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选注》若干问题评析

2021-09-09 21:52余丹蕖李军均
关键词:宋诗钱钟书

余丹蕖 李军均

摘 要:《宋诗选注》作为钱钟书选编并注解的宋诗集,对于研究宋诗、“钱学”有着重要意义。选目所体现的“六不选”原则,极具个人风格的注解为学界所关注研究。选目几经删落修改,也被广为讨论。围绕着《宋诗选注》长时段的褒贬争议,可能并不仅仅是《宋诗选注》本身的问题,更多的应该是学术生态与学林心态的折射。

关键词:《宋诗选注》;钱钟书;宋诗;“六不选”

中图分类号:K2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21)07-0071-05

《宋诗选注》作为学术大家钱钟书选编并注解的宋诗集,对于研究宋诗、“钱学”有着重要意义。钱钟书于1954年底借调文学研究所古典文学组,开始选注宋诗,1956年底完成《宋诗选注》。该书最初于1958年9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重印7次,且被翻译成多国语言。这原本是一本普及性读物,然60年来,褒誉者甚多,纠误者不乏其人,且时有否定之批评。《宋诗选注》影响之广,所引发争论之多,足以说明该书不仅是一本普通的诗歌选评本,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宋代诗歌的学术著作,如王水照与内山精也在《关于〈宋诗选注〉的对话》中称誉该书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宋诗最有价值的注本,宋诗的一种权威性的参考文献。”如此,围绕着《宋诗选注》所发生的长时段褒贬争议,可能并不仅仅是《宋诗选注》本身的问题,更多的应该是学术生态与学林心态的折射。

一、有关选诗标准的争议及评价

《宋诗选注》选诗标准,不妨说是钱钟书选编《宋诗选注》时所持的宋诗观。钱钟书对于宋诗的评价,散见于《宋诗选注》的诗人小传、诗文评注。但最集中的,莫过于其为《宋诗选注》所写的序言。

(一)钱钟书的选诗标准

一般来说,编者都会编写“凡例”来向读者明确自己的标准。然而在《宋诗选注》中,钱钟书先生却没有如此来具体说明,只在本书序言部分提出了著名的“六不选”原则,即“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不选”“大模大样地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义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匀称的不选”“当时传诵而现在看不出好处的也不选”。用“不选”来解释“选”,这种排除法实可谓一种大胆的尝试。而使钱钟书采取这种方法的原因,或许与其中三、四条最为密切。钱钟书一直强调的“前人”,其实就是唐人、唐诗。钱钟书对唐诗也有很深的研究,他曾参加文学研究所古典组《唐诗选注》工作,《谈艺录》《管锥编》中多有相关研究。唐诗珠玉在前,研究宋诗的人不免拿二者来进行比较。古往今来,在比较中贬低宋诗者居多,如王若虚在《滹南遗老集》中认为宋诗“衰于前古”“鄙薄不道”;李攀龙《古今删诗》不选一首宋诗……相对于把宋诗贬斥得一文不值,钱钟书给了宋诗一个较为客观的评价:“整个来说,宋诗的成就在元诗、明诗之上,也超过了清诗。我們可以夸奖这个成就,但是无须夸张、夸大它”。其中“宋诗成就在明诗之上”的结论,钱钟书也由与唐诗的比较得来。他认为明诗“学唐人是学得来惟肖而不惟妙”,而宋诗“学唐诗而不像唐诗”“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价值所在”。由此可见钱钟书对于创造性、独特性的强调。以唐诗观照宋诗,或者把唐诗作为一条线,来对宋诗的价值与文学意义进行评断和排除,便是钱钟书使用“不选”的标准来进行选择的原因。

(二)由选诗标准引发的争议

钱钟书的选诗标准引发了两个方面的争议。其一钱钟书所选之诗是否能代表宋诗风貌。一本宋诗选,应当能够体现宋代的诗歌风格,以具有创造性、独特性作为主要标准会不会太过狭隘?连燕堂在《读〈宋诗选注〉》一文中就提出《宋诗选注》选材还可再宽泛一些,收录宋代传诵最为普遍的诗作,例如林逋的《山园小梅》、李清照的《绝句》,朱熹的《春日》等等,聊以备格未尝不可。有学者进一步认为,以唐诗为审美标准,会使《宋诗选注》近“唐音”而非“宋调”。张仲谋在《〈宋诗选注〉商榷》一文中就直言《宋诗选注》未能很好地体现宋诗的特点,是“以唐诗规范来观照宋诗,以操其选政的”。如绝句是宋诗特色最淡的一体,而在《宋诗选注》所选录的约290首宋诗中,绝句占到200首,超过半数。又如最能体现宋诗特点的当是黄庭坚,而《宋诗选注》仅选其三题五首。其二是“独创”必定是针对“已有”而言,这就须对“已有”进行解释,对读者的文学基础构成了一定要求,篇幅负担大且不利于普及。周汝昌《读〈宋诗选注〉序》就曾指出,面对宋诗中对唐诗的“盗案”,选注者“一方面在理论上批判这种流弊”,“另一方面又以大量的篇幅来注释它”。连燕堂《读〈宋诗选注〉》也以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中钱钟书注释“‘护田和‘排闼都从《汉书》里来”为例,指出钱钟书应考虑读者水平,更加详细注释从何而来。

但无论争议如何,钱钟书提出的宋诗标准仍对于宋诗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唐诗宋诗相互观照,二者的特点也在对比中变得更为鲜明。钱钟书既看到了宋诗依赖唐诗的一面,也肯定了宋诗具有独创性的一面,其全面理性的视角,仍值得借鉴学习。对于强调独创性这一点来说,这既是创作者研究者们拓展学术新版图的需要,也有益于选本的多样性,尊重学术的自由度。

(三)注释及诗人小传

对于《宋诗选注》整本书,钱钟书本人只给予过一句肯定:“只有些评论和注解还算有价值”,并且在这句后还添加小注:“最近看到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对选目很不满,并认为迎合风气,却说:‘注确实写得不错”。以胡适的观点再次加以佐证,可见钱钟书对其注释还是有些自负的。《宋诗选注》的注释和诗人小传,的确也是此书最具钱氏特色,并最为人所称道的部分。

“钱注宋诗”最突出的特色是语言的丰富、幽默与生动,沿袭了钱钟书一贯的创作风格。钱钟书主要从出处、校对、注音、注义、注典、注史事、串讲语意、注诗艺等8个方面来进行注释,但却没有严格采用传统笺注诗文的规范方式,而代之以幽默诙谐的口吻,轻松流畅的语言。例如,他写梅尧臣为追求平淡而故意“用些笨重干燥不像诗的词句来写琐碎丑恶不大入诗的事物”,“可以说是从坑里跳出来,不小心又恰恰掉在井里去了”。再如他写晏殊模仿李商隐把其短处也学了来,就好比“把旧裤子拿来做榜样,看旧裤子扯破了一块,忙也照式照样在新裤子上剪个窟窿”。张仲谋的《〈宋诗选注〉商榷》虽为批评之文,但也对钱注语言的丰富却赞不绝口:“他把话本、杂剧及现代生活中的理语俗谚与文言古典糅合到一起,加之口角生动,唇吻调利,庄谐杂出,妙趣横生,学问与才气相彰,老辣与幽默并存,使人读之会心解颐,倾心折服。”

还有比喻的运用,中外相比,古今相比,深入浅出,独到准确。例如,他评价严羽的诗歌创作不如其理论时说:“尤其是那些师法李白的七古,力竭声嘶,使读者想到一个嗓子不好的人学唱歌,也许调门儿没弄错,可是声音又哑又毛,或者想起寓言里的那个青蛙,鼓足了气,跟牛比赛大小”。有时他也会借用别人的妙喻来说明自己的观点。例如,他在评价范成大《田园杂诗》中把“官吏榨逼农民”的元素添加到田园诗里,让头脑保守的批评家觉得“那未免像音乐合奏时来一响手枪声,有点煞风景”。这里就是借用了司汤达在《红与黑》中形容文艺掺入政治的比喻,是典型的古今中外结合的形象比喻。体现了钱钟书学贯古今、融通中西的渊博学识,灵活精妙的语言表达技艺。

钱钟书的注释也曾遭受过批评质疑。例如20世纪50年代刘敏如的《评〈宋诗选注〉》,就批评其注释道:“本书在注释方面,应详不详,应略不略,有的地方应注不注,有的地方流于烦琐”。刘永翔的《读〈宋诗选注〉》,也曾客观地指出《宋诗选注》存在当注而未注、误注、因抄错字而误释、过于深求及仅开长长书目,甚至冷僻书目让人“参看”而不引其文等诸多失误。但面对这些批评,特别是研究者对其疏漏的指正,钱钟书是极为谦虚真诚的,不断吸纳意见进行改正。1959年钱钟书在将此书寄赠日本友人小川环树时,就亲笔改动90余处,约3000多字,小川氏将其题为“钱氏手校增注本”。其后仍不断增订注释,重印7次。例如,吴宗海在其《关于〈宋诗选注〉的几处疑点》文中指出秦观《金山晚眺》中的“西津”,不指“西面摆渡口”,而是确指一个名为“西津”的渡口,这个改定就被钱钟书附录于《宋诗选注》第七次印刷时的《补注》中。可见钱钟书先生治学之严谨,待人之平易。

二、有关选目的争议及评价

选目作为选本最重要的内容,历来是关注的焦点。有关《宋诗选注》选目的争议,主要集中于其所据底本及所选诗家、篇目两个方面。特别是《宋诗选注》在选目上的删落问题,历来为学者们所关注。

(一)所据底本

相比于“选唐诗者”有《全唐诗》带来的“极大的便利”,选宋诗的人由于缺少这样的全集,“得去尽量翻看宋诗的总集、别集以至于类书、笔记、方志等等”。《宋诗选注》鸣谢中提及“北京大学图书馆和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资料室的诸位同志”,间接指明钱钟书底本资料的来源。从《宋诗选注》小传诗注之旁征博引到勘误补遗之细致缜密,可见钱钟书曾在那里进行过广博的阅读。杨绛在《我们仨》中对选源卷帙之浩繁也有记载:“锺书是读遍宋诗,独自一人选的……那么大量的宋诗,他全部读遍……他这两年里工作量之大,不知有几人曾理会到。”但钱钟书却并未因此开附录大列选源,即使是在序言中,对《宋诗钞》和《宋诗纪事》的介绍,也不过是为提醒读者“未必可以轻心大意”“完全信任”编者的“正确和周密”,其作为学术大家的虚心真诚可见一斑。可也正是因为对底本介绍的含糊,引来了学界的质疑。如刘永翔在《读〈宋诗选注〉》中同意胡适“他大概是根据清人《宋诗钞》选的”的“大胆假设”,并发现该书“有依赖旧选之病”。如王禹偁等22家诗均可见于《宋诗钞》及《宋诗钞补》,王安石等9家诗仅在《宋诗钞》《宋詩钞补》外增添一首,柳开等9家诗均见于《宋诗纪事》,贺铸等7家诗均见于《宋百家诗存》,洪炎等3家诗也仅于《宋百家诗存》外各增添一首。因此刘永翔认为:“此书二年而成,时间过于仓促,选诗者绝无可能对宋人别集一一细加涵咏,摘萃拔尤”。钱钟书编撰《宋诗选注》,确实有依赖旧选之实。但钱钟书所依赖之旧选,多系清代和近代的选集,如吴之振、吕留等《宋诗钞》,管庭芬《宋诗钞补》、陆心源《宋诗钞读补》系列,厉鹗《宋诗纪事》、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系列,曹廷栋《宋百家诗存》,陈焯《宋元诗会》,张景的《宋诗别裁集》,陈衍《宋诗精华录》等,并在此基础上有选择性地核对了诗人原集而成。这些清代和近代的宋诗选集在别集选择、选诗标准上并不完全相同,所选篇目也各异,但宋诗能成为经典的篇目,却也大体囊括其中。因此,钱钟书依赖旧集作《宋诗选注》的工作,虽不免有可置喙之处,但也是可以谅解的。

其实,选注宋诗是钱钟书接受的任务。1954年,钱钟书于毛泽东选集翻译委员会的相关工作告一段落,职归文学研究所。郑振铎时任文学研究所所长,指派钱钟书选注宋诗。杨绛在《我们仨》中曾记录道:“钟书很委屈。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不是科班出身。……放弃外国文学研究而选注宋诗,他并不愿意。”尽管钱钟书本人志不在此,但其在古典文学上的造诣,在学界早已广为认可。如陈衍曾评价钱钟书:“默存年方弱冠,精英文,诗文尤斐然可观,家学自有渊源也”。郑振铎指派钱钟书选注宋诗也正基于此。据邓绍基回忆:“郑振铎的‘点将又是必然的安排。钱先生说起当年陈石遗先生对他‘过奖,陈石遗先生是郑先生的乡前辈,于是郑先生‘就有了一个印象,以为我喜欢宋诗……但郑先生却曾说过宋诗选注工作非钱钟书莫属的话。他还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五四以来的学问家中,广泛而深切认识并探究宋诗的人寥寥可数,人才难得”。由此,钱钟书开始执行选注宋诗的任务,为期两年。钱钟书在《模糊的铜镜》中曾说:“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在自身并非科班出身且有任务期限的情况下,钱钟书参考近代宋诗总集、选集实乃情理之中。但毫无疑问的是,《宋诗选注》尽管对经典有所借鉴依赖,其最后的成书质量,仍是对前人诸选集的又一次超越。而且,《宋诗选注》虽两年内成书,但此后修订7次,足见钱钟书是审慎的,且下了很大功夫的。

(二)所选诗家与所选篇目

首先在大小家的抉择上,尽管《宋诗选注》在出版之后产生争议,但是所选诗家的全面平衡仍得到了不少肯定。如夏承焘在《如何评价〈宋诗选注〉》一文中,对《宋诗选注》选录名家名作之余,不忽视如左纬、董颖、吴涛等小家的诗给予过高度评价。日本著名汉学家小川环树在读到钱钟书亲赠的《宋诗选注》后,即于1959年4月在京都大学《中国文学报》第十册上发表了《钱钟书的〈宋诗选注〉》一文,认为“由于这本书的出现,大概宋代文学史很多部分必须改写了”。但钱钟书本人对其大小家的选择仍持有理性批判的态度,认为“尤其对于大作家,我们准有不够公道的地方。在一切诗选里,老是小家占便宜……因为他们只有这点好东西……不知道他们的样品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如在《宋诗选注》中,柳永只选了一首《煮海歌》,数量和名不见经传的吴涛相同。写盐民之艰辛,柳永的《煮海歌》绝不是第一首,而且相较于唐代特别是杜甫描写民间疾苦的力作,《煮海歌》有所不及。但一直以来,读者对于柳永有着固化印象,认为柳永的诗词正如祝穆在《方舆胜览》中所言,包含了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的太平景象。钱钟书选此诗是为“表示《乐章集》并不能概括柳永的全貌,也够使我们对他的性格和对宋仁宗的太平盛世另眼相看”,拓展了读者对于柳永其人和所处时代的认识,因此一首足矣。而选吴涛的《绝句》,则是看中其写“春深夏浅、乍暖还寒的情味”,其中所串联的“春衫试单”“桃尽梅酸”“蛙声怪歇”“东风作寒”等意象,相比前人极新颖。两者数量相同,选择目的却不同,提醒读者不能仅仅凭借入选数量判断其人文学成就,也足见编者独立的价值判断和理性的选择态度。

其次是诗家及篇目的删减问题。《宋诗选注》1958年初版时,共选诗人81家;到1963年第二次印刷时,删去左纬一家,共3题9首诗。同时被删的还有刘攽的《蛮请降》2首、刘克庄的《国殇行》、文天祥的《安庆府》,总计13首,此后再版选目均保留不变。其中曲折或许正如钱钟书自己所言:“由于种种原因,我以为可选的诗往往不能选进去,而我以为不必选的诗倒选进去了”。最终以至于“它既没有鲜明地反映当时学术界的‘正确指导思想,也不爽朗地显露我个人在诗歌里的衷心嗜好”,“也许这个晦昧朦胧的状态本身正是某种处境的清楚不过的表现”。以上13首,便是如今可查的钱钟书认为可选却最终没有选进去的诗。而“某种处境”当然与时代环境有着密切关系,这13首诗都涉及了农民战争,在60年代左右历史学界广为争论。这场争论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具有敏感的政治影响。部分诗家,如刘攽、刘克庄、文天祥,因涉及诗歌不多,尚得“删诗存人”;左纬一家的3题9首,则因《避贼书事》《避寇即事》2题全部被删,对原书结构造成不小影响。钱钟书后来回忆起左纬删落之事,明言其中缘故:“左纬诗中之‘寇,不知何指,恐惹是非,遂尔删去。胆小如鼠,思之自哂”。左纬为南北宋之交时诗人,名卑位微,资料极少,张景星《宋诗别裁集》、陈衍《宋诗精华录》等都不曾收录他的作品,《宋诗选注》选左纬诗可谓是一项开创性的工作。《宋诗选注》原本选(补选了多少位诗人)303首诗,仅左纬诗即选9首,并作左纬小传近千字,所占相对比重较大,足见钱钟书对左纬的肯定。而钱钟书对左纬的重新发掘,也得到了时人的赞许,如夏承焘在《如何评价〈宋诗选注〉》一文中直接对选取左纬一家表示认同。结合《钱钟书手稿集》卷一第286則对左纬的研究,钱钟书对左纬的肯定不无来由:他认为左纬在“倾向于苏轼的名家”汪藻与“创辟了一种新鲜泼辣的写法”的杨万里间起到了过渡作用。在苏黄诗风盛行之际而晚唐体兴起以前,左纬却“能够摆脱苏轼、黄庭坚的笼罩”,“还能够不模仿杜甫”,“异乎当苏黄流派,已开南宋人之晚唐体”,承前启后。左纬小传在文字上也是与汪藻、杨万里两篇上下衔接、一气呵成。在钱钟书看来,《避贼书事》《避寇即事》两组诗最能体现左纬过渡性的特点,这在左纬小传中也曾强调过。而这两组诗因“恐惹是非”被删,左纬一家的入选也失去了根据,因此左纬一家最终一字无存,《宋诗选注》中潜藏的宋诗史观也被割断。

最后是不选《正气歌》等诗的问题。钱钟书不选之初,便已知会遭到非议。《正气歌》等忠国忧国、正气凛然的诗作,长期被当权者所喜爱,广为传颂,“不选文天祥的《正气歌》,是很大胆的不选”。钱钟书的不选最终也的确招致很多批评,如黄肃秋在《清除古典文学选本中的资产阶级观点——评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一文中,强烈批评钱钟书未选文天祥的《正气歌》《过零丁洋》,“放过了南宋遗民的诗”,也不选王禹偁的《感流亡》及梅尧臣的《村豪》,排斥王安石的《寄王逢原》《绝句》,而选描写“翰林院值班老爷们的生活”的《夜直》。《宋诗选注》一书之后大遭批判,可见此类观点之盛行。毫无疑问,钱钟书的不选,来源于他自己的标准。以《正气歌》为例,钱钟书不选它有三点理由:首先是认为它在结构与立意上,模仿石介的《击蛇笏铭》及苏轼的《韩文公庙碑》,{1}其次是认为《正气歌》“排比几近俗调”,{2}最后是《正气歌》“中间逻辑亦尚有问题”。{3}由此三点,可见钱钟书不选《正气歌》依据之坚确,也彰显了钱钟书尊崇独创,强调艺术美的诗学观。

在《宋诗选注》选目的确定及有关争论中,我们再一次看到了时代的痕迹,使这本书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钱钟书宋诗观和20世纪60年代文学观的双重烙印,以致钱钟书最终认为“它当时不够趋时,但终免不了也付出了趋时的代价——过时,只能作为那个时期学术风气的一种文献了”,“假如文献算得时代风貌和作者思想的镜子,那么这本书比不上现在清澈明亮的玻璃镜,只仿佛古代模糊暗淡的铜镜”,遗憾之情溢于言表。这仿佛是一切有关文学史的作品无法避免的问题,“这类选本都带些迁就和妥协”,“选本的时间性,也就是选本的历史性”。虽如此,在《宋诗选注》的选目中,我们仍可见钱钟书先生作为学者大家的深厚功力,其范围之广博,选材之精炼,令人赞叹。不仿古、敢违时的个性风范,仍能在选目中得以彰显,令人敬佩。

三、结语

本文从选诗标准及选目删改两个层面对《宋诗选注》进行了讨论,但无论从哪个层面,都可以看到钱钟书极其强烈的个人风格。李慎之曾在评价《宋诗选注》时曾说:“20世纪60年代初读到《宋诗选注》时,曾为书注语里‘偶尔爆发的狂言大语而捏一把汗”,乔冠华也曾评价《宋诗选注》是“那年头唯一可看的有个性的书”。其都提及了钱钟书注宋诗的个性化在成书年代的特殊意义。相对于同期大多数的书来说,钱钟书能埋头专注于文学本身,敢于在发表自己看法。他对于自我风格的坚持,增加了文本的趣味性,洋溢着钱钟书的才气。毫无疑问,这种个性化的解读是有利于读者拓宽视野角度的,但于作者本人来说,在成书之际的20世纪50—60年代需要冒极大风险。但此书幸得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和小川环树的推重,得以保存,能得以呈现在当代读者眼前,绝非易事。《宋诗选注》是对宋诗研究的一大进步,也未尝不是一代变迁之体现。无论是对于宋诗研究、“钱学”研究、抑或是时代研究,《宋诗选注》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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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1}钱钟书.钱锤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卷二)[A].则论.文山先生全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

{2}1959年8月1日写给日本学者荒井健的信.

{3}1978年5月24日写给《宋诗选注》的编辑弥松颐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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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徐阳)

A Review of the Selected Song Poem

YU Dan-qu, LI Jun-jun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Abstract: As a collection of Song poems selected and annotated by Qian Zhongshu, the Selected Song Poems has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study of Song poetry and "Qian Studies". The "six non-selected" principle embodied in the selected bibliography and the highly personal style of the annotations have attracted the attention of the scholarly community. The catalogue has been widely discussed and revised after several deletions. The controversy surrounding the long-running commentary on Song poetry may not be merely a matter of the Song poetry commentary itself, but more a reflection of the academic ecology and the mentality of the scholarly community.

Keywords: The Selected Song Poems; Qian Zhongshu; Song Poems; The "Six Non-selected" Princi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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