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文学传统的赓续与变奏

2021-09-10 07:22杜昆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弃婴启蒙伦理

杜昆

摘要: 弃婴问题已经受到社会学、伦理学、法学和文学创作的广泛关注,但是并未引起文学研究界的充分重视。新时期文坛众多名家新秀的弃婴叙事,以伦理问题介入传统文化与国民性改造进程,不仅赓续、深化了现代启蒙文学传统中的人道主义和批判精神,而且其悲剧性、象征性、讽刺性等多元艺术风格对现代启蒙文学传统亦有继承和更新。为了突破弃婴创作的接受窘境,当下作家需要进一步融进新媒体市场,参与社会公共活动,构建积极的、动态的、坚定的启蒙身份认同。

关键词: 弃婴;伦理;启蒙;批判艺术;文学身份

“天地之大德曰生”,历史悠久的华夏民族文化中富有“贵生”思想,但是同样未能根除这破坏社会伦理与法制的世界性难题——弃婴。弃婴自古以来就存在,是一个重要的伦理与社会问题,《史记》《汉书》《晋书》等历代史志对此均有记载。到了宋代,“生子不举”现象分布广泛,并较多地反映在奏疏和典章中。明清时期,弃婴溺婴成为全国性的问题,闽、浙、赣等地尤为严重,个别地方溺婴成为一种风俗。[1] 人口生育虽然关乎家国兴旺,但是由于赋役繁重、饥荒贫困或习俗观念等原因,弃婴现象并未绝迹。新时期以来,关于弃婴的新闻不时见于报刊网络,2013 年 7 月,民政部下发通知要求各地根据实际情况开展“婴儿安全岛”试点工作,很多省市的救助弃婴工作迅速推进,并随之引发了激烈的社会讨论。弃婴是社会学、法学、伦理学领域的热点问题,同时是新时期文學的常见题材,众多作家如叶君健、莫言、史铁生、苏童、余华、刘庆邦、赵本夫、葛水平、航鹰、秦岭、杨文学、于怀岸、王十月、徐则臣等都曾涉足这一问题。弃婴叙事是一个集社会学、伦理学、法学、文艺学等于一炉的领域,新时期作家在弃婴书写中呈现的叙述视角、情感倾向、伦理与审美诉求,既折射出他们与文学传统的关系,又蕴含着新时期文学自身的丰富内涵。因而,在搜集相关史料的基础上,系统考察新时期弃婴叙事的成因和特征, 揭示弃婴叙事与文学传统以及时代精神状况的关联,对于拓展新时期乡土文学研究,是有意义且必要的。

一、 发现弃婴:启蒙文学传统的再生

“弃婴的发现”是新文学史上的重要事件,现代弃婴叙事见证了人道主义思想的萌发和变迁。周作人曾著文批判弃儿与杀儿背逆生物天性和人道,是天下第一凶残的事情,但社会上到处可以发现弃婴实例。[2]这是目前所见新文学最早的对弃婴现象的控诉。台静农的《弃婴》(1927)、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1930)分别描写了初生的婴儿被弃置荒野和沸水中悲惨死去,作家明显同情底层人的苦难,把底层人的贫寒和无助写得非常深刻真切,抨击了黑暗现实。随后在激进的左翼文学中,一再出现的弃婴叙事产生了明显变化,如谢冰莹的《抛弃》(1932)、萧红的《弃儿》(1934)、白朗的《四年间》(1934)《我踟躇在黑暗的僻巷里》(1938)等作品,都描写了革命身份与母亲身份之间的冲突。女性为了社会和革命事业而“拒绝母职”,这种激进话语受到父权文化的深刻影响。[3] 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贬低乃至否定“骨肉情”,同时强化“阶级情”成为左翼文学的独特标记,这种写作策略后来在当代文艺中发扬光大。[4]现代作家的弃婴叙事主题大致经历了从人道主义到革命主义的演变,既流露出对弱小生命的同情与悲悯,又含有批判与改造社会的激情,是启蒙话语与革命话语在文学领域的交织和碰撞。文变染乎世情,现代弃婴叙事的这种变化是时代使然和作家主动选择的结果。新文学倡导建立“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 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有批判亦有继承,“但总的说来,这种借鉴特别是在审美和艺术层面的借鉴很不充分,传统文学的审美个性、叙事方法等未能被有效融入新文学创作中,蕴含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独特哲学和审美思维更是基本上处于断裂状态”[5]。在破旧立新成为新文学潮流的时代环境中,这种“断裂”也在现代弃婴叙事上有所体现,即舍弃象征而偏重写实的写作传统,作品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作品中的婴儿没有成长为主人公,更没有蜕变成英雄人物;作品虽然具有悲悯情怀,但缺乏悲壮与崇高精神,也丧失了灵异色彩。民国武侠小说中有不少“兽养婴儿”的故事,[6]弃婴英雄和灵异色彩在这些富有消遣性的通俗文学中倒是得以保存。

新时期文学在一定程度上是回到“五四” 文学的起点,一度中断的启蒙文学传统得到接通与张扬,在文明与野蛮、历史与现实、女性与男权等逻辑框架中重新书写“人的文学”, 不论是问题呈现还是家国想象,人道主义思想成为新时期文学基本的价值立场和精神底色。人的世俗欲望甚至性本能摆脱了被革命话语压抑多年的地位,重新成为作家审视和书写的重心,文学再度成为启蒙思想的大本营。不得不承认,对自由、平等、物质和快感的渴望是新时期文学最引人共鸣的心弦。新时期的弃婴叙事显然受到现代启蒙文学传统的影响,赓续了人道主义与批判精神,发现了现实生活中的弃婴惨剧,对人性、伦理与社会问题进行了揭示和鞭挞,而且深化了对弃婴问题的思考。

新时期众多作家的创作冲动被弃婴问题点燃,他们重点叙述了弃婴的遭遇,尤其关注女婴的命运。女弃婴不仅是作家叙述的对象,而且成为透视性别、社会和伦理等问题的主要视角。比如,莫言的《弃婴》讲述了一个返乡探亲的军人在葵花地里拾到一个女婴,却无法给她找到妥善的归宿,家人反对,政府不收,医院不要,无处容身的女婴成为人间的累赘和烦恼。苏童在《拾婴记》里讲述了相似的弃婴流转故事,一个女婴被遗弃在羊圈,又被送到幼儿园、镇政府,之后被疯女人抱走,蹊跷的是结尾女婴似乎变成小羊回到了羊圈。[7]女婴一再被弃流转,无人愿意领养,这种悲剧在女作家航鹰的《弃婴》(1997)中再次上演。此外,《残梦》(冯子章,1993)、《绿太阳》(王建国, 1994)、《屋里有个洞》(于怀岸,2005)等许多作品都叙述了为生男婴而弃养女婴的故事。乡村抛弃女婴的现象一度猖獗,以致刘庆邦在《女儿家》叙述了一个小村庄先后就捡了五个女弃婴,读者也不觉得这是夸张,“这里的好多父母都一样,为了要男孩,生下来的一看是女孩就扔了,活不啦啦就扔了。”[8]作家们的社会阅历足以认识到女婴受到嫌弃的复杂原因,比如生育观念陈旧,经济贫困,人性冷漠,或者社会福利制度匮乏等。但是,在现代启蒙文学传统的影响下,在计划生育政策这种现代性科学话语的规训下,新时期作家几乎都偏爱国民性批判的写作立场,主要选择了表现传统家族文化对当代人的奴役和戕害。

传宗接代思想是家族文化与伦理的核心内容,也是乡土中国最根深蒂固的传统,它代代相传,深刻影响了国民性,规范了无数中国人的行动和思维方式。余华曾根据自身经验说: 弃婴事件在七十年代后期就有,“八十年代实行计划生育,弃婴事件就不断出现,后来才慢慢被媒体曝光, 其实它的存在也有二三十年了。”[9]我们认为,新时期遗弃女婴的主要原因是传宗接代的旧思想依然牢固,同时,农业文明的劳作方式也支配了重男轻女习俗的长盛不衰。值得注意的是,物质生活和经济因素对农民子嗣观念的形成具有决定性作用,这一点在袁方的散文《生死杨村》[10]和秦岭的小说《弃婴》[11]中得到表现。改革开放以来,虽然社会在经济与文化形态以及价值观念方面发生了巨大转型,但是因袭千年的传统生育观念很难迅速消除。对此,莫言有着清醒而理性的认识, 他借叙述者的视角议论:“进入八十年代之后, 弃婴现象又开始出现,而且情况倍加复杂。这类弃婴绝对无男孩。从表面上看,是计划生育政策把一些父母逼成了野兽,但深入考察,我明白,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是杀害这些婴儿的罪魁祸首。”“这种现象不管多么有损于人民共和国的光辉声誉,但它是客观存在着的,而且短时间内难以根绝。”[12]莫言借叙述者之口控诉了传统的生育观念对人性的压抑和摧残, 人性脆弱、罪恶的一面在旧思想、新政策的挤压下原形毕露。“毋庸置疑,莫言如实地反映了中国几千年重男轻女的思想在计划生育政策的环境中开出了有史以来最邪恶的花朵。”[13] 遑论莫言,许多作家都描写了农民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约定俗成地抛弃女婴,在他们的视野中,传统的生育观念摧毁生命、压抑人性、破坏伦理,它把家庭对子嗣的追求转化为对女婴的伤害,把个人对家庭的责任转化为束缚,这种旧文化、旧道德对国民性造成的奴役和创伤迄今仍然十分顽固地存在着。比如《屋里有个洞》[14] 揭示了在连生五女的家庭里, 男人丧失生活热情和进取动力,女人也失去尊严和价值,亲人之间充斥着歧视、冷漠和责骂,弃婴之后甚至将要上演借种闹剧,要生儿子成为固执的梦想,传宗接代的思想观念对人的异化显得触目惊心。该作品深刻反思了传统文化对人和人性的戕害,是弃婴叙事系列中启蒙理念非常清晰的一篇力作。遗弃女婴既是人性扭曲沉沦的恶果,又是男权社会与农业文明的产物, 人性与文化毕竟是互为表里的,新时期作家对女弃婴陋俗的描写自然而然地把国民性批判和旧文化批判缠绕在一起,这回归的是现代启蒙文学的立场。

新时期文学中弃婴的行列也有男婴,他们要么是非婚生子,要么是残疾重病。如叶君健的《小母亲》(1996)叙述了未婚打工妹被强暴之后产子,因为贫困无助不得不弃置在医院; 徐则臣的《弃婴》(2005)叙述了少年在野外目睹未婚少女丢弃男婴;陈显明在《县委门前的弃婴》(2009)中叙述了某县领导为避免身败名裂指使别人偷走他与旧情人的儿子;鲁芦在《捡个弃婴惹一身祸》(2015)中反复暗示农民工捡来的男婴是某姑娘的私生子;王选的《弃婴记》(2018)也讲述了未婚同居的青年男女不愿承担责任抛弃了男婴。这些非婚生男婴由于不受合法婚姻关系的保护,在与生计、名誉、仕途或者享乐的权衡中被亲人抛弃。与女弃婴叙事相比,除了徐则臣的作品之外,这批小说中的男弃婴几乎都很快得到了领养,没有被反复遗弃的遭遇。但同样是遗弃男婴,莫言的《酒国》叙述的故事让人不寒而栗,官员烹食乡村贫困家庭出售的男性婴孩,更荒诞不经的是居然成立了烹饪学院培训如何烹食婴孩。不难看出, 讲述男弃婴故事的作品着力批判的不是男权文化,而是社会与人性问题,比如社会伦理道德失序,人性的自私冷漠,以及社会的腐化堕落等。

除了性别和身份之外,弃婴的健康状况也是影响作品主题呈现的变量。比如报告文学《阳光下的弃婴》(石国仕,1986)和《“太阳”梦》(杨文学,2014),短篇小说《弃婴记》(东年, 1979)和《弃婴》(秦岭,2006)等作品,病婴故事中的温情与善良让人印象深刻。《“太阳” 梦》谱写的是道德颂,其中长期义务抚养残疾女弃婴的农村老汉陈贤如,堪称是能“感动中国” 的道德模范,用美德善行证明了人世间自有真情存在。作为弘扬道德主旋律的作品,《阳光下的弃婴》《“太阳”梦》都着重描写了世间的温情爱意,这可以视为对人道主义精神的赞颂与召唤。台湾作家东年的《弃婴记》讲述了一个刚退伍转业的年轻人参与利用病婴进行乞讨的故事,他尚未泯灭的恻隐之心与同伙毫无良知的言行构成了较大反差。秦岭在《弃婴》中有意回避弃婴的性别特征,而是强调在面对残疾婴儿时农民夫妇的贫困、痛苦和无奈,以及陌生人表现出来的关爱与美德。这种底层叙事让人同时感受到了苦难与温情,许多没有名字的陌生人对病婴也有关爱与怜悯,他们带来的金钱、鲜花和守护,诉说着这个世界并不是冷漠无情的。但无可奈何的是,这严重残疾的病婴实际上不论生死都是不幸的,农民夫妇等来的是来自法律与道德的双重惩罚。作品似乎表明对弱小生命的爱与怜悯是一种美德,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人道主义思想还必须切实推进社会的改变。因为“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沉重的社会悲剧”,只要社会发展造成了贫富悬殊,社会制度不健全合理,弱势群体的生存没有保障,那么类似的悲剧还会重演。[15]秦岭的小说深刻介入了底层人的生存现实,严峻的民生真相表达了其强烈的悲悯情怀和忧患意识。这种现实关怀和批判力度,与左翼文学改造社会的激情是相似的,深化了当下不少作家对人道主义的肤浅反思。此外,在长篇小说《金属婴儿》(梁宝星,2018)中,婴儿的疾病隐喻着病态的社会,许多无辜的畸形嬰儿被遗弃, 人命如同草芥,让读者感到非常惨烈和惊悚。作者将批判的锋芒指向“赤坎镇”为追求巨大利益而造成的生态灾难,这种启蒙思路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突破了现代启蒙文学传统的“叙事成规”。

新时期弃婴叙事的思想蕴含是丰富的,其中贯穿着性别平等、解放个人、尊重生命等人道主义思想。对于亲情被摧毁、生命被漠视、社会伦理遭到严重破坏,虽然鲁迅先生早就发出过“救救孩子”的呼声,但是“人道主义的草木总是难以葱茏茂盛”[16],作家们深感忧虑, 试图通过文学创作唤起更多人的觉醒,呼吁更多的人从传宗接代的思想观念中解放出来,尊重人的生命和价值。与现代启蒙文学的理路基本一致,揭示家庭和社会病态,描写现实人生问题,旨在改良人性和社会,这些都是现代启蒙精神的回响和再生。

二、悲剧与讽刺:启蒙者批判的艺术

现代社会都把救助婴幼视为美德,反之, 弃婴行为被视为违背人性,是人不愿做、不能做的事情。然而,在现实社会与文学作品中, 弃婴现象却不断发生,生产和抛弃之间的矛盾不曾断绝,这就是“悲剧的诞生”。弃婴现实确实惨不忍睹,有勇气、有担当的作家却直面现实,想方设法讲好悲剧故事。新时期的弃婴叙事张扬人的价值和尊严,与堕落而功利的社会现实保持紧张的批判关系;作家几乎都选择书写弃婴悲剧,这自然是对生活真实的尊重, 也体现了对现代文学启蒙立场的继承和坚守。为了表达对现实社会的否定和批判,新时期弃婴叙事主要采用了两种叙事策略来强化悲剧色彩:突出理智与情感之间的矛盾,侧重写弃婴在短时间内的遭遇。

我们可以根据弃婴的父母的“缺席”和“在场”来分别考察新时期弃婴叙事如何描写情理之间的冲突。其一,弃婴的父母在作品中始终缺席,情理冲突主要在弃婴的发现者这里展开。在莫言的《弃婴》中作为叙述者和弃婴的发现者,“我”原本善良,但是捡到女婴之后也有扔掉她的想法,尤其是在遭到了家人指责和社会有关部门拒绝救助之后,却意识到陷入了“扔了也不对,不扔也不对”的两难境地。这个军人形象充分展现了人性的悖论,他的动摇和自私是理智的产物,这与其同情和善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又如,在苏童的《拾婴记》中,只有李奶奶、小女孩和疯女人流露出对女弃婴的同情,而农村妇女、幼儿园的阿姨和镇政府的干部等人都显得冷静理性,置生命和良心于不顾,都在推诿和逃避。慈悲的老人、天真的少女、痛失爱女的疯母亲,与功利而冷漠的人情世故构成了较大反差,只是她们的力量太单薄了,根本不能撼动这个理智社会运行的残酷而冰冷的规则。其二,弃婴的父母在作品中并未缺席, 情理冲突主要在弃婴的母亲身上展现。比如, 在叶君健的《小母亲》、秦岭的《弃婴》、航鹰的《弃婴》、于怀岸的《屋里有个洞》、王建国的《绿太阳》这批作品中,婴儿的父母都是明确在场的,悲剧性主要体现在母亲明明怜爱婴儿却要放弃养育。现代社会关系中最难割舍的依旧是骨肉亲情,而慈母对于婴儿的情爱尤其难舍,这是人类的本能、女人的天职,也是一切伦理的基础,所以世间最痛苦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母亲遗弃自己亲生的婴孩,其中的悲剧性可想而知。作家们着重描写了婴儿母亲在爱与弃之间的艰难选择,细腻刻画了母亲在弃养前后激烈的情感反应,悲剧情景显得非常真实而生动。当然,上述归类也有例外,比如在徐则臣《弃婴》中婴儿的母亲虽然出场了,但情感与理智的冲突并未发生在弃婴母亲身上。也许旁观者的视角限制了读者对这个未婚母亲内心世界的认知,但她弃婴之后若无其事的样子与旁观者“我”的多情敏感构成了情感上的张力。亲历田野弃婴对少年的心灵不啻为精神创伤, 以致三年后当他认清秧田就是当年弃婴的乱葬岗时,惊恐的体验依旧十分强烈:“突然感到脚底下的泥水开始搅动,什么东西在那里拨翻泥水, 像一只只手,孤零零的一只只婴儿的手。”[17] 确如鲁迅所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婴儿的生命、父母的慈爱、人性的善良都是极其有价值的,却都一再被理性否定、舍弃,造成了弃婴悲剧不断地上演。

新时期的弃婴叙事大都是写弃婴在短时间内的遭遇,苏童《拾婴记》的故事时间甚至只有24 小时,这与作品的篇幅和主题有关。作家普遍重视拷问婴儿被抛弃的原因,而不重视书写婴儿的成长历程,所以婴儿并未成长为作品的主人公,其性格和命运都付之阙如。写作视野集中在婴儿被弃问题上,表明作家对这个社会问题十分敏感,却对弃婴的成长缺乏经验和想象,以致弃婴题材的篇幅普遍短小,缺乏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图景。反过来看,新时期弃婴题材不约而同地书写弃婴短时间的遭遇,这种共同的叙述特征表明弃婴问题本身的严峻性和悲剧性才是作家们关注的焦点,使得大多数弃婴叙事富有现实主义的光芒。

作家的想象与虚構依赖于现实生活经验,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新时期弃婴叙事的写实色彩浓厚。而在一些象征色彩浓厚的弃婴叙事中,弃婴事件本身不是小说的主要情节,只是作为一种点缀性的情节影射人类世界的悲剧性存在——荒谬、颓败或野蛮。比如韩少功《爸爸爸》(1985)中的族人在迁徙之前居然毒杀怀里抱着的小奶崽。又如,苏童《罂粟之家》中的地主婆连续生下了四个“像鱼似的没有腿与手臂, 却有剑形摆尾”[18]的婴儿,不得不弃于河水中, 神秘的返祖现象暗示地主阶级的悲剧命运。苏童《拾婴记》中女婴变成羊的结局象征人比羊贱的事情不合情理地存在着。再如,余华《第七天》(2013)中意外诞生在火车厕所里的婴儿, 以及 27 个被医院抛弃在河水中的死婴,都象征着这个乖谬的世界并无他们的容身之地。另外,夏商的《乞儿流浪记》(2004)是罕见的书写弃婴命运的长篇小说,小说中的女婴鬈毛生来带着尾巴,被人嫌弃,其凄惨的流浪命运展现着世间的怪诞和野蛮,同时使小说弥漫着诡异神秘的氛围。这些匪夷所思的富有象征性的弃婴小说,作为种种悲剧的隐喻,突破了现代启蒙文学中现实主义占据主导地位的写作范式。从话语旨趣来看,讽刺与悲剧天然是同盟军,反讽起源于悖论,以否定、抗争为其精神诉求。新中国成立之后,明朗、乐观的文学格调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具有启蒙精神的讽刺艺术长期遭到误解和排斥。新时期弃婴悲剧其实就是对丑恶、野蛮、蒙昧的一种否定,通过反语、隐喻、悖谬等讽刺手法,使其悲剧性和文学性显著增强,而且在张扬人道主义和批判精神的过程中,接续、更新了现代启蒙文学的讽刺艺术。

一、反语:莫言在《弃婴》中让拾婴者去乡政府求助时被看门的狼狗咬伤,“它咬了我一口我还对它充满好感,一点也不恨它。我想这条狗是条伟大的狗。”“谢谢你,你这条满脸艺术色彩的狗!”人民的政府养着伟大的看家狗, 这其实是黑色幽默。看门狗的凶狠与拾婴者的友好形成明显对比,愤懑之情难以诉说,此处的反讽带有锐利的伤痛和谴责。二、隐喻:比如航鹰《弃婴》中的女弃婴“柳絮”之名,暗示其飘荡悲惨命运。秦岭《弃婴》中的病婴母亲名为“芍药”,谐音缺医少药,而且软弱无力的芍药意象在古典诗词有别离之意;此外,该小说让某村姑牺牲色相换来的骡子反复出场,威风凛凛的骡子叫声如雷,骡声实为代言底层人内心的愤怒和苦闷,讽喻无人为民请命,增加了小说的讽刺意味。三、悖谬:比如莫言《弃婴》中的军人“我”在“救救孩子”的整个过程中内心充满矛盾和荒诞的感觉,救不救都不对,“表现出作家救世情结的深刻困境,包括对‘我’是否具有救世能力表示怀疑。”[19]莫言小说中“我”的自相矛盾,“我”与他人之间的矛盾是无法调和的,所以最后“我”感到六神无主,悲哀、愤怒和无奈之情溢于言表。苏童在《拾婴记》中反复运用这种方法来讽刺。小说结尾装女婴的柳条筐竟然回到故事发生时的起点,更不可思议的是,羊圈里多的那只小羊似乎是女婴变成的,情节是圆形结构,但是事情没有“圆满” 解决。女婴流转的历程形成一个叙述迷宫,它是有现实烛照的意义的,因为荒诞的结尾看似消解实则强化了弃婴命运的残酷性。根据小说文本中提供的不同标记,可以推断出两个彼此相差近二十年的弃婴时间。这种荒谬的时空错乱造成了一种“不可靠叙述”,让读者以为两个时代都可能发生弃婴事件,无论在哪个时代里领袖万岁与女婴命贱都构成了一种暗讽。上述讽刺艺术多以含蓄取胜,而莫言《酒国》的讽刺则以辛辣尖刻见长。这是集悲剧性、象征性和讽刺性于一体的作品,批判的锋芒射向贪污腐化、拜金享乐、虚伪势利等丑恶现象,小说借荒诞奇幻的“婴孩宴”构成了对社会政治、道德人生、风俗文化的全面讽刺,组成了整体性的情景反讽,使读者得到震惊而深刻的悲剧体验。

《酒国》极尽夸张、变形、荒诞之能事,是鲁迅开创的“吃人”叙事的“历史变形”[20],回应并深化了现代文学的启蒙主题;同时,对以鲁迅为旗帜、以“真实性、严肃性和战斗性”为主要特征的现代讽刺艺术传统[21],有继承亦有较大的更新。

三、新变与危机:弃婴叙事的认同建构

新时期弃婴叙事作为一种审美产物,其风格特征与思想旨趣摆脱不了文学传统的影响, 亦无法脱离社会生活,可以说,弃婴叙事不仅存在“影响的焦虑”,也呈现出“认同的困境”——如何在文学传统中创新,怎样在文学场域中突围,对于新时期弃婴叙事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文学的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终究要在社会维度中才能存在,即文学内容的生产、接受都依赖于一定时空中的“社会人”才能实现。新时期参与弃婴叙事的作家阵容庞大,从“40 后”到“90 后”,有男有女,有汉族也有少数民族[22];同时,刊载弃婴题材的文学杂志遍布大江南北,如《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中国作家》《天涯》《作品》《报告文学》等。这恰恰说明,在高歌猛进的改革开放时代,广泛存在的弃婴现象作为我们这个社会的集体记忆,依然是底层社会苦难的缩影,是几代作家绕不过去的问题和心坎。新时期弃婴叙事不论透视人性的丑陋,或者赞颂人性的美德,或者批判男权文化传统,或者揭示严峻的底层民众生存状况,都为这个不健全的社会留下了文学证词,或多或少流露出知识分子对理想社会的期待及焦虑。虽然“题材决定论”不足为训,但是,不同题材在社会容量和艺术表现力上的差别是不能抹煞的。新时期弃婴叙事显然是非常具有社会性和精神性的,蕴含着丰厚的历史信息和现实关怀,以伦理问题介入了传统文化与国民性改造进程,拓展了文学的表现空间,揭示了不该被漠视的、复杂的现实问题;虽然也存在未能有效地把作品的社会意义转化成文学意义的现象,但是不少作品非常重视审美形式的经营和创新,所以,弃婴叙事的文学史意义和启蒙价值自不待言。

然而,除了莫言、苏童的个别小说之外,众多的弃婴叙事并未受到文学批评界的足够重视, 不少作品甚至被完全遗忘,并没有在新时期文学史中找到属于它的“合理的挑选机制”[23]。比如,新时期之初连续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航鹰,从文学史上的“走红作家”变成“失踪者”,她的《弃婴》也被遗忘。弃婴创作上的繁盛与接受上的冷落确实形成了耐人寻味的错位。新时期文学史上的这种吊诡现象为何发生?我们认为主要有以下两点原因:一、文学批评界的研究对象是约定俗成的,由于著名作家具有光环效应和更多的文化资本,研究名人作品更容易受到时人亲睐,而新人力作常常受到冷遇;社会转型时期弃婴题材并不时髦讨喜,与政治、权力、金钱、物质和性这些批评界热衷讨论的东西关系不大,不容易被批评家的文学记忆选中。二、新时期文学中的弃婴叙事虽然关涉重要的伦理与社会问题,但是其生产者几乎都止步于用文学形式向读者展示,罕见借助于影视艺术和网络渠道发声,成品形式单一,传播媒介受限,所以很难在新媒体时代引起较大的社会反响。相反,电视剧《渴望》、电影《搭错车》《伊犁河》中的弃婴故事产生了很好的社会效果,表明启蒙作家不必要在单一、封闭的文学生产中固步自封。有学者认为:在大众文化盛行的时代,启蒙者丧失了权威性和自信心,文化启蒙应该是平等平易、寓教于乐的启蒙,应该是友朋与兄弟促膝谈心的启蒙,应该是新媒体的图像影视等的启蒙。[24] 这种观点及其立场和视角对于新世纪探索文学启蒙的可能性,未尝没有借鉴意义。

这里并不是要贬低当代作家专注于文学生产的意义,也不是否定文学要追求独立性,而是鉴于启蒙本质上是运用理性传播思想文化的行为,身份问题对启蒙来说至关重要,所以, 新时期弃婴叙事在面临接受窘境的情况下,启蒙者需要正视自己的身份危机和思想困境,才有可能挽回启蒙者在现实社会中的尊严和荣光,重振启蒙文学。

新时期弃婴叙事以张扬人道主义和批判精神为己任,继承了现代启蒙文学传统的思想内核,无可置疑,重回五四文学的价值立场是非常有价值的;但是一些作品的启蒙理念并不自觉和坚定,作家的启蒙者身份显得犹疑和模糊。比如,在写实色彩较强的作品邱华栋《代孕人》(2011)、须一瓜的《会有一条叫王新大的魚》(2018)中,启蒙思想就远不够坚定有力。又如,在象征色彩浓厚的弃婴叙事中,启蒙者借助灵异色彩和神秘现象来张扬现代理性和人文精神,这种叙事策略和风格是现代启蒙作家所不屑为之的。文体是有意义的形式,新时期弃婴叙事展现的这种象征文体,对现代启蒙文学传统来说是一种更新,但不无解构意味。具体来说,苏童的《拾婴记》将弃婴故事叙述得神奇、空灵和诗意,“使故事的本意变得更加含蓄、隐晦”,“接近了唯美的叙述风貌”。[25] 苏童的作品虽然“彰显着人性关怀和道德关怀的价值取向”,却由于其诗意化审美格调而始终饱浸在一种“温柔敦厚”的伦理情感中,体现了中国传统美学的“中和之美”。[26]实际上,苏童弃婴叙事唯美的、空灵的艺术品质,以及温柔敦厚的叙述伦理,在一定程度上遮蔽、冲淡了作品的启蒙精神。此外,被称为后先锋小说的《乞儿流浪记》中的启蒙思想也显得模糊不清。

有学者认为,“由于回避了人道主义者的视角和语言,夏商的叙事笔法就因为中性而显得残酷”[27]。《乞儿流浪记》确实给读者带来了伦理的困惑,但从作品重点书写底层弃婴的生存苦难来看,其先锋化的冷酷话语也蕴含着对弱者的同情。如陈晓明所言:“夏商花费那么多的修辞,那么多比喻与形容、象征与隐喻,目的是强行把高浓度的文学性品质挤进弱势群体, 挤进中国本土原生态的生活。”[28]《乞儿流浪记》在描写弱势群体时,情感倾向的含混隐晦, 使作品的启蒙思想容易被遮蔽和稀释,从而明显区别于现代启蒙文学传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叙事态度,及其自觉的、高涨的启蒙意识。同时,该小说的叙事艺术杂糅怪谲,而且从女弃婴鬈毛流浪途中历经种种磨难终于蜕去文学现象扫描 启蒙文学传统的赓续与变奏尾巴,甚至死而复生的魔幻结局来看,这又是古代弃婴英蒙难仪式的现代变奏曲,可以视为源远流长的“弃逐文化”的现代寓言。总之,一些弃婴创作中启蒙思想的模糊乏力,其根源在于作家在叙事中建构启蒙知识分子身份时的犹疑、含混和撤退,表现出对启蒙认同的暧昧态度。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史铁生的小说《第一人称》中的“我”反复寻问弃婴的身份和命运, 随后又以幻象颠覆了自己的联想推断。[29]该作以“围墙”和“弃婴”为主要意象,象征性地叙述了现实世界中的隔膜、孤独,以及无法超越自我限制的人本困境。作品以极强的在场感进行了自我审视和理性反思。换言之,弃婴形象不再是单纯地揭示外在的社会问题,而是指向社会转型期人的内心世界的真实感觉,蕴含了一种被世所弃的弃儿心态。书写这种心态也许与启蒙主体的失落和焦虑存在微妙的关联,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现代启蒙文学传统与当代政治规训的双重影响下,史铁生为呈现人生问题与终极关怀提供了别样的方法和路径。

[注释]

[1]张祖平:《明清时期的政府社会保障体系研究》,西南财经大学 2006 年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第 162 页。

[2]仲密:《杀儿的母》,《每周评论》,1919 年2 月9 日。见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2),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 年版,第 111-114 页。

[3]張凌江:《拒绝母职——中国现代女作家革命书写主题探微》,《文学评论》,2009 年第 5 期。

[4]王彬彬:《当代文艺中的“阶级情”与“骨肉情”》,《当代作家评论》,2009 年第 3 期。

[5]贺仲明:《五四作家对中国传统文学经典的重构》,《中国社会科学》,2016 年第 9 期。

[6]王立、花卉:《母性的绵延与缺位——民国武侠小说“兽养婴儿”母题的生态多样性》,《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8 年第 5 期。

[7]苏童:《拾婴记》,《上海文学》,2006 年第 1 期。

[8]刘庆邦:《女儿家》,《人民文学》,2002 年第 3 期。

[9]余华发言内容见张清华、张新颖等:《余华长篇小说〈第七天〉学术研讨会纪要》,《当代作家评论》,2013 年第 6 期。

[10] 袁方:《生死杨村》,《天涯》,2016 年第 4 期。

[11]秦岭:《弃婴》,《作品》,2006 年第 6 期。

[12]莫言:《弃婴》,《中篇小说选刊》,1987 年第 3 期。原刊于《中外文学》,1987 年第 1 期。

[13]张芳馨、张福贵:《莫言小说中“婴孩”形象的诡异意味》,《社会科学战线》,2014 年第 1 期。

[14]于怀岸:《屋里有个洞》,《芙蓉》,2005 年第 1 期。

[15]段守新:《无法直面的现实——评〈弃婴〉》, 见王彬主编《秦岭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 年版。

[16]莫言:《人有时是极难理喻的……》,《中篇小说选刊》,1987 年第 3 期。

[17] 徐则臣:《弃婴》,《上海文学》,2010 年第 5 期。

[18]苏童:《罂粟之家》,《收获》, 1988 年第 6 期。

[19]刘剑梅:《文学是否还是一盏明亮的灯?》,《当代作家评论》,2013 年第 2 期。

[20]吴义勤、王金胜:《“吃人”叙事的历史变形记——从〈狂人日记〉到〈酒国〉》,《文艺研究》,2014 年第 4 期。

[21]王卫平:《现代讽刺文学与鲁迅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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