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亲爱的妈妈送行

2021-09-10 07:22敬一丹
北方人(B版) 2021年8期
关键词:喉癌病房游泳

敬一丹

失亲之后我以为,书稿写完了,不会常常流泪了。然而,一个人的生死不是一个人的事。亲人逝去,不确定伴着未来,生者将迎来多少改变?想起我妈曾说:“遇到什么事,自己得会劝自己。”我试着自己劝自己,迎接改变吧!最大的改变是我要面对巨大的精神空缺。至亲曾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们的情感寄托、生活方式都千丝万缕地连在一起。失去了,不能填补,无法释然,那是被掏空的感觉。那也许是余生的另一种存在方式,那改变是永远的。

这一天妈妈走了,在她90岁这一年,在我64岁生日这一天。

2019年4月27日,这一天到来时,我在三亚哈医大鸿森医院,妈妈就昏睡在身旁的床上,我还不知道妈妈能不能醒来。她陷入昏迷状态好几天了。肺癌折磨了她一年半,有过种种痛苦,有过种种挣扎,有过两次病危通知。而此刻,呼吸深大、腹水、衰竭……让我愈发不安。以往,这么长时间的昏迷还没有过,医生说,没有多少时间了。

早晨,生日面无声地摆在我面前。姐弟一直都在病房里,我们彼此都没有提我生日的事。没想到,小弟悄悄地用电磁炉精心地煮了一碗面,荷包蛋在绿绿的菜叶间,面汤冒着热气。我的泪,滴在面碗里。妈妈依然没有醒来。“儿生日,娘苦日”,这话说的不仅是当年,也是说的今天啊!在女儿的生日里,妈妈正受着怎样的苦!妈妈昏迷着,昏迷着。太阳升起,我想和妈妈说话,而妈妈紧闭着眼睛,呼吸声音粗重。我看着妈妈,在微信里写下:“妈,爱你,64年前,你给了我生命,今天,我和妈妈在一起,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我知道,妈妈多日不动手机了,她已经不能看我的留言,但,以往每个生日我都会和妈妈交谈,有时是面对面,有时是写信。今天,我想对妈妈说的话却无处可说!这些话留在哪儿呢?天地之间,哪里能被妈妈感知?就随着微信留在云里吧!这一天,分分秒秒,都是揪心的。連接在妈妈身上的一根根管子输入、输出着液体,支撑着生命,衰竭的症状愈加严重,能不能熬过去?妈妈曾过了好几关,这一关,是最后一关?

下午,我们接来了爸爸。阿尔兹海默症虽然让爸爸忘掉许多事情,但对妈妈爱恋依然。他走进病房,轻轻握着妈妈的手。我们不忍心告诉爸爸,这是最后的见面。妈妈没有睁眼,爸爸有些茫然,我们说:妈妈睡了。妈妈穿着淡紫色的睡衣,一直“睡着”,她不知道,爸爸也不知道,这是他们的永别。太阳落了。天黑了。妈妈的呼吸越发困难,她的肩头剧烈抖动,一呼一吸,都竭尽全力,一分一秒,都揪着我们的心。夜色里,妈妈的气息越来越弱,呼吸的指标几度呈零,又几度升上来,妈妈顽强的生命力震撼着我。

在病房,医生说:“人临终时,听力是最后丧失的,有什么话,你们就和老妈说。”真的是最后时刻了?妈……我想说,却说不出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终于,我伏在妈妈耳边,说:“妈,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没有回应。我又哽咽了……“妈,你给我的生命,我会更珍惜,妈!”不知道妈妈听到没有,她昏迷着。

21:04,妈妈走了。64年前的这一天,给了我生命的人,在64年后的这一天,告别了生命。4月27日,这个日子,是怎样的安排?在妈妈的生命里,在我的生命里,这一天,从此不同。

2018年4月的三亚。椰树的影子映在游泳池里,妈妈在游泳。88周岁的老太太了,仍然像年轻时一样喜欢游泳,我想起妈妈在松花江游泳的样子,在北戴河游泳的样子。她不紧不慢,动作舒缓,头露在水面。我有点儿担心,游到她身边。妈妈一如既往不需照顾的样子,挥手说:“我没事儿,我现在都注意了,你看,我靠边游,要是没力气了,马上就能扶着。”她看着池水:“过去我能游十圈八圈,现在就能游一圈两圈。”安静的池边,只有我俩。妈妈目光直视着我,平静地问:“我是不是喉癌?”我知道,我们之间会有这样的对话,迟早会有。

半年前,2017年10月10日,妈妈在哈尔滨医大二院体检,CT片子上出现了问题。这个坏消息我们没有告诉妈妈。最初的日子,我们姐弟常常这样想:反正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也许没事呢!老妈不知道,没有精神负担,也许更好吧!顺其自然吧!进一步的检查还做不做呢?总得弄清敌情,才有更明确的诊断吧?就这样观察着,犹豫着,我们心里藏着秘密,装作轻松地过了2018年的新年,过了春节。症状出现了。妈妈经常发烧,反反复复,体重渐减,体力明显下降。

终于,今天,在游泳池边,妈妈发问了:“我是不是喉癌?”我停了一下,看着妈妈,尽量平静地说:“不是喉,是纵隔。妈,有问题也有办法。”我说了“有问题”之后,立刻说“有办法”,重音强调的是:有办法。妈妈听着,缓缓地说:“行啊,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该走了。”终于,妈妈自己说出了“癌”这个字,这个字,不再是我们之间的禁区了。后来,妈妈主动和亲友说:“我得癌了。”妈妈也许早就猜到了。妈妈是个特别明白的人,在她身体出现种种症状的时候,她能不猜想吗?也许,在一个个不眠之夜,她曾苦苦猜想,然而,久久地,我们没有正面相告。我曾经对我女儿说:将来我如果有病,一定告诉我实情,相信我的判断,尊重我的权利,我有知情权。我要自己选择治疗方式,自己决定如何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可是,为什么,我作为女儿,对妈妈却迟迟没有做到?直到她面对面直接发问?其实,妈妈直面癌症,比我想象的更镇静,更坦然……

摘自《床前明月光:为亲爱的妈妈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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