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拥蓝关马不前

2021-09-10 07:22西洲
花火彩版A 2021年3期
关键词:宝华阿宝本子

西洲

“阿宝,你都几岁了,还这样爱哭。”

世间佳偶三千双,唯独不见徐汝华与宋如沁

一、

宝华剧院外,彩灯缠绕的广告牌上贴着今日新上映的剧目——《雾雨》。

海报画得吸人眼,浓墨重彩,男主是新人丁佩,生着双细长的丹凤眼,眼睛微微眯起时,眼皮上都泛着桃花。女主则是宝华的常青树宋如沁,温婉端庄。男女主出彩,又是徐汝华三年磨一剑的本子,预售时,票便被一抢而空。

今日是首映,剧院里更是人潮涌动,仿若半个香港的人都闻风前来捧场。

剧正式演出时,宋如沁先登台,穿着件月白的旗袍,角色在少女和老妪间来回切换,绝的是,少女的青葱同老妪的沧桑,她一人演得灵动逼真。

丁佩也不怯,稳稳地接住了对方抛来的戏,两人一来一回,一时间将观众都带进了剧中去。

剧组场务在过道间走动,一转眼瞥到了躲在暗处的徐汝华,来套近乎:“徐先生,都传言这宋如沁年前摔坏了脑子,几十页的台本子记不下来,我瞧着这分明是胡扯。戏一完,我估摸着她又要翻红了。”

“她天生就是要演戏的。”徐汝华淡淡地回了句,一双眼只瞧戏台子,最后一场戏,宋如沁有大段的台词要念,他在内心替她捏把汗。

戏演完,观众席掌声如雷,宋如沁同一众演员上台谢幕。瞧见她在台上笑得如意,徐汝华方长长地舒口气,随着人流一同走向宝华的门。

剧院的门打开,过堂风吹来,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打湿。

她在台上,但台下紧张的那个是他。

下了戏,宋如沁自门口处叫了辆黄包车,到醉仙胡同口停了车。轻轻叩响门扉,她在心里思量了半天说话时的声调、语气,门哗啦一开,瞧见徐汝华的那张脸时,她便什么都忘了,仓皇失措间只顾着将樱桃捧起来:“徐汝华,我来送樱桃。”

“谢——谢谢。”徐汝华立在门边,一时却也语塞。

宋如沁率先打破尴尬,盈盈一笑:“好久不见,徐汝华。”

徐汝华在心内轻轻地叹了声,好久是多久,是门外的玉兰落了三回。

二、

宋如沁头一回遇着徐汝华时,方十四岁。

彼时的宋如沁在玛利亚女校上学,脚上的一双皮鞋抵得上寻常人家半月的生活费,是宋公馆捧在掌心里的明珠。

富贵人家总少不了几房需要贴济的穷亲戚,徐汝华便是其中一位。徐汝华被用人领进门时,他同个乞丐并无半点不同,鞋子露出脚趾,衣裳补丁贴补丁,抬了头,一双眉眼倒是清秀,虽是个落魄模样,背却挺得笔直。

宋如沁正在花园里写生,瞧见父亲在后院招待徐汝华,来了兴致,花草也不画了,索性将徐汝华当作了临摹对象。

因离得近,他同父親的对话,她也七七八八地听了一耳朵——他来香港念书,家中遭了强盗,想念着远亲的情分先借一学期的学费。等他入了校,半工半读再将这钱补上。

宋父叫用人拿钱给徐汝华,但徐汝华非得写了收据才肯要。

宋父拗不过,取了纸同笔递给他。

来她家借钱的人不少,但没见过徐汝华这样要写收据的,宋如沁觉得十分有趣。正巧手里的画已完稿,她顺势翻过小花园的栏杆,立在徐汝华面前,将那画稿塞进他手里,顺势塞给了他几颗刚摘的樱桃:“乡巴佬,给你。”

“阿宝,淘气,见了人也不叫,快叫表哥。”宋父白她一眼。

“略。”宋如沁朝徐汝华吐吐舌,便径直跑上了楼,临走时瞥见了徐汝华的字,清瘦俊逸,倒是如他的人一般。

那便是宋如沁同徐汝华的初见。

再见着时,宋如沁长了一岁,在学校中跳了两极,正陷在乱麻一样的功课里,伏在窗户前背英文。

背着背着,徐汝华又来了。

这回他没之前那么落魄了,衣裳虽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瞧不见补丁,脸庞白净了些,眉似山,目似水。他手里捏着要还的借款,宋父不肯收,提了个折中的法子请徐汝华做宋如沁的英文老师,借款便当作补习费。

徐汝华是个好学生,亦是个严师,规定的单词语法,错一个便要抄十遍。宋如沁粗心,常常满本子圈圈叉叉,一遍遍抄下来,手指都要磨出茧子。一日,实在气不过,笔一摔便开始抱怨:“徐汝华,你骗人,你根本不是我乡下的远方表哥。我那表哥曾为了给我摘樱桃,从树上跌了下来,额角上的一块疤好深。你就是个冒牌货。我这就告诉我爹,你以后便不许来教我念书。”

“别说——”坐在旁边读书的徐汝华猛地站起来,一把先捂住了宋如沁的嘴,额上已起了细密的汗珠子,结结巴巴地许诺,“你能不告诉宋伯父吗?我原不是故意的。”

他那时是真的怕了,在轮渡上遇着了同名同姓的年轻人,那人同他颇投缘,去往美利坚留学。他从对方口中知道了那位乐善好施的亲戚,破釜沉舟地决意来试一试。

宋如沁被他捂住嘴,只好拼命点头,一双眼却直直地盯着他——他可真好看,一双眼像点了漆,又黑又亮。

“那你也能给我摘樱桃?”她忽然傻乎乎地问了句。

“能的,阿宝。”徐汝华默默地应了声,也学宋父,讨好地唤她“阿宝”。

徐汝华软软地唤她阿宝,宋如沁听着却也不恼。旁人叫阿宝,她只嫌俗气,但这两字自徐汝华的口中说出时,只觉得自个好似真成了一块宝。

补习了半月,宋如沁便追上了同班同学的功课。补习结束,徐汝华问她,想要什么礼物,但她只是抿嘴笑不肯说。

三、

徐汝华半工半读,在文华报社谋了份编辑的工作。报社同学校做联动,推销西洋文学书刊,他选了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礼堂内宽敞明亮,徐汝华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彼时宋如沁坐在礼堂第三排,选的位置靠近窗户,恰好能瞧见徐汝华的半张侧脸。

他今日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系了暗红的领结,鼻梁高挺,开了口,声音闷,却又极有魅力。

底下有女同学窃窃私语,都在称赞今日的讲师十分年轻英俊。

一堂课授完,几个胆大的女学生去要徐汝华的联系方式,说要再讨论莎翁的书。徐汝华脾气温软,低了头,一一给她们写了。

再抬头,他瞧见了宋如沁的背影。玛利亚女校有几百号穿着藏蓝长裙,梳着童花头的女学生,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宋如沁的背影。她未搭理他,他便也假意装作不认识。

刚自门口出去,在礼堂的小楼梯上便又瞧见了宋如沁。

“徐汝华,以后你不许同其他女同学说话。”宋如沁气鼓鼓地环着手臂对徐汝华说道。

“阿宝,这又是为的什么缘由?”徐汝华脱口问道,嘴角含着笑。

“不许就是不许,哪有那么多缘由。”宋如沁更觉得生气,她也说不清缘由,但瞧见别人同徐汝华在一起说笑,她便生气,往下走几步,回了身,又虎着脸说道,“徐汝华,正派的君子才不给小姑娘留电话。”

不承想,没过多久,宋如沁便登门拜访。

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一般高矮的女学生,宋如沁一见面,便亲切地揽着他的胳膊,显摆地唤了声:“表哥。”

“那你表哥能给我们写戏本子吗?”她那女同学先发问。

“自然的,你又不是没听到那日我表哥在礼堂里不知讲得多好。写个戏本子又不是什么难事。”宋如沁得意扬扬地望向徐汝华,元旦排练节目,她别出心裁地要排话剧。

徐汝华瞧见她偷偷使眼色,便决定替她撑撑场面,连连点头。等宋如沁显摆完,转身要走时,他在身后轻轻将她叫住:“阿宝,你等一等,总得告诉我写些什么?”

“徐汝华,你便帮我写些精怪志异的故事。穷困潦倒的书生科考的路上遇着精怪这种便好。”宋如沁坐在石桌前,以为徐汝华要质问,满面堆笑地答道。

“知道了。”徐汝华点头。

三天后,徐汝华来送本子,写了个古代精怪的故事。穷书生上京赶考,樱桃树底下乘凉,遇见了善良的樱桃仙,在她的帮助下功成名就的故事。

“徐汝华,我只听过狐狸精、黄鼠狼精、牡丹精、鲤鱼精,这世上哪里来的樱桃成精,而且这樱桃不但成精还变作了仙子?”宋如沁合了本子,一脸的惊异。

“有的,是你读书少,阿宝。”徐汝华立在一边憋笑逗她。

宋如沁听罢,直撇嘴:“糊弄人,那你说,樱桃仙最后同书生在一起了吗?”

“那得看樱桃仙子的愿望。”徐汝华瞧着她,眼里噙着笑,淡淡回了句,“阿宝,重要的不是那书生,而是那樱桃仙子的意愿。”

四、

徐汝华写的樱桃仙的戏本子,在元旦晚会上意外爆冷,拔了头筹。

宋如沁上台领奖时,校董笑意盈盈:“小樱桃,你颇有演戏的天分。再接再厉。”校董的话恍若一道惊雷,令宋如沁顿时醍醐灌顶。徐汝华含含糊糊地说,书生的意见不重要,重要的是樱桃仙子的意愿,她这时才知道原来自个便是樱桃仙子。

一时间,她便笑得更甜。十七岁的青葱少女,略微施了脂粉,配上明媚的笑容,已是明艳不可方物。

一月后,学校通知宋如沁去宝华面试话剧演员。说来也巧,那日晚会时,宝华的院长也在座位席里,整场节目看完,对宋如沁扮演的小樱桃赞誉颇多,邀请她来宝华面试。

宋如沁一时间都要乐疯了,回了家便撒娇要父亲替她买面试穿的新裙子。

宋父正同徐汝华在一处商量投资的事,徐汝华颇有些经商的头脑,近几日帮宋父投资的几处买卖都赚了盆满钵满。

两人正商议下一桩买卖,宋如沁探头进来,说要买条面试穿的裙子。

“你面的什么试?”宋父抬眼。

“宝华。”

宋父听罢,勃然大怒,自然不允,将宋如沁关进了祠堂。

第三日早上时,徐汝华偷偷来了,手里端着碗小米粥。

“你果真不尝一口?”徐汝华蹲在她面前,侧了头看她。头发蓬着,眼底晕了好大一团乌青,眼圈红通通,脸庞圆,婴儿肥仍挂在脸上,吸溜着鼻涕仍止不住哭,那模样孩童一样天真可爱。

“拿开,徐汝华,我不吃。”她气呼呼地转过头表明立场。

“小米是我暑假回家时拿的,小火熬了两个小时,米粒都黏在一起,现时喝最是可口。可惜——”徐汝华摇摇头,将碗拿开,作势要倒掉。

“等——等等。徐汝华,你何故不多劝我两遍,兴许我这一遍不喝,下一遍便喝了。”宋如沁扯住了他衣摆,肚子咕噜噜地叫。

“那——阿宝,我再劝一遍,你要喝吗?”徐汝华眼里含笑。

宋如沁点头,狼吞虎咽。

“我选了条裙子,嘱托张妈搁在你卧室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今日你爹爹去开董事会,你可以趁这个时间去面试。”徐汝华慢吞吞地建议。

“你愿意我去?我以为你和爹爹一样,会嫌弃我丢人。”宋如沁说得极委屈,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落。

“你放心,你爹爹那里,我再劝一劝。”徐汝华向宋如沁保证,伸了手替她抹眼泪,略带宠溺地说了句,“阿宝,你都几岁了,还这样爱哭。”

宋如沁聽罢,眼泪便又落了下来。

还好,这世间有个事事肯为他撑腰的徐汝华。

五、

宋父拗不过宋如沁,勉强同意了,若她能通过宝华的面试,便去试试看。

她听得父亲同意,心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告诉徐汝华。

不知何时,徐汝华已悄悄在她心内生了根。难过时,要找徐汝华。高兴时,要找徐汝华,遇着喜事时,第一个急着要告诉的也是徐汝华。

“徐汝华,我爹爹同意了。”宋如沁压不住心头的喜悦,往徐汝华的办公室挂了电话。

“恭喜你,我盼着早日能在宝华的海报上瞧见你。”徐汝华在那边连声恭喜,他其实早知道了这消息,他在报社里找到了十来张宝华演出的旧照,剧团里的演员同名流们合影的照片,燕京校长对宝华剧院的戏评,一并拿给宋父看。宋父是明事理的,瞧见这样多的名流在宝华合影,这才松了口。

宋如沁过了面试,隔几日,便收了行李箱搬去了宝华的宿舍。真的开始练习时,她才知道受的是怎样的一份辛苦。

天蒙蒙亮时,便要起床环湖跑,六点开始上早课,从形体到台词、声乐,没一刻是闲着的,饭菜也只得六分饱,生生地将脸庞都熬成了瓜子脸。

她自幼养尊处优惯了,何曾吃过这样的苦,便又抱着听筒朝着徐汝华哭诉,哭诉的缘由多半是为了六合居的馄饨。

她是六合居的常客,又独独最爱鲜虾馄饨,好不容易周末有一日不训练,又只有两小时的休息,哪里有时间排队去买六合居的馄饨。

“徐汝华,我想吃馄饨。”她在这边抱着听筒小声抽泣,徐汝华便在那边软软地劝。

十来分钟后,便总能在宿舍楼底下瞧见徐汝华,手里拎着六合居的馄饨,裹件大衣,站在楼底下同宋如沁挥手,像冬日里的太阳照亮心底。

等宋如沁正式演出那天,受邀来看表演的徐汝华比台上的她还要紧张。他早早去了剧院,坐在座位上,一时害怕她跳胡旋舞时扭了腰,一时又害怕她在台上时忘了词,左思右想、惴惴不安时,剧已开始了。

宋如沁扮的是西域来的胡姬,站在鼓面上跳胡旋舞,一圈圈地转,红色的裙角翻飞,像只振翅的蝶。不过大半年工夫,他的阿宝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演出结束,演员们得了两天休假,他立在剧院门口等她回家,宋如沁在二层的窗户口露出半张脸来,高声喊他:“徐汝华。”

他回眸,瞧见她换了身粉色的衣裙,扮成了那年的樱桃仙子。

“她说她愿意。”

“谁?”徐汝华皱眉,变作了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

“迷了书生眼的樱桃仙子。”宋如沁便也笑意盈盈地回了句。

徐汝华听罢,低了头,脸庞烧得通红,连带着耳朵都红了。

迎着风,回家的路上,两人并排走,他望着宋如沁笑,只觉得这小半生里只这一天最幸福。

六、

宋父瞧见第二日的报纸用了宋如沁跳舞的照片做头版,自然也乐得合不拢嘴。

彼时的徐汝华已辞了报社的工作,专心在宋父的公司做事。他为人踏实,又有些做生意的天赋,颇得宋父的赏识。

宝华又排了出飞天的新剧,宋如沁在里面扮演个飞天的舞女。裙子长,绊住了脚,转身时她自台面上掉了下去,扭伤了脚。

徐汝华急匆匆地赶去医院看她时,她正吊着脚在吃苹果,瞧见进了门的徐汝华满额头都滚着细密的汗珠。

“我没事,只是扭了脚。”宋如沁大大咧咧地说道。

“脚肿得和馒头似的,还说没事。”徐汝华脱了西装外套,坐在床头,瞧着她,满眼的心疼,“不跳了成不成?我担心你,你这今日从舞台上跌下来伤着脚,明日若要伤着别的地方怎么办?待在家中,我养你可好?”

“不成,不成。”宋如沁笑,举了手起誓,“我保证不再跌下去。”

“你若再跌下去,我的半条命也要跟着没了。”徐汝华皱眉,佯装生气,知道宋如沁出了事,他一颗心险些从胸膛里跳出来。

彼时在门外的宋父恰巧看着了这一幕,在门外会心地笑。

“徐汝华,你觉得阿宝如何?”宋父某日忽然发问,知女莫若父,阿宝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

“若有十分,便是十分的好,若有一百分,便是一百分的好。”徐汝华淡淡地回一句,宋父对这答案自然十分满意。

早些天,他也问过了阿宝,瞧她脸上怯怯的笑便知道了,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心思全写在一张脸上。

宋如沁同徐汝华的订婚宴设在太平饭店,两人站在一处谢礼,俨然一双璧人。宋如沁请了宝华的摄影,为来的所有宾客照了张合照。

十来位亲友簇拥着宋如沁同徐汝华,见证了两人的幸福,彼时宋如沁仰头看向身侧的徐汝华,她喜欢徐汝华,徐汝华也喜欢她,于她来说便是大过天的乐事。

七、

订婚后,徐汝华去了宋父公司上班,工作虽更忙了些,但待宋如沁却更见体贴。连八卦小报都调侃徐汝华,声称若是宋如沁想要弯月亮,徐汝华便能潜入水中捞一弯。

宋如沁瞧见,只偷偷笑。

夜间接了宋如沁下戏,徐汝华便同宋父讨论股票的事,宋如沁也隐隐听了些股票的名目。

半月后,股市动荡,波动最厉害的便是她常常听到的那几只。宋如沁正在湾仔话剧巡演,只等着下了戏便去安慰父亲。

戏还未演完,徐汝华便先来了,面色凝重,胸前别了白花:“阿宝——宋叔叔不在了。”

宋父几乎将全部家底都投了进去,股市动荡,他几乎倾家荡产,一时昏厥过去,便再未醒过来。

那样艰难无依的时刻,宋如沁可以依靠的也只一个徐汝华。

两人合力将难关渡过去,宋家的公司渐渐好起来时,渐渐传出些风言风语,甚至那闲言碎语还“有鼻子有眼”地传到了宋如沁的耳里:“听说,宋华光的最后一笔投资是徐汝华力荐的。宋华光死了,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徐汝華。 ”

宋如沁起初是不信的,便是在这个当口,半路杀出个金灿。

宋如沁成了宝华的台柱子,海报成日挂在剧院外的最高处,被无意间开车路过的金灿看见。金灿本是个富贵多金的公子哥,刚自西洋留学归来,瞧见宋如沁后惊为天人,日日来剧院门口堵。

无动于衷的那个是宋如沁,她心里明镜似的清楚,风雨同舟的那个是徐汝华。夜里在胡同口提盏小灯等她归来的那个也是徐汝华。

某日里,金灿献宝一样地又来了:“宋如沁,我今日要给你送份大礼。”

“不要。”宋如沁冷着脸回绝。

“你父亲前期炒黄金的时候,收益极好。致命的是最后一笔投资,他之所以敢下大力气将身家都赌进去,是因有人给了他一条错误的信息。要是没这笔失败买卖,或许宋伯父也不会死。这个人便是害得你们宋家家破人亡的人。宋如沁,你想知道那人是谁吗?”金灿捏着个信封侃侃而谈。

“是谁?”宋如沁的一颗心在胸膛内扑腾扑腾地直跳,咬牙切齿。

“徐汝华。”

“你胡说。”

“怕你不信,我特意将那两份报纸都带来了,他交给你父亲的翻译稿少翻译了两个词。不信你可以自己看,西洋报纸上已发布了两国交恶的消息,他将那单词轻轻画了,自己用笔将单词改动了,换作了经贸互助,你父亲这才敢将所有的身家押在最后一笔投资上。”

宋如沁将那报纸打开,一眼瞧见了那两个被替换的英文单词,那个醒目的单词a,他素来喜欢将字母a的尾巴拖长了来写,十来年的书写习惯绝骗不了人。手里的报纸滑落到了地上,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她弄不懂,为什么那个人是徐汝华?

宋如沁到家时,徐汝华正系着围裙熬鱼汤,小小一锅咕噜噜地往外冒着热气。“阿宝,江边现钓上来的鱼,要鲜掉眉毛的。”瞧见她面色不对,忙又问一句,“阿宝,你是不是不舒服?”

宋如沁将那两张报纸掷在徐汝华面前,冷冰冰地发问:“徐汝华,你说啊。我想听听你是如何说的?”

一路上她设想过徐汝华的千种回答,但真正等待答案时,自己先怯了。面对她的大声质问,徐汝华回以的只有沉默,他于心有愧,连一句辩驳都未有。

“为什么啊?徐汝华,你可有心?”

“阿宝——”

“别叫我阿宝,徐汝华,你是不是连喜欢我也是装的?你戏演得这样好,你才应该去宝华的戏台子上啊——”宋如沁声嘶力竭。

宋如沁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只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到头来那个引狼入室的人竟是自己,若没有徐汝华,父亲又怎会离开?但即使到了这样的时刻,讽刺的是,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仍是徐汝华,他穿件黑色大衣,目光关切地立在胡同口,提一盏小灯,轻声唤她:“阿宝。”

“阿宝,别闹腾,喝了药风寒才能好。”

“阿宝,人生在世,没人不会遇到难处。”

“阿宝,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阿宝,那白衣的书生早早地便喜欢上了樱桃仙子。”

……

宋如沁不知谁是真正可以信任的人,,只一个劲地往前跑,路过一栋洋楼时,大风将花盆刮了下来,落在了她头上。

入了院,医生做了手术,宋如沁仍在昏迷中。

金灿守在病房口,瞧见慌慌张张跑来的徐汝华,一把扯住,不由分说地便一拳挥了过去:“徐汝华,你还嫌害她不够?”

“我想再见她一面。”徐汝华被打翻在地上,嘴角破了,满嘴的血。

“滚。你若再不走,我便将你做的事告知报社,好叫天下人看看你是如何害得别人家破人亡的。”金灿凶神恶煞,他是真心疼躺在病床上的宋如沁,“宋如沁以后由我照顾,不劳你费心。你若真为她好,便早早离开,莫要再让她伤心。”

“都别嚷嚷了,病人怕是醒不来了,家属要提前做好准备。”

徐汝华听罢,失魂落魄地出了医院,独自来到了黄浦江边,彼时的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若宋如沁死了,他也绝不独活。

经全力抢救后,宋如沁苏醒了过来,康复后落了后遗症,大段的台词再记不住,年底时被金灿接去了美国。

半年后,宋如沁自海外委托了律师,将公司拍卖了。自此,徐汝华和宋如沁间唯一的一根纽带便也被剪断。

他想念宋如沁,只觉得半个香港唯一能同她有联系的便是宝华剧院。

宋家的工作没了,他转头应聘了宝华剧院的编剧,日日闷着头写本子。这里曾是离宋如沁最近的地方。他在每个本子里都偷偷夹了私货,把那些对宋如沁的思念都写在了里头,戏本子赢了许多痴男怨女的眼泪,可惜的是,这一切宋如沁都看不到。

他那时以为来日方长,想说的话,总有时间慢慢说。

八、

宋如沁回港,徐汝华第一个便得了消息。

打听到她仍在演戏,徐汝华便又向宝华推荐了宋如沁。宝华换了老板,并不是很赏识已经不红了的宋如沁。又忌惮她记不住台词,并不愿意冒险用宋如沁做主角。直到徐汝华拍板保证,若戏本子不火,接下来他便给宝华免费写三年本子。

宝华的老板这时才联系了宋如沁,上了台的宋如沁立时又变得熠熠生辉。

那日公演前,临上场的宋如沁拉住了老板的衣角:“我只问你一句,戏本子可是徐汝华写的?”

“这——”老板瞧见糊弄不住,只好点头,“徐先生的本子红遍香港,想不用都难。”

“角色是不是他替我争取来的。”宋如沁又问。

“这——算了,我全告诉你得了。是徐汝华来找的我,力荐你演这戏的主角。他说这戏就是为你写的。但是徐先生这人又奇怪得很,从排练到演出,他场场不落。但人只是躲在幕布后面,不肯出来。宋小姐,你同徐先生……”老板还想多问两句,瞧见幕布已拉开了,忙又将宋如沁往前推了推。

她站在台上,忽然不怯了,远方的那盏灯重又亮在她的心里。

下了戏,如她所想的一般,徐汝华随着人流又悄悄地离开了。

但这一次,她却不想再等了,她决意带着一篮樱桃去会会徐汝华。

九、

立在門扉处的徐汝华接了樱桃,道了谢,便要合门。

“徐汝华,我订了后日的船票回美国,我就是想来同你说一声,我不怪你了。”宋如沁忽然站在门外发问,声音小,但足以让里面的徐汝华清清楚楚地听到。门内半天没有回应,宋如沁转身作势离开,走出去几步听得门吱呀一声被重新推开。

“宋如沁,我害死了你的父亲。”徐汝华只觉得自己不该被这样原谅。

“可你却从未对我说过我父亲的事,徐汝华,我都知道了。”宋如沁没回头,她去了美国后,一日间整理父亲留下的书信时,才将那秘密的另外半部分徐徐展开——宋家爹爹原是苏北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在苏北时做的最后一笔买卖便是劫了徐汝华一家,徐汝华爹爹在争斗中当场毙命。那日徐汝华被她“白眼狼”“狼心狗肺”地叫着,却连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没有。宋父已走,他顾念着的那个是宋如沁。

“阿宝,我——”徐汝华焦灼地辩驳。

“徐汝华,前尘旧事都忘了吧。我不愿看着你误了终身。”宋如沁笑笑,抬眼瞧见徐汝华鬓边已生了白发,“徐汝华,我心里是有过你的。”

“我们——”徐汝华忽然生出满眼期待,连宋如沁的话都未听清——她同他说她心里是有过他的。

“徐汝华,更好的风景在前方。”宋如沁及时将他要说的话打断,她虽原谅了他,但与他却也绝无再有复合的可能,苦涩地笑一笑,“这世上佳偶三千双,却再也没有当年的宋如沁和徐汝华了。”

宋如沁说罢,便转身离开,她爱着徐汝华,却也绝无再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院内的徐汝华,目送着宋如沁离开,直待她走到胡同口时,方合了门。踉踉跄跄地走入里间时,篮子未提稳,樱桃滚了一地,他慌忙半蹲着去捡,樱桃未捡起,眼泪先落了下来。

泪眼婆娑间,眼前现出小花园里的初见。

那日的小花园里,他确实怀着别样的心思,他恨极了面前道貌岸然的宋父,甚至想要在递借据时,便一刀将对方捅了。

但偏偏半路杀出来个宋如沁,穿件红毛衣,童花头,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张画像同几颗樱桃。她俏皮地对他笑,招呼他吃樱桃,他瞧见那样一双灵动的眼,转瞬间便将什么都忘了。

他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她是谁。

舞台上,她扮作樱桃仙,裙角飞舞,俯下身问他可愿意?他暖洋洋地笑,心里乐开了花,亲昵地点头唤她“阿宝”,她软软地应一声,眉眼弯弯,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他瞧见,再也挪不开眼,一心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心头宝。

她劝他朝前看,但前方纵有美景千般,他的樱桃仙却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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