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塔利班再受关注

2021-09-08 15:56朱永彪姜莉
环球人物 2021年17期
关键词:奥马尔塔利班阿富汗

朱永彪 姜莉

隨着再次入主喀布尔,阿富汗塔利班忽然成为世界上最受关注的组织。那么,塔利班是谁?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回顾历史,20多年里,塔利班是如何吸取经验和教训,试图重塑形象的?其又真正改变了多少?这些都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奥马尔和他的“学生军”

1989年2月15日,最后一批苏联军队撤出阿富汗,结束了在这个国家长达10年之久的战争。然而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并没有迎来和平,而是很快出现了军阀混战割据的局面。喀布尔不断上演着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戏码,无休止的争夺和围攻,让这座城市几乎被夷为平地。

随着全球冷战形势的急骤变化,美国等西方国家逐渐失去了继续援助乃至关注阿富汗的兴趣。1991年,有人曾向美国总统布什报告喀布尔附近又出现了新的冲突。布什相当惊讶:“阿富汗还在打仗?”

是的,阿富汗人民仍在炮火硝烟之中。他们的生活甚至比苏联在时更差——生命安全难以保证,医护保障基本消失,大量难民外逃,只有极少数幸运和特殊的人有可能接受相对正常的教育。在这种状况下,所有可能迅速终止混乱状态的方法、道路和力量,在阿富汗都会得到追逐和认可。塔利班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登上了历史舞台。

1994年9月,穆罕默德·奥马尔在他的家乡坎大哈创立了塔利班(阿拉伯语意为“宗教学生”)。这个词起初并不是政党或运动的名称,只是描述了奥马尔及其同伴的学生身份。这些人主要是来自阿富汗东部和南部的普什图人,他们大多曾经在宗教学校就读,故又称“伊斯兰学生军”。

那一年,奥马尔35岁。他曾是一名火箭炮手,在战争中击毁过苏军坦克,曾先后四次负伤并在一次战斗中失去了右眼,得了一个“独眼将军”的名号。苏联撤军后,他回到宗教学校成为一名毛拉(“先生”的意思)。

渐渐地,奥马尔对过去的战友感到失望,认为他们失去了信仰,没有严格按照沙利亚法(伊斯兰教宗教法的总称)生活,所以都该被惩戒。他的愤怒,得到了塔利班成员的认同。

塔利班成立之初,实力并不强大,但是他们打着“铲除军阀、重建国家”的旗号,因作战勇敢且对人民渴望的惩治腐败、重振经济等问题进行了热切回应,从而迅速崛起。此外,早期塔利班的发展,与巴基斯坦的扶植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1994年11月,塔利班决定占领阿富汗第二大城市坎大哈。他们的行动异常顺利,坎大哈很快易主。长期以来,当地民众在恐惧中苟且偷生,自称虔诚纯粹的塔利班受到了民众的欢迎。奥马尔打着安拉的旗号,宣称要扫除一切军阀势力,恢复国家秩序,并确立沙利亚法的统治地位。

到了1996年,塔利班已经全面控制了喀布尔,并控制了全国90%以上的领土,而阿富汗反塔利班势力中唯一具有与塔利班正面对抗能力的,只剩下“北方联盟”(阿富汗北方民族建立的反塔利班组织)。

穆罕默德·奥马尔于1994年创立塔利班。

左图:1996年,塔利班占领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右上图:2001年,本· 拉登领导的“基地”组织制造“9·11”事件。塔利班长期为其提供支持。右下图:2001年,塔利班炸毁巴米扬大佛。图为2004年拍摄的已无大佛的原址。

由于政治主张符合人民诉求,再加上之前阿富汗的长年战乱导致人心思定,塔利班在1996年上台前得到了阿富汗人民相对普遍的拥护。但很快,这种拥护化作了巨大的失望。

首次执政,掌权5年

1996年至2001年间,塔利班在阿富汗建立全国政权,给自己的正式名称是“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声称要建立世界上最纯洁的伊斯兰国家。当时塔利班的各项政策主要基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有严重的极端主义倾向。这期间他们的治国方式,让国际社会一片哗然,让阿富汗民众噤若寒蝉。

占领喀布尔后,塔利班随意杀戮平民,甚至残忍杀害前总统纳吉布拉。当时纳吉布拉已在联合国驻喀布尔办事处避难了4年,但塔利班将他拖出,用汽车拖行并将其阉割,然后将尸体挂在柱子上示众,最后将尸体扔进臭水沟。

1998年9月,塔利班攻下城市马扎里沙里夫,决定屠城报复,主要针对的是哈扎拉人,他们信仰什叶派,与大多信仰逊尼派的普什图人相互仇恨。那场屠城持续了两天,杀死8000多人,引来国际舆论一致谴责。

这种行为的背后是阿富汗错综复杂的民族矛盾。在阿富汗的民族中,普什图族占40%,塔吉克族占25%,还有哈扎拉、乌兹别克、土库曼、俾路支等20多个少数民族。长期以来,普什图族与非普什图民族对抗激烈,后者基本上处于被压制状态。

2001年,塔利班的行动再次震惊世界。为表达自己对伊斯兰的“真诚信仰”,他们不理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反对,要把巴米扬省的两尊世界上最大的立佛——巴米扬大佛炸毁。

破坏行动期间,当时的塔利班信息部长昆德拉图拉赫·贾马尔说:“破坏工作并非如人们所想般容易,你不能推倒那些佛像,因为它们凿入山崖内,牢牢地连接山岭。”于是他们发起了近一个月的猛烈炮轰。当年3月,两尊大佛沦为一片废墟,全世界的电视镜头记录了那一刻。该事件也成为如今国际社会对塔利班能否真正改弦更张始终存疑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塔利班上台前,阿富汗受到长期战争摧残,为数不多的工厂被炸毁,农业灌溉系统遭破坏,工农业产量急剧下降,经济萧条,生产和日用物品极为缺乏。贫穷,是阿富汗人民急需摆脱的地狱。

然而塔利班执政后对经济建设显得兴趣寥寥。他们不懂经济发展规律,只是按照自己理解的宗教理念发展经济,最后把阿富汗发展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鸦片产地。2000年,阿富汗的鸦片输出量已经占到全球的75%。2018年和2019年,据联合国统计,塔利班通过非法毒品贸易获得超过4亿美元的收入。整个国家被毒品经济吞噬和绑架。

在社会治理方面,塔利班往极端方向一路狂飙。他们宣称要“恢复伊斯兰教的传统生活方式”,规定国民须穿上伊斯兰传统服装,男子须留胡须,不能留西式长发。关闭电影院和电视台,禁止使用网络及播放流行音乐,摧毁数百件珍贵文物。他们还建立宗教警察,监督教法执行,处决方式极为残忍。

女性的基本权利在塔利班政权下是被剥夺的。当时女子学校和喀布尔大学被关闭,10岁以上的女童不能上学。成年女性不能参加工作,并被禁止参与体育比赛。他们坚持一夫多妻制,妇女外出时要穿罩袍,且不能在没有丈夫或直系男性亲属陪同下外出。许多女病人因被禁止与男医生接触而失去治疗机会。由于阿富汗约70%教师是女性,禁止女性工作使不少学童失去受教育机会,阿富汗成为世界上文盲率最高的国家之一。

与此同时,塔利班长期庇护支持“基地”组织、“东伊运”等在内的恐怖组织。

奥马尔在反苏“圣战”时就与后来的“基地”领导人奥萨马·本·拉登交好。当初本·拉登为奥马尔攻城拔寨提供了资金支持,后来奥马尔也为本·拉登的“基地”组织提供训练场地。他们联系紧密,甚至两人都娶了对方的女儿。

2001年,“9·11”事件震惊全世界。4架民航客机被劫持,两架撞向纽约世贸中心大楼,一架撞向五角大楼,一架坠毁在匹兹堡附近,总共造成3000多人遇难。

2007年8月13日,阿富汗加兹尼省,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官员协助被塔利班绑架的韩国人质离开现场。

2014年7月9日,阿富汗坎大哈,塔利班发动自杀式袭击。

美国经过调查认定该事件为本·拉登领导的“基地”组织所为。由于塔利班长期庇护“基地”组织并支持“圣战”,美国要求塔利班引渡本·拉登,联合国安理会要求塔利班执行安理会第1333号决议,关闭恐怖分子训练基地,但遭到拒绝。

2001年10月7日,英美组成联军进入阿富汗境内与“北方联盟”接触,双方达成合作推翻塔利班政权的协议。当天晚上美军就展开了空袭,攻击塔利班和“基地”组织的多个据点。

联军在阿富汗迅速取得胜利,11月13日“北方联盟”部队抵达喀布尔,标志着塔利班在阿富汗全国政权的瓦解,残余的塔利班撤退至坎大哈周围地区。12月,塔利班交出坎大哈的控制权,其政权正式倒台,留给阿富汗人民的只有恐惧和困顿的阴影。

游走山区,再获主动

下台的塔利班开始进入蛰伏期和重建期。

2001年10月,美国发动“持久自由”行动。到当年年底,塔利班接连遭受重创,但他们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化整为零,游走山区,谋划卷土重来。

2003年,受到巴基斯坦庇护的奥马尔振臂一呼,分布在阿巴边境的塔利班成员纷纷扔掉锄头,重新回到队伍中来。2005年,奥马尔重返阿富汗。此后十几年,塔利班充分利用阿富汗地形特征和宗教动员,经过抵抗与反扑,获取了一些农村地区的支持。

2007年7月19日,23名韩国人在阿富汗被塔利班绑架。塔利班要求释放关押在阿监狱中的所有塔利班成员,并要求韩国军队撤出。他们先后杀死两名韩国男性人质,直到8月28日才同意放人。

类似的事件在2010年也有发生。当时8名“国际援助救济会”的医生在3名阿富汗翻译的陪同下,前往东北部偏远地区提供医疗帮助。完成工作后,一行人踏上返回喀布爾的旅程。8月6日早上,当他们经过一片森林地带时,和10多名塔利班武装人员相遇。几分钟后,武装人员命令他们排成一排,然后用AK47自动步枪对他们逐一展开“行刑式枪决”。枪响之后,只有一名阿富汗翻译在生死关头跪下并朗读《古兰经》经文,才侥幸逃过一劫。

为了埋伏袭击政府军警目标,塔利班发动了持续不断的游击战。例如,2018年11月25日,法拉省的一整支警察车队被伏击战消灭。2019年1月21日,塔利班袭击阿富汗瓦尔达克省一处属于国家安全总局的军事设施,死亡人数超过百人,成为对阿富汗情报机构的最沉重打击之一。

这种袭击方式无疑会造成大量平民伤亡。阿富汗历年平民伤亡的最大制造者,都是塔利班。但从2014年起,塔利班开始调整策略,有意识地减少了对平民的袭击。而此时,塔利班已经逐步反攻并占据近一半领土,阿富汗政府军已慢慢转为守势。

利用游击战术由点成面,对当地部队和政府官员进行常态化袭击,并且不断利用美国和阿富汗政府犯下的错误,吸引穆斯林加入其反对外国军队的“圣战”……这是塔利班消耗美国耐心和意志的算盘。

2018年,随着美国前总统特朗普调整阿富汗政策,塔利班迎来了重要时机。特朗普决心与塔利班正式谈判,并向巴基斯坦施压,要求其释放关押的塔利班负责政治的二号人物巴拉达尔。2019年8月3日,塔利班驻多哈政治办事处发言人沙欣表示将与美国开始一场正式谈判,此后双方展开了多轮谈判。

2020年2月29日,经过多轮谈判和波折后,美国与塔利班在卡塔尔签署结束阿富汗战争的协议。根据协议,美国将在14个月内分两阶段撤军,阿富汗人则启动内部和平谈判,进而实现持久全面停火和未来政治安排。

此后,美国为推进与塔利班的协议,采取各种措施向阿富汗政府施压,如要求阿富汗政府如期释放5000名塔利班囚犯,并尽快与塔利班举行谈判等。

2020年9月12日,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在多哈展开谈判,以寻求终止近20年的战事。但是由于双方提出的条件差距太大,谈判仅仅是有了一个表面上的开始,随后就陷入停滞。拜登政府上台后,仍希望阿富汗内部和解进程能够继续,以便服务于美国“负责任”的撤军目标。

2021年4月14日,拜登宣布美军将于5月1日开始最后阶段的撤军,并于9月11日前完成所有撤军行动。北约盟军同样从5月1日开始撤离阿富汗。8月24日,拜登宣布,美方将在8月31日前完成撤军行动。

近年来,塔利班注重利用媒体塑造形象。2021年7月11日,塔利班代表团发言人沙欣到达莫斯科。图为他接受媒体采访。

2021年8月19日,沙欣接受中国媒体采访。(视频截图)

复杂局面,各方关注

塔利班之所以能够在军事打击下挺过来,除了阿富汗特殊的国情、牢固的宗教意识形态、复杂国际形势等因素外,其自身的改变与策略,也是重要原因。

1994年至今,塔利班共产生了三代领导人,第一任是奥马尔,于2013年死亡。2016年5月25日,塔利班发布声明,宣布该组织第二任领导人曼苏尔死亡。随后,阿洪扎达就任。

阿洪扎达是一名伊斯兰教法学者,擅长宗教和法律研究。他认为,只靠武力难以实现阿富汗的和平,并表示塔利班保证不允许任何人利用阿富汗国土威胁别国安全。巴拉达尔负责编写的塔利班指挥官行动指南文件是成员的“上岗执勤必读书目”。为了改善塔利班在阿富汗人民心中的形象,新一代领导者似乎展现出了某种弹性和灵活。

2019年7月9日,卡塔尔多哈,由斯坦尼克扎伊(右二)率领的塔利班谈判代表团出席与美方的谈判。

为了在国际社会上显得“合群”一点,塔利班深刻吸取在国际社会一意孤行的严重教训,积极开展外交,开始争取地区国家的支持。

2021年7月11日,塔利班代表团发言人沙欣到达莫斯科,邀请莫斯科重启在阿富汗北部的领事馆。塔利班代表团向俄罗斯保证,塔利班“不会侵犯与中亚国家的边界”。7月28日,塔利班代表团访华,表示欢迎中国投资阿富汗。

除此之外,塔利班还想要缓和与伊朗及中亚国家的关系,為重掌政权做准备。

这一阶段,塔利班进行了新的叙事:一方面将自己塑造为反对外敌入侵和傀儡政权的民族解放者形象,进行大规模的媒体宣传;另一方面对曾经的策略进行了反思和修正。

在阿富汗境内,塔利班在其统治范围内建立“影子内阁”,推行伊斯兰法律,承诺“一小时解决问题”。该机构下设有农业委员会、司法委员会、教育委员会、健康委员会,为阿富汗人民提供了一种不同于喀布尔政府的管理方法。显然,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证明执政能力,以此获取民心,提高政治地位。

对于一些极端行为,塔利班尝试加以控制。如《2009年行为准则》要求塔利班内部人员与平民和睦相处,禁止炸毁学校,并限制了指挥官独立决策的权力范围,需要事先告知平民远离袭击地点。《2010年行动准则》中,塔利班明确规定组织成员不得随意绑架、劫掠、拷打公民等,要求尽可能避免在进攻中伤害平民。

近日,塔利班还不断作出承诺,宣扬要平等对待其他宗教,尊重妇女,不再宣扬对西方和美国的憎恨,愿意与他们和谐相处,与“伊斯兰国”“基地”等恐怖组织划清界限等。

只有倾听民意、得到民众支持,政权才能长久。然而塔利班目前在阿富汗国内并未完全赢得民心。面对塔利班的承诺,人们还是会感到怀疑:塔利班会改变吗?

目前来说,塔利班处在一个比较复杂的阶段,它是一个具有多重面孔的组织,很难用单一的形象去描述和定义它,而且它还要面对许多问题。

在高层,塔利班一直试图营造一种更温和的形象,但在地方层面,仍存在一些小规模的清洗现象。这反映出塔利班本身的结构比较松散,管理有难度,可能会导致阿富汗出现一些不受控制的局面,影响未来塔利班政权的稳定。

另一个核心问题是,塔利班政权如何处理和军阀势力、地方势力的分权问题。目前塔利班展示出了分权的意愿,最终很可能是形式上高度统一,实际上地方仍享有较大的自由度和权力。能否处理好各派系之间的关系,也将直接影响新政权的稳定。

如今的阿富汗处在一个极其复杂的局面。内乱、贫困、毒品,长期的战争文化,还有传统的民族矛盾与部落矛盾……这些问题交织在一起,像一个大圆盘,只想解决其中一个问题而忽略其他,最终想解决的问题也解决不好。

对于苦难深重的阿富汗来说,一个和平稳定的国内环境始终是民心所向。对于未来塔利班如何建立和维持一个真正包容、负责任的政权,阿富汗人民及国际社会都在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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