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规训或者“李代桃僵”

2021-09-10 07:22王春林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规训人性历史

王春林

摘要:严歌苓这部书写东北抗联故事的长篇小说《666 号》,借助于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李代桃僵”故事,意欲深入探究人的精神世界能否被规训的一种可能性。在真切书写表达某种人性复杂状态的同时,其实也在探究表现着一种存在的可能性。

关键词:“李代桃僵”;规训;人性;历史

一个人,到底能不能转变成为另一个人,依照常识,应该是一种不可能的事情。但严歌苓的长篇小说《666 号》(载《人民文学》2020 年第4 期)所集中讲述的,就是如此一个“李代桃僵” 的不可能的故事。通过这样一个发生在很多年前残酷战争期间的历史故事,严歌苓意欲深入探究的,其实是人的精神世界能否被规训的一种可能性。或者说,严歌苓在真切书写表达某种人性复杂状态的同时,也在探究表现着一种存在的可能性。

故事发生在抗战时期的东北,或者更准确地说,乃是黑龙江一座被日军所控制的省立监狱(根据小说中曾经一再被提及的诸如哈尔滨、佳木斯、鹤岗、珠河、汤原等一些地名来判断, 这所监狱肯定位于黑龙江境内)里。小说之所以被命名为“666 号”,主要因为那位被误当作东北抗联将军赵霖宇而被捕的东北二人转艺人闵志宏入监后的代码就是 666 号。我们所谓假戏真做的“李代桃僵”,就是指艺人闵志宏错被当作抗日将军赵霖宇抓捕进日军监狱的故事。根據小说中的描写,当时,“这个城里有三座监狱,女子监狱、军法监狱外,数这座省立监狱最大”。其实,被关押在这座监狱里的,也并不全都是抗联战士或反日志士。按照大越狱计划主要策划者张桂堂他们的统计,其中只有三百零五名真正的抗联战士或反日志士,其余“大部分是小偷流氓、泼皮无赖拆白党,肯定也有不少溜门撬锁的能手、坑蒙拐骗的大家,也肯定有不少个吃馆子赊账不还、赌钱把女人输掉的闵志宏……”但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作为这部长篇小说书写主体的,肯定只是那包括几位主要人物在内的三百零五名抗联战士或反日志士。也因此,倘若仅仅从题材的角度来说,严歌苓的这部作品或可被看作是旨在书写东北抗联当年抗战故事的战争题材长篇小说。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能够借助于发生在监狱里的“李代桃僵” 故事这样一个特别刁钻的角度,而巧妙地切入书写东北抗联真正可谓艰苦卓绝的抗日历史,严歌苓的值得肯定处首先在此。

说到当年发生于东北的抗战故事,我们首先既需要了解当时抗日队伍构成的复杂性,也需要了解在冰天雪地的白山黑水间坚持抗战的艰苦程度。前者主要体现在张桂堂对 666 号的一次谈话(其实是“教育”,也即我们标题中的所谓“规训”)过程中:“当时抗日队伍杂得很,有东北军起义的抗日队伍,有受中共领导的游击队, 也有领苏联的共产国际津贴的共产党部队,还有民间自发成立的自卫队、游击队,光义勇军就好几支队伍。在九一八事件之后,抗日是件吃紧事儿,东北的抗日队伍比胡子的山头还多。”如此一种描述,首先格外真实地再现了当年东北抗日队伍构成的复杂状况。这样一来,我们自然就会明白,九一八事变后在东北坚持抗日的,并不仅仅只有中共领导的东北抗联。至于后者,则可以通过那位最终背叛了抗日事业,背叛了赵霖宇的警卫排长的脱逃故事而反映出来。“警卫排长二十四岁,赵霖宇是大家的司令和将军,是这个年轻排长的霖宇哥,他是将军的远房表弟。”或许与这种特殊的身份有关,他事实上参与到了赵霖宇很多的军事机密之中,尤其是密营的设定。所谓密营,很多时候就是埋藏对抗联而言至关重要的粮食的秘密处所。要知道,在当时,“一麻袋面要让一百多人活半个冬天。就着雪地下挖出来的榛果、蕨根、橡子、野枣,橡果是苦的,野枣酸甜,掺着棒子面,都好吃。那一麻袋棒子面能吃到阴历年,假如把烂马皮、臭马骨头、糟皮鞋底也混搭进去吃”。毫无疑问,也正是因为面临着如此艰难的生存境地,所以,这位备获赵霖宇信赖的警卫排长,才最终携带着六百六十七块大洋军费,在一个早晨彻底失踪。对于警卫排长的失踪与背叛,赵霖宇其实更多地持一种理解的态度:“逃兵总是有的,只能怪抗联太苦,日子太不是人过的。”他所忧心忡忡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到下次需要买粮买药的时候,到底该拿什么来支付。尤其不能忽视的是,叛逃之后的这位警卫排长,在留给赵霖宇的信中,竟然一再强调日本人对他有多好,给他提供了可谓是形形色色的各种吃食:“蔫儿叛徒信里写得最多的,是吃啥喝啥,真是饿怕了,馋出大病来了。”这里的所谓“大病”,很显然不是生理疾病,而是某种严重的精神疾患。严歌苓实际上是通过一种精神分析的方式,写出了抗联当年生活的艰难状况。连同警卫排长这样一位备获赵霖宇信任的抗联战士到后来都成了最终的背叛者,我们完全可以由此而想象到抗联当时生存处境的艰难程度。

然而,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尽管说面对着艰难的生存处境,有很多人被迫无奈地背弃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但也的确有另外一些人凭借其强力的精神意志与坚定的政治信仰而坚持了下来。这一方面,不论是张桂堂,还是赵霖宇,应该说都是典型不过的代表性人物。先让我们来看张桂堂这条甚至到最后都赢得了日本人尊重的铮铮铁汉。张桂堂,首先是一个有勇有谋的抗联战士,即使已经被迫身陷囹圄,也仍然在坚强不屈地坚持着伟大而神圣的抗战事业。在666 号因为领唱抗联歌曲而被关进黑牢之后,张桂堂率先发起了狱友的绝食、罢工运动:“那我们今天就宣布绝食、罢工。不释放赵司令,我们就不吃饭、不做工。”由于张桂堂带头闹事的缘故,等到 666 号从黑牢里出来后,身高马大的张桂堂被带走了。等到数天后被抬出来的时候,张桂堂基本上已经死了:“不知怎么,张桂堂被抬到 666 号的单间里,搁在铺草上。”“666 号察看张桂堂的全身。大个子浑身皮都花了,烙铁烙的、鞭子抽的。他嘴巴肯定不老实来着,说了什么得罪日本人的话,一铁棍给捅进去,连嘴唇带牙齿一阵狂捣蒜,捣成了现在的这个血洞。”关键的问题是,即使已经被摧残到如此一种生命垂危的地步,日本人仍然不放过张桂堂,还企图借助于用药的机会进一步把张桂堂干脆置于死地。

若非张桂堂自己有着高度的警觉,若非弃暗投明后的监狱看守曾顺来及时地从外边带进来街坊某位名医的草药膏,再加上 666 号一连数日的悉心照料,张桂堂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就这样,张桂堂在号子里躺了整整十一天,等到第十一天夜里的时候,“他那口没牙的悄悄话,666 号已经能完全听懂了。”甚至,早在张桂堂还没有完全恢复说话能力的时候,意志格外坚强的他,就已经开始继续自己被带走之前一直都在进行着的规训改造二人转艺人闵志宏,以把他彻底改造成为东北抗联将军赵霖宇。事实上,自打闵志宏在监狱里甫一露面,之前曾经有机会整整背过赵霖宇将军五天之久的张桂堂,就已经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冒牌货。发现闵志宏是一个冒牌货后,张桂堂之所以不仅没有戳穿真相,反而还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也要想方设法弄假成真地努力把闵志宏规训改造为抗联的赵霖宇将军,一方面,是他清醒地意识到群龙无首的狱内众多抗联战士和反日志士迫切需要有一个能够具有感召力的精神领袖出现:“这个监狱里,人等三七开,一千人里七百歹人,现在都在赵司令带领下,心里跟鬼子顶上了牛,那些一向歹主意乱窜的心胸里,刚刚生出一点儿正气。就算拉歹徒当抗日的壮丁,也是垃圾回收、废物利用,歪打正着,他们无事生非为非作歹的一生,末了总算提炼出一点正义,七百人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聚成一条污水沟,最终能淘洗出一粒金沙,可也是真金。反日不分先后, 更不分出力大小,他们出一根小手指头的力气, 都应该欢迎。现在你赵司令不当要还俗回去当那臭唱戏的,这帮人好人做不成也还俗成歹人吗? 太胡闹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一点是,张桂堂本人在进入这个监狱长达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里,一直都在不动声色地策划着一场大规模的越狱计划。只有在 666 号被捕入狱之后,敏感而心思缜密的张桂堂方才看到了这一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指望着你能在新年运动会领导越狱暴动呢。全仗着你的号召力、影响力,把人心凝聚起来,借用胡子们毛贼们的野性、破坏力,让反日志士们突围,活出去,壮大抗日有生力量。”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承认,利用新年运动会而实施的这一次大规模越狱行动,乃是长篇小说《666 号》最具核心意味的故事情节之一。遗憾处在于,正所谓百密一疏,或者说计划不如变化,虽然张桂堂为了这次大规模的越狱真正可谓进行了多方面的精心准备与周密策划,但终于还是留下了一个可怕的漏洞。为此,张桂堂痛感后悔不迭:“他懊悔极了,再缜密的计划都出纰漏,一年多时间在心里操练这场暴动越狱,怎么就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点?这么固若金汤的监狱,一定会有两个开关总闸,而那个开关总闸一定非常人所知,专由典狱长秘密控制。”然而, 尽管这场暴动越狱计划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地取得完全成功,但到最后,却也仍然还是有一百五十多人逃出了监狱,并在刘庆儿的带领下,投奔了由真身的赵霖宇将军统帅的东北抗联第三路军。关键的一点是,张桂堂自己虽然由于只剩下一只脚无法和战友们一起逃出监狱,但留在狱内担任阻击任务的他,却一样表现出了一种难能可贵的英雄本色。仅只是他一个人,凭借着伤残之躯, 竟然利用岗楼的有利条件接连击毙了七八名敌人。正是他最后一个阶段的英勇刚毅之举,才最终赢得了甚至是来自日本人的尊重:“张桂堂的掩埋仪式由黑岩曹长主持,666 号作为战俘中最高领导应邀参加。其他狱友还有花正白、吕大年等人。仪式相当庄严,因为日本军人崇尚死得壮烈死得值当的人。在他们看,张桂堂死得太合算了,一条命赚了七八条命。”分析至此,一个不管怎么说都绕不过去的问题就是,如同张桂堂这样一个智勇双全的英雄人物到底是怎样炼成的。这一方面,他们家人的悲惨遭遇,应该是最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之一。关于这一点,张桂堂在与666 号的谈话过程中,曾经做出过专门的交代: “我媳妇儿死了。三三年冬天,我在外头跑生意。回来俩孩子跟他们娘全死了。”却原来,是因为“我们村离铁道近,铁道上过日本兵车,车上的日本兵给地雷炸死了,死了二十来个鬼子。鬼子就跑到我们村来搜捕,谁也没搜到,把我十七岁、十五岁两个儿子带走了,我媳妇儿跟着追,鬼子开枪,把她打死了。我大儿子跟一个鬼子夺枪,也被打死了。小儿子给鬼子修了半年炮楼,病死了。我爹多老实一个人,他都跟我说, 怎么活人都不让活,你参加去吧”。参加什么呢?自然是参加一心一意专门抗日的东北抗联。既然一家人差不多都全部丧身于日本人惨无人道的屠刀之下,那张桂堂义无反顾的坚决抗日行为也就可以理解了。

紧接着,就是趙霖宇这样一位出场次数极少,更多地处于传说状态中的东北抗联将军。如果说赵霖宇的公开出场属于直接的正面描写的话,那么,监狱中所有关于他的传说,就毫无疑问属于一种间接的侧面描写。很大程度上,正是通过这样一种正面与侧面相结合的方式,严歌苓相当成功地刻画塑造了赵霖宇这样一位富有人情味的抗联将军形象。赵霖宇其人的性格特征,首先是抗日意志坚定。即使身处逆境,赵霖宇也不改其志,也要坚持把抗日的事业坚持到底。这方面,最典型的一个事例,就是他在严重受挫后的东山再起。一九三三年春天,赵霖宇接到共产国际的命令,必须在两天之内攻下鹤岗。尽管赵霖宇认为这是个馊主意,提出了反对意见,但却被无端地扣上了一顶“右倾保守,悲观厌战,正义之师,却自灭威风”的大帽子。万般无奈之下, 赵霖宇只好被迫攻城,结果不出所料,攻进鹤岗城仅仅两个钟头之后,赵霖宇所部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就被迫撤离。关键的问题是,尽管如此,赵霖宇到最后还是要被迫为这一次攻城失败背锅:“不等他伤好,上级跟赵霖宇接上了头, 不接头还好,一接头,要赵师长对独立师的惨重伤亡负责,官职给一撸到底,连军籍党籍都给撸掉了。”也因此,给二人转艺人闵志宏讲述这段故事的张桂堂,才会不由自主地替遭受巨大委屈的首长赵霖宇鸣不平:“你说他十八岁入党,进黄埔,二十岁就是少校军衔,北伐打战有名的尖刀营,这回可好,只能回吉林老家。”即使被错误地一撸到底,赵霖宇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坚定抗日意志。回到老家的赵霖宇很快发现,家乡有一支相当活跃的名号为“救亡义勇军”的抗日部队,领头的司令姓孙。由于赵霖宇在投奔孙司令之后各方面的表现特别出色,尤其是善于帮有勇无谋的孙司令出谋划策,很快便获得了孙司令的赏识,“从马倌跳级晋升,升成了连长”。但就在这个时候,赵霖宇却真切地了解到,这位孙司令的所谓抗日,带有突出的“玩票”性质:“咱也就是让老百姓看看的。”正是在如此一种情况下,赵霖宇方才想方设法串连了四个连长,三个连副,连夜离开了孙司令:“到了地儿,以他们七个人为基础,赵霖宇发展出一支一千多人的队伍,又过一年,这支队伍就发展成了三千多人。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岭北抗日游击纵队’。到了一九三六年,游击纵队被编入抗日联军的时候, 人数已经扩充到五千人。”一直到这个时候,上级领导机关方才意识到当初对赵霖宇的处理不当,这样也才有了为他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的事情。针对闵志宏的困惑不解,张桂堂给出的说法是:“他不图当司令;他什么也不图。他就是一个死心眼子,抗日。没图头的死心眼子,就会让周围人服他,觉着跟着他得劲儿。”

其次,是一种浓厚人情味的具备。鲁迅先生有句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赵霖宇将军的人情味,突出地表现在他和妻子龚石竹的关系上。依照张桂堂的介绍,龚石竹年仅十六岁的时候,就不仅追随父亲的步伐参加了抗联,而且还嫁给了赵霖宇将军。尤其是在她父亲不幸牺牲后,赵霖宇更是既做丈夫又当爹。虽然是在紧张激烈的战争期间,但却丝毫都不影响龚石竹怀孕。在先后两次怀孕流产后,赵霖宇千方百计都要保住妻子的第三胎身孕:“到了龚石竹怀第三胎,赵霖宇派人护送她到一个名中医那里抓药,怀到了六个月,石竹喜盈盈捧着肚子, 提前抱孩子似的,对赵霖宇说,这次小霖宇待住了,两只小手揪得她可紧了,她感觉得真真的, 小手揪着她在她肚肠里荡秋千。”为了让孩子顺利出生,到这个时候,赵霖宇在毅然决定不让龚石竹再跟着部队走之后,想方设法把她留在了老乡家里。等到赵霖宇后来专门派人回去找龚石竹的时候,她却已经一个人悄悄抱着孩子走了,说要去找孩子他爹。从此之后,赵霖宇夫妇便各自天涯,一别经年,一直到抗战胜利后才在遥远的云南重新相聚。但在这期间,却也还发生过赵霖宇哈尔滨执意坚持寻妻的一段故事。故事发生在赵霖宇带领刘庆儿他们一起前往哈尔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先是赵霖宇在列车上不期然间在旅客中发现了自家媳妇儿的踪影:“看着真像。不过好几年没见了,谁知她现在啥样。”尽管无法确证这位酷似龚石竹的女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妻子,但一贯重情重义的赵霖宇却从此惦记上了这位女子。先是在哈尔滨火车站出口处企图拦截这位女子:“就在这时,一个穿蓝印花布旗袍的女子从出站口走出来,一头短发,高挑饱满。赵霖宇一下子从担架上跳起,冲那女子叫喊:‘石竹!’”后来是在见到地下党省委副主席马凌云的时候,尽管马凌云出于赵霖宇个人安危的考虑,催促他尽快离开哈尔滨,但赵霖宇却执意不肯马上离开:“自从他见了疑似龚石竹的女子, 他心里就在吵吵。他在找借口留在哈尔滨,因为他相信他爱的女人此刻在哈尔滨。”到最后,尽管他理性地放弃了继续寻找龚石竹的执念,但却仍然要求马凌云,一定要“替我找找她”。从他在血雨纷飞的战争期间仍然念念不忘妻子龚石竹的行为中,我们所强烈感受到的,正是这位将军内心里的满腔柔情。

但归根结底,内在地支撑赵霖宇将军坚决抗战的,却是他骨子里的一种理想主义精神。我们注意到,得知刘庆儿从监狱里带出来的一百五十人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跑得只剩下六十六个人的时候,赵霖宇首先表示,不会有人再跑了。面对着刘庆儿疑惑不解的目光,赵霖宇不无得意地抛出了他的“吃苦上瘾论”:“都这样,一个月里头,该跑的都跑了。一个月能待下来,以后就不跑了。别看抗联日子苦,这日子也会让人上瘾。” 曾经读书读到初中毕业的刘庆儿马上便明白了赵霖宇的意思:“理想其实也是一种瘾,像任何瘾一样,一入进去都让你感觉活得比别人精彩。瘾也是一种沉醉,让你觉得胆子比真实的要大。入了瘾就让你对生命看轻了一点儿,对浮财看淡了一点儿,让你看到的是超过生命和浮财的、那晕乎乎的彼岸。”很大程度上,支撑着赵霖宇和张桂堂他们能够视苦难如草芥的,正是上了瘾的这样一种极其难能可贵的理想主义精神。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长篇小说《666 号》中最核心的一位人物形象,也都还只能是那位李代桃僵的,其精神世界最终被脱胎换骨地规训为抗联将军赵霖宇的二人转艺人闵志宏。闵志宏之所以错误地被日本人抓捕到省立监狱里,是因为他的外貌身材长相都酷似抗联将军赵霖宇。虽然在警察总部,闵志宏已经明确强调自己不是赵霖宇,但任署长却根本就不予采信:“任署长拿起桌上一张纸,从背面看,就是那张画像师画的人像。任署长看看人像,又看看小个子,说:‘赵将军受苦了。听说您一点儿都没反抗。我手下不懂事,还给您用了铐子。’”被送进监狱后, 闵志宏或者赵霖宇的编号,就是 666 号。虽然只是一个二人转艺人,但闵志宏却深知,如果被当作抗联的赵霖宇,自己所可能遭遇到的悲惨下场,为此他曾经一再想方设法撇清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说,你们别在我身上花功夫了,我不值得你们这么用心思。”“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赵霖宇,你们逮错人了。”“我叫闵志宏,你们到珠河、宾县一带打听打听去,是不是有个唱二人转的闵志宏闵子。你们错逮了我,放过了赵霖宇,真正的赵司令还不知领着他的人猫在哪个山旮旯,跟你们打埋伏呢。”然而,虽然闵志宏曾经百般辩解,但以典狱长为代表的日方却一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这其中,多少带有巧合意味的一点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赵霖宇因伤到苏联治疗,他的所部便减少了很多针对日军的军事行动,以至一时显得平静了很多。典狱长们,自然而然地把这一切与闵志宏的被错抓联系在了一起:“自打把你关进来,这小半年,保安团都清省不少,没听说哪个警察所又给炸了。立秋之后,日本军队进山讨伐,也没咋受袭击,全是因为你赵司令给关在我这儿。”但实际上,典狱长们之所以会越来越相信他们所抓到的这位闵志宏,就是抗联将军赵霖宇,关键原因还在于,张桂堂一直在暗中想方设法规训改造着闵志宏的精神世界。

正如同我们在前面已经明确指出过的,从一开始就知道闵志宏不是赵霖宇的张桂堂,之所以要煞费苦心地以导师的身份规训改造闵志宏, 一个原因是狱内斗争的确不能总是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出于策划暴动越狱的需要。事实充分证明,张桂堂的规训不仅是必要的,而且也是成功的。从根本上说,也正是在张桂堂那简直就是润物细无声的规训之下,曾经的那位习惯于混吃混喝偷奸耍赖甚至无耻地出卖了深爱着自己的小铃铛的二人转艺人闵志宏,不知不觉地悄然发生着一种堪称是脱胎换骨的精神蜕变:“赵霖宇的目光从 666 号的眼眶里发射出去,定在对面的白马脸上。听说装斗鸡眼装久了,俩眼珠就回不到原处,现在他也回不到闵志宏了。头脑里飞旋的,不是闵志宏的主意;闵志宏打的所有主意,都为自己怎么能好好地赖活, 怎么能活得轻省,怎么能少出力多贪便宜,怎么能少花钱多吃点油水,怎么能自己活好,而明知道‘好’就那一份儿,自己多点儿‘好’人家就少点儿‘好’,自己全好了,人家就坏了。而他现在明明在想,我承认是闵志宏,张桂堂是不是就被出卖了?这可不像闵志宏的想法,闵志宏的字典上,出卖不是贬义词。”只要是对小说写作有所了解的朋友,就都知道,刻画塑造人物形象时,人物精神世界的逐渐变化,乃是考量一个作家艺术构型能力具备或者优劣与否的重要标准。正如同我们在分析过程中已经明确揭示的,严歌苓《666 号》最值得肯定的一点,就是令人信服地写出了这位 666 号是如何在张桂堂苦口婆心的规训下,从二人转艺人闵志宏逐渐转变为抗联将军赵霖宇的。这种变化,就连 666 号自己也有着明确的感受:“666 号感到自己变了,变得更能懂得桂堂其人其心,也更能懂得赵霖宇。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变化。退回去三十一年,他还在排队等候投胎,一边是赵霖宇,一边是闵志宏,要他选一个去投,他一定不会选闵志宏的娘胎。现在的 666 号都嫌弃闵志宏。”说实在话,致使666 号严重嫌弃闵志宏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在自己其实比较短暂的被囚禁生涯中,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如果自己真的就是赵霖宇,将会享有怎么样一种被尊重的精神荣耀。操场上明明是一片乱糟糟的打架情形,他仅仅只是一声声音并不算高的“住手”,人们就都住了手。如此一种令行禁止的状况,甚至连张桂堂都感到特别神奇:“张桂堂的眼睛透过一片攒动的人头,看着 666 号。这家伙跟附了体似的,原形不见了,简直就是赵霖宇的模子翻出来的。你看他,眼睛里全是威慑力,眉间透着一股英气。”也因此,等到面对着张桂堂的墓碑不由得痛心流泪的时候,闵志宏就已经彻头彻尾地蜕变成了赵霖宇:“666 号突然觉得自己腮帮刺痛,原来是眼泪挂在那里, 冻成了冰。他会为死了张桂堂这样的人流泪!这一悟让他吓坏了:闵志宏会为张桂堂这样的人痛心流泪?此刻流泪的,一定不是闵志宏,而是赵霖宇。赵霖宇在为他损折一员猛将、一位生死与共的弟兄而流泪,为在那崎岖山路上曾像骡子一样把脊背给他乘骑了五天的大个子部下流泪。” 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承认,到这个时候,那位其实贪生怕死的二人转艺人闵志宏就已经彻底被规训改造成为顶天立地、视死如归的抗联将军赵霖宇,尽管说,此后的 666 号偶尔间也还会有人性中软弱的一面暴露出来。比如,就在暴动越狱失败,典狱长要追究责任,专门告诉他将要重处十三名主犯的时候,由于自我料定名单中必有自己的缘故,他体内的那个闵志宏曾经一度重新抬头:“666 号低下头,看着卷烟的纸慢慢散开。他 666 号肯定被定为主犯无疑了。以下的日子有数了。还有三天活头没有?三天六顿粥汤,就快喝到头了。他感觉身心里那个赵霖宇正在离开, 想赖活着活他个寿比南山的闵志宏在一点点回到他身上。闵志宏是软乎乎的,带着人的温热,不像赵霖宇,冷冰冰、硬邦邦,浑身钢筋铁骨,一附了体,他想屈膝弯腰都办不到。”大凡人,即使是如同真正的赵霖宇这样的铮铮铁汉,人性中恐怕也会有软弱的一面存在。以我所见,能够把蜕变过程中的 666 号人性中软弱的一面充分展示出来,其结果只能是使这一人物形象更加显得真实可信,更加具有相应的艺术说服力。请一定注意,到了小说行将结束的第十六章,严歌苓曾经借叙述者之口,提出了一个“你是谁”的问题。首先,毫无疑问的一点是,这一问题的提出,与闵志宏的最终被规训为赵霖宇的身份转换紧密相关。其次,如果从一种象征性的抽象角度来说, 我们也不妨断言说,严歌苓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过程本身,就可以被理解为是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那个带有永恒色彩的“我是誰”命题的一种遥相呼应。又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也完全可以把赵霖宇和闵志宏干脆分别看作这位 666 号人性世界中正反命题的两极。

但在结束我们的这篇文章之前,尚有两方面的问题必须专门提出来加以讨论。其一,是作为“尾声”部分存在的历史的一种遥远回声。“尾声”中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已经是“文革”开始之后的一九六八年。故事的发生地,是远在西南边陲的云南。主要的故事场景,是曾经的抗联将军赵霖宇的被批斗。令人倍感震惊的一点是, 上台批斗赵霖宇的戴袖章的学生之一,竟然是赵霖宇将军嫡生的二儿子。尤其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点是,致使赵霖宇将军被批斗的主要罪名,居然是当年赵霖宇在日伪监狱里对抗联密营的叛卖: “小伙子主要揭发老头儿在日伪监狱里待了一年多,叛卖了抗联的密营。写了悔過书,因而得以释放。”这一罪名,对于曾经经历过这一切的瘸子也即翟传国来说,很容易就能够说明事实的真相。这里,除了为赵霖宇正名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到底应该如何评价那位作为赵霖宇的替身被最终处决了的二人转艺人闵志宏。对此,瘸子翟传国与赵霖宇的夫人龚石竹可谓是各执一端。翟传国认为:“我打算跟组织上谈,证明在日伪监狱里关了一年多的那个赵司令,是假的,是一个唱戏的装扮的。当年我们都让他糊弄了,每天给他上贡吃的,还到处弄烟给他抽。结果那是个骗子。”龚石竹的看法,却正好相反: “要是没有他,赵司令活不到现在。四〇年、四一年日伪军讨伐抗联,多厉害呀。日伪军是信了给毙掉的那位就是赵霖宇,才没追剿到底。霖宇一直挺感谢那个冒充的赵司令,人家替他挨了子弹。可他叫什么名字,都没留下来,也不知给埋在哪儿。”相比较来说,恐怕还是后者也即龚石竹的说法更加接近于历史真相。然而,格外令人惊异的另一点是,在了解到瘸子也即翟传国父子俩在批斗会现场拍了照片之后,被错误批斗的赵霖宇,竟然主动为批斗者也即自己的嫡生二儿子开脱,要求自己当年的部下翟传国销毁相关照片:“那张照片你就别送照相馆冲洗了。”到后来,翟传国才想明白赵霖宇的意思:“照片洗出来,那个手里拿着稿子,嫩手指头对准老头儿开炮的戴眼镜小伙子,就永远留在了历史里。老头儿宁可历史里没这个画面。”但更加吊诡的一点却是,还没有等到翟传国按照老首长的指示主动去销毁照片,那一卷照片就已经因为他儿子的操作失误而全部曝光,只剩下了一片空白:“全曝光啦!等于啥也没照,瞎耽误一场工夫!”说实在话,我确实没有料想到,到最后,严歌苓竟然会设定出如此一个特别耐人寻味的细节。那么, 这一细节的深意究竟何在呢?难道说严歌苓是要提醒我们真实历史的不可知吗?难道说历史的本质果然是虚无的吗?不管怎么说,长篇小说《666 号》的“尾声”部分虽然篇幅不长,但其中所蕴含的意味却是深刻而丰富的。

其二,是小说设计与叙述过程中两个叙事破绽的存在。一个是小说开头的第一章,也即那位二人转艺人闵志宏刚刚被当作抗联将军赵霖宇错捕入狱的时候。我们且先来看,这位 666 号刚刚入狱时的现实表现。一个细节是“赵将军咧嘴一笑:‘同志们好!’”再一个细节是,他告诉刘庆儿:“小伙子长得挺俊,剧团里能唱花旦。我可告诉你,啊,在这儿,咱都平等,不兴叫司令啥的。叫我老赵,要不就叫 666 号。”依照这样的两个细节,我们不难得出结论,那就是从一入狱开始,这位闵志宏就在有意识地装扮着赵霖宇。问题在于,一方面,依照常理,既然闵志宏是被错误抓捕的,那这个时候的他,应该是想方设法洗清冤屈,千方百计证明自己不是赵霖宇才对。他怎么会一开始(也即在没有接触张桂堂, 没有被张桂堂规训之前)就开始自觉自愿地装扮赵霖宇呢?退一步说,即使他想要装扮赵霖宇, 作为一个二人转艺人,他又怎么能够讲出诸如“同志们好”与“平等”这样的一类革命话语来呢?另一个,则是在张桂堂规训改造闵志宏的过程中,曾经给他讲述了很多与赵霖宇紧密相关的一些既往生活故事。根据叙述者的交代,张桂堂之所以能够了解到这一切,乃因为他在背着赵霖宇四处转移的那五天里,已经和这位叱咤风云的抗联将军结下了深情厚谊:“张桂堂这一手防得好。桂堂背着赵霖宇作战转移的那五天,赵霖宇跟桂堂成了生死之交。就那个时候,跟他说了照片上每个人的名字、来历、家境,每个人都能编出一篇好书去说。”尽管说严歌苓已经在意识到这一问题后,在叙述过程中做了必要的铺垫,但细细想来,其中恐怕也还是显得不那么真实。无论如何,我们都很难想象,在四处作战转移的艰难过程中,仿佛就好像已经预料到此后必须充分讲述赵霖宇的故事以规训闵志宏一样,作为一名基层抗联战士的张桂堂,竟然能够了解到抗联将军赵霖宇的那么多生活习惯与身世秘密。也因此,在我的理解中,倘若严歌苓在写作的过程中能够很好地弥补以上这两个方面的艺术缺陷,那长篇小说《666 号》无疑将会取得更高的思想艺术成就。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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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反人性吗
关于实现规训的发展性价值的思考
摄影表征、权力与规训
康德《论教育学》自由与规训的关系解读
新历史
试析石黑一雄小说《长日留痕》的“失去”主题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