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道

陈嵘

中图分类号：G4 文献标识码：A

发花白的老者，蹲在操场中央。手不停的绞弄着脚底下的篾条，身下，篾条编织的帘子，一点点儿从脚后长去。夕阳西下，身子、手、篾条拖出长长的影子，在宽阔的操场上跳跃着，翻舞着......

老者就是我的老师，叫谭勤。我起先并不在他的班上，是被父亲连降了两级转来的。父亲说，谭勤老师在这教了两代人。上一辈，法院的地清是他教的。这一辈，教书的孙铭泽也是他教的。

来到谭勤老师的班上，我只是每天昏昏浩浩的上学，又昏昏浩浩的放学。并没有感受到与别班有什么不同。刚开学的那段时间，天气还是很热，就算是入了秋，都还有二十四个秋老虎。太阳从空空洞洞的窗框射进来，照到书上，明晃晃的，靠窗子那一组晃得眼睛都睁不开。谭勤老师说，我们得有个窗帘。你可别想错啦，有个窗帘，叫个师傅量好尺寸，做好挂上去就得了。今天做个窗帘自然不费事。那可是四十多年前的小山村，整个村子找不到一块挂窗帘镶玻璃的门户。家家户户的窗子，都是找个尿素肥口袋，剪下一块，钉上去就得了。至于学校的窗子，一年四季都光着，什么也没装，甚至连个木窗框都没有。狗啊什么的可以从窗子跳进跳出。时有调皮的学生也趁老师写黑板的空，从窗子飞出教室，跑得没了踪影儿。

谭勤老师说做窗帘就开始做了，在周围的农户家要来几根竹子，劈成细细的篾条，放学了就蹲在斜阳的余晖里，织啊织，洒下一地的剪影。窗帘做好了，其实就类似于我们今天看到的百叶窗，很细的篾条，用细麻绳一条一条依次串扎起来。太阳大的时候我们就把竹制的帘子放下来，没有太阳光的时候，我们又把窗帘卷起来。我们就在有了窗帘的教室中学习起来。因为在谭勤老师班上，享受了竹制的窗帘，在其他小朋友面前，我开始觉得有面子，故意问其他班上的伙伴，你们的老师有没有给你们做窗帘呀？

90年的时候，我中师毕业，分配到一个非常落后的地方，当起了小学教师。刚分过去就遇到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大验收，要求学校要有单双杠，木马等器材。可是学校除了几间破破烂烂的教室，一块坑坑洼洼的黄土坝，别的什么也没有。校长和乡政府的领导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解决。我和几个刚分配过去的老师决定自己动手，制作这些器材。我们让一节废弃的金属水管横在了树桩上，做成了单双杠，我们挖来一个巨大的树根，刨制成了木马。再后来，我们甚至用山上的竹子，制作成了笛子。音乐课，孩子们有了笛子。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们做这些的时候，我总是想到谭勤老师夕阳余晖下织窗帘的景象。

一转眼在谭勤老师班上就过去两三个月了。这两三个月里，我还经历了一件事情，这可是我在其他班上没有经历过的。秋天来了，漫山遍野的油桶树叶渐渐变得金黄，一棵棵油桐树，就像是燃烧在山坡上的一堆堆熊熊的火焰。该收油桶了。大人们背着扎笼，举着长杆打着桐子，偶尔会有一个两个滚到角落里，草丛中，没能捡到。谭勤老师发动我们，放牛割草的时候眼睛睁大些，捡拾遗落的桐子。一个秋天，我们睁大眼睛捡的桐子堆在教室里，居然堆满了一个角落。谭勤老师安排我们带来镰刀剥桐子。剥好了晒上几天，安排几个力气大的同学星期天背到镇子里卖桐子。这些卖桐子的钱，变成了挂在教室角落里的《红领巾》《少年文艺》。我今天还清晰的记得，当初就是在这些杂志中，看到了雷锋叔叔是怎样像钉子一样的挤时间勤奋学习的。在我父亲病重的那些年，母亲要去医院伺候父亲，一家人的生活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肩上。我也学着雷锋叔叔挤时间，到了晚上，我借着灶孔里的火光，完成了我的学业。我也是通过这些杂志，读到了《鲁迅踢鬼的故事》，我明白了大人们谣传的哪里有鬼的事情，应该是空穴来风了。

转眼春天又到了。春天当然应该春游的，谭勤老师说。我还从没春游过呢。谭勤老师带我们春游是爬大寨。大寨是我们学校附近的一座大山。大寨我一抬头就看到，就是从来都没有爬过。也无从知道大寨那边的世界。谭勤老师通知我们准备一些干粮，说第二天春游爬大寨。所谓干粮，无外就是烤两条红薯，有的甚至直接带两条生红薯。山里的孩子像猴子一样会爬山会下坡。小半天的功夫，我们爬到了大寨的山顶。我感受到了我从来没有站得那么高过，也从来没有看得那么远过。谭勤老师找了个平旷的地方让大家站在一堆，他就像指南针一样，手指点着远方。他告诉我们，正前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的那条带子，就是长江。长江向下流到很远的地方，就是武汉、南京。长江向上，就是离我们最近的大城市重庆。他还告诉我们，长江里有许多大船，比房子还大。谭勤老师笑着问我们，几年后，你们中谁会坐着船，去大城市上大学呀。那时那刻，我和我身边的同伴，望着若隐若现的长江，想着江里的大房子船，想着远方的大城市，想着大城市里神圣的大学。

今天，我在课堂中，有意无意的告诉我那帮父母或卖菜、或扫地、或劳顿在流水线上的弟子们，告诉他们，中国的哪些大学是著名的大学。也告诉他们，德国留学不用交学费。我还买一架天文望远镜，让那帮子弟轮流带回家，观察若干光年外的世界。

每当我做着这些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谭勤老师站在大寨山顶，指点长江让我们观看的情景。

那时候，谭勤老师是包班的，所有课都是他上，所有的课他都上。这又是我以前没有遇到的，以后也没有遇到的。在一个四面高山包围，几乎与外界不相往来的闭塞的小山村里，在谭勤老师的课上，我学会了附点音符，学会了弱起小节，学会了三八拍的挥拍，学会了“冬不拉，伊犁马，哈萨克的兩朵花.....”学会了“在波浪滔滔的赣江旁，有方志敏烈士战斗过的山岗......”每回在山上割草放牛的时候，总会飘来一阵阵美妙的童音，或独唱，或合唱，或顽皮的逗唱，不用说，那就是我们，谭勤老师的学生在山坡放歌。

今天，我除了担任语文课，也担任了其他课，我从不把其他课上成语文。我还影响了我身边的其他老师，也不要把其他课上成语文课数学课。

今天想来，我很幸运，父亲把我转到了谭勤老师的班上。我很幸运，我从谭勤老师的班上，考到了山外的世界读书。我很幸运，我也能成为一位老师，成为传承谭勤老师为师之道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