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这个世界我们未知的

2021-09-13 05:03齐凤艳
鸭绿江·华夏诗歌 2021年6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语言

齐凤艳,笔名静铃音,辽宁康平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奥杯赛诗育中心副主任。著有诗集《齐凤艳诗选》,出版独译合译诗集多部。

三星堆。古蜀王国。大地上以星命名的三个土堆。历史中遥远的人类家园。哦,华夏大地的那片神圣的土地,此刻我在感知你,从一首诗中。三星堆,你是神话,这首诗赋予你更多的神性,你是神秘,这首诗点缀你以美学的面纱,你是神奇,这首诗为你添上梦幻的羽翼。

三星堆,蜀地人杰地灵,你不会知道4000年后有一位蜀地诗人以洋洋5000字书写你、呈现你、感知你。唐代李白过路蜀地留下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的喟叹,而当历史进入公元21世纪,一位名为龚学敏的诗人以你的名字为其长诗的名字,以瑰伟的想象展示你的神话、神秘与神奇。龚学敏是浪漫的,比李白还浪漫。回顾蚕丛和鱼凫,李白徒茫然,而当龚学敏走过鸭子河南岸,他思接千载,在诗行间创造一个神话,和其神秘与神奇。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篇》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是的,龚学敏这首《三星堆》长诗诗思于神与物游之时,寂然凝虑后诗句、情感和意境栩栩生于笔端,艺术特色和思想意旨都达到了很高的造诣。

抛光锯开的空气,树长出的嘴唇,

滑过被水埋葬的可能。

被吸吮的太阳,

跌破斑鸠的皮肤,羽毛,

用光环遗落乳房。

石头蓬勃的羽毛,

在岷山的乳汁中啼叫。饮下一棵树,

树的魂魄就流向空气被抛光时的,

眼睛。

(选自场景一)

“要有光!”长诗的开篇是创世纪式的:光开辟鸿蒙,诗唤醒一个世界。树木重启呼吸,老皮翕动如嘴唇嫩软,如水时光不会淹没它,呼吸,在太阳的温暖与明媚中。太阳,热量是生命的力,光明是生命的指引,光线里出发、翻飞和抵达的,是生命的精灵扇动翅膀。于是一切都有了孕育的土壤,都有了哺育的乳汁。岷山在生产的阵痛中发出的啸叫声里,多少双眼睛睁开了——一醒天下惊!

光辉使万物呈现出外观,诗人将感觉和情欲赋予本无感觉的事物,当光长出手和乳房、树长出嘴唇和魂魄、石头生出羽毛和眼睛。是幻觉吗?是梦境吗?龚学敏将《三星堆》这首长诗收录在他的诗集《纸葵》中,这本诗集只收录了两首诗,另一首也是长诗,题名为《金沙》。两首诗都以古代文明遗址为抒情对象,而诗集的扉页题字是:“献给这个世界我们未知的。”全诗如梦似幻的感知效果与未知的世界妙然契合。承认未知,向大地颔首是一种姿态,以此,才能够产生一种贯穿全诗的化境。

化境中,我看到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双重身影。日神阿波罗是美的外观的象征,它的光辉使万物呈现出美。尼采说日神的表情和目光向我们表明了外观的全部喜悦、智慧及其美丽。但美的外观本质上是人的一种幻觉,是人的感受。呈现出万物美的外观,是万物之灵的展现。万物有灵观是构成有关精灵和神等一切概念的源泉和基础,神是按照人类灵魂的形式形成的。這是人的主观能动性。而当诗人在未知中建构一个三星堆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语言的创造力。

石头音响的草,蔓延开来,

季节将收割的鸟喙晾晒成风成熟的,

形状。披着棕色石头的布谷鸟,

开始区别遍地的草芥,

麻兔的休止符,

在树梢上拱手。

模拟鳍速度的羊群用云朵的睡眠

在大地上行走。

(选自场景二)

我面前的三星堆的世界是诗人笔下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仅万物有灵,而且万物之间是联系着的。在这一节里,我看到了石头、草、鸟、风、兔子、音乐、树、鱼、云、大地。这节中,最后两行尤为精彩。河里的鱼、地上的羊群、天上的云朵由上到下形成一个环,一个影射着另一个,一个存在与另一个之中,一个增加另一个的内容与内涵。一个生灵与其他生灵同时在场,形成了一种美美与共、和合共荣,混沌中的生机盎然:“风过玄牝,遍野是谷的籽民”——种子也是大地的人民。

“风过玄牝,遍野是谷的籽民。”这行诗句在场景二中出现了循环,犹如回响。风以其无处不在,遍野以其无所不包,谷以其无处不生,共同形成了一个广角动态视频,我成为其中的风、大地、草本植物。大地是“生死宽敞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因而也在化生中。我的这种感觉来自与诗中词语的创生魔力和我对其沉醉,而且我认为诗人自己也是沉醉的,是他的沉醉引领了我的沉醉,一种酒神精神的迷狂状态和神秘的统一感。迷醉的酒神精神,在尼采看来就是渴望弥合人与人之间的裂痕,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解,从而获得世界大同般的神秘统一感。

词语造成了这种情形。

风过玄牝,遍野是谷的籽民。

纵容过的鱼,飞翔在空气被削成苹果状

的粉色背景中。

陶罐来不及逃逸的指纹,

繁殖一口口井。

青蛇们合力养大的井,

开始劫持丰腴的水,和引领井奔跑的

长发。

(选自场景三)

以这段话为例,全诗陡峭、奇崛、新鲜、陌生的语言,构造出新鲜、陌生的意象,并实现诗歌语言的张力。状物之独树一帜,传神之别开生面,龚学敏的写作成为真正意义的文本写作。

必须说,诗人的想象是费解的,正是那奥秘激发兴趣,挑战抽象思维和生动思维,它同时满足了智力、情感和想象向深度探索。诗人有意无意间,将生命融入到精神的无限光芒中,由语言之镜折射的情思理趣之中。诗在趋向“意义”的同时,又似乎能消解意义本身形骸而托诸其上,把自己也变成了一朵花、一束火焰,以一道美妙的风中之光与水中沉浸(黄恩鹏语)。

从整体结构上看,长诗《三星堆》以拂晓开始(风的轮廓,/被咬伤在抛光来路不明的,/拂晓),以黄昏结束(博物馆的羽毛,在黑白影片中,/扮演时间的间谍。//夕阳胸闷的影子,/在飞翔的树上治疗抑郁症)。我想这只能是表面上的解释,更深刻的,它隐喻着三星堆和古蜀王国的存在与退隐。诗人以一种开辟鸿蒙的场面开始他的书写,也是打开三星堆历史的大门。他看见:石头蓬勃的羽毛,在岷山的乳汁中啼叫;他看见:月亮湾牧像的鞭子插在波涛低音的前额;他看见:牝马在风的纸上寄居;他看见:咒语击中的天鹅……在整个过程中,诗人是否长出了一双纵目,让他在历史的能解与无解中感知精到与幽微,象形与玄思,实体与幻影。长诗的结尾呼应了开篇的阔大,诗人乘着雉的翅膀上天入地。

燃烧过的脚印,是从大地飞走的

雉,

只能看见正在消逝的闪电。

释放成火焰的雉,像是青铜的衣冠,

长在大地唯一的心脏上。

疼痛的衣冠用腐朽麻痹土壤,

和捆绑鱼的脚印。

燃烧过的脚印,是从大地飞走的雉,

只能看见正在消逝的闪电。

(选自场景九)

最后一节情绪是生动的、激烈的、沧桑的、留恋的:过往不可追!生动在于每一个青铜物件都有一颗火焰一样燃烧的心,那是鱼凫鸟火红与金灿的飞翔的理想与意志,是古蜀国的灵魂;激烈的是历史沧桑中从不麻木的土地的妊娠反应,是挣脱捆缚的飞翔;沧桑是高处被祭祀用旧的苍穹,是地上万物的脚印,是青铜器上斑驳的锈迹,是鱼凫鸟远去的身影,而这也都是留恋。留恋,我无法收回目光,我想把我的眼睛拉长……

三星堆的出土文物中,纵目面具的眼睛、耳朵都有夸张的变形,无论我们先民对此用意有多么神秘,有一点我想是确定的,就是探索感知世界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通过感官变形的方式被强化。张德林在《“变形”艺术规律探索》中认为:“艺术的‘变形,是对‘常格的艺术方法的一种突破,它是作家在一定的审美思想、审美情趣的观照下,根据作品内容的特点和创作主体内在情绪的需要,对人物、事件、环境、景色所作的‘破格描写。”

在長诗《三星堆》中,这种破格是非常之常见的,表现在全诗随处可见的陡峭、奇崛、异想天开的描写中,关注生命的全新视角,穿越时间与空间的维度,跨越现实与历史的边界,让自己的想象空间大胆突破,无限扩张。本节开头所引的三节诗就是例子。

再举一个例子:“蛇把河摔在地上,金杖将平原/归拢在掩埋自己的星光中。”蛇与河在形状上的相似如果是切近的,那么蛇将河摔在地上,则是在其他诗人或者作家那里没有的描写,这里有一种力量像这个联系一样神秘,同时因“摔”这个动词而蛮横,将河流与大地的关系呈现出新鲜感和模式化。金杖在平原上像田纳西山顶上的罐子,但又反驳了它。因为金杖的光芒臣服于更广大的光芒中,人造物向自然俯首,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这里表现了诗人的一种观念。

读《三星堆》,思维、想象、猜度、迷惑、挫败、惊喜、兴奋,一直陪伴着我。这首长诗是难读的,但是我坚持读下来了,我得到了一次深阅读带来的享受,一种柏拉图行为价值理论中的灵魂高于肉体的沉思生活。我受惠于我阅读的这首长诗,这是一篇场面恢弘、维度深远、意境丰盈的诗篇,它来自于龚学敏多年的诗艺和诗歌理念,他追求的是一种难度写作,这与他的追求和诗歌理想有关。诗歌的语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语言,诗歌语言更凝练、形象、生动而富有想象力。诗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陌生和新鲜应该成为诗人写作的基本诉求。一首好诗的难度,归根结底,就体现在语言和修辞上,不具备陡峭、奇崛、新鲜、陌生的语言,就难以构造出新鲜、陌生的意象,更难以实现诗歌语言的张力。让人惊奇的语言,最能体现现代汉语的魅力和色彩。

诗绝对不是简单的分行,目前诗歌写作中有取消难度的趋势,重提难度写作与深度写作是非常必要的。诗人奥登在其经典文章《论写作》中,对偷工减料的写作做了如此评价:“如果诗歌可以在迷离恍惚之际一挥而就,其中根本没有诗人自觉的劳动,那么,写诗将是一件枯燥乏味甚至令人不快的活动。”对读者而言就是浪费时间。所以,对于我这位诗歌写作初学者来说,读龚学敏的长诗《三星堆》,诗中想象的飞腾不羁,能够启发我怎么将诗写得更好,而我也将时刻提醒自己,诗歌写作是一种难度写作,像龚学敏那样锤炼语言,比如诗中精彩的动词使用“上弦月被钉在狼嚎托起的整个夜空的/掌心”“杉树中奔跑的乌云,把惨白的内衣,叠进升起的水”“系在藕腰上的鬃,箍紧马的汗”……评论家谢有顺说过一句话:“诗人一旦取消了写作的难度,并且不再对语言产生敬畏,真正的诗歌必将隐匿。”

“神圣”意指神秘而又令人敬畏的力量之性质,未知的世界是秘密的,也是令人敬畏的。三星堆是历史和自然中的双重未知。阅读龚学敏大量有关动植物等自然题材为主题的诗歌后,我忖度龚学敏是有泛神论思想,他挣脱了人本位,这就是一种不俗。诗人将《三星堆》献给这个世界我们未知的,这首诗是纸上开的一朵花,向日葵花,文字、想象与沉思共同开出的一朵花,它以想象未知的方式显示未知。

但是这首长诗绝对不是只指向梦幻的。如果上面我将阅读的重点放在了诗的语言和艺术形式,那么下面我将简述这首长诗的思想性和现实意义。思想性是审美的另一种精神,是诗人的社会伦理、艺术良知的集中反映。在《诗人何为?》一文中,海德格尔将由科学技术、理性算计及商业交换所造就的现代世界视为上帝缺席和诸神退隐的“贫乏的时代”,破坏了大地、天空、神圣者和短暂者原初的统一。自负的现代人把自己变成凌驾于世界之上的主体,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自然并制造新物,世界因此被对象化了,人在世界的对立面建立了自己的统治。

龚学敏在每一个场景中的括号里的诗行中,表达了他对这种现代性和工具理性的反驳(当然,他贯穿全诗的自然物的生命力和神秘力量的书写,已经具体地体现了他对自然物神性的信仰)。比如在场景四中,诗人在括号中写道:

直升机翻印动物代码,雾霾的抹布

用钟声伸出的枝条,

拨打规划图失眠的地址。一吨鸡鸣

垒在玻璃的习俗中。

水用河的时间开始失败。

挖沙船寻出我说过的话,

砌成逃窜的冷杉,

陈列在博物馆墙壁空无一人的月光中。

(选自场景四)

人类有太多的发明创造来自于动物植物的启示,人类以动物植物为生,却不珍惜它们。多少物种灭绝或濒临灭绝,钢筋水泥覆盖了多少土地,高楼大厦侵略了多少天空,多少远古习俗和原始文明只能在书上寻得蛛丝马迹。往事的“水用河的时间开始失败”,人类真的胜利了吗?多少人,在三星堆博物馆惊叹、感慨之后,转身就在尘世的洪流中将其忘得一干二净,在沉寂的橱窗中,只有月光守护着它们。

同时,品读长诗《三星堆》我感到,龚学敏对神性的向往和对诗意栖居的企望。海德格尔阐发“人的诗意地栖居”这一命题时,指出,诗意首先使人进入和归属于大地,向上仰望直抵天空并追寻久违的神性。“‘人用神性衡量自身。神性是人衡量他居住、居于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尺度。只是因为人以此种方式运用他居住的尺度,他才能与他的本性相当。”而现代人的现状是怎样的呢?

回锅的猪肉缩短水的距离,

油漆中说话的爬山虎,

在晴纶的轮回上勾画香烟的

二维码。

打火机用同性恋算计退休,免税的

路径在人工的水上迷失天鹅。

我把颈椎上的病种在牵牛花的口语中,

机器从陶瓷的纱布上,

撕下一块蓝色,

缝住塑料说话的权力。

(选自场景四)

这样的世俗生活是缺乏神性的。自负的现代人自以为已变成凌驾于世界之上的主体,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自然并制造新物。事实上,现代人在俗务中消耗着生命。吃喝拉撒占据了很多精力,因为劳作而受到折磨,或者由于沉溺娱乐和消遣而心醉神迷。扫码时代个性遭到阉割,机器化生产线上人的自主性被捆缚。技术的制造把世界改变为贫乏的千篇一律,生命的存在本身也被技术性地对象化了。这些都不是诗意的居住。

在技术的暗夜,在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海德格尔说:“诗人是短暂者。他庄严地讴歌酒神,领悟远逝诸神的行踪,留驻于诸神的轨迹,于是为其同源的短暂者追寻走向转变的道路……在一贫乏的时代里作一诗人意味着,去注视、去吟唱远逝诸神的踪迹。此正为何在世界之夜的时代里诗人歌唱神性。”诗是通向诗意栖居的手段和过程。

在《三星堆》这首长诗中,龚学敏说:“我把诗磨细,插进青铜的缝隙,/探听月亮的虚实。”我看到了龚学敏的神话洞见的力量,他时时渴慕返回神话世界,并将它作为失乐园而痛惜不已。

长诗《三星堆》是一个献祭:献给古蜀王国,献给华夏大地,献给世界上我们未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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