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告诉她》:离散者记忆与身份的回归

2021-09-07 01:41余嘉辉
艺术评鉴 2021年15期
关键词:文化记忆身份认同

余嘉辉

摘要:影片《别告诉她》中,女主角碧丽是一个在西方社会长大的华裔,她因为失去了与中国的文化联系成为离散者。当她回到中国,处理中国家庭问题时,中西文化的差异得到了尖锐的显现。随着碧丽回归故土家园,在中国文化的影响和熏陶下,她开始重新思考和建构自身的文化身份,中国人共享的文化记忆在碧丽的身上得到了傳承和延续。

关键词:《别告诉她》  文化记忆  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J605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3359(2021)15-0011-03

《别告诉她》是美国华裔女导演王子逸根据自身真实经历自编自导的家庭喜剧电影。影片围绕一个跨国家庭展开,住在长春的奶奶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家人们想对老人隐瞒病情,同时回家与老人告别,遂以在日本的孙子浩浩要举办婚礼为由从世界各地返回长春。在美国长大的女主角碧丽(Billi)得知奶奶生病后对家人们是否应该隐瞒病情陷入了矛盾之中。在“告诉”与“不告诉”的背后,表征着一代海外华裔自我身份和记忆的冲突。影片末尾碧丽终于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同家人一起隐瞒了老人的病情。碧丽在自我和解的过程中也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份认同。

一、离散的“他者”

莫里斯·哈布瓦赫的集体记忆理论提出记忆受到社会框架制约。“记忆在交往的过程中生存和延续;交往的中断及其框架的消失或改变会导致遗忘”。中华传统文化是炎黄子孙共同承载的文化记忆。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一部分中华儿女肩负着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走向广阔的世界。随着一代又一代在海外成长的华裔出现,中华文化在他们身上的印记逐渐褪色,成为了全球文化语境中的“离散者”。碧丽六岁以后去了美国,在美国长大的她失去了延续中华文化的交往框架,是中国文化背景下的“失语症患者”,她遗忘了基于绝对过去,被集体所传承和默认的属于中国人的文化记忆。因此碧丽在回到中国后,短时期内很难融入到中国式的大家庭中。碧丽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和远在大洋彼岸的中国大家庭显得格格不入,成为跨文化意义上的“他者”形象。

碧丽的“他者”身份在是否对奶奶隐瞒病情这一个问题上得到了凸显,西方以权利义务关系为核心基础的家庭模式与中国注重和谐伦理的血缘家庭之间的文化冲撞在影片中得到了鲜明的展现。社会文化上的矛盾冲突,让碧丽陷入了对自我身份的怀疑与反思。从重视个体价值和选择的角度看,碧丽认为向奶奶隐瞒病情是荒谬的、违法的,奶奶对自己的病应该有知情权,有权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做出选择。作为失去中国文化记忆的离散者,碧丽从权利义务的伦理基础出发,不认同中国传统家庭对待疾病的做法。伯父、姑姑等人从家庭集体观念出发,坚持认为把病情直接告诉奶奶徒增她的烦恼,向奶奶隐瞒病情是为了给她分担压力。碧丽的想法,在家人们看来缺少了人情味,也是抛弃了集体、逃避责任的行为。

共享了集体记忆的人,可以证明自己归属于这一群体,而未分享集体记忆的人便被群体所区隔。正如影片中的医生所言,对身患绝症的家属隐瞒病情是中国传统家庭的普遍选择。在文化记忆的影响之下,对奶奶隐瞒病情似乎是一种“常识”,成为家人们默认的选择。而碧丽从文化上实际上已经与这一群体产生了非常明显的区别,仅仅因为血缘关系被绑定在一个中国大家庭中。她虽然不认同家人们的做法,但面对家人给出的种种隐瞒病情的理由也无法做出充分的反驳。事实上,中西文化对待疾病的不同观念并没有对错、优劣之分,只是在各自的文化背景之下对待疾病有着不一样的态度和选择。这种两难困境反映出西方核心家庭模式与中国血缘家庭模式之间的文化差异。但对于碧丽这样的离散者而言,这两种对待疾病的态度让她十分纠结。从小远离中国社会的她失去了共享中国文化记忆的社会框架,她很难从自己熟知的西方的思维模式中跳脱出来看待中国的人情世故,自然很难理解中国家人的良苦用心,碧丽作为离散的“他者”是大家庭中突兀的存在。

二、仪式与记忆

在《论集体记忆》中哈布瓦赫指出,记忆和历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必须被看作一个建构的过程,而不是恢复的过程”,每个人的记忆在社会文化环境的变动之下,在特定的空间和活动之中,都可能被影响,甚至被重塑。

仪式是文化记忆首要组织形式。“通过集体成员的集会和成员本人的在场”,仪式将传统保存和传承,“将世界和对集体的认同保持在正常轨道上”。影片中,碧丽和家人们一起参与了祭扫仪式和婚礼仪式。在这两场仪式的刺激下,碧丽重拾了记忆的残片,慢慢转变了自己原先的想法。在碧丽转变自己想法的背后,是一种属于中国的文化记忆的唤回。

在举办婚礼前,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习俗,碧丽和一家人去给爷爷扫墓。奶奶作为家中的长辈,带领着全家人进行祭拜。奶奶祈求爷爷保佑家里每一个人,将现实中的家人与已故的家人以特殊的方式连接在一起。中国式的扫墓过程中亡者仍以家庭集体中的一员而存在。在这一场祭扫仪式中,作为长辈,于奶奶而言,她要为大家祈求平安;于已故的爷爷来说,他需要保佑家中每一个人。肉体的死亡并不意味着家庭关系的终结,亡者在家庭中的角色以及他在家庭中承担的重任通过“给予保佑”得到体现。祭扫仪式不仅仅是为了悼念亡者,更是为了让家庭成员们意识到,每个人的活动都与家庭这个集体息息相关,亡者也不例外。因此家人隐瞒病情的行为就能够得到很好的解释,奶奶的病同样是整个家庭需要面对的,不能让她独自承受。在这场沟通了生与死的悼念仪式中,虽然碧丽的举动显得生疏和无措,但是在家人的陪同和指导之下,她找到了自己在仪式中所属的“位置”,完成这场祭扫仪式中的“任务”。通过扫墓这一充满神圣感的仪式,碧丽逐渐认识到中国式家庭关系有其独特之处,也慢慢理解了家人们的做法。影片开头碧丽打算直接告诉奶奶病情的决定,现在在她自己看来似乎也显得冷酷无情。

在悼念仪式中,影片展示的多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那么在婚礼仪式上,更多展现的是晚辈对于长辈的尊重和关怀。大伯在祝酒的过程中感谢母亲并崩溃大哭,新郎浩浩在拍全家福的时候也泪流满面。婚礼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晚辈的表现却十分异常,面对这样的情形,奶奶只是欣慰的笑。奶奶的平静更让碧丽意识到,“别告诉她”不是一个单纯的欺骗,而是长辈和晚辈之间一个充满默契的谎言。在奶奶这儿,“别告诉她”是一个长辈对家庭的爱,是对子女苦心的理解、成全和满足;在晚辈们看来,“别告诉她”是对长辈的一份尊重和爱护,大家一同维护了家庭的幸福与和谐。与直白的表达情感不同,中国式家庭里,家人之间相互的关爱总是在心照不宣中默默流露。这一场婚礼是假,家人之间流露的感情是真,家中的晚辈和长辈共同在一个中国传统家庭的中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在婚礼仪式中,碧丽意识到“别告诉她”不仅仅是其他家人的选择,也是奶奶自己的选择,更是奶奶希望家人们作出的选择。

碧丽亲身参与到了一次又一次的仪式中,这些仪式中所传承的文化记忆让碧丽真切感受到了属于中国人特有的孝悌观,她意识到中国的家庭伦理关系与西方的思维模式并不能一一对应。因此,碧丽改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她逐渐跳脱出自己一直以来所熟悉的西方思维模式,开始接受大家向奶奶隐瞒病情的选择。在婚礼现场,她悄悄问爸爸来参加婚礼的人知不知道婚礼是假的,惶恐有人戳穿了一家人的谎言。婚礼结束后,她一路狂奔到医院,取出奶奶的诊断报告并把报告送去复印店将报告结果上的“恶性阴影”改成“良性阴影”。

从一开始对家人向奶奶隐瞒病情的愤怒和不满,到最后和家人一起心照不宣地参与到隐瞒病情的“善意谎言”之中。通过参与仪式,碧丽属于这个中国大家庭的记忆被逐渐塑造,超越了西方文化形塑的身份壁垒,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中国特有的文化记忆。

三、身份认同的重塑

以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为代表的构建主义者认为身份认同是社会想象物。借助“交互反射”的概念,阿莱达·阿斯曼和扬·阿斯曼对个人认同做出了深入阐释:“自我在回忆的时候会想起他人,也要依赖他人的回忆”,自我是在與他人的沟通过程中形成,与他人的互动本质上就是与自我的互动,“在自己和他人的回忆之间没有清晰的界限”。所以个人认同不仅是关于自身的认识,同时也是社会框架中他人的意识,自我身份认同之中包含了“他人对自己的期望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社会责任和法律责任”。

影片中的碧丽是一个在美国成长的华裔,在她日常生活的场域中,与她进行交流互动的是在中国文化看来属于“他者”文化的诸元素。当她回到中国,在一个传统的中国大家庭中,她的互动场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于在美国长大的碧丽来说,中国文化成为了一个陌生的“他者”。从一开始与家人针锋相对的观点便凸显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矛盾。影片中的碧丽经过与爸爸和伯父的谈心,询问了医生隐瞒病情的理由,知道了奶奶曾经对爷爷隐瞒病情的决定。在她看来毫无理由地隐瞒却成为了所有人默契的选择,在与“他者”的沟通之中,她反对向奶奶隐瞒病情的想法也渐渐动摇。在参与了祭扫仪式和婚礼仪式之后,她更加深切的感受到每个人在家庭中为集体所承担的一份重任。通过与“他者”的对照,我们才得以确认自己的身份,在不同的社会场域中,与自我进行对照的“他者”同样也不断发生变化,因此自我身份与“他者”一直进行积极的对话和调整。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下,碧丽经过与“他者”的不断接触,改变了自己一直以来所熟悉、遵循的原则,逐渐寻找到了自己在中国大家庭中的定位,意识到整个家庭赋予她的责任和期望。

至此,碧丽对自我身份的认识已经与刚到中国时发生了巨大转变。在具体的文化象征物的影响下,碧丽对自我身份的认识还得到了进一步巩固。影片中,碧丽在出租车上,看到了一个拱形建筑。这个拱形建筑作为一种特殊的“器物”承载了她独有的儿时记忆:小时候她常常在拱形建筑下玩耍,即使周围的环境已经因为拆迁大有不同,但那个拱形建筑如同纪念碑一样凝结成了“可供回忆附着的想象物”。这一次回乡,碧丽同样有一个可供回忆附着的想象物。碧丽在陪奶奶晨练时,和奶奶学习了一种类似于“气功”的晨间操。回到纽约后,她又想起了晨间操,在街上打了起来。当她一声大喝时,镜头又重新切回了长春,树上的鸟儿仿佛听到了碧丽的叫喊,冲向了天空。在这里,晨间操就如同儿时的拱形建筑,对自我和集体的认同通过象征性的形式得到展现。于碧丽而言,奶奶的晨间操便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隐藏在“晨间操”这一符号背后的是在中国孝悌观下形成的家庭关系,一种富有中国智慧的、不动声色的为人处世的方法。

四、结语

电影《别告诉她》的英文名称“The Farewell”直译为“告别”,从这两个看似甚至矛盾的电影名称就能非常清楚的察觉中西文化思维的不同之处。影片中碧丽也因自己的特殊身份在中西文化的交往过程中经历着思想上的斗争。在思想斗争的背后,实际是自我认同的困惑和挣扎。

影片直面海外移民与母国之间“陌生又亲密”的复杂关系,揭露了海外移民生命经历中的心灵创伤,在海外电影市场引起了较大的共鸣。然而影片在国内上映时,成绩却十分惨淡。多数国内的受众在中国本土成长,从来没有和女主角碧丽一样有过断裂、离散和错位的感受,自然无法从影片中找到共情之处。

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时代语境之下,中国与世界各国的联系也日益紧密。如何处理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关系逐渐成为一代又一代海外华裔无法回避的问题。《别告诉她》以碧丽为例,反映了全球华裔对于中华民族文化身份的寻找与回归。在离散者寻根的过程之中,构建文化记忆的关键要素如仪式、“他者”、象征符号等等最终帮助她找到了自我的定位,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觉醒。文化记忆在此过程中成为了一把打开身份认同之门的钥匙,将“离散者们”断裂的中国记忆重新粘合,帮助他们在中西文化的冲撞之下找到一个属于自我的文化平衡点。

参考文献:

[1]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29;52;139;46.

[2][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53.

[3][德]阿斯特莉特·埃尔,冯亚琳.文化记忆理论读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2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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