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皮影戏的初相遇

2021-09-10 11:39马雪妍
百花 2021年4期
关键词:幕布戏台皮影

马雪妍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有铿锵浑厚的蒲州梆子,有姥爷家每逢腊月二十多位爷爷奶奶吹拉弹唱排练的大头娃娃戏,涂了颜料的木刻的娃娃头虽笨重,但憨态可掬,人们扭着舞着,拉着唱着,热热闹闹的年就到了。至于皮影,不曾听过、看过,更无从谈起对皮影表演的接触了。

姥爷生前,我不理解那些冬天里闲了农活的村民们聚在一起,穿上红红绿绿的表演服装顶着巨型娃娃头一天天地狂欢,仿佛不知疲倦似的,管弦乐伴奏、锣鼓声喧天,哪怕只是一群人挤在院子里排练,也是投入其中尽情地笑着乐着享受着。

我生活的村子里没有木偶娃娃戏,而是以唱为主的蒲剧。药王庙与戏台一体,戏台后是庙,庙后面也是戏台。每年庙会前后,村里邀请多个戏班从傍晚开幕到不知时辰的夜晚,一幕幕戏轮番上演,一拨拨人逐个登台,台下人头攒动,多是本村及邻村的老人们吃了晚饭匆匆赶来,或交流或专注地抬着头,眼睛聚着戏台的灯光,仿佛一口口老井里澄澈汪明的泉。

我们家对面的邻居周爷爷,是一位行走在周边村落,忙碌在各巷各户间的“走事者”,经营着红白喜事一条龙服务。当地习俗,一旦家中有人去世,办丧事前一晚唱大戏是必不可少的环节,而这大戏呢,就是我们本地的蒲州梆子。周爷爷家里常常有唱戏的民间艺人借宿,戏迷戏痴的他们保护好嗓子的同时,闲下来总会哼两句,哼着哼着就成了字正腔圆一板一眼的自我表演,像是钻进了戏的世界,久久不愿出来。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仿佛陷入了现实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自得其乐沉溺其中呢?小时候的我不懂,只觉得好玩,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以为他们就是在跳,在扭,在唱,在吹,在记那早已滚瓜烂熟的台词剧本而已,直到我接触皮影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以为的山山水水是多么浅薄啊。

新鲜好奇是我最初报名参加学校皮影课的原因。由于没接触过,没看过,更没有操作过,我一看到宣传的推文,便毫不犹豫地报名了。六个人的小班,两位老师,一部戏。初次见面,许明堂老师瘦瘦高高的,倒三角的脸上双眼圆滚滚显得精神又活泼,彭升阳老师矮一些,话不多,肉肉的脸上总是温温和和地带着笑,亲切耐心。老师小心翼翼地拿出我们接下来会接触到的学习工具——皮影,活灵活现的悟空,色彩绚烂俊美的二郎神,逼真的鸡、鹤、龙、虎、狐狸、哮天犬……繁复的花纹精雕细琢鲜活生动,牛皮因多年使用边角已磨损发白,饶是如此,初见时也是惊艳身心。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总觉得厚重,觉得有温度,觉得它们似乎有着千言万语想要诉说,也顿时觉得自己有义务解读它们、保护它们。

正式上课了,早晨八点的阳光总是准确无误地擦过教育博物馆的歇山顶,穿过西附楼演艺工坊的玻璃窗,落在印有白字“一口叙说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的红色绒布上。老师们总比我们到得早,提着那只老旧的木箱,拉四弦,摆弄亮子、皮影,半点儿闲不得。许老师高很多,总是微微低着身子跟我们讲话,教最基础的上手挑签,“看这个多好玩啊”,他一手握两签,举在我们面前,签随指动,皮影随签动。我轻轻地捏起蛇的两根签子,缩近拉远,猛然间一条蛇仿佛跳在我面前。彭老师会各种乐器,最宝贝的是自己做的四弦。他笑眯眯地说:“只要你们想学,吹拉弹唱都可以教。”激动之余他们常常讲起甘肃环县道情皮影的历史,我们这群好奇宝宝脑袋里装满了问题,他们不厌其烦地听,眉飞色舞地解答。

签手的主要任务是在幕后负责挑动签子让皮影“活”起来,像个不用露脸的演员,却需要步步到位的表演。一方面,皮影要与二胡、笛子、梆子等乐音相配合,与唱词内容相配合,另一方面,则是签手与皮影的合二为一,似乎我是它,它也是我了。签子各有差异,如果要操作二郎神或者孙悟空,为了达到动作活灵活现的效果,需要同时摆弄三根签子,使它或立或跳或指点仰合。鸡和鹤也有三根签子,接着身子、头和翅膀,可以站着点头啄米啄虫,可以扑棱翅膀一跃飞空,可以精致优雅地小步子悠然,也可以粗暴迅疾地向前猛扑。

我手笨些,更多操作的是两根签子的动物。通身绿色辅以彩色的斑点,半乜斜半圆睁的眼睛里有著傲气与不屑、温和与神秘,吐出的红芯子在灯光下危险又神秘,我的蛇儿没有巨大的身形,却精巧得让人挪不开眼。头尾各一根签,身子分节用色质同款的皮影圆片通过特殊的技艺接在一起,没有胶水,没有穿绳子缝线,只看得到上了色的牛皮,浑然一体又可以线条流畅地自由转动。这种技法很特殊,在老师带来的皮影中,老虎、蛇、悟空、蝎子等都通过它拼接零件,既牢固又灵活,我就像见到了魔法,深深被古代民间智慧折服。不论是挑动头还是尾,它都有我控制之外的状态出现,或游蛇或猛蛇,或盘旋或挺起,常常使我目不暇接,忘了是我在挑弄它,似乎有一条蛇在我面前,又或许是在我脑海,它想怎么样我只好立即跟上,被操控了。

蝎子最简单,却又最可爱,简单是因为操作,可爱则是与剧情设定有关。浓褐色像糖浆晕开,在光下幕布前颜色愈发地真实,眼睛灼灼若有光,尾巴立起来时倒刺锋芒逼人,如果被蜇了一定是痛遍周身。一头一尾,头牵动着身,尾由不规则的圆片缀接,特意做了颜色有层次的处理。两根签子操作时一松一紧便不会显得僵死,这也算是我掌握的诀窍之一了。我的蝎子可以张狂地露出毒刺,受惊了可以猛地缩起来发抖,可以逃得落魄仓皇,也可以得意骄傲地向对方发出危险的信号准备接招。我们的整部戏目是许明堂老师自己独创的《二郎神大战孙悟空》,穿插着两主角变身各种动物争斗变法。签手跟着台词走,和锣鼓声配合,为动物配音的乐器们随着签手挑动签子时幕布上的皮影的动作走,和情境配合。

当看戏人成了“戏中人”时,曾经挤在人群中陪奶奶看大戏的我,第一次站在了聚光灯下参与一出皮影戏的表演,尽管隔着亮子,我却觉得比以往更接近童年时光里那个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盯着舞台感到好奇又疲倦的女孩。没有台词,只有鼓点陪着节奏咚咚。上了幕布的皮影就是演员,登台了就要投入表演,在背后操纵的签手何尝不是呢?

相遇时短,回忆漫长,那种物我忘空的体验,在文字的表达下太苍白。我们只是分工操纵,而真正的皮影艺术的“五人忙”,签手负责着从始至终所有的角色出场、表演、退场、转场,如果不是那种忘空的体验,如果不是出于热爱,那些传承传统的人怎么会数十年如一日地活跃在幕布前后呢?我眼前又浮起了姥爷家里那比大丰收还满足的笑声,许老师和彭老师谈起皮影时闪着星光的笑眼……

(作者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皮影演艺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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