头说,是,我也这么觉着,这回这里边,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葫芦马忽然想起來,你刚才说,这回去京城,也听说这脆又红的事了?

蓝蝴蝶这才哦了一声,告诉葫芦马,这脆又红元宵节一过就去京城了。京城的园子虽跟天津这边的茶馆儿园子不一样,但也分台面儿大小。台面儿大的别说一般角色,就是有点名气的角儿也不一定能进去。外地来的,一般都奔珠市口儿。这珠市口儿的地盘分街南和街北。街南也就是天桥一带,是“撂地儿”的地方,有几个小园子也不是正经唱戏的。街北从开明戏院,再往北才都是像模像样的园子。但这些园子都让一些大戏班儿占着,外地来京城的,就是白玉霜和芙蓉花这样的评剧大角儿,也只能在珠市口大街两边的“开明”和“华北”两个园子唱,再往北就进不去了。脆又红这回去,是在珠市口大街上一个叫“六合”的园子唱。这园子虽不太大,但还算像样。头两天还行,虽没满座儿,也没出什么岔子。可到第三天就出事了。不知这脆又红是夜里没睡好,还是吃咸了,在台上有一句没唱上去,底下就有人叫了倒好儿。这倒好儿一叫,就不会是一个人,一般都是这边先有人喊一声“咚——!”,那边再有人接过去,喊一声“咜——!”,然后邪好儿就会一片声儿地哄起来。但这次,这边的一声“咚”、那边的一声“咜”刚喊完,底下的邪好儿还没起来,观众席里突然就跳起几个人,几个在这边,几个在那边,一下就把这边喊“咚”和那边喊“咜”的两个人都按在地上了。可这两个人显然也都不省事,不知是身上的劲大,还是有些武功,立刻跟这几个人撕巴起来。这一下园子里就乱了,有的观众趁乱,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到台上去了。戏砸了,也就只好停演了。但这事到这里还不算完。以往园子里有人闹砸儿,这种事也常有,如果事情闹得小,第二天还照演,闹大了,这戏班儿也就赶紧卷铺盖走人了。可这回,第二天,脆又红不光还在这六合戏园接着演,且还来了一伙警察,在这园子里为脆又红坐镇。常去六合园子看戏的人都说,这阵仗,以往还从来没有过。

葫芦马听了,用两眼瞅着蓝蝴蝶。

蓝蝴蝶笑笑,就不再往下说了。

葫芦马每天的习惯,早晨起来不吃饭,得先喝一壶茉莉花茶。壶还不是一般的壶,得是大号茶壶。身上已干了一宿,尿出的尿都又短又黄,得先用一壶茶把肚子里的五脏六腑沏开,这样浑身上下才能跟着脑袋一块儿醒。喝完了茶,就去门口的河套看葫芦架。葫芦马还是喜欢范制葫芦,别管勒的还是扣的,想让它怎么长,它就得怎么长,这样出的葫芦才有意思。本长葫芦当然也有味道,但长得再周正,也就是个葫芦样儿,不管它就永远不会出奇;从河套回来,吃了早饭,也就可以来梨茶楼了。葫芦马来梨花楼只为两样,首先当然是生意。街上有句话,河里没鱼市上看。玩儿草虫的都爱泡茶馆儿,一边喝着茶聊养虫的事,当然也为显派自己的虫子。葫芦马的葫芦,只有在梨花楼这种地方才能找到买主儿;再一样,葫芦马也喜欢这里的气氛。一进梨花楼,茶水的味道,开水的热汽,搅着鸟儿和草虫儿的叫声,茶座儿们聊天的说话声,一股热咕嘟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这儿泡着,好像人也成了茶叶,连时间都静止了,一天的工夫好像能这样没完没了地一直延伸下去。

所以,用老茶座儿的话说,泡茶馆儿也如同抽大烟。

但这几天,葫芦马没去梨花楼。一是因为蓝蝴蝶又去马驹桥拉酒了,每回一去,来回至少得八天;二来也是因为那个三井洋行叫熊一文的人。这人还是三天两头来梨茶楼,来了也不跟别的茶座儿聊天,就坐在那边的茶桌一边抽着烟喝茶,只要一有机会,就凑过来搭话。如果有蓝蝴蝶在,葫芦马还能跟蓝蝴蝶说话,就算这人过来,他俩一说别的事,他也就只好知趣地走开了。但蓝蝴蝶不在就不行了,这人过来一屁股就坐这儿了,葫芦马又好面子,不好说别的,只能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一边聊着心想,这哪是来茶馆儿喝茶,简直是受罪。所以,只要蓝蝴蝶不在,葫芦马宁可这茶不喝也不来梨花楼。

这个上午,葫芦马从河套回来,吃了早饭,就从家里出来,想着蓝蝴蝶该回来了,上午先在梨花楼一块儿喝茶,下午拉着他去鸟市转转。东门脸儿的白爷一直想给自己的棒子葫芦配个底座儿,可腿脚儿不方便,轻易不出来。白爷跟葫芦马也算有交情,曾帮着卖出几个花儿葫芦,且价钱都挺合适。葫芦马就想去鸟市给白爷的葫芦配个底座儿,也算把这人情还上。一路溜达着从河边过来,再往前就是锅店街西口儿了,就见萝卜花儿迎面过来。葫芦马本想装没看见,拐进旁边的胡同绕开,但萝卜花儿已迎过来,这就没办法躲了。葫芦马只好站住了。萝卜花儿一过来,老远就伸着脖子说,马爷,您听说了吗?

葫芦马问,吗事?

萝卜花儿来到跟前说,八哥儿李出事了!

葫芦马一愣,出吗事了?

萝卜花儿说,跑了!

葫芦马又一惊,跑了?

萝卜花儿知道葫芦马不待见自己,这时一见他惊着了,心里挺高兴,摇着头说是啊,昨儿晚上才听说的,连家也不要了,不过也有人说,他到底是跑了还是死了,也说不定。

葫芦马问,到底怎么回事?

萝卜花儿这才告诉葫芦马,事情还是从鸟市那个叫白石榴的女人起的。头些日子,八哥儿李在单街子让人砸了一砖头,事后就在鸟市的街上说,他知道这一砖头是从哪儿来的,别忙,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先搁着,早晚得算明白了。他在街上说这话,当然是给白石榴的男人听的。这话也就很快传到白石榴男人的耳朵里。其实八哥儿李这样说,也是吹气冒泡儿,真要动真格的未必敢把白石榴的男人怎么样。但事有凑巧,没过几天,白石榴的男人还真出事了。一天晚上,白石榴和男人收了摊儿,从鸟市大街出来。白石榴两口子是住在针市街,一路往西过来,走到北门脸儿,迎面碰上两个人。这俩人都摇摇晃晃,显然刚喝了酒。白石榴的男人从旁边走过时,这俩人中的一个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胳膊,硬说碰着他了。白石榴的男人也是街上的人,看出这两个人是借着酒劲儿成心找茬儿,不想惹事,就拉上白石榴想赶紧走。可这人还不依不饶,一挥手就在他脸上给了一下子。这一下白石榴的男人急了,立刻还了手,接着就跟这人撕巴起来。这一撕巴,旁边的那人也过来上手了。白石榴的男人是一个人,人家是两个人,且都喝了酒,一喝酒身上都是邪劲。这一下就吃了亏,让人家按在地上一顿连踢带打。打了一阵,才让过路的人给拉开了。

白石榴的男人无缘无故挨了一顿打,回来越想这事儿越不对。最后就认定,毛病是在八哥儿李这儿,这俩人肯定是八哥儿李找的。白石榴的男人这些年在鸟市做小买卖儿,也见过世面,吃了这个亏,当然不能就这么完了,于是让人给八哥儿李捎话,三天以后的晚上,在南运河小码头见,要么带十块大洋,这事儿算一笔勾销,要么俩人单挑儿,使刀使棍,还是赤手空拳,由八哥儿李点,他随着,最后谁弄死谁,这事儿才算完。不过白石榴的男人也说了,如果八哥儿李尿了,不敢来,也没关系,反正他在芦庄子的家他认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不了去掏窝儿也是一样。白石榴的男人把这话捎过去,捎话儿的人回来说,八哥儿李听了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但三天以后的晚上,八哥儿李果然没来。白石榴的男人讲诚信,真是一个人去的,可在河边的小码头一直等到半夜,还不见八哥儿李的人影,后来越等越搓火,就干脆直奔芦庄子来。但是到八哥儿李的家一看,房门四敞大开,屋里的破烂东西扔了一地,显然,人已经走了,而且看意思已经走几天了。这时再一问旁边的街坊,才知道,他这房子是租的,这一走,还欠着人家房东几个月的房钱。

葫芦马听了想想,问,就为这点事,他就跑了?

萝卜花儿又噗地一乐说,这您就问到根儿上了,这事儿,还真没这么简单。

萝卜花儿又往前凑凑,接着说,鸟市的人一听这事儿,也都不太信,就为这点事儿,八哥儿李连家也不要了,就这么跑了,好像不太可能。果然,后来才有知道内情的人说,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八哥儿李跑是真跑了,可跟白石榴的男人没关系,或者也有点关系,但主要的还不是为这个。他这回跑,真正的原因是借了人家的钱,为躲账才跑的。

葫芦马问,他借印子钱了?

萝卜花儿说,要是印子钱倒好了,比印子钱还厉害。

萝卜花儿朝身边看看,又往前凑了凑说,有个在三井洋行混事儿的人,叫熊一文,您该听说过吧,他就是借了这熊一文的钱,据说借的数虽然不算大,可也不小,有二百块大洋,可就这二百块大洋,就要了他的命,如果指着卖八哥儿,他就是卖到死也卖不出这二百块大洋。更要命的是,他借的还是赌债,借完不到一宿就又都输光了。

说着又摇头叹口气,赌债啊,这是欠着玩儿的吗。

葫芦马嗯一声,就转身朝锅店街那边去了。

葫芦马来到梨花楼时,蓝蝴蝶已经先到了,正坐在一个茶桌跟前,跟旁边的人闲聊。抬头一见葫芦马,就说,我这儿等你半天了,要再不来,就得去找你了。

葫芦马坐下问,有事?

蓝蝴蝶说,陈爷刚才让三梆子来送信儿,说中午,要请咱俩吃饭。

葫芦马笑笑说,陈爷这是怎么了,不年不节的,怎么总请客。

蓝蝴蝶也笑了,大概在家待着闷,想找人去说说话。

葫芦马问,哪儿吃?

蓝蝴蝶说,听三梆子说,不去外面。

葫芦马想了想,陈爷大概是有吗事儿,想跟咱俩说吧?

蓝蝴蝶说,我刚才也这么想,看意思,兴许是。

两人说着就站起身。一边往外走着,葫芦马看见吴掌柜正站在柜台里,脸冲着这边。由于戴着墨镜,不知是不是正朝这边看。想了想,就还是走过来,问吴掌柜,有事?

吴掌柜嗯了一声。

吴掌柜平时说话,总习惯声音很低。但他的声音低跟别人不一样。别人说话声音低,耳音不好的也就听不太清。吴掌柜不是,他的声音低,吐字却很清楚,每句话都能送到对方的耳朵里。这时,他说,刚才听伙计说,有人给您留话了。

葫芦马问,谁?

吴掌柜朝那边的茶桌挑了下脸。葫芦马回头一看就明白了,吴掌柜指的是那个叫熊一文的人每次来,坐的那张茶桌。此时那张桌空着,显然,这姓熊的还没来。

葫芦马问,留吗话了?

吴掌柜说,今天中午,要请您吃饭。

葫芦马听了寻思一下,对吴掌柜说,我还有事,跟蓝爷先走了。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说,让伙计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这顿饭心领了,就不扰了。

吴掌柜点点头。葫芦马就和蓝蝴蝶从茶馆儿出来。

蓝蝴蝶是个心细的人。这个上午一听三梆子说,陈蝈蝈要请他和葫芦马吃饭,就找人去估衣街,给自己的货栈送信儿,让伙计把一坛刚进的南路烧酒给铁狮子胡同的陈家送去,说是中午要用。这时,他和葫芦马来到陈家,这坛酒已经先送过来了。陈蝈蝈一见蓝蝴蝶就说,蓝爷你可真是的,我既然请二位吃饭,就备得起酒,哪有让你自带酒水的道理。蓝蝴蝶笑笑说,倒不是这意思,我一直说这南路烧酒好喝,可也就是说说,今天正好是个机会,让陈爷咂摸咂摸滋味儿,一人一个口味,您要是也觉着好,以后就多给您送点儿过来。

陈蝈蝈点头说,这倒可以,那今天就尝尝。

葫蘆马说,这些天,陈爷一直没去茶馆儿。

陈蝈蝈轻轻嘘出一口气,说,手头有事,没闲下来。

蓝蝴蝶打量了一下陈蝈蝈。陈蝈蝈看着有些疲倦,人也明显瘦了,本来就是个大脑门儿,这一下显得两个眼窝都陷进去了。本想问问怎么回事,再想,也许还是为上回清水茶园那一场事,陈爷在街上再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儿的人,哪受过这个。

话到嘴边,就又咽回去。

这时,外面饭庄订的菜已经送来了。在前厅摆好,几个人坐过来。酒过三巡,蓝蝴蝶说,我俩刚才来的路上,马爷还开玩笑,说不年不节的,陈爷怎么总请客。

陈蝈蝈放下酒盅说,今天请二位来,也是有点事。

葫芦马和蓝蝴蝶对视了一下。

陈蝈蝈咳了一声,好像要接着说,可嗯嗯了两声,又伸手拿过酒壶,先给蓝蝴蝶和葫芦马斟满,也给自己斟上。葫芦马和蓝蝴蝶一直拿眼看着他。陈蝈蝈放下酒壶,又让三梆子去把水烟袋拿过来。点上水烟,抽了几口,才说,其实也没吗大事。

葫芦马笑了,陈爷,这可不像您的脾气啊。

陈蝈蝈也笑笑。

蓝蝴蝶说,我问一句吧,还是那姓熊的事?

陈蝈蝈把手里的火捻儿放下,问,还记得那个千千红吗?

蓝蝴蝶和葫芦马一听都想起来,陈蝈蝈曾说过,那个脆又红来找这姓熊的,想拜传说中的千千红为师,可这姓熊的为难了,不知上哪儿给她找去。

陈蝈蝈说,这千千红,我打听来了。

蓝蝴蝶和葫芦马一听,把酒盅慢慢放下了。

陈蝈蝈又抽了几口水烟,才说,这事儿也是无意中听说的,几天前跟几个生意上的朋友一块儿吃饭,没想到这几个朋友都是戏迷,说着说着就提起了千千红。其中一个朋友说,他还真知道这千千红当年是怎么回事。陈蝈蝈本来对梨园行的事不感兴趣,也不想掺和这姓熊的说的脆又红想拜师的事。但这时既然这朋友说起来,又是吃饭闲聊,也就让他说说。这朋友是做干货生意的,没想到一说起戏班儿里的事竟然头头是道。他说,这千千红是河北永清人,从小学的是胡生,嗓子不光脆,也甜,当时在天津可以说是独一份儿。据说当年坐科时,也是下了死功夫的。每天要倒立席筒几个时辰,这还不说,男童最难熬的是倒仓,也就是变声这一段,只要变不好人就废了。晚上睡觉,要在铺上泼水,行里人说,这样变声之后才能保住嗓子。一般的男童很难熬过来,有身上长疥长癞烂死的,也有实在受不了这罪逃跑的。唯独这千千红,咬着牙硬熬过来了。真熬过来,也就成了角儿。坐科出来先在天津搭班儿,一唱就红了,后来又应邀去上海,在天蟾大舞台唱。这时就已红得摸不得了,到哪儿一提皮黄梆子,先说的就是千千红,内行的评价是“不酸不侉”。但唱戏就是这样,没红的时候有没红的愁事,真红了,也有红了的愁事,别管男角儿女角儿都如此。当时上海有个叫海音花的女人,是個名妓,上海滩多少高官巨贾排着队想见她都见不到,却偏偏看上了千千红,还不光看上,简直就是迷上了。但千千红头一次来上海,人生地不熟,又知道这不是个省事的地界儿,也就不敢轻易招惹这种事。后来这海音花急了,竟然找了几个地面儿上的人,趁他夜里散戏硬给绑回来。当时上海的小报上说,海音花为千千红倒贴万元,以身嫁之。这一下不光轰动了上海,消息传回来,也轰动了天津。等千千红从上海回来,也就更红了,过去是只在茶馆儿园子红,这时在女人堆儿里比在茶馆儿园子还红,连大宅门儿里的女人都想亲眼见见,这个在上海让头牌名妓倒贴万元的千千红到底长什么模样儿。当时有一个千千红的同门师兄,提醒他说,唱戏的都想红,已经红了的还想更红,可你现在的这红法儿可不是好事,再这么下去恐怕要有麻烦,最好还是先出去避一避。但千千红这时正在风头上,自然不甘心走。这样又过了些日子,果然就出事了。东门外有个姓陶的大盐商,家里有三房姨太太,大姨太虽还年轻,但已经失宠,整天在家里闲待着没事,自从知道了这个千千红,就天天去茶馆儿园子追着看戏。其实看戏也就是看戏,当时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都爱看千千红。但街上有句话,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没过多少日子,就有闲话传出来,说这大姨太看上千千红了,而且也想学上海的海音花,每回去看戏,别的女人往台上扔戒指,她扔金条。这个姓陶的大盐商不宠这大姨太是不宠了,可也不能认头她跑到外面去给自己戴绿帽子,一听就急了,当晚派了几个人,就去把园子砸了。这以后,千千红唱到哪儿,这姓陶的人就跟着砸到哪儿,再后来天津的茶馆儿园子就没人敢邀千千红了。这时这陶家的大姨太也知道了这事,也是在陶家积怨太深,成心赌这口气,一咬牙就跳了海河,幸好让人救上来,才没死成。这一下这姓陶的更急了,仗着财大气粗,干脆放出狠话,以后这千千红甭打算再唱了,就是到天边儿,他也跟他没完。这时千千红的眼也出了毛病,一只眼几乎看不见了,一上台总走偏,有几回还差点儿掉到台下。这以后,也就真不唱了。有人说是去了外地,也有人说没走,只是不干这行了。据说后来,东马路袜子胡同的庆芳茶园曾在《益世报》上登启事,想出重金邀千千红再度出山,也没找到他。就这样,这个千千红像一股烟儿,从那以后就没了。

陈蝈蝈说到这儿,又给葫芦马和蓝蝴蝶斟上酒说,来,喝酒吧。

葫芦马和蓝蝴蝶都没动酒盅,只是看着陈蝈蝈。

陈蝈蝈又说,咱是朋友,要算起来,一块儿玩儿也有几年了。

说完,又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蓝蝴蝶忽然笑了,说,陈爷的酒量我知道,这点酒,不至于啊。

陈蝈蝈看看他,蓝爷的意思,我喝高了?

蓝蝴蝶说,这倒不是,就是觉着,您今天有点儿怪。

陈蝈蝈听了,又朝葫芦马看了一眼。

这时,葫芦马也正看着陈蝈蝈。

蓝蝴蝶这次去马驹桥拉酒,没去隆福寺,连来带去五天就回来了。

刚回来就听到一个消息,陈蝈蝈在东马路的绸缎庄已经倒给别人了,还不光这绸缎庄,连北大关和单街子的两个分号也都倒出去了。蓝蝴蝶是在北门里听白爷说的。蓝蝴蝶跟白爷不太熟,是通过葫芦马认识的,不过都是玩儿虫的,一认识也就能说到一块儿。白爷腿不利索,平时不大出门儿,这个下午是让家里人陪着出来遛遛。这时一见蓝蝴蝶,知道他跟陈蝈蝈近,就把这事说了。又说,他也是听人说的,好像这铺子要改药材行了。蓝蝴蝶听了还不太信,跟白爷打了招呼就直奔东马路来。到这边一看,果然,几天的工夫,铺子已经腾空了,里边有几个人正收拾东西。蓝蝴蝶想了想,叫了一辆人力车,就奔梁家嘴子来。

蓝蝴蝶自从那天和葫芦马去陈蝈蝈的家里吃饭,回来一直想这事。其实那天陈蝈蝈除了说那个千千红的事,也没说别的,但蓝蝴蝶总觉着不太对劲。这次去马驹桥拉酒,本想走之前再跟葫芦马见一下,说说这事,也没见着。葫芦马每年一到开春就忙起来,晾了一冬的葫芦已经干透了,烫画的花儿的都可以动手了。葫芦马一做葫芦,也就闭关了,别说来茶馆儿喝茶,就是拉屎撒尿也不出来。这个下午,蓝蝴蝶来到梁家嘴子,一见葫芦马就把陈蝈蝈的事说了。葫芦马听了,只是哦一声。蓝蝴蝶看看他,你知道这事了?

葫芦马摇摇头,我这些日子没出门。

蓝蝴蝶说,可看着,你好像不意外。

葫芦马说,昨天晚上,萝卜花儿来了。

蓝蝴蝶哦一声问,你听萝卜花儿说了?

葫芦马说,这倒不是,他来,是说别的事。

蓝蝴蝶问,吗事?

葫芦马把手里了一半的葫芦放下,说,他这回,把所有的事都跟我说了。

葫芦马说,前一天晚上,萝卜花儿突然跑来敲门。门一开就一头钻进来,一把拉住葫芦马说,马爷,我现在没别人了,你得帮帮我。葫芦马见他像是刚在哪儿摔了一跤,浑身是土,就问,到底怎么回事?萝卜花儿先是吭吭哧哧,好像想说,又不想说。葫芦马说,你不说怎么回事,叫我怎么帮你。萝卜花儿又吭哧了一下,这才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把所有的实话都对葫芦马说出来。他说,他倒霉就倒在这八哥儿李身上了。八哥儿李这次跑路之前,曾来梁家嘴子找过他。十几天前,他曾把一只死八哥儿放在萝卜花儿这儿了。当时萝卜花儿一看是只死鸟儿,嫌恶心,让他拿走。八哥儿李说,别看这是个死的,身上已经干了,不会臭,摆在屋里就像活的,这叫标本,有钱的大户人家都喜欢这东西。他说,先在萝卜花儿这儿存一下,过几天就拿走。他跑路的那天晚上,就是来拿这只死八哥儿的。这时萝卜花儿已看出来,这八哥儿李肯定有事背着自己,就说,这死鸟儿已经扔了。八哥儿李一听就急了,问扔哪儿了。萝卜花儿说,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出吗事了,我就告诉你这死鸟在哪儿。八哥儿李没办法,这才把所有的事都对萝卜花儿说了。他说,他欠了一笔赌债,有二百块大洋,后来的所有麻烦,也就是从这笔赌债引出来的。一次他去太平街赌钱,手气不好,到半夜身上的钱就都输光了。可这时还想翻本儿,正着急,站在旁边的一个人说,他可以借他钱,不过借是借,借一块得还两块。八哥儿李是久泡赌局的,一听就明白了,这样的地方经常有这种人,这也是一门生意,但比放印子钱还狠,借出来的都是要命的钱。可他这时已经输急眼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个人先借了他五块大洋,没一会儿工夫就又输了。于是又借了十块,跟着又输了。就这样三借两借,到天亮时,这人就不借他了。八哥儿李到这会儿已经红了眼,说再借二十块,再输就不借了。这人问,你知道这一宿借我多少钱了吗?八哥儿李净顾着赌了,心里没数,就问,多少?这人把他按了手印的借据拿出来,让他自己数。八哥儿李这一数,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前前后后已借了一百大洋,借一百,也就得还二百。这一下也才意识到,现在已不是还借不借的事了,这二百块大洋,怎么还?八哥儿李知道,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值这二百大洋。这个人把八哥儿李拉到街上,这时才说,他知道他姓李,会养八哥儿,街上的人都叫他八哥儿李,也知道他住芦庄子的徐家胡同。八哥儿李对街上的事都明白,这才知道,自己大概是掉进人家事先挖的坑里了。不过既然如此,事情反倒简单了,有事说事,真把事儿给对方办了,也许这笔债就能抹平了。

于是说,你怎么个意思,有吗事,就直说吧。

这人说,你玩儿一宿了,这会儿说话你也听不进去,先回去歇歇吧,下午在南市口儿的清水茶园,见面再说。说完又补了一句,别让我去芦庄子的家里掏你。

八哥儿李回家睡了一觉,下午来到清水茶园,这人果然已等在這里。八哥儿李这时才知道,这人姓熊,叫熊一文,在三井洋行做事,看着是个中国人,也说一口地道的中国话,其实是日本人,日本名字叫熊本一文。接着也才知道,这个熊本一文找到自己,也是自己的那只安南鹩哥儿惹的祸。有一回,他把这鹩哥儿笼子挂在梨花楼的柜台跟前,下午去太平街的赌局,就忘了,一直到几天以后才想起来。来梨花楼拿笼子时,有两个茶座儿正站在这笼子跟前,一边看一边笑。他一过来,这笼子里的鹩哥儿就又说了一句话,“四顾若是有人,与你个大大的无趣!”八哥儿李一听也吓了一跳,不知它从哪儿学了这么一句,且还字正腔圆,一听就是戏词儿。后来吴掌柜在柜台里养了一只狸花猫,八哥儿李也就不敢再拎着鹩哥儿来梨花楼了。但他毕竟养了这些年的八哥儿,寻思了几天就明白了,这只鹩哥儿的这两句话,肯定是在梨花楼学的。八哥儿跟人学说话,单是一个学法儿,跟谁学,不光学话,连声音也学,尤其是安南鹩哥儿,比八哥儿还灵,一句话在它跟前说几遍立刻就能学会。八哥儿李仔细一听,就从这鹩哥儿这句话的尾音儿里听出吴掌柜的味道。吴掌柜说话跟一般人不一样,声音小时,是“云遮月”的嗓子,可一放出来又脆又亮。这时八哥儿李已听说,这个叫熊本一文的日本人正在到处找千千红。他找千千红,是因为脆又红想拜师的事。八哥儿李当然不傻,前后一想也就都明白了。于是这个下午在清水茶园,干脆就直截了当问这熊本一文,打算让他干什么事。这熊本一文果然说的是梨花楼的事。他先说,知道八哥儿李跟梨花楼吴掌柜的关系。接着就问,谁跟吴掌柜的关系最近。八哥儿李想想说,要说关系近,也就是葫芦马和陈蝈蝈,不过真正关系近的还是陈蝈蝈。当初葫芦马和蓝蝴蝶喝茶闲聊时,说起陈蝈蝈和吴掌柜的关系,八哥儿李曾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所以这里边的事多少也知道一点。于是这个熊本一文就让八哥儿李给引见,想以买蝈蝈为由,认识这个陈蝈蝈。但八哥儿李跟陈蝈蝈虽不算朋友,也知道他的为人,已经想到他不会跟这个熊本一文轻易走近,更不会管他的事。果然,头一次在清水茶园见面,就发生了那一场事。那次虽然是个意外,但陈蝈蝈这以后,也就再不肯见这个熊本一文了。后来熊本一文突然向八哥儿李提出来,想要那只学会吴掌柜说话的安南鹩哥儿,又让他想办法,再把陈蝈蝈约出来,说要请他吃饭。这时八哥儿李已经听说,这个熊本一文也经常去梨花楼。他去那儿的目的,显然是想认识葫芦马。八哥儿李这一下就明白了,这个叫熊本一文的日本人为了找这千千红绕来绕去费这么大劲,肯定不会是只为脆又红拜师这点事。八哥儿李整天在街面儿上混,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也接触过租界里的日本人。租界的日本人分两种,一种是说日本话,穿日本人的衣裳,不用张嘴,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还一种则是西服革履,或干脆穿的就是中国人的衣裳,也说一口地道的中国话。如果他不说,根本就看不出是日本人,所以租界的这潭水也就深不见底,连锅伙的混混儿都轻易不跟这边的人打交道。于是,八哥儿李索性对这熊本一文说,鹩哥儿跟八哥儿不一样,尤其是训得张了嘴儿的鹩哥儿,价钱更高,既然他想要,送他也可以,不过得说明白,费这么大劲要找这个千千红,是不是不光为那个戏子拜师的事,如果还有别的就告诉他,否则这事儿,他就没法儿管了。这时,这个熊本一文也就跟他挑明了,告诉他,他要找这个千千红确实还有别的事。再过几个月,就是他们日本人的“天长节”了,“天长节”也就是大日本天皇的寿诞。到那天,天皇的表妹要来天津的租界参加庆典,她当初来过天津,最爱听天津的皮黄梆子,她还记得,当时在茶馆儿园子里有一个叫千千红的艺人,唱得最好,这次就提出来,“天长节”她来时,把这个千千红叫到租界,她还要听他唱。八哥儿李一听,这才明白了,接着也就意识到,这么大的事,要真办不成可就不是那二百大洋还得上还不上的事了,恐怕得掉脑袋。几天以后,三梆子又突然来找他,说陈蝈蝈让给传话,关于这姓熊的事,到此为止,他以后不想再见这个人。三梆子说完,又加了一句,你可给陈爷找大麻烦了。

萝卜花儿说到这儿,叹了口气。

葫芦马问,后来呢?

萝卜花儿说,八哥儿李一听就明白了,陈爷跟吴掌柜的关系最近,如果他不管这事,就算这熊本一文找到你马爷,先别说你管不管,就算管,也就更办不成了。

葫芦马说,八哥儿李就为这个跑的?

萝卜花儿苦着脸说,是啊。

萝卜花儿说,那天晚上,八哥儿李跟他把这事的前前后后都说了,最后说,他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萝卜花儿问他去哪儿。他说,还没想好,先走了再说吧。这时,萝卜花儿才把那只死八哥儿给他拿出来。八哥儿李拿过这八哥儿,把两腿一劈撕开,从肚子里掉出几块大洋。萝卜花儿这才知道,敢情他把大洋藏在这八哥儿肚子里了。

这时,葫芦马问,你又是怎么回事?

萝卜花儿丧气地说,别提了,八哥儿李这王八蛋跑了,倒把鬼引到我这儿来了。

萝卜花儿说,这个下午,他从鸟市收摊儿回来,刚走到北门脸儿,让一个人拦住了。这人问,你是不是叫萝卜花儿?萝卜花儿一看这人的穿戴就猜到了,大概是那个熊本一文。果然,这人说,他姓熊。又问,八哥儿李去哪儿了?这时萝卜花儿想耍浑的,也许一抹脸儿就闯过去了,于是横着眼说,八哥儿李是长腿儿的,他去哪儿我怎么知道。不料这熊本一文说,八哥儿李曾对他说过,如果有事,找不着他,就来找萝卜花儿,他肯定知道他在哪儿。萝卜花儿一听,这才明白了,看来八哥儿李早就想好了,拿他当挡箭牌。这熊本一文又说,现在有急事,让萝卜花儿立刻带他去找八哥儿李。萝卜花儿一听急中生智,说行,不过他得先回去一趟,背着这些东西不方便,得先放回去。这熊本一文看他身上背个篓子,还挎着个兜子,这才答应了,说一会儿,还在这北门脸儿见。

就这样,萝卜花儿才脱身跑回来了。

这时,萝卜花儿说,马爷让您说,八哥儿李这王八蛋有这么干的吗?他跑就跑了,还把这姓熊的引到我这儿来,他的脑袋是脑袋,我的脑袋就不是脑袋吗?

葫芦马這时已经都听明白了,问他,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萝卜花儿说,还能怎么办,他跑,我也跑吧!

葫芦马一听,拿出一块大洋,把他打发走了。

蓝蝴蝶听完,沉了一下说,这吴掌柜,我早就想到了。

葫芦马说,是啊,只是这层纸,咱哥儿俩一直没捅破。

两人说完相视一下,都笑了。

蓝蝴蝶和葫芦马从梁家嘴子出来时,已是傍晚。

沿着南运河走了一段,到永丰屯儿,才叫了两辆人力车,奔北门外来。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街上挺清静。来到锅店街西口儿,两人下了人力车,一抬头,都愣住了。

梨花楼里黑着灯。隐约看见,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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