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当代与剩余的个人

2021-09-10 07:22杨毅
百家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当代历史

内容提要:作家邵丽近几年开始转向更具历史深度的家庭题材的小说创作,显示出对现实不同以往的理解。在《天台上的父亲》《黄河故事》《风中的母亲》三部最新的中短篇小说中,当下作为历史连续体中的概念,在时间、空间、心理等多重意义上发挥着作用,而不再仅仅是对时间的摹写。小说通过当下的历史化,重新召回被历史湮没的人事,试图在当下与历史之间建立一种叙事上的密不透风的联系。邵丽秉持“看见最卑微的人的梦想之光”,将普通人塑造为无法摆脱历史局限的个体,但却因为他们无意间触及了时代的黑暗而成为阿甘本意义上的“同代人”。更重要的是,在处理这些“剩余的个人”的时候,作家采取了一种悬置的办法,将无法融合的时代精神保留下来。

关键词:邵丽  家庭题材  历史  当代  剩余  悬置

曾经以基层锻炼的亲身经历为题材写作的“挂职系列”小说的作家邵丽,近几年开始转向更具历史深度的家庭题材的小说创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以往关注城乡题材和普通人命运的现实主义品格的转型,相反,它们以一种更具艺术表现力的方式渗透在新的题材类型之中。邵丽坦言,“看见最卑微的人的梦想之光,我觉得是一个作家的职责所在。往大里说,其实是一种使命。毕竟,那梦想之光如果没有足够的慈悲和耐心,是很难发现的。我斗胆说,那种光芒唯其卑微,才更纯粹更纯洁”①。的确,书写“最卑微的人的梦想之光”是邵丽一直以来写作的信念和追求。这从她较早的《明惠的圣诞》中就已经露出端倪。明惠在圣诞之夜备受冷落,不仅使她的尊严备受打击,更引发自我认知的觉醒——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来就不属于这里,一切不过是一厢情愿式的幻想。这才是她选择用生命捍卫尊严的根本原因。此后,这种对于“卑微的人”的关注又转移到了“挂职系列”小说之中。《刘万福案件》的背后是处在农村社会底层的“刘万福们”走投无路的结果。邵丽在呈现这些底层不幸命运的同时,也通过各种声音的复调交织成中国社会复杂问题的彰显和辩驳。

近年来,尽管邵丽笔下的主人公仍然是这些“卑微的人”,但她更加注重用写作照亮他们的梦想之光,使之在历史与现实的镜像中反射出奇妙的光晕。在《天台上的父亲》《黄河故事》《风中的母亲》三部最新的中短篇小说中,邵丽挖掘出被历史尘封已久的“父亲”“母亲”,并以此刻为坐标勾连起家庭往事,将他们的人生命运置于历史洪流之中加以展现。“父亲”“母亲”艰难而小心翼翼地度过他们的一生,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同时,又携带着某种“历史后遗症”。小说在叙事中通过记忆的闪回逐渐拼凑出他们被搁置的形象。但是,邵丽通过人物形象的刻画,完成的不仅是人在时间河流中的涌动与销蚀,也包括无法踏入同一条河流的人们如何在历史的幽禁中找到心灵的自我。

一向致力于书写现实的邵丽,在最近的中短篇小说中显示出对现实不同以往的理解。在以往的作品中,现实虽然不单纯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但在时间的意义上都明确地指向当下。然而在最近的作品中,当下体现为历史连续体中的概念,在时间、空间、心理等多重意义上发挥着作用,而不再仅仅是对时间的摹写。这也使得邵丽的小说不再满足于对当下现实的反映,而转向对当下的重新理解,由此重塑现实。小说通过当下的历史化,重新召回被历史湮没的人事,试图在当下与历史之间建立一种叙事上的密不透风的联系,体现出邵丽对于当下的重新理解。

按照本雅明的历史哲学,历史与当下并不是时间意义上的连续体,而是一组在空间意义上并置的概念。本雅明把前者称为“历史主义”,因为它只会像“一串念珠似的”在历史的不同阶级之间确立因果关系,“但没有一桩事件因其自身而具备历史性”,只能在事后通过与其毫不相关的事件而获得历史性。相反,本雅明倾向于“转而把握一个历史的星座”:“这个星座是他自己的时代与一个确定的过去时代一道形成的。这样,它就建立了一个‘当下’的现在概念。”②历史并不是相对于当下的过去式,而是存在于当下之中,是坐落在被此时此刻的存在所充满的时间里。邵丽的三篇近作都是以当下作为叙事时间,经由叙述者的回忆进而穿插起父亲母亲的历史,但都是将历史融入当下从而将两者并置起来联系。《天台上的父亲》尽管故事发生的时间是此刻的当下,但当下与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父亲携带的历史直接导致了他当下的处境。甚至说,父亲与其说是活在当下,不如说是活在历史中。《黄河故事》则是以父亲的死为线索,在母亲和几个孩子的相互交谈和回忆中,父亲之死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但在作家本人看来,这不是故事的关键,“父亲死犹未死,才能配得上‘黄河故事’这么宏大的叙事框架”③。换言之,父亲的历史固然值得追溯,但更重要的是追溯过程本身而非结果,因为它牵扯出当下“我们”看待历史的方式与现实的处境。到了《风中的母亲》,这位一反乡村女性勤劳能干品质的母亲形象,看似随波逐流而毫无主张地生活,但推动生活本身的力量却无时不在发生着作用,毋宁说,她何尝不是处于城乡变迁的动态历史之中。

在这三篇近作中,《天台上的父亲》和《黄河故事》都直接对准父亲,也都是以父亲的死为线索展开叙事。邵丽在多篇创作谈中都强调“父亲”对她的影响,认为“关于父亲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④。不难发现,父亲在小说中充当了叙事、情感和认知的功能。父亲的死不仅始终推动着情节的发展,连接起不同人物与父亲之间的故事,以及他们自身的现实处境,而且带给他们情感上的巨大冲击,令其不得不重新思考父亲的历史和自身的责任。但是,仅仅将父亲置于亲情的层面来看待显然是不够的,因为父亲在作品中远远超过了家庭内部两代人所能容纳的范围,而是携带了太多的历史痕迹。这些发生过的事情从历史的窄门侧身而入,顯示出历史强大的穿透力,最终在此刻汇集成了凝固的当下。“这个当下不是一个过渡阶段。在这个当下里,时间是静止而停顿的。这个当下界定了他书写历史的现实环境。”⑤

那个从天台上纵身而跃的父亲究竟携带着什么秘密,以致于只能以自杀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表面上看,父亲退休后性情大变,常年累积的抑郁导致最后的悲剧。尽管小说写了父亲与我们这些孩子之间的巨大隔阂,甚至令“我”深感自责,但这其实并不是父亲跳楼的主要原因。“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是,不是跟我们的隔阂,而是他跟这个时代和解不了,他跟自己和解不了。曾几何时,他是那样风光。但他的风光是附着在他的工作上,脱离开工作,怎么说呢,他就像一只脱毛的鸡。他像从习惯的生命链条上突然滑落了,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可以依赖的别人。除了死,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退休前的父亲整天待在单位,热衷开会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更事无巨细地将所有工作记录在案,但也恰恰因此而幸免于难。小说在不断交叉的叙事中逐层揭开事情的“真相”,但这个“真相”并没有宣告故事的终结,反而将小说引向更多的可能,因为父亲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历史和时代的枷锁。根据小说的交代,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之后任县委武装部长,后来因为乱放炮被整下乡,吃了半辈子苦头,这令他不得不学会保护自己。父亲小心翼翼地活着,不仅忽略了子女和家庭,更导致自身被权力极端地异化,以致退休后的生活彻底丧失了自己,也丧失了生活的能力。

如果说这位退休的父亲以在场的形式带给全家巨大的折磨,那么《黄河故事》中的父亲则始终以死亡这种“缺席的在场”令全家人重新找寻父亲的历史。《黄河故事》同样以父亲的死为线索,但是以更为细密的方式展开叙事,也更能体现出父亲所携带的巨大历史能量如何涌入当下,乃至形成某种无物之阵亦如幽灵般围困我们身处的现实。小说以“我”为父亲寻找墓地为起因,经由我们五个儿女的讲述串联起父亲生前的历史。在我们各自不同的视角中,父亲呈现出颇为矛盾的形象,但在母亲的眼中,父亲却自始至终被否定的一无是处。这是因为,在经济困难的特殊时期,父亲对“吃”的热爱和钻研成了头等罪状,甚至给全家带来了耻辱。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在父亲多次经商无果后,对父亲彻底失望,以致于父亲不堪其辱投黄河自尽。但是,多年后的今天,年迈的母亲对父亲的死多少产生了一些内疚,仍然保留着纳好的鞋底这个细节,体现出母亲对父亲多了些许理解和怀念。小说结尾则直接表明了叙述者想要为父亲正名的意图:“他再也不是我们家的耻辱,我要完成的正是我父亲未竟的梦想。”

将历史视为一个异质性的存在,而重新置于当下的时间结构之中考察,还意味着将历史被压抑的内容重新释放出来。因为历史总是被胜利者书写,所以在线性的历史叙述中,那些失败的卑微者的痕迹被毫不留情地抹去,只剩下进步的神话和文明的风暴。尽管只有胜利者才能保有一个完整的可供援引的历史,但任何发生过的事情都不应视为历史的弃物,那些消失在历史进步神话中的过去同样值得被记录,那些作为失败者而被损害的生命同样值得救赎。文学是弱者的事业,更担负起了照亮被历史所遮蔽的幽暗世界的责任。这其实已经是老生常谈,更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唤醒这些异质性的存在。邵丽在近作中显示出她处理时间的技艺。作家试图将它们聚拢起来填充进时间的空缺,历史和当下由此充满丰富的内容:不仅是当下保留了历史主义所忽略的异质性因素,反之,历史同样覆盖了当下的内容,如同古罗马是一个被现在的时间所充满的过去⑥。因此,当下不再是转瞬即逝的此刻,而是一个充满张力的丰富结构,它让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特别是被历史遮蔽的内容悉数涌入。在这个意义上,很难说邵丽所写的是现实还是历史,因为两者已经完全融入到当下凝固的时间当中,一个如同星丛般的混杂时刻,它既包含了同时代的意象,也聚拢起历史中的异质性的存在。

历史作为结构性的主体,旨在打破连续性和同质化时间的幻觉,防止它被这种线性的时间观所同化。换言之,对历史的关注并不是要探寻历史本身隐藏的奥秘,而是建立一种包含多维时间的空间化概念。当历史不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而是融入了多重要素特别是异质性因素的星丛,那么可以说,关注历史就是关注当下,就是关注此时此刻我们具体的生活。当哲学不再关注抽象的普遍人性,它就只能关注我们自身的秘密。邵丽的小说近作正是通过重塑时间主体的方式,获得对当下的重新认知,但最终还是要回到我们具体的生活。我注意到《天台上的父亲》和《黄河故事》的历史叙事都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点——经济困难时期,它构成了小说重要的叙事功能。在《天台上的父亲》中,父亲被下放到偏远的部队外营地,母亲也跟了过去,我们三个子女都被寄养在乡下,“经历过那样的童年,我们都学会了沉默,很多埋在心里的东西,都不愿意拿出来,好像这是我们在那场磨难里,得到的唯一一样值得珍惜的东西”。与“我们”童年的不幸密切相关的是父亲遭遇的磨难。虽然我们长大后逐渐了解到这段过去,却“都刻意回避着那段历史”。《黄河故事》则更为直接和具体地交代了这一重要的历史背景。因为只有在这个特殊时期,父亲母亲的故事才有其合理性。小说在历史与当下的不断闪回和并置中,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来叙述这个时期父亲母亲的故事,也为母亲和子女追忆父亲的历史和看待父亲态度的转变做了充分的铺垫。

事实上,尽管小说始终围绕父亲展开,但母亲绝非可有可无的角色。至少,父亲之死的背后都与母亲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天台上的父亲》中,父亲跳楼其实早已在母亲的预料之中,母亲只不过成全了想要寻死的父亲。她在最后一刻时的放手,更多的是出于妻子对丈夫的爱,还是和孩子们一样无法忍耐父亲而获得了解脱?同样,《黄河故事》虽然没有明确指出父亲的死因,但很多细节已经暗示出父亲因为难以忍受母亲的苛责而死于黄河。但是,小说中的母亲并非不通事理,而是知书达理,见过世面,更对父亲的感情颇深。不管怎样,这是一个典型的东方式的母亲,她表达爱的方式是隐忍的,她把自己全部奉献给了家庭,所以才会对父亲的“贪吃”恨铁不成钢,只有不停地责难父亲。不仅如此,除了“我”以外,母亲对几个儿女的人生也或多或少地干预或者说控制,但母亲的安排都以失败告终,孩子们的婚姻很难说得上幸福。《黄河故事》中的母亲形象带有极大的隐喻性。母亲的观念和做法都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女性所特有的。在她眼中,只有走上仕途光耀门楣才是正道,所以始终瞧不起子女凭借开饭店的手艺谋生。这的确是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原文化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价值标准。相反,离开家乡而远赴深圳打拼的“我”却用自己的行动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不仅事业蒸蒸日上,也收获了童话般的爱情,甚至可以说“是这座新兴的城市成就了我”。

小说有一个细节值得玩味。在最艰难的时候,“我”独自走到黄河边,想过一死了之,想到了父亲也是怀着这种绝望的心情纵身跳入黄河的。小说在此处突然荡开一笔,贡献出仅有的一次抒情性的描写。“我”看到鸟儿幸福的一家,想要寻找生命的痕迹,突然看到了远处的城市:“平时她僵硬的、阔大的钢筋水泥身躯,在夜里突然显得柔软起来,像起伏的山峦。她那明明灭灭的灯火,多像生命的律动。是的,她像有生命似的看着我,温柔地眨着眼睛。她在召唤我。我为什么不走向她?这难道不是一条比死亡更宽阔、更诱人的道路吗?”尽管怀着同样的心情,“我”却比父亲幸运得多,因为“温柔的城市”吸引着异乡的“我”去开疆拓土,成就一番事业。这与邵丽此前将城市寄居者无一例外地描绘成身体与精神双重被剥夺者的形象截然不同。必须承认,无论城市能否获得人们心灵和审美上的认同,城市都是人类文明与先进生产力的象征。如果说邵丽此前的小说主要聚焦城市“表面和内心印象的接连不断地迅速变化而引起的精神生活的紧张”⑦,那么《黄河故事》则是要重新看待乡土与城市文明。当然,这并不是说反思城乡文明作为小说的主题,毋宁说它仅仅是《黄河故事》看待黄河/母亲镜像般主体的衍生品。如果说父亲“生于黄河,死于黄河”,那么母亲又何尝不是?因为她的血脉与灵魂早已成为黄河文化的一部分。应该说,母女二人分别代表的中原文化与南方沿海地域文化的差别,决定她们不同的价值观念、生活标准乃至人生命运。正如费孝通总结的:“中国传统处境的特征之一是‘匮乏经济’(economy of scarcity),正和工业处境的‘丰裕经济’(economy of abundance)相对照。……在这两种经济中所养成的基本态度是不同的,价值体系是不同的。在匮乏经济中主要的态度是‘知足’,知足是欲望的自限。在丰裕经济中所维持的精神是‘无厌求得’。”⑧这两种不同的精神指向正是“我”与母亲的分歧所在,但占有物质条件的“我”在有关父亲的问题上仍然占有较大的主动权,這就好比尽管母亲始终无法割舍对黄河故土的眷恋,却也在深圳跟随“我”待了十几年。总之,同样是书写中原文化,《黄河故事》不同以往地利用深圳所具有的空间和时间上的双重所指,回望中原在时代变迁中的人事。在一个镜像般的双城记中,历史得以通过空间的形式回到当下。

邵丽对于历史的书写显然不是为了直面历史的苦难,而是要通过一个家族两代人的历史变迁深入到人的命运、情感和现实处境之中。无论是被权力异化的干部,还是与时代龃龉的父亲,他们的命运从来都不是任由自己掌控,而更多地被时代裹挟。这和那位伫立在风中的母亲有着极为相似之处,尽管他们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同。《风中的母亲》塑造了一个此前作品中绝无仅有的母亲形象:她既不勤劳,也不能干,更不会像上述两篇小说中的母亲那样和父亲的死息息相关,因此说她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也不过分。可是,即便是这样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她看似平淡的一生也经历了不少人事的变迁:先是婆婆的死令她始料未及,丈夫的死更加令她手足无措,后来好不容易跟随女儿来到城里,却也无法适应城市的生活,最后回到村里也还算过得不错。值得思考的是,作家何以用“风中的母亲”来概括这位母亲的一生?这不仅是因为小说的题目常常隐含了作家的意图和作品的旨趣,也涉及到小说塑造人物的内在精神奥秘。我认为,它首先实指与这一具体天气状况相关的全家人的命运:“我想起奶奶,想起我爸,他们都是在风中死的。”这里所说的“在风中死的”颇具隐喻效果,也可认为是被“时代之风”“历史之风”吹落的结果。小说由此显示出它的精神奥秘。母亲虽然与世无争,但也无法摆脱社会本身的发展演变。事实上,这种影响早已渗透进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因为母亲所遭遇的事情的背后都是社会发展之于乡村社会的冲击和重建。甚至可以说,母亲越是随波逐流,就越能显现出时代之风加之于其上的烙印,且不说这场风暴正是以进步的名义席卷着大地上的每个人。

如果说《风中的母亲》写了个体在社会历史中的有限性,那么《天台上的父亲》《黄河故事》又何尝不是?尽管两篇小说中的父亲/母亲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个体的作用,却也只能在时代的风暴中任其吹落飘零。《黄河故事》中的父亲之所以给全家带来耻辱,不过是因为他不请自来地为有红白喜事的人家操刀做饭,顺便饱食一顿,但在“困难时期,谁家也不想多管一个人的饭”,这才导致了母亲的不满,间接引发了父亲的悲剧。如果不是恰逢经济困难,父亲很可能会成为大厨,或者像子女一样经营饭店。父亲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发生在饭店帮厨:“在父亲的操持下,一时之间只见勺子翻飞、碗盘叮当。平时蔫不拉叽的父亲,好像突然间换了一个人,简直像个音乐演奏家,把各种乐器调拨得如行云流水,荡气回肠。”“风中的母亲”似乎总是无法紧跟时代发展的步伐,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只是在跳广场舞时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天赋:“舞曲一响,我妈就不是她自己了,好像她是上天派下来专门跳舞的,多高难度的动作都不是个事儿。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顾盼生辉,嬉笑盈盈,完全没有了惯常的生涩。”只不过,母亲这个为数不多的优长,还是因为她一向的胆怯而未能在“新农村建设”中发挥积极作用。也就是说,邵丽的小说在给予“父亲”“母亲”具备某种超常天赋的同时,却始终未能令他们各尽其才,而是极力压抑着他们的才能。尽管这并不能完全归因于社会,但无疑暴露了他们在时代中的尴尬境地。

不妨说,他们既属于那个时代,又不属于那个时代,他们都是那个时代中的剩余者,是被时代剩下的个人,因为他们尽管内在于自身所处的历史,却又无法纳入到历史主义宣扬的进步神话之中,就只能作为时代的剩余物散落成历史的碎片,却也吊诡地使其通过空间的形式涌入到当下的星丛。这也恰恰就是阿甘本所说的“同代性”(或“当代性”):“同时代性就是指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特关系,这种关系既依附于时代,同时又与它保持距离。更确切而言,这种与时代的关系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依附于时代的那种关系。过于契合时代的人,在所有方面与时代完全联系在一起的人,并非同代人,之所以如此,确切的原因在于,他们无法审视它;他们不能死死地凝视它。”⑨紧跟时代的人因为与时代密切相连而被时代吞没,而只有那些与时代保持一定距离的人,才能更清醒地认清自身时代的状况。“同时代人是紧紧凝视自己时代的人,以便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⑩当然,小说中的人物提升不到“同代人”的高度,只是感知到了“时代的黑暗”而在客观上具有“同时代性”。事实上,邵丽并非也无意将小说中的人物塑造成这种能够凝视时代黑暗的“同代人”,他们更像是被时代放逐的剩余的个人——一个无法在时代坐标中清晰找到自我存在感的个体,却也在无意中触碰到了时代的机关。

有趣的是,邵丽在处理这些“剩余的个人”的时候,采取了一种阿甘本意义上的悬置的方法:“器官或工具与其功能区别开来,从而处于某种悬置状态,它们因此获得了一种明示的功能;展现了与这种悬置的功能相对应的善。”⑪邵丽一方面对小说中的人物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反复提及“父亲”的意义,渴望从历史中打捞与“父亲”相关的人事;另一方面,她又把父亲母亲的形象悬置起来,始终对包括且不限于父亲死亡在内的种种身份搁置起来。《黄河故事》中的父亲在母亲的眼中是不值一文的“饿死鬼”,但“在村人眼里,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幽默风趣、知书达理,而且相當有生活情趣的人”。父亲出生于中医世家,读过很多书,懂中草药,但在新社会里穷困潦倒,难以为继。“风中的母亲”同样将母亲的身份悬置并“去功用化”——她似乎并没有在人生的起伏中得到了什么,现实本身带给她的却是“毫无用处”。不妨说,他们都是时代剩余的个人,但在作家有意为之的停顿、悬置与去功用化中,从日常的理性中抽离出来,体现人物本身的价值。悬置的目的不在于对人物的否定和批判,而是为了剔除理性与实用价值,进而突出其与时代不同的精神层面:“这一悬置是一种敞开,它具有积极的意义,它停止了原有的行为或对立模式,使其失去效力,因而开启了新的可能性。”“这种与时代的关系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依附于时代的那种关系,也是一种悬置与去功用化关系。”“剩余的个人”在“悬置与去功用化”中成为时代的“多余人”,尽管与所处的时代难以协调和和解,却也将无法融合的时代精神保留下来。这使得它们作为某种历史剩余物而获得超越时代的精神史的记录。

不妨说,邵丽无意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在时代变迁中呈现两代人的心灵轨迹,进而重新思考人在历史中的限度与可能性。这不仅是因为小说在叙事上有意存留了大量空缺,更是因为处于历史中的人无时不在经受时代的打磨和萃取。小说通过主观视点的方式,在讲述个体生活的同时将历史汇聚到当下,试图在心灵上达成对历史与个人的双重救赎。邵丽的这三篇近作显示出她对历史、当下、现实的多重理解。她在秉持现实主义风格的基础上,不再通过小说来直接面对现实发声,而是尽可能地呈现出现实的复杂状况。“文学必须面对坚硬的现实,这一点对于我来说始终是坚定不移的。同时我还坚持认为,现实主义不但在今天,甚至在更久远的未来依然有它的价值所在,甚至可以说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它。”就当下现实主义而言,邵丽的小说近作显示出“现实主义”不同以往的美学格局——现实主义不仅可以书写当下正在发生的现实,也包括书写人的心灵上的真实;现实主义不仅可以写出作家已经熟知的真理,还可以去写那些晦暗幽秘,甚至暧昧不清的经验、状态和事物,让其在矛盾与龃龉中呈现出现实本身的复杂状况。

注释:

①邵丽:《说不尽的父亲》,《小说选刊》2020年第7期。

②⑤⑥[德]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76页,第274页,第273页。

④邵丽:《不死的父亲》,《人民文学》微信公众号2020年6月4日。

⑦[德]G·齐美尔:《桥与门——齐美尔随笔集》,涯鸿、宇声等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359页。

⑧费孝通:《乡土中国》,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97页。

⑨⑩[意]吉奥乔·阿甘本:《裸体》,黄晓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0-21页,第24页,第178页。

黄晓武:《悬置与去功用化:阿甘本的分析策略及其来源》,吉奥乔·阿甘本:《裸体》,黄晓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5页。

邵丽、杨毅:《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现实主义——邵丽访谈录》,张莉、杨毅主编:《当代河南女作家研究资料·邵丽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即出。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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