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城市还需要奥运吗？

马飞羽 白若晶

人们对2003年北京和2013年东京申奥成功时竞选代表团欢呼的场景不会陌生，但以后这种现象可能不再常见了。

人们对2003年北京和2013年东京申奥成功时竞选代表团欢呼的场景不会陌生，但以后这种现象可能不再常见了。

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有些冷清，仅有80个国家参加。

受疫情影响，2020东京奥运会采用无观众形式举办比赛。

东京奥运会刚刚落幕，国际奥委会的心思却早已跑到了11年后。

此次东京奥运会开幕前，国际奥委会确定澳大利亚布里斯班将成为2032年奥运会的主办城市。因为一直没有参选者，国际奥委会在《奥林匹克2020议程》中决定改用“邀请制”确定候选城市，布里斯班作为“首选主办城市”独自参加最后的投票。

在此之前，国际奥委会会在一届奥运会开幕前7年确定主办城市，但2024年的“奥运城市争夺战”已有不同。2017年，法国巴黎、美国洛杉矶同时申奥成功，将分别主办202 4年与2028年奥运会—它们也是那次竞选坚持到最后的两个候选者。最初申奥的5个城市中，捷克布达佩斯、德国汉堡和美国波士顿均因为市民反对而陆续退出，意大利罗马也因新上任的市长反对退出—她来自注重中下层人民直接利益的政党，认为申奥会让人民背负更多债务。

当时，美国将代表城市换成洛杉矶与法国巴黎角逐。国际奥委会称，提前确定奥运会主办城市能够为奥运会提供“更稳固的框架”，但这可能也是奥委会在申请城市越来越少的情况下为延续奥运会所做的努力。

展示国家形象、获得经济效益、促进城市发展，这些曾经都是城市们竞争奥运主办权的原因。但如今，奥运会还有吸引力吗？我们会从三个要素分析看看，对一座城市来说，奥运是不是不可替代或“划算”的唯一方案。

要素1：国家形象

展示某个阶段的发展成果常常是城市申奥的一个目的—尤其是对发展中国家，或刚经历巨大变故的国家来说。1968年墨西哥举办奥运会，他们把彩色电视转播的新技术用在奥运会转播上，让人们在看比赛时改变对墨西哥“不发达”的印象。东京都知事小池百合子把2020年东京奥运会称为“复兴奥运”，想借此证明日本2011年大地震的震后复兴。

中国申办北京奥运会也是为了展示国家形象，效果还不错。市场监测和数据分析公司尼尔森（Nielson）针对来自26个国家和地区2.6万受众的調查显示，45%的受访者表示看完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后，有了去中国旅游的想法。研究还显示，70%到中国观看奥运赛事的外国游客承认，中国现代化和技术发展程度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巴西队在本届东京奥运会上再次夺冠，但明星球员内马尔因为所在俱乐部拒绝放行而未参赛。

除了城市各自的想法，主办奥运会本身也被看作一个国家对外开放和国际交流的信号。中国在申奥成功后的两个月，成功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意大利在申奥成功同年加入联合国;西班牙也在申奥成功同年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美国全国经济研究所的研究认为，这些事件并非巧合，很多国际组织可能将“是否申奥”这类积极举办大型国际活动的行为作为评估一个国家国际合作态度的参考因素。

但奥运会不是总能塑造正面的形象，万众瞩目也有可能带来一些麻烦。主办国家或城市的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能被质疑，一些国家也有可能因为欠缺执行能力留下坏印象。这次东京奥运会，和比赛一样受关注的还有东京每天的新增病例数以及相关防疫措施。里约奥运会也和“经济危机”“寨卡病毒”“水污染”“总统停职”“警察罢工”这些词连在一起。

奥运会还有可能成为国家们表达对主办国政治立场的平台，主办国不得不为自己近一段时间的行为买单。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有些尴尬，这是一届“被抵制的奥运会”，50多个国家为抗议苏联1979年入侵阿富汗的行为，不派代表团参加奥运会。

国家和城市希望通过奥运会展示形象，是因为奥运会确实能带来曝光度。体育类赛事意味着全球转播，夏季奥运会又是其中收视率最高的。夏季奥运会是体量最大、赛事最多的国际性体育赛事，通常有超过200个国家或地区的运动员参与300余个体育项目的比赛。

足球世界杯可能是唯一能和奥运会媲美的体育赛事，但它只涉及足球一个项目，在主办城市举行的决赛圈有32个国家参与，包含64场比赛。排除时差和地区的影响，以同样在巴西举行的2016年奥运会和2014年世界杯作为衡量标准，45亿人在电视或网络上收看了2016年里约奥运会，在电视或网络上观看2014年世界杯的人有34.8亿—以单项运动赛事来说，这个成绩对奥运会颇有挑战。

主办城市需要修建奥运村，以保证能接待1.5万名运动员和相关随行人员。东京奥运村则引入了住宅房产开发项目，因此奥运村内使用了很多临时设施。

主办城市需要修建奥运村，以保证能接待1.5万名运动员和相关随行人员。东京奥运村则引入了住宅房产开发项目，因此奥运村内使用了很多临时设施。

不过，如果想让更多人前往现场看看，可能还有别的选项。对体育迷来说，奥运会可能不如体育类专业赛事有吸引力—奥运会上的比拼不够激烈，也有很多明星运动员缺席。奥运会的比赛还是以友好切磋为主，它会为特别有优势的队伍设限。比如足球，为防止欧洲与南美“独大”，奥运会的男足比赛被定义为“青年赛性质”，规定每队不能有超过3位超过23岁的球员。也因为足球比赛体力消耗大，很多俱乐部不鼓励球员参加奥运会，而俱乐部工资是足球运动员重要的收入来源。所以，C罗、梅西这样的明星球员常常缺席奥运会。

根据巴西旅游部统计，2014年巴西世界杯吸引了640万人次的外国游客，比上年增长10.6%;2016年里约奥运会吸引国外游客660万人次，比上年增长4.8%。与体量相比，举办奥运会的“性价比”并不高。

世界博览会也是个吸引外国游客的好办法，毕竟它的展期比16天的奥运会长不少。2008年北京奥运会在举办期间吸引了38.2万外国观众来到现场，而2010年世博会期间到访上海的外国旅客有425万人。

“被看到”也不一定要通过电视或者来到现场，网络媒体提供了更实惠的解决方案。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用大型表演展示了中国造纸术、活字印刷术等传统发明，李子柒在YouTube上发布短视频展示中国传统制作工艺，效果似乎也不错。截至2021年8月中旬，她的频道已经有1590万人订阅，最火的一期视频观看次数将近1亿。

要素2：经济效益

那些退出2024年申奥竞选的城市都提到了一个理由：办奥运会太烧钱。投票反对的人们认为，成为奥运会主办城市会让他们背上更多债务。

在決定参加竞选那一刻，申奥城市就付出了第一笔钱。在2020年之前，国际奥委会采用报名制选举奥运会主办城市，申请方需要提交详细的评估和方案，还要派出代表团队前往竞选现场，这些就会花费5000万至1亿美元。东京曾拨出1.5亿美元预算用于申办2016年奥运会，又预留了7500万美元用于申办2020年奥运会。

申办费用也“劝退”过一些城市，多伦多就因为难以接受6000万美元的申办费，放弃2024年奥运会竞选。国际奥委会新提出的邀请制，就是为了减少竞选开支。在新制度下，只有国际奥委会选出并沟通确定的唯一首选主办城市，需要花大力气准备详细的评估和策划方案—这次花的钱，大概率是有回报的。

往届奥运会申办与竞选情况

资料来源：根据奥运官网资料综合整理

奥运会赚什么钱？花什么钱？

*市场开发收入主要包括：合作伙伴、赞助商、供应商等不同级别的赞助收入以及特许经营收入

资料来源：《北京奥运会财务收支和奥运场馆建设项目跟踪审计结果》，东京奥组委官网

和主办费用相比，申办费用还只是个小数字。近几届举办夏季奥运会的花费都超过百亿美元。主办奥运会的固定支出主要在于交通、住宿等基础设施建设、奥运场馆建设，和开闭幕式、安保等运营费用。国际奥委会规定，主办城市需要有不少于4万间酒店住房以接待游客，奥运村要能接待1.5万名运动员和相关随行人员。主办城市还要修缮交通设施，保证全球各地的游客前来奥运城市以及前往奥运场馆的交通都足够便利。

主办城市为这些大额支出做好了准备，但它们往往低估了所需的财力。自1968年第一届现代奥运会开始，每个主办城市都在超预算，无一例外。牛津大学赛德商学院的研究显示，奥运会是各类大型项目中，预算超支最多的。近一半奥运会超预算一倍以上，最夸张的是1976年蒙特利尔奥运会，超额支出72 0%。2012年的伦敦奥组委动了点小心思：2005年参加主办城市竞选时，他们的预算为大约26亿英镑，但两年后，他们将预算追加到93亿英镑。这次将近4倍的调整将伦敦奥运会的最终花销控制在预算之内。

英国的经济还足以支撑这些，但不是每个奥运会主办城市都如此幸运。奥运也曾让一些城市陷入经济困境。1976年加拿大蒙特利尔奥运会让这个城市背上了超过10亿美元的债务，蒙特利尔用了二十几年才还清。2004年雅典奥运会花费将近14亿美元，奥运会带来的负债成为引发2007年希腊债务危机的因素之一。2016年里约奥运会开幕前两个月，州政府宣布里约州进入经济紧急状态，动用紧急资金供应奥运会正常举行。

城市们申办奥运会是为了经济收益，但奥运会是一个预支比收益要早太多的生意。奥运会的主要开销都在筹备期，大部分收益却要等到奥运会开幕甚至更久之后。举办地奥组委的直接财政收入由国际奥委会分配的部分转播权费、国际赞助商赞助费，与国内赞助商赞助费、门票收入、奥运商标的营销许可证费用构成。这些晚了近10年才到账的收益，相比于主办的花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其余部分要靠国家和地方政府通过各种方式补齐。

一个城市申办奥运会，期待的经济效益可能在更长的时间维度上—基础建设对城市经济的刺激、奥运会前后旅游业和商贸的增长，以及新的就业机会。但它们也未必牢靠。未来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比如巴西申办奥运会时正值巴西国内经济快速增长的时期，到了里约奥运会前后，它却遭遇了严重的经济危机。这次东京奥运会也是，2020年的疫情打破了安倍政府原本借机发展旅游业的可能性。

当然，也有通过奥运会赚到钱的例子。1986年洛杉矶奥运会被称作“最成功的一届奥运会”，虽然那时它也面临很多压力—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遇上恐怖袭击;1976年蒙特利尔奥运会的财政问题，导致没有城市愿意承担主办奥运的风险。和如今的情形相似，洛杉矶是那时的唯一候选城市。但洛杉矶奥运会在没有政府拨款的情况下赚了2.5亿美元，也引发了下一轮的申奥热潮。

洛杉矶奥运会把预算控制得很低，它没有修建新场馆，只对原有体育场做了一些修缮。但这恐怕只是“冷门奥运年”的福利，作为唯一的主办候选城市，洛杉矶有筹码和国际奥委会谈条件。平时，这样简陋的条件很难得到国际奥委会的许可。同时，洛杉矶奥组委通过招标的方式出售电视转播权、选定每个品类品牌的唯一赞助商，以此抬高转播权售价和品牌赞助费。这些方法也被国际奥委会沿用至今。

如今，又到了一个“冷门”的节点。在和洛杉矶再次协商由它主办2028年奥运会时，国际奥委会承诺提供至少18亿美元的资金支持。最新颁布的《奥林匹克2020议程》也提及，尽量使用已有场馆来减少开支。

在举办巴塞罗那奥运会前，这片5公里长的网红沙滩并不存在。

要素3：城市发展

申奥城市们常常抱着借奥运大干一场的想法。在它们的计划中，环境治理、基础设施更新、体育场建设都应该物超所值—举办一场奥运会的同时，也成为城市发展的一部分。

如果規划合理，为奥运所做的城市建设确实能达到这样的目的，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就是一个例子。不同于集中的奥林匹克公园，巴塞罗那奥运会的场馆分散在城市中不同的地方。选址标准很简单：哪里缺这类体育场馆就建在哪里。

帆船项目的比赛场地奥林匹克港是现在巴塞罗那的热门旅游景区，但它在1992年之前是一片衰败的工业区。巴塞罗那在准备场地时净化附近海水、铺上沿岸沙滩、配套休闲设施，并用兴修的交通线把它和城市别的地方连了起来。奥运会结束后，奥林匹克港周围成为配套齐全的居民区和旅游景点，码头也成为旅游船只和一家帆船学校的船只的停放点。

巴塞罗那的成功不是偶然，时任巴塞罗那市长的帕斯夸尔·马拉加尔（Pasquale Maragall）在奥运会前表示：“任何城市的发展，都要借由某个平台—特别的项目、或是其他让你有机会阐述宏大变革方案的‘借口。”

承办奥运会确实是个提出城市发展计划的好时机。大规模的城市改造需要一大笔经费，地方政府想要做这件事，需要向国家政府、向市民作出合理的解释，讲清楚改造有哪些好处。这在平时可能有些困难。奥运会为发展计划提供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它可能带来的经济、文化效益，也成为说服大家的理由。

1964年东京奥运会很容易被当成城市发展影响上的一个成功范本。东京以1964年奥运会为契机大兴土木，修建了5个场馆：国立代代木竞技场、日本武道馆、东京体育馆、马事公苑和驹泽奥林匹克公园—这些场馆在2020年奥运会中仍在使用。此外，东京还完成了大量城市改造工程。

城市交通计划就是其中的重要一环。“环状7号线”和“放射4号线”正是东京为1964年奥运会修建的两条交通大动脉。如今已经成为东京重要交通线路的首都高速公路也是当年的交通计划之一，于1959年开始修建。1964年东京奥运会开幕9天后，连接东京与大阪的“东海道新干线”也通车了，它是日本也是全球第一条高速铁路。

蒙特利尔米拉贝尔机场的客运航站楼在2004年停运，2014年拆除。

东京新国立竞技场的建设历经波折，作为永久设施，之后政府还需要支付高额维护费用。

奥运会也可以是一个吸引投资的理由，国家政府和公司们都可能更愿意为它买单。巴塞罗那筹办奥运会时，向私营企业筹集资金用于公共项目建设。曾任巴塞罗那市长的乔迪·赫里尤（JordiHereu）在2008年接受上海《东方早报》采访时表示，巴塞罗那奥运会设施的建设费用36%来自非政府投资，这一部分的经费被用于建设住房、酒店、商业中心。

但奥运城市常常面临的问题是把奥运的东西做得“太大了”，不适合日常使用。举办奥运会的场馆对比赛区域的规模和容纳观众数的要求，比一般的体育馆大很多，但在奥运会之后，不论作为供市民使用的基础设施、地方体育队的训练场地，还是其他小型比赛的场馆，都有些大材小用—这些场馆可能很久都收不回本。

聪明城市的解决方案是让场馆在奥运会结束后就“缩小”。巴塞罗那奥运会除主体育场外的其他37个奥运场馆中，1/3的看台和座位是可拆卸的。2012年伦敦奥运会后，主场馆的改造项目拆除了部分设施，安装伸缩座椅使场馆可以变换不同使用场景。

但不是所有城市都规划好了奥运设施的未来。奥运体育馆常被比喻为“白象”，意思是无用又耗费巨大的累赘。2014年，英国《卫报》发布图片新闻，记录了雅典奥运会10年后奥运场馆年久失修的场景—场馆本身难以盈利，检修还需要一大笔经费，陷入债务危机的希腊无暇顾及。

与奥运会配套建设的旅游设施也可能成为冗余。1994年挪威利勒哈默冬奥会后，当地40%的旅店都因没有足够客源倒闭。蒙特利尔为奥运会建造了当时全球占地面积最大的米拉贝尔国际机场，但因为没有足够客源，后期转为货运机场，2014年航站楼因维护成本过高最终被拆除。

现在人们又将目光投向了东京。本届奥运会使用的41个体育场馆和比赛场地中，为了践行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东京都新建的场馆仅有6个。这41个场馆中，有5个翻新改造自1964年东京奥运会新建的场馆，10个是临时搭建的场地，其余都是既有场馆再利用。奥运会闭幕后，除了用来举办日本国内外的体育赛事和大型活动、供运动员训练，这些场馆都将向市民开放，如新国立竞技场计划在地震等灾害发生时充当避难场所，设置可应对8万人需求的防灾储备仓库。

本届奥运会在设施建设上花了一大笔钱：永久设施约3460 亿日元（约合203.1亿元人民币），临时设施约3890亿日元（约合228.3亿元人民币），其中多数由东京都等政府公费支付。永久设施同样要花费巨大的维护费用，以耗资约1590亿日元（约合93.3亿元人民币）修建的新国立竞技场为例，每年的维护费就要24亿日元左右（约合1.4亿元人民币）。

另一方面，从长远看，有了1964年的经验，在2020年东京奥运会周期内，新的城市开发计划也拿到了机会。本届奥运将赛场集中在东京都临海副都心区域，这里也是《日本再兴战略》创设的“国家战略特区”之一。本届奥运会修建的6座新场馆均位于东京湾沿岸，东京也借此推动了街区与住宅发展，其中位于晴海地区的选手村首次在住宅中使用了纯氢燃料电池发电和供暖，是日本首个全面引入氢能源的街区。

除此以外，东京还推出了建设物流大动脉东京湾海底隧道、整修東京塔、建设城市无障碍设施、清除首都高速中央环线内侧区域电线杆等多项城市改造计划。

这也是新一轮城市大开发的开始。日本政府借本届奥运会推动了8个国家战略特区（临海区域、大手町-丸之内-有乐町区域、日本桥-八重洲区域、银座区域、品川区域、六本木-虎之门区域、涩谷区域、新宿区域）的区域再生计划，工期从2013年绵延至2045年，奥运对东京这座城市的影响力在落幕后也将长期存在。

的确，奥运会给城市们一个绝佳的发展机遇，一个展示实力的窗口，一个创收的机会，但无论如何，它已不再是不可替代或“划算”的唯一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