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玄学对陆机诗文儒学观的渗透

2021-09-10 11:39王珂玥
文学天地 2021年4期
关键词:陆机儒学

王珂玥

内容摘要:魏晋是一个玄学之风盛行的时代,玄学的兴盛冲击了儒学的统治地位。西晋文学家陆机作为儒士的代表,致力于儒学的复兴与传承,但我们也能在其作品中看出玄学向儒学渗透的痕迹,看到其诗文中蕴藏的生命意识与天地意识。本文将从四个角度探讨玄学对陆机儒学观的渗透与影响。

关键词:陆机;魏晋玄学;儒学

任何人的生存发展都不可能脱离他的时代,陆机自然也是如此。在玄学风行的魏晋时期,身为儒士的陆机不可能不受到玄学的熏陶渐染,而其诗文中确也表现出了一定玄儒相融,甚至儒学向玄学转化的倾向。除大环境大背景外,也包含陆机的主观因素。一方面,陆机为融入北方士人集团以谋求更好的发展机会,不得不学习一定的玄学知识;另一方面,陆机内心中一直充满了进与退的矛盾苦痛与生死忧患意识,因而在其内心的某个角落,对老庄哲学也具有强烈的认同感。本文将从四个角度探讨玄学对陆机诗文儒学观的渗透与影响。

一、儒士与挽歌

传统儒家并不过多地探讨生死的话题,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又《论语·颜渊》中有“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之言,可以看出儒家认为对死亡这一事件毋须过分悲叹,生的问题才是最优先最重要的。传统儒家对死亡这一命题采取了“回避”的解决方法,然而到了魏晋时期,由于政治动荡、生灵涂炭,死亡这一问题再也无法为人们所回避,人们对生命短促无常产生了强烈的焦虑感,而在文人笔下,这种关于死亡的焦虑感更是被显露无遗,甚至,唱挽歌成为了魏晋名士风流的标志之一[1]。挽歌不再仅仅出现于葬礼哀悼活动,而可以随时随地被反复吟唱,也逐渐从音乐过渡为一种文体,以《薤露》、《蒿里》为题的挽歌诗被大量创作并流传开来。

挽歌在魏晋文人中的流行,不仅体现了魏晋文人自觉的生命意识与生命无常的焦虑感,也是其对于世俗礼法的不屑与反叛。玄学渗入魏晋文人的精神世界,指引他们思考短促的“生”的意义及如何超脱生死的体验,指引他们进入形而上的宇宙哲学命题的探索,以减轻他们精神上的苦闷迷茫与惶惶不安。挽歌的流行冲击了传统儒家伦理的统治地位,增强了玄学在士人心中的精神力量。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作为儒士的陆机竟也写下了些许“挽歌”,如《王侯挽歌辞》、《庶人挽歌辞》、《士庶挽歌辞》等,同缪袭的《挽歌诗》一样,都抒发了枯荣倏忽、生死无常的情感,抒发了凄凉无奈的情绪。不止如此,陆机笔端的挽歌还蕴藏了对“死亡”与“死者之悲痛”的丰富想象力[2],“悲风徽行轨,倾云结流霭”、“素骖伫轜轩,玄驷骛飞盖。哀鸣兴殡宫,回迟悲野外”、“侧听阴沟涌,卧观天井悬。圹宵何寥廓,大暮安可晨”、“父母拊棺号,兄弟扶筵泣”……从无生命的风与云,到有生命的马儿与鸟儿,从入棺的死者,到依旧在世的父母兄弟,每一处细节都在陆机笔下动容,使得这些挽歌读起来更为真切悲恸,它不仅是为死者而歌,也为生者而歌,它是一种浩荡的天地万物情绪,是茫茫宇宙人生中谁都无法逃避的感觉。纵然作挽歌未必能排解多少苦痛,也未必能使自身得到真正的超脱与放达,但已突破了儒家思维的局限性,多了些生命意识的自觉,亦多了些向道家齐物自然靠拢的趋势。

二、“意不称物,文不逮意”

陆机在文赋开篇便写道“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指出“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问题。作为一位传统儒士,陆机自觉践行着儒家“言尽意”与“辞达”的文学观,尽量做到“意称物”和“文逮意”,因而,后人读其诗作有时不免感到繁缛富丽。然而,这其中却包含着一个悖论:如果做到“文逮意”必须运用繁縟的语言,那么更加繁缛的语言是不是能更详尽地表达内心情感呢?四句排偶是否比两句排偶效果更好呢?如此以来,语言的叠加没有尽头,岂非又陷入了道家“言不尽意”的圈套?

陆机便陷入了这样一个圈套,尽管“意称物”和“文逮意”是其一生属文的追求,却也未必能够做到那样熨帖。儒家宣扬文章需“发乎情,止乎礼义”,“温柔敦厚”,然而,到了魏晋这样一个风云诡谲的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文人内心的复杂的情感已不可被“风上化下”的观念所遏制,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离愁、叹逝、哀民生之多艰等生命体验源源不断喷薄而出,情绪浓烈而激越,“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传统儒家文学观再难抵挡[3]。陆机作为这一时代失意儒士的代表,又亲身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哀痛,一生“俯仰独悲伤”,其内心的情感必定是浩瀚的,而仕途的坎坷又使他将文学作为自己心灵的宣寄与避难所。其所作诗文固然多,却也未必能够承载心灵情思所有的丰富性。自然,陆机大部分的诗文创作都努力践行了“意称物”和“文逮意”,如其在《门有车马客行》中写道“投袂赴门涂,揽衣不及裳。”将诗人迎接故乡客的激动与急切细致又神情毕肖地表现了出来。但也有一些诗,诗人对其内心的情思作了省略,如《赴洛道中作》(其二)中写道:“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望着皎皎明月,诗人感慨万千,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但他究竟在“长想”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或许,这其中有对过往的回首,有对家乡亲故的思恋,有对未来的忧虑迷茫,也怀抱着决绝与一缕希冀……所有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诗人便感受到了语言表达深深的无力感。而当朴素直率的文字不足以表达内心情感时,陆机又将自然山水邀于自己的诗文之中,借物抒情,如《赠弟士龙》中云“我若西流水,子为东峙岳。”表面上看似借此来表达兄弟离居的无奈与思念之情,实际上可能还包含着一丝自身的失落感与寄予弟弟的期望之情等等复杂情绪。由此,陆机在《文赋》中感叹“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是确有真切感受的。

三、从“诗言志”到“诗缘情”

陆机在《文赋》中提出了一条很重要的观点,那便是“诗缘情而绮靡”,打破了《尚书·尧典》中所提出的“诗言志”的传统。人们习惯于将“诗言志”与“诗缘情”作比较分析,然而,二者的阐释角度却是不同的。“诗言志”,毫无疑义,意思是“诗歌是用以表达诗人思想的”,重理与政治教化,是诗歌的目的;而“诗缘情”则是从发生学角度阐释诗歌特征的,“缘”字表示“因由、缘由”,意思是说诗歌因情而生[4],“情”是诗歌的原因而不是目的。由此观之,诗歌未必一定要攀上儒家的政治教化作用,“理”不是目的,“情”亦不是目的,而诗歌本身才成为了目的。

当诗歌本身成为抒情的目的后,从本体论出发,诗歌的形式便是绝不可以忽视的重要部分了,即诗歌应“绮靡”。因而,陆机才会提出“会意尚巧”与“遣言贵妍”等理论。一方面是文学自身发展的规律,一方面是陆机对其文学理论的自觉实践,绮丽藻饰、典雅繁富的文学形式美感便逐渐流传开来,并在文人之间达成共识。传统儒家文学观讲求“尽善尽美”、“文质彬彬”,虽言内容与形式并重,但还是更加看重于诗文的内容与功用方面,要求诗歌功用能够“兴观群怨”,要求诗歌内容需“健康无邪”。而从陆机与太康文学开始,儒家传统重视政治伦理教化而轻视文学形式美的窠臼便被冲破了。

此外,老庄玄学对陆机诗文理论的影响还不仅止步于文学的本体论,更深一层的是引导陆机将文辞之美提高到与“天地并育”的高度[5]。

陆机在《文赋》中写道“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颐情志于典坟”显示了其传统的儒学观,即作文需博览群书、引经据典,而“伫中区以玄览”则典型地体现了道家思想对他的影响,意为“久立于宇宙之中以虚静之心观察万物”。但这句话是以儒学观为根本的,它不同于道家所倡言的纯粹虚静之心的冥想,而是须先得立于宇宙之中,类似于“感物”的意思[6]。而“同橐籥之罔窮,与天地乎并育”这一句又似乎显示出“文气”与“天道”的思想。文章之美本于天地,属文需遵循“天道”的规律,“天道”再为之贯以“文气”,但这种“文气”却又是不可控、不可捉摸的,因此,“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想象与“应感之会,通塞之纪”的灵感便成了汇聚文气的重要方式。以上陆机对天地、感物、文气、想象与灵感的重视,显然能够看到玄学对其陶染的影子,使其超脱儒学的框架进入形而上的思考。

四、从修己安人到玄学中的人格树立

传统儒家非常重视自身人格修养的完善,“修己安人”是其美好的精神理想。自汉独尊儒术以来,儒士得到了治国从政平天下的机会,便把目光更多投放在外界。陆机亦是如此,其虽然是一位传统儒士,但更多将自身的精力与理想安置在“齐家”、“治国”与“平天下”方面,对于“修身”则并未给予太多关注。反是当时的魏晋玄学士人们将目光转回了自身与生命本体,转回了与他们联系最为密切的生命体验。他们开始变得有脾气、有个性,他们开始追求个人价值,追求生命真实自然的本色,追求漂亮地活着,从而形成了魏晋风度。

玄学的兴盛、儒学的没落与当时黑暗混乱的政治环境不无关系,也与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休戚相关。在玄学与佛教中夹缝生存的儒学艰难地进行着自身发展的探索,虽然以失败告终,但依旧为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那便是玄儒融合使儒学完成了一种隐修和回归,否定道德的外在权威,以从内心与内在人格进行外观的漂亮、气质与风神作为评价标准。这是对逐渐僵化的汉儒学的反拨,是对春秋战国儒学起步发展时候的那样一种汪洋自恣又生机勃勃的美、浩然正气的正义感与责任感以及人间大爱的回归与超越。魏晋在其外部黑暗环境的压抑下,儒家道德大美显然没有施展于天地的空间,因此,它只能向内心伸展。这是传统儒学的没落,但也是儒学的新变与前进,是玄学对儒学渗透与影响的结果。这种玄儒相融才能代表真正的魏晋风度,没有儒士的底色,纯粹是道家,是无所谓魏晋风度的。因此,传统儒学在魏晋时期的没落并不代表儒家思想的结束,也不代表玄学对儒学的绝对胜利,这只不过是特定历史阶段儒学的凤凰涅槃。幸运的是,我们在陆机诗文中看到了这种涅槃,收获了一笔宝贵的物质资料与精神财富。

参看文献:

[1]卢苇菁.魏晋文人与挽歌[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5).

[2]李建中.试论西晋诗人的人格悲剧[J].社会科学战线,1998(2).

[3]俞灏敏.陆机与魏晋文学自觉的演进[J].阴山学刊,1994(4).

[4]刘运好.陆士衡文集校注[M].江苏:凤凰出版社,2007.

[5]朱雅琪.“玄儒揉合”精神下的“文学”理论[J].辽东学院学报,2011(2).

[6]史国强.《文赋》“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浅析[J].新疆教育学院学报,2008(2).

猜你喜欢
陆机儒学
儒学视阈下刍议箪食瓢饮的颜回之乐与现实意义
陆机,仕与隐的纠结
2020年儒学研究关键词:阐释、应用与地域化
黄耳传书
“百代文宗”陆机的官场劫
2015 年新儒学“一体两翼”发展格局
诗人陆机:天生贵族难自弃
山东省曲阜市为每村配一名儒学讲师
陆机,放不下出身的“包袱”
谈儒学的“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