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午昏之一天

2021-09-10 07:22游利华
特区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汉女儿儿子

游利华

妻子苏晴在厨房弯腰清理一块污迹。挺大的一块,看不出是什么,像油漆又像油迹又像瓷砖本身的缺陷。抹布没用,苏晴改用刀片,“呲擦呲擦”。刀片也没用,汗水沁出她的额头,流挂在皱起的眉头上,亮晶晶的。郑若木洗完脸吃过早餐帮着收捡,他发现这套新租不久的农民房跟住过的前几套布局几乎相同,床和椅子都长得一样,床是变形的铁架子床,椅子是塑料高凳椅。换房前,他和苏晴商量找个离新公司近点的、条件好点的,还特意来看了看,价钱虽然贵点,但环境已经值回来了,公交地铁方便,周围也繁华热闹,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房东人也好。

天雾蒙蒙的,让人胸闷,郑若木忍不住伸出手,抓了两把空气,像要扯开雾幕。

他又梦见老汉了,依然是那个场景,老汉躺在地上,像妈后来描述那样,无声无息,看不出是死是活。妈夜里醒来,摸到身边没人,惊叫两声,扯开灯看到老汉躺在地上,嘴巴洞张,呼噜扯得炸响,他睡觉是爱扯呼的,只是从未这么大声,她都被他的呼噜声唬住了,喊他两声,让他上床睡,他似乎咕噜了句什么,她睡意正浓懒得下床任他躺在地上。再次睡着后,她依稀听见他的呼噜声停了,但他却再也没起来。

“应该是2号人就没了,急病吧,他平时就有胸闷头痛的毛病,让他去医院检查也不去,看嘛,哪个都想不到的,还不到六十人就没了。”妈抽抽鼻子擦擦眼睛。

郑若木当然没有怪她,即便她当时知道他不行了,从那人煙荒僻的山沟也不知道要怎么送到几十里外的县医院。“也有可能是3号,深更半夜哪个注意时间。”郑若木看看她,像在纠正。是的,谁也说不清他爸确切的去世时间,他甚至怀疑,老汉根本没有死,而是深度昏迷。赶上伏天,怕人臭在屋头,他妈第二天就慌忙请人把他埋了,连安魂的法事都没做。

就当今天是你的忌日,爸,你在那边好好安息,我们一家大大小小都很好,你不要牵挂。他望望雾蒙蒙的天默念,对着虚空深深鞠躬,头差点栽在阳台铁网上。早上起来,就觉得身体不舒服,整个人晕乎乎的,他用右手扶着额头:他不想告诉任何人这几年这天他都在心里祭奠老汉,连他妈也不想告诉,这是他的秘密。

到了学校,雾稍微散了点,但天空却是黑的,要下雨吗?郑若木拉着儿子进了课室,里面已经闹腾腾地坐满了大人小孩,都是他们班的,今天是小学毕业典礼。

典礼由班主任主持,穿红裙子的班主任深情地回忆了这六年来的点滴,鼓励学生上了初中要努力学习,点兵点将,差不多把每个孩子都点评了一遍。说到儿子时,儿子往郑若木身后躲。郑若木拥住他:“老师表扬你呢。”儿子还是往他身后躲。告别仪式是每个孩子轮流和老师们拥抱。郑若木走出课室上厕所抽烟,等他抽完烟,儿子从课室出来,小身子左右转动找着什么,看见郑若木,他跳着跑过来,郑若木赶紧笑笑:“这么快,没跟老师们说点悄悄话?”儿子正正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的晶亮大眼睛直直地盯着他。郑若木不敢看这双眼睛,每次,这双眼睛直视他时,他都马上把头或是目光移开。他觉得自己不配被这双眼睛这么看着。

路上,他问儿子将来有什么愿望,儿子说了几个,他点点头。经过文具店,他给儿子买了个许诺过的变形机器人,拿着玩具边走边给他念说明书,儿子瞪着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头昏沉,一阵小风吹来,竟让郑若木打了个寒颤,身体发飘。“我们坐会儿吧,爸爸有点累。”他指指前面花坛内的铁椅。莫不是有点感冒发烧?花坛内还有个小小的广场,有个跟他老汉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踩着乐曲在跳舞,实际上,他那不叫跳舞,叫活动筋骨更准确。男人本来只在做着简单的抬手踢腿,见他们过来,他跟着刚换的节奏欢快的曲子扭起腰肢。郑若木深深地坐进铁椅,将背整个倚贴椅背,头仰搭在椅顶。等他终于缓过几口气睁开眼,忽地有点目眩—儿子在男人身后学他扭着腰肢甩着手!

“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永远都唱着最炫的民族风……”儿子学得真像,但他动作比男人的灵活好看,男人边跳边扭头看着他笑,像在鼓励他。

“儿子。”郑若木站起来,朝他挥手。儿子跳得挺入迷,好像这是好玩的游戏,小脸上漾着笑。郑若木抄过去,“儿子,回家!”

儿子被他猛地扯住,半拖着往家走。“爸爸,你把我胳膊拽痛了。”儿子叫道。走出一段路,刚才的目眩才渐渐恢复正常,眼前的东西没那么晕浮了,郑若木像是明白了什么,有点内疚地松开他:“该回家吃饭了,你妈妈该急了,她今天肯定做了一堆好吃的。”

饭菜果然都上桌了。苏晴在厨房擦抹,女儿坐在饭桌前。

她穿了白色雪纺的连衣裙,长发顶端捞起挽了个小髻,见郑若木进屋,女儿五官中只眼睛动了,眼睛只眼皮动了—抬了抬,随即搭下。

“今天怎么有空了,是想家了吧。”郑若木讨好地笑笑,不像问,更像自问自答,哦,今天女儿终于有空从广州回来了,深圳广州一个小时车程,她一学期也难得回一次,总借口不是有活动就是要学习。

女儿果然没答她,倒是苏晴答他了:“今天考完试了。”郑若木一愣。

苏晴做了儿子喜欢吃的炸鸡腿,还有女儿爱吃的卤猪脚,当然,少不了郑若木的豆腐干,好久没这么齐地围坐吃饭,桌上还有她自酿的杨梅酒。儿子握着鸡腿,满脸满手的油。苏晴不停给女儿夹菜,儿子有点不高兴。郑若木知道她更偏心女儿,女儿是她一口水一口饭喂大的,更重要的是女儿成绩很好。从小,女儿就是学霸,她像天生的学习机器,从未让大人操过心,初中时女儿被特招进最好的学校,更是让家人喜出望外,大大松了口气。但在高三时,女儿成绩出现了下滑,后来勉强考进重点大学,却只能进没什么人愿读的最贵的专业。

儿子嘟着嘴,用他油滋滋的手端杯子,杯子没端稳,“啪!”滑落到桌上,一杯子水全洒了,还是果汁。

“你干什么?手没骨头啊?”女儿尖叫道,猛地推了把桌子,屁股后推,将塑料凳推离桌面。

“你看嘛,都湿了,我下午还要跟别人去公园拍照的。”女儿拉起裙子数落,白色纱裙上有一块巴掌大的污迹。

“我又不是故意的。”儿子辩解。

“你就是故意的,你嫉妒。”女儿横着眼。苏晴赶紧找来干毛巾替她擦裙子。郑若木拍拍儿子。他知道这裙子一定是女儿借来的,女儿在大学里参加了个角色扮演的社团,每星期社团都要组织活动,扮演各种角色,哪吒、孙悟空、美少女战士什么的,今天这身纱裙,应该是白雪公主。

儿子不说话,闷头啃鸡腿,女儿没停,噼噼啪啪吵着要他赔。儿子的小脸就红了,红红的小脸看着姐姐,又犟又委屈:“你长得不好看,怎么拍照也不好看。”声音都尖了。

“你!”女儿被激怒了,“你才不漂亮呢,丑八怪。”女儿的脸也红了。

“本来就是,上次你还对着手机跟人说,你们班男生都把你当哥们儿。”小红脸硬邦邦地直面大红脸。

女儿被人揭了老底,又气又尴尬,怒得眼珠在眼眶内飞快滚转,冒出的火星溅到郑若木身上,郑若木被烫得一震,头更晕了。他抬起手,挡住女儿喷溅的目光,扶住有点发热的额头。

“关你什么事!丑八怪!”大红脸气愤地起身,狠狠翻了个白眼,转身进屋,“砰”地摔上门。

郑若木赶紧松下扶额头的手,拍了拍委屈得小脸发瘪的儿子,苏晴放下碗筷走向还在颤抖的门。

好好的午饭吃得鸡飞狗跳,郑若木也没有心情吃饭了,他搁下碗筷跟苏晴说下午要去公司。

“早点回来,晚上儿子一个人在家,我有事。”

郑若木点点头。

午后的天空亮多了。早上那些雾都被阳光撕开了,黑云也被阳光刺跑了。走出出租楼,郑若木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太阳,是那种挺强烈的光,但却没什么热度。

很快就上了公交车,他找到个靠窗的位置撂下身子,觉得松活舒服多了,出门时吃了片感冒药,现在整个人有点晕沉。坐在他边上的是个年轻男孩,郑若木瞟了瞟他,这一瞟让他心中一惊,男孩竟然背了个跟自己一样的包,都是那种黑色的双肩包,里面可以放便携电脑放杂物,容积很大取放方便。这款包,郑若木已经背了十几年,旧了坏了仍旧换个相同的。

恍惚睡着了。老汉和他在房前的院坝乘凉。他说该回深圳了,假期只有一周,超时回去要被公司炒鱿鱼。老汉没说话,老汉话少,许多时候,他以淡得寡味的微笑回答人,但老汉要是说话,说一个字就算一个字,标点符号都算。郑若木也没说话,天慢慢黑了,黑暗像染汁,把人从内到外慢慢染黑,把他和老汉染成两团黑疙瘩,隔着一段距离,老汉的气息还是闯进了他的鼻腔,熟悉的、复杂的、不那么好闻的,郑若木抽了抽鼻子,看着远处江上微弱的渔火。十八岁的老汉,曾经去省城当过一段时期工人,一去两年不回,爷爷托人捎了几回口信给他,老汉都没回来,后来腿脚不好的爷爷就给他写了封信,写谷子烂在地里家里没有男力收。两个月后,老汉回来了,再也没有去过省城。郑若木嚅动几下嘴皮,转身欲回屋,突然发觉老汉站在他身后。“啊!”他本能地往后避。老汉的脸浮着浅浅的笑,浮浅的笑还是将两侧的颧骨推得老高,高如两座耸立的山。郑若木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颧骨,当然地,他也有一副这样的颧骨,这是他们家族的标志,无论男女老少的标配,扔进人海里也比百瓦大灯还晃眼,任你高鼻大眼肉唇也掩不住的刺目和不好看。陌生感莫名袭来,为什么?这个人会是他老汉?要是没这副高颧骨会长成什么样?此刻的郑若木,盯着这副高颧骨发以前发过无数次的怔。

手机响了两声,是短信。他妈发来的,问他和苏晴事情商量得怎么样了,她好帮他们做准备。

郑若木没有马上回复,捏着手机又发了会儿怔。也许,妈会跟他说起老汉的祭日,说说老汉到底什么时候死的。可没有,直到他坐在办公桌前,妈也没有提。奇怪,妈是忘了还是故意回避?

问的是他和苏晴回老家的事。儿子申请初中学位失败,也就是说,儿子在学位紧张的深圳上不了学,只能上高价民办学校,或者,回老家。儿子不是学霸,不会有女儿那样的奇迹,家里经济情况也不好,他们可以选的,只有后者。

本来不会这么糟糕的,一年前,郑若木终于可以凭借交满十五年的社保记录申请迁户深圳,事情前期都顺利,但最后却因儿子的原地户口问题被拒绝了。

风,掀动百叶窗,哗啦啦。周六下午的办公室很安静,偌大的地方只有郑若木一个人。他双肘撑在桌上,双掌自下往上搓抹头脸,打开电脑,调出文件,呆呆地盯着屏幕。他有两部电脑,每次到公司加班他都更喜欢带那部薄屏的。

他坐的位置,在办公室右侧后方窗边,再往后,就是副总的独间办公室。作为助理,副总很欣赏他,总是将他叫进小办公室说事。两年前,郑若木进了现在的公司,收到聘请通知那刻,他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梦想了十年,他竟然真的坐进了这高大漂亮的办公楼。

今天下午其实没什么事,可以不来的,但他想来。这些年,每个周末甚至节日他都在加班,不是在公司就是在家里,刚进这家公司时,有时还通宵加班,当然,有的是他自己要求的。那时女儿正读高三,班主任给他打电话,说近来孩子学习不认真常常走神,最好去学校聊聊。他没去,苏晴也没去她没空,要照顾儿子还要上班。他没去,心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女儿周末回家情绪不对,可女儿成绩那么好,能差到哪儿。后来他知道,因为这段时间的松懈,女儿就一直在中下游徘徊。

“我们自己准备,媽你不用操心了。”郑若木对着手机屏凝了会儿神,写下一行字。

那头很快回复:“我已经跟你表舅说了,没得问题。”

“好。”郑若木放下手机,再次双掌自下往上搓抹头脸。表舅是镇里中学的校长,郑若木也跟他通过电话,表舅说,你们回来就行了。

苏晴让他一起回去,教育孩子的事,只有妈妈是不行的,特别男孩儿,更重要的,是夫妻关系,她不明说他也明白,两地一别几年,他们俩的关系,也极有可能会一去不复返。

“你可以在镇里找份工作,大不了求求表舅,到学校打打杂或是在校门口租个门面做点小生意。”

郑若木看着比划双手的苏晴,没吭声。

当然,他根本不知道回镇上能找到什么适合他的工作,镇里人连电脑都不用。但他最害怕的,还不是这个,他怕见到他的傻堂哥。

大脑袋的堂哥总在笑,咧着大嘴,口水从嘴角溢出,淌过下巴滴到胸前,坐在轮椅上,时不时还莫名地吼两声。堂哥比他大几岁,住在他们家隔壁。从小,郑若木就怕他,堂哥却特别喜欢他这个堂弟,总爱跟着他。有一回,他们几个小伙伴躲猫猫,郑若木找了个十分隐秘的地方,以为谁都找不到。也确实,那天小伙伴们找了半天没找到他,被家里人各自喊回家吃饭,郑若木这才慢慢从藏身地出来。他刚刚站稳脚,心脏差点吓得蹦出来:暮色中,坐在轮椅上的堂哥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嘿嘿傻笑!边笑还边叫:“妈!妈!”堂哥唯一会说的话,是“妈”,无论见了谁,他都叫“妈!”

可他的妈早已喝农药没了。在他少年的时候,他的妈,也就是郑若木的大姑,就因为受不了自责与家里人的责备喝农药走了。大姑走了,姑爷也没怎么伤心,傻堂哥更不懂什么叫伤心。姑爷不能骂大姑了,就天天骂堂哥,骂他是个祸害,早晚要磨死一家人。

实际上,小姑的儿子也有点问题,只是比较起来已经算好人了。小姑的儿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跑丢,疯疯癫癫边跑边笑,像突然失忆般认不出人,幸好他腿不好,跑不远。附近的人都习惯了他的乱跑,抓到人就把他扭回来送到小姑家。

一个家族的后生,唯有郑若木头脑手脚正常,智商还正常,甚至可以说优秀—考上了大学,尽管是一所不怎么样的专科学校。

老汉有时会眨巴着不大的眼睛看着他,单薄的眼皮下,两颗黑豆般的眼珠,眼皮耷拉,让这双眼睛看上去像羊的眼睛,温良。“是祖坟埋得好,祖宗可怜我们”老汉总这么念。他说家族里有遗传的坏东西,可能是哪年有个祖宗为了开荒不小心挖断了条大蛇,这坏东西专落在男丁身上,上几辈的男丁,不是疯了就是短命。他自己命硬,没疯没傻活到现在,儿子是沾了他的光。

“你迷信。”郑若木反驳道。去城里上大学后,他就更不信这套了,老汉一说起他就在心里冷笑。

他生了个女儿,这个传言更加与他无关,要不是老汉有时念起,他根本就忘了这回事。然而女儿上小学那年,老汉和妈轮流劝起他和苏晴,说想给郑家留个后。

不是没有想过再生个男孩,苏晴也曾经提过,说应该再有个男孩,家里才“好”。郑若木没有马上反对,而后说,一个就够了,有一个孩子一个家也完整了,再说了,要养两个孩子,人累不说,钱也花得多,我们现在还没那个能力吧。

“你妈和我都盼了好多年了。”老汉眉头紧皱,吧唧口烟枪,吐出团浓浊的烟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是去了那边,祖宗们可能也会怪我,我看,他们在那边,也会使出浑身招数,保佑我们郑家留个后的。”说完,他提起烟枪在鞋帮上叩两下,眼神忽闪地看看周围,又看看郑若木。

妈的想法也差不多,不能让郑家绝后,孩子多了,一个家才更像一个家。

他们终于说服了郑若木。苏晴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似乎都怪自己。郑若木猛地灌下半杯温开水,揉揉两侧太阳穴,从早上到现在,晕沉感越来越重,脑袋会不会有上百斤?还有点发冷,他抱紧双臂,抬头看向窗外,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往下落了,又红又大的落日浸在灰白的空中有种模模糊糊的虚幻感。

儿子是在蘇晴娘家镇医院生的,郑若木当时在深圳上班,公司要赶进度他走不开,苏晴娘在那边跟他汇报:“生了,是个男孩,我没猜错,从她刚怀孕我就看出来了。”

“什么样儿?”他又惊又喜,本想问问孩子好不好,蹦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那边传来几张手机拍的相片。小小的男孩,红红的、小老鼠似的小脸,双眼紧紧闭着,双手抱着头。头很大。

“再拍两张,怎么头这么大,换个角度拍拍。”他飞快回复,有种不好的预感。是的,大姑和小姑的儿子,都是大头,尤其大姑的傻儿子,头大得像戴了个大头罩。

仍是大头,比身子还要大的头。“接生婆也说这孩子头大,还没接生过这么大头的孩子,差点难产,折磨死我了。”苏晴虚弱地说,她也发现了异常。

“他也不哭,奇怪,我活了几十年,没见哪个小孩子出生是不哭的。”苏晴娘在边上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

整个下午加整个晚上,郑若木都在想这件事,反复将孩子相片调出来看,又打了几次电话问苏晴孩子情况。苏晴说,没吭声,好像连饿都不知道,同屋的孩子就他最安静,痴痴呆呆的。

东方露白时,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五岁的郑若木做了个决定,将孩子送人,他和苏晴还年轻,真想要以后还可以再生。苏晴听了这个决定哭了,郑若木也哭了,老汉在电话里吼:“我的孙子怎么要送人?我命硬,啥子都不怕,有事让那些鬼魂找我。”郑若木听他吼完,声音低沉地说:“找你?你又知道没找你。”老汉还要争辩,郑若木挂了电话。他又枯坐了半天,直到苏晴告诉他孩子送给了十里路外的某户一直想有个孩子的人家。

“记得早点回来,儿子一个人在家。”手机震动两下,苏晴发来消息。

“好。”郑若木回。关掉电脑准备离开。电脑屏幕还保持他下午刚到时的模样,除了最末行多了几个字。

出办公室路上,他的右手一直支着,像个调皮的孩子,手指划摸过绿植、格子间、墙壁,指肚划过光滑面、粗糙面,直到指头被划得火辣辣痛方才收回。

天快黑了,空气的气味像支交响曲,街市更是热闹,到处都在闪光发亮,街灯、车灯、高楼、马路、店铺。行人也在闪光发亮,他们像涂了荧光的鱼,欢快游弋于街市。郑若木两步跨上去,跨进那光里,他觉得自己也在闪光发亮。

准备去街头那边的烤饼店买两块烤饼,儿子很爱吃,要红豆馅的。他也像一尾鱼,有点飘飘然地游弋于街市—一定有点发烧,整个人像被晕沉的头提拎着,身子化作缕游魂—披挂着衣服的游魂。

三岁时,那家人突然把儿子送了回来,因为他们家女人终于生出了骨血。失而复得,郑若木激动得抱儿子的手在颤抖,这三年,他天天都觉得心里有件事悬着,有个地方空着,儿子并没有问题,幼儿园老师说,他还挺聪明的,儿歌学两遍就能记住。如果,如果当初没把儿子送人,按正常时间步骤上户口,而不是因儿子先前已在别人家上过户,自己图快图省事,以过继名义上户,还办了几个假材料,现在就不会……郑若木猛敲自己的脑袋,敲完又扯头发,头发被扯掉一小绺,愚蠢冲动,自作孽,作孽!

怎么会相信这些无聊的传说?他打量两圈四周,目光扫过那些高楼、人群、商铺、霓虹,目光稍稍收回,落在面前种了两排绿化树的宽敞人行道上。大姑、小姑是自己怀孕时吃错了什么东西吧,或者堂哥堂弟是得病没治好导致的,乡下这样的事多了去。老汉不是好端端的吗?他自己也好端端的。神经了。郑若木走着,心里恨,忍不住又猛扯了把头发,还没到烤饼店,路有点远,等会买完饼得打个车回去,身体太难受了。

折过一道弯,拐进一条巷子,迎面涌上来一大拨人。有男的女的,他们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东西不停挥舞着,前排几个人拉着条长长横幅,近了些,郑若木看到红色条幅上写着“还我健康,还我清洁,迁走垃圾站”之类的标语。他本能地往边上靠让。

“强烈抗议在我小区边上修建垃圾站!”最前方是个强壮高大的男人,对着喇叭高喊,后面那些人就立即跟着喊:“强烈抗议,强烈抗议!”几十个人雄声壮气,路边绿化树被骇得叶片颤抖。巷道逼仄,郑若木只得袖手贴着树等他们过去。突然,队伍里伸出一只手,一个男人抓住他:“你是我们小区的吧,来,一起。”

“不是,我是过路的。”郑若木赶紧摆摆手。

“没关系,一起来,人多力量大,这里面好几个都是路见不平进来帮我们的。”男人扯住他往队伍里拽。

男人的手很有力,铁钳般钳住郑若木的手臂,要是在往常,他应该能挣脱的,但今天,他身体不舒服。“我赶时间,我有事。”郑若木试图甩开他的手。但男人的手像螃蟹钳子死死夹住他。

“这个你拿好,举在胸前,最好举高点,让他们看到。”男人不管不顾塞给他一块硬纸牌,纸牌上写着两个黑体大字“抗议”。

“我真有事,我不能。”郑若木继续甩动手臂,男人也加大了手上的力度,郑若木的手臂都被他攥出深深红红的指痕,“一会儿就好,马上走到管理处了,到了管理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撒腿就可以走了。”说完硬将纸牌往他胸前塞,由于力度大,他更像在捶打郑若木的胸。

郑若木被他扯进队伍,怀里还抱了块纸牌,他左右张望,准备趁男人松手不备冲出去,哪知人群立即扑盖上来,郑若木被人浪扑倒,更深地没进队伍。等他重新抬起头,抹把脸,发现自己居然被拥进了队伍中心。这支队伍,原来比他刚才看到的人多,后面那些人也赶了上来,绝对超过一百个。队伍中的人们,神情激愤、口号震天、脚步锵铿,眼睛坚定地望向前方。郑若木往左边溜,被他们挤推到右边;郑若木往右边溜,被他们挤推到左边。他不甘心,又往前又往后突围,都被他们挤推回来,看似松散,气孔巨大的人墻,原来如此坚固,他只得拖着身子跟随他们一起往前走,像被挟持的人犯,手里还举了块纸牌。

晕沉感急剧飙升,旺火堆在底下烧它,郑若木凭本能迈动双脚痛苦地走着,觉得像陷进漩涡。他想说些什么,每次都被高音喇叭和人群的脚步声、高喊声遮盖。

终于,队伍行进速度慢了下来,停在一幢四层高的奶黄色洋楼前。

“到管理处了,抗议不能停,各位,振作起来,要让他们听到我们的呼声。”那个领头的高大男人对着人群喊,双掌平摊上下煽动。

男人话音刚落,人群就响起一波波声响,先是口号在,再是口哨,夹杂着谩骂。有人向空中撒了把传单,飘成白色蝴蝶。

洋楼没什么动静,里面亮着几只灯,过了一会儿门岗的保安出来制止人群:“搞什么?从哪儿来的,你们这是扰民,信不信我们报警?”

“明知故问,你们做的事自己还不知道吗?报啊,我们就想把事情闹大,最好闹上电视闹上网络,让所有人都看看你们的霸道。”领头的男人拿喇叭冲着他们喊。

“报啊报啊!”人群跟着喊。保安看看庞大的人群,换了副腔调:“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找你们领导,找你们管事的出来。”人群争答。

可能走了一二里路,郑若木觉得身体又累又沉,他看看周围,发现景物和人都在晃动,人当然不用说,但那些景物也在晃动—他们来到了个很大很大的小区,这片小区高高低低、新旧不一的楼体,潮水般将他们围拢起来。郑若木用力眨眨眼,那些密密麻麻的楼真就动了起来,黑沉着脸接连不断朝他涌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身体却像扎了根,使尽浑身力气都拽不起来。

人群聚集在洋楼前,谩骂声越来越大,夜色也越来越深。他们要求见领导,保安说领导下班了。他们就要求马上给领导打电话让他过来,保安犹犹豫豫,说让他们下周一来,派几个代表来就行了不要这样乌泱泱的。又争论了一会儿,也不知说了什么,众人吵了起来,争吵声如地里冒出的根根尖笋,起先只是枝枝芽芽蹦出,见了风,尖笋像充了能量,蹭蹭划破空气,刺破人的耳膜往天上长,被戳裂的空气痛得哇哇惨叫。郑若木痛苦地捂着耳朵,想走,人群仍围堵着他,尖利的争吵声戳得他浑身是洞。

“你们有什么事?”争吵中,一个穿衬衫西裤的中年男人从洋楼里迈着鹅步出来。

不等众人答话,他便自报家门说是管理处的主任,抗议书他几天前就接到了,也认真看了,但修垃圾站的方案基本定了,没有什么修改余地。

“欺负人是吧,”人群爆出不满,“垃圾站可以建在另一边,我们去考察过了,那儿有块空地。”

“那块空地将来要建综合楼,再说,附近是商业街,不可能在那边建垃圾站。”主任果断地挥手臂。

人群再次哄乱。

争吵声继续往天上戳,快要戳破云层,郑若木身上的洞眼密密麻麻,他觉得自己快被戳烂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扶额,无力地吸气呼气,尽量让稀烂的身体撑住。

“你们不要激动,好好商量。”晕眩中,他听见中年男人在喊。“没用的,你们这样做没有用。”眼睛已经不能真切看清东西了,黑影白影乱飞乱撞,郑若木努力深呼吸两口,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恍惚间,似乎听见背后包里的手机响了,悦耳的音乐将他拽出乱阵,他闭闭眼睛,费力地抬起手臂,反手摸索了几下,没摸到,手臂却沉重地垂掉下来,郑若木干脆放弃了摸索。

一定是谁先动了手,还骂了粗口,人群像被丢进颗炸弹,轰!人头、手臂、脚一时间乱窜乱飞,伴着尘土喧嚣轰鸣,郑若木不由地缩紧身子。混乱中,不知谁推了他一把,他使劲想稳住,却扭扭身子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啊啊啊!这人下跪了!有人尖叫道。很快,人群退后一定距离,退出个小小舞台,舞台上跪着郑若木。

静默了几秒钟,一双软绵绵的手过来拉他,试图拽起他。可郑若木没动,他目光呆滞,双手撑腿,头垂胸,双膝微微岔分跪在地上,他突然觉得,这个姿势比站着舒服,也让他更稳当。软绵绵的手拉不动,一手硬邦邦的手也来拉,仍拉不动。两双手正在犹疑,郑若木身子又一软,整个人瘫倒于地。

“闹不是办法。”他模糊听见有人说。几双手费力地扶起他,将他半扶半拖到边上的绿化带,“该不是生病了吧,这么烫。”“多亏他这一跪,把主任都吓坏了。”“没时间了,一会儿再来处理他吧。”恍惚中,他听见他们说,然后,他们融进人群,跟着人群涌进了洋楼。保安也进了洋楼,整个草地,只剩郑若木一个人。

草地软得像床厚褥子,他睡在草地上,觉得很舒服,其实早上他就想有一块这样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躺着,从早上到中午再到晚上,折腾了一大圈撑了一整天,现在他终于,可以好好地躺一会儿了,他舒展四肢,放心地将身体交给草地,如一株草将自身交给大地,觉得自己像只轻盈的鸟。

天黑得真快,刚才还灰蒙蒙,转眼就黑麻麻了,星空清朗,半轮圆月斜贴天幕,几颗星子松散地闪着微光,没有云,风轻软。突然,他想起了老汉,手不由抽动两下。妈说,老汉躺在地上,扯着呼噜,像是睡着了,不知是死是活。那他到底死没死?郑若木皱皱鼻子猜测。老汉当时是不是像他现在这样躺着?他是什么感受?他想象着,沉入黑暗,体验着老汉当时的情景。

(责任编辑:费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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