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象

2021-09-14 02:47宁经榕
飞天 2021年9期
关键词:米勒包子大象

宁经榕

我思维时常停滞,在各种场合。

最近一個月便闹了三次,一次是在某个工作会上,会结束了很久,我还坐在座位上直盯着主席台。做后勤的是个女孩儿,用手在我眼前晃了几下,我才猛然醒来,倒把她吓了一跳。她笑着说,散会了。我说,哦。便起身浑浑噩噩往外走。门口有一条很长的道路,两边长着高大的樟树,人都走光了。一次是搭公交车,那天早上我要去上班,买了包子豆浆上了一辆公交车。包子味大,在车上没敢吃,就捏在手里。好像睡了一觉,梦到公交车在不断报站,仿佛没有终点站似的。醒来看到司机的大脸撑在我面前。我说,你干嘛啊?司机说,兄弟,我下班了。我说,我还没上班呢。他说,你上夜班的?我说,早班啊。揉揉眼,看到外面路灯已经亮起来了。跟司机道了歉,我就走回家去了。还有一次是在一个讲座上,我毕业的大学邀请我们以优秀校友身份给后辈讲讲优秀的经历,和我一起受邀的几位校友讲得很流畅。轮到我,我并不紧张,校方告知只要顺着稿子念下去就行了,全程头也不抬也没事。我正打算这样干。念了个开头,不知怎地就念不下去了,教室里好安静,学生们都在看着我,我想他们一定以为我故意留白,然后突然讲一些爆炸性的事。事实让他们失望了,我坐在讲坛上眼看着天花板,完全没有说话的样子。后来校方以我身体不适为由,取消了我这一环节。几位校友完全不理解我的举动,问我这是不是一场行为艺术。我说不是,我只是突然不知道怎么念下去。他们哈哈大笑,说我们还不了解你啊,大学那会儿就你鬼点子最多。我发现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们相信,他们对我的印象停留在大学的时候,并且看起来要以这个印象来跟我相处一辈子的样子。我想跟他们说,人是会变的。可我自己也不确定这句话是否站得住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是觉得人是会变的,直到有一天我跟我妈讲了我这十年间的变化,并感叹道,变得可真多啊。我妈只说了一句,她说,你没变,你只是发现了以前的自己而已。这句话着实把我唬住了,我发现这是一个完美的逻辑,没有任何反驳的空间。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我有时怀疑思维停止是不是和这个问题存在某种关系。为此我曾去看过心理医生,我问医生,我是不是有问题。医生仔细查看了我的五官,瞪着我的眼睛直直看了几分钟,说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跟我一同被邀请回校的其中一位校友,是我隔壁班的同学,叫麦娜。大学时候有一段时间我跟她走得很近。那会儿她跟我舍友包子谈恋爱,借着我跟包子的关系,打听一些他的消息。她曾认我做哥,在追求包子那段时间,总爱哥长哥短地叫,有时隔着一条长长的校道叫我,半个学校都能听到。为此,极大满足了我那时候的虚荣心。她还在一年平安夜的时候送了我一个苹果。后来谈成后就不叫了,苹果也没再送。也许是碍于包子的关系,我跟她讲话少了许多。

那天吃完学校领导请的饭局后,我们便在学校里走走,说要回忆点什么。大伙都讲了各自以前的事,末了再加一句感叹,老得真快啊。麦娜不怎么讲话,大伙让她讲她总是笑笑。也没人太在意她。逛了一圈,除了感慨时间飞速学校巨变之外,也没什么聊头,很快都散了,各自回到酒店。我住在学校里面的一个酒店,酒店的那栋楼以前是我的宿舍,毕业后它翻新成一个酒店。我要了间房,一看,605,跟以前宿舍门号一样。上去后发现里面墙刮白了,窗户也换了,洗手间坐着一个马桶,完全找不到以前的一点痕迹。我有点失望,可也没什么,我年纪不小了,知道事情不总都能如愿的。晚上,麦娜发信息问我住哪。我说,我住以前的宿舍。她说,她也住附近。她约我到门口的烧烤摊坐坐。

我坐在一张塑料凳上,对着大风扇吹,这里的夜晚还是和以前一样闷热,夏秋季节身上的汗总感觉没消失过。点了两瓶啤酒边喝边等,刚喝了几口她就来了,坐到我对面。她换了衣服,吊带牛仔裤,头发扎起来了,露出宽宽的额头,这看起来更像以前的她。只是眼袋大了些,眼皮上多了两条皱纹。坐下来,自己开了瓶酒,喝了一口,说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这般热。我说,是啊,记得那时候你也是扎着头发。她说,是嘛,我都不记得了。我说,你变化不大。她说,那只是表面而已。我们聊了毕业后各自的去向,又聊了好些在学校的事,聊到我们三个到水库边烧烤的那个秋天,那会儿她十九岁,包子二十岁,在水库边上烤了些东西,拍了些照片,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次普通的周末烧烤。她说,平淡的事儿。我说,这事在以前可不平淡,那会大伙都玩疯了。她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好像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变得没意思了。我说,大概心境变了吧。她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玩着酒瓶盖子,翻了又盖盖了又翻,眼睛里闪烁着路边的橘色的灯光。一会儿说,有时候我想,我们这辈子见面次数恐怕不会超过五次了。我说,是啊,好些北方的同学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见面了。她说,要故意去见嘛,显得很没意思,不故意去见真是再见不到了,有些以前那么好的。我说,是这样。她说,还有一个就是,老忘事儿,昨晚看了下你的微信背景图,实在想不起来你们还拍过那张相片。那是我和包子站在秋天的天空下互搭着肩膀面向水库拍的一张照片。我说,这照片还是你帮我们拍的。她说,我想也是,我们就三人,只能是我帮你们拍了,只是实在一点印象也没有。你有没有忘事儿的习惯。我说,倒不是忘,是偶尔会突然断电。她说,断电?我说,是啊,白天的讲座根本不是什么行为艺术,是我思维停滞,实在不知道要干什么。她说,还有这种事。我说,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没问题。她说,也许是焦虑,我有时候怀疑我经常忘事儿跟焦虑有关。我说,焦虑从何而来?说也不知道从哪来,有时眉头一天也舒展不开。我说,生活上的工作上的。她说,都有吧,还有些不知来源的。最近碰到一件事儿让我很焦虑。我说,但讲无妨。她说,跟包子有关的事。我爸最近迷上了画,到隔壁社区一家画室去报了老年班。上星期他从画展上淘了一幅画回来挂大厅沙发顶上,我没理会,你知道,我一直不太关注这些东西。有一天我在沙发上睡觉,醒来就看到画里的那只象,应该是只幼象,腿还没那么长,鼻子也还细,额头上长着稀疏的黄毛。它用鼻子吸水喷旁边那个孩子,那孩子用手把河里的水往它身上泼。这画好不好我是不太会鉴赏的,可我看到下面的署名心里咣当一下,像给人敲了一铜锣。署的是包子的名字啊。我说,这事有点巧。她说,是啊,我盯着那名字足足有五分钟,便知道这是包子的字迹。我说,也许只是一个巧合,再说包子怎么会画东西呢。她把一瓶酒倒完,把瓶盖重新盖回去。她说,不会的,我跟他通了那么多信,知道他写名字的特点,有一撇撇得特大,平常人很少这样写的。况且包子就喜欢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像以前他去爬山一样。

我于是想起了包子来。他总是躺在那张床上,裹着几个月不洗的被子,叹着气说,生活真没劲啊。早上起来,双手把被子拉成平面状,侧侧脑袋,说,米勒,哥这面镜子怎么样。米勒住在他下铺,常年要忍受他那床铺散发出的气息。米勒说,镜子是不错,只是还不够光滑,再把被子捂个半年不洗,就差不多了。包子说,没错,哥也是这么想的。被子一卷又睡回去。去约会的时候,又是另一个模样了。他会洗个澡,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弄个发型,喷点越南产的香水,正正经经出去。他床铺的白墙上被他用背靠出了一个黄褐色的印子,米勒帮他打饭回来,他端着饭盘,对着那个印子思考良久,说,米勒,哥终究会在历史上留下印记啊。他不怎么上课,一个学期下来连老师都认不全。经常从图书馆借来一沓书,枕在脑袋底下,超期了也不还。大学的前两年,他几乎是在宿舍里度过的。大三的暑假,我们几个留在学校做兼职。有一天晚上他看一部纪录片看到凌晨四五点,醒来把闹钟关了,再次醒来已经是中午,米勒已经下班回来了。他问米勒,怎么不叫他起床,米勒说叫了,你说你不去了。他摸摸自己后脑勺,看看外面明晃的太阳,说,米勒,你说我堂堂历史旅游专业,怎么就沦落到给人家发空调传单的地步。米勒说,生活所迫啊。他说,肤浅,庸俗。米勒说,你倒整些高雅的来啊。他说,跟你说,哥正在谋划一件大事。米勒说,什么事?他手伸进被窝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世界地图,拉开找到喜马拉雅山脉的位置,指着说,不久之后,你将在上面看到哥的身影,历史将会留下哥的印记啊。第二天他背了个包就出去了。快開学才回来,人黑得像木炭,大晚上只见两只眼睛眨巴。他跟米勒说,哥已经爬遍了省内的所有高山了,准备要向喜马拉雅山脉进军。开学不久院里有篮球赛,班上女多男少,他给逼上去了,没打多久,身体失去平衡摔下来,骨头从臂弯里刺出来,养了半年才好。常在宿舍里喝酒,嚷嚷着,米勒,一个登山的天才竟折在篮球场上,天妒英才啊。后来登山的事没见他说起过,第二年班上选一批人去泰国交流,他去了。

米勒和我和包子,我们三个大学时候关系最好。毕业后我们逐渐减少联系。米勒是那种顺着大势走的人,在大学时和大学同学耍,工作了就和同事耍,考到单位后跟以前的朋友断得很干净。毕业第二年,包子和麦娜分开了,大概是因为异地的关系。此后包子像消失了一样,没人知道他的踪迹。我们偶尔会谈论包子,有几个版本的猜测,版本一是包子染上赌博,负了巨债,找地方躲起来了。这个版本的依据是经常有人打电话给他们说包子的还债日期到了。版本二是包子登山出了事故,死在荒山上。依据是他毕业收拾行李时掉了一本笔记本,有人看到他在上面写了详细的登山计划。从横断山脉到唐古拉山脉,最后到喜马拉雅山脉,里面有具体的线路和所需携带的装备。版本三是他去泰国定居了。这个说法没什么依据,只是因为包子懂泰语,曾在泰国交流过一年。

那天晚上我和麦娜聊到了半夜,她喝得有点多,路走不稳。我送她回酒店,她说不用送,一个晃步向前蹿去,从巷子左边晃到右边,又从巷子右边晃回左边。我在后面跟着。她一个劲喊,今天的路怎么那么窄啊。穿过小巷往左五十米,便到了她住的酒店,她进了房间关好门我才回来。一路上我回想麦娜给我讲她和包子分开后又谈了几个男朋友的事,她以前觉得包子挺差的,一比后面这几个没一个比得上。校园大变,门口夜市的灯光亮了半边天,像是永远不会打烊的样子。我走到酒店刷了门卡,一转头便看到一个女人披头散发靠在后面的门廊上。我吓了一跳,细看才认出是麦娜,我说,你怎么又过来了。她捂着肚子,像是要吐,说,礼尚往来,我得送你回来不是?她说她要吐,我扶她进洗手间,她让我出去,说自己能解决掉,就把门关上了。我出去靠在走廊上,点了一根烟,月亮正从教学楼顶上升起来,天空呈现一种深沉的黑,跟校门口的喧闹成鲜明对比。

我吸完一根烟回到房间,看见麦娜已经躺在床上睡过去了。她睡得很安静,卷成一团,像一只虾子。我便拿两张沙发拼在一起,躺上去休息了。醒来时已经不见麦娜了,床上空荡荡的,被子枕头也叠好了,似是没人睡过般。我去洗手间看了看,麦娜不在,又开门出去看,也没踪迹。

陈萍喜欢大象,上学时候每年暑假都要去泰国看大象表演。工作后时间少了,便很少去。她在银行上班,一年难得几天假期。我和她谈恋爱时她给我看她以前大学时候的合影,有骑大象的,有喂大象的,还有一张大象用鼻子卷一朵红花插在她头发上。我表面上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事实上我对大象没什么感觉,就像一个普通动物一样,只是把它们放大了几十或者几百倍。对大象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语文课本上那篇《曼谷的小象》上,记得里面在下雨。我问过陈萍,泰国那边经常下雨吗。她说,夏天的时候经常下。于是我想,曼谷的小象出来的时候应该是夏天。只是我为什么会想这个问题呢,是不是夏天根本不重要,也没人问我,我只是突然这样想而已。我和几个一同被邀请回校的同学道别后便返程,陈萍问我玩得开心吗?我说还行,她便不再问。我刚和她相处时还好。过了些年,感受到某些东西正在变化,我们交流越来越少,差不多是各玩各的,而少得可怜的交流中大部分是对生活琐碎的抱怨。陈萍有时问我,问题出在哪里?我说我不知道。她说,我那些结婚的朋友才是这样。我说,也许是我性格问题,我太闷了。她在阳台上晾衣服,晾好最后一件拿着晾衣杆看着我。她说,也许我们该去看看大象。我说,去什么,你一整年都没假期,好不容易有个公休假,一半时间还得加班。她说,今年的公休假怎么也不加班。她的公休假是在八月,我因为刚辞掉了税局的工作,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都没有安排,便天天想着怎么规划路线。去网上搜了泰国的有大象表演的地方,还对比了价钱,交通,天气等因素。我做好了功课,甚至已经选好了地点,正要跟陈萍说时,却突然犯了老毛病,愣愣的站在陈萍面前,脑子里一片空白。陈萍说,你是不是傻了啊。我说,我又把事给忘了。陈萍说,要不我们就去曼谷得了,那地方我熟,以前大部分都是去那。陈萍从网上买了几个相框,把一些和大象合影的相片裱起来,放在书桌上。她去上班时,我常坐在书桌前发呆,有时看着相片里的她和大象,想起了麦娜和我说她父亲买的那幅画的署名,于是又想起包子以前的一些事来。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拍完毕业照的第二天。前一天晚上,包子,米勒和我在烧烤摊喝得大醉。快醉的时候包子拿着一杯高度白酒站起来,一只手抚摸着肚皮,说,咱们北方人,喝酒的时候,酒在肚子里溜啊溜,溜啊溜,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肚皮,从胃溜到肝脏,从肝脏溜到小肠,从小肠溜到大肠,从大肠溜到哪儿来着,米勒溜到哪儿来着。说完灌了一杯白酒就趴在桌子上睡了。早上醒来包子也不跟我们打招呼,独自一人走了。米勒却跟我说,那天我们有送他到火车站的,他还说包子买了一张卧铺票,打算在上面睡两天一夜。

临近七月,经常下雨,我一天天忙着把阳台的衣服收进来,看着雨穿过阳台的玻璃,又急坠下去。一天睡太多,做梦梦到包子那张布满青春痘痕的脸。醒来时外面总是下雨,也没有风,就这样噼里啪啦的下着。我会想,倘若够巧的话,会不会在八月去泰国的路上碰到包子。他也许是个导游,我给旅行社打电话就是他接的,也许他在曼谷的某个大象表演中心做翻译,他泰语很好,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甚至跟陈萍说了这些可能性,陈萍知道包子,我以前给她讲过我跟包子的一些事。她说,闲的话就找点事做,不要看太多小说,腦子给看坏了。我也觉得她说得有理,泰国那么大,怎么可能就遇到包子。再说,包子在不在泰国还不知道。

我和陈萍转三亚飞泰国曼谷,天空的云开始是白的,一大朵一大朵像棉花一样,到曼谷云厚了,变成铅灰色。八月是曼谷的雨季,下飞机时天下起雨来,陈萍像只冬眠刚醒来的青蛙,在雨里奔跑着。我们在曼谷南部的一个小旅馆入住,那儿离一个大象表演中心不过两百米的距离,叫他府园。放好行李,陈萍打电话得知最近一周并无大象表演。便埋怨我规划的行程。我跟她解释说,上面讲的是每周单数日开演啊。她说,你做错了事不找理由会死啊。我们吵了一架,吵架的结果是她收了行李去找她在曼谷的一个同学。我打开窗,热带的雨跟瀑布一样从天空浇下来,一辆出租车停在旅馆门口,陈萍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出租车里。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我想不明白。我关上窗子,睡了一觉,睡得很好,没做梦。醒来是傍晚了,迷迷糊糊出去吃了个咖喱炒饭,不知什么味。到附近逛了一圈,汽车穿过街道响起了水飞溅的声音,有人还打着伞,在暗红的天空下浮动着。我找了一处公园,坐到长椅上,想着天空为什么是红色的,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在我的想象里,天空无非蓝色铅灰色黑色。有一年包子爬山回来,跟我说山顶上的天空是绿色的,碧绿碧绿。我说,怎么可能嘛。他说,你就这点出息,跟你也说不明白。我让他给我看照片,他说没拍,拍照没有意义。我就跟他讨论拍照的意义问题,我说拍照可以让时间留下来。他说,根本不存在时间。我说,怎么不存在啊,表上明明白白刻着呢。他说,那只是人类丈量自己生命的一个刻度。那会儿我们喝了酒,双方谁也不服谁,我说,这几亿年的时间史你没看到啊,竟然说没时间。他说,那是空间的不断重复,太阳落下升起,升起又落下,人生生死死,从这边挪到那边,从那边挪到这边,仅此而已。争论逐渐升级,最后打了起来,我一拳打在他鼻子上,他往我小腹踹了一脚。米勒都躺床上想睡觉了,下来拉着我俩到阳台上说,你们在这打,往死了打,打不死别回来。我们究竟没打,各自回床上睡觉去。

在长椅上呆到两个小时,又下雨了,我就回去了。接下来的几天无所事事,按陈萍的脾气,她这段时间不会再理会我。在泰国也没熟人,就到处逛逛,当是散散心。有一天傍晚我走到了他府园,看到门口写着一个公告,下面有中文翻译,写着园内施工,大象表演暂停,将持续一段时间。便调头回去。第二天傍晚再逛到门口,又下起了大雨,只好到门卫的屋子那躲。门卫皮肤也黝黑,穿着一件黄色的背心,他在抽烟,见了我,皱着眉头看我。我用英语跟他说,借个地方避雨。他用中文跟我说,随便坐。我倒有点尴尬,赶忙用中文和他说,你中文不错啊。他说,我妈是中国人。说完从桌子上拿一包泰国烟递到我面前,说,抽烟。我说,不抽的,谢谢啊。两人胡乱扯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啪嗒啪嗒打在他面前那扇窗上,雨水从窗的边隙渗下来,他拿着一条毛巾放在窗子渗水的地方。下面放着一个塑料桶,毛巾浸透了就往桶里拧水。他说,有时下一天雨,就守在这拧一天水。我说,不修修嘛。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又聊了一会儿。一截卷发从门口探进来,摸走了桌面上的一根烟。门卫用泰语骂了一声,我探头去看,一个光膀赤脚通体黝黑的孩子在雨里奔跑。我说,他拿了你一根烟。他说,我知道。我说,怎么不追?他说,都习惯了。我说,他偷烟干嘛?他说,自己抽呗。我说,才多大,就抽烟啊。他说,十一二岁吧,家就住在园子后面一条巷子里。我说,哦,他这样拿烟不会湿透吗。他说,不会,他套了个塑料袋的。那孩子钻进了一堵墙后面,不见了。我又坐了一会,雨停下来,便跟门卫告别。门卫走出屋子,说,你住这附近吗。我说,是啊,隔着一条街。他说,昨天我就看见你了。我说,本来打算看大象表演来着。他说,现在看不了,不过大象倒是可以看,你明天还来吗。我说,不知道,看情况吧。他说,来了我带你去看看。我说,好。就回去了。

再次来时天转热了,太阳烤着房屋街道,整个城市像要蒸腾掉一样。我到门口时门卫坐在旁边一个棕榈树下,拿着一片棕榈的叶子扇风。他见了我就说,热得要命啊。我一抹额头,手掌油亮亮的,说,你这屋子没空调,夏天怎么过啊。他说,就在树底下过啊。忙站起身来,把小门关掉,说,到里面去,里面凉快点,顺便带你去看看大象。很多大树遮住了天空,路面上光斑点点,到处是蝉声。大象就在几间水泥平房前站着,盯着我们看,有三只,两只大的一只小的。门卫嘿了一声,几只大象拍拍耳朵,算是打招呼了。我看着它们笨拙的躯体,说,就是它们表演吗?他说,屋子里还有几只,这里一共有七只成年大象,一只小象。我说,它们会表演什么?他说,多了,骑车投篮足球飞镖呼啦圈按摩跨人,他一口气说了十几个项目。我说,真看不出,跨人怎么跨?他说,一排人躺在地上,大象从他们身上跨过。我说,不危险吗?他说,不危险,都训练过的。我说,哦,就跟马戏团那样训练?他找了一个石凳坐下,又点了根烟,差不多吧,我也不太懂,看过几次,大象还小的时候,以前这里有几个训练师,训完后就跑了。这两年生了一只小象,说是准备请个训练师来,也没见请。我说,他们用什么方法训的?他用系在腰上的衣服抹了抹身上的汗,说,主要是用铁钩子,不听话就钩住大象。我有点惊讶,说,什么样的钩子?他起身走到后面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个一根棍子。棍子长一米左右,一头是七字形铁钩。他说,就是这个。我拿过来,用手试了试,很锋利。我说,一个大象要训练多久。这时候,那个男孩子在侧面用一种愤怒的眼光瞪着我们。他说,有些快有些慢,快的一两年,慢的得几年。男孩抡了一块石头过来,差点砸我额头上。门卫喝了一声,男孩就转身跑了。他说,没砸到你吧。我说,没砸到。他指了指自己脑门,说,他这有点问题,也不去上学,每天都过来跟大象耍。我于是想起来了麦娜说过他父亲买回来的那幅画,事情真巧到这种程度吗?我便试着问问门卫,知不知道包子。他想都没想,说,不认识。我又想,倘若包子不想让人知道他在这,他也许会改名吧。那男孩不知从哪拿来一条水管,在给大象冲身子,大象拿鼻子向他示好。我说,他跟大象很熟啊。他说,熟得很,以前他喜欢跟一个训练师玩,那训练师训伤了大象就让他拿药去敷。我说,那训练师是不是高个,人挺瘦的?他说,是啊,你怎么知道。我说,右脸有块胎记?他想了想,说,好像没有吧,就有颗痣,怎么,你朋友吗?我说,没事。

回来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直想包子的事情。包子也许是找不着吧,就算找着了又能如何呢。我睡了一觉,梦到包子拿着一只钩子驱赶着一只幼象,幼象的身上血迹斑斑,那男孩在后面背着一个药包敷药。醒来听到远处的寺庙传来了钟声,竟不知身在何处。陈萍发来信息,说后天就回去了,单位要加班,问我回不回。我说,回。

当夜,我又到大象园逛了一会,看到那男孩在一棵老榕树树干上睡觉。他发现了我,吹了一个口哨,便跑开了。我坐在石凳上,思考生活为何完全变样了,这一切的原因在哪里。夜风闷热,我把上衣脱了,随手挂在后面,再摸的时候就摸不到了。我转头看,那男孩在远处挥舞着我的衣服。我赶紧去追他,喊着喂喂喂。他一边跑一边学着我的话,喂喂喂。追得我气喘吁吁也没追到,后来我就没理他,干脆回到树下。一会儿就听到他爬树的动静,接着又开始吹口哨。我也不理,躺在石凳上眯了一下,醒来时衣服盖在我脸上,那男孩不知去向。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醒,便听到了窗外有人喊。我起来一看,吓了一跳,看到那男孩贴在窗户后面的排水管。我赶紧打开窗拉他上来。我想不出来,他是如何知道我住这里的。我用英语问他,他听不懂,咿咿呀呀说着什么。最后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递到我面前,指着上面又咿咿呀呀大喊。我说,你讲什么我听不懂。他用手做了个勾引的姿势,一边退一边看着我。他走几步边回望我一眼,我跟在他后面,我们穿过一条长街和兜兜转转的小巷子,走了大概十来分钟,到一个十多米左右的高坡。他爬上坡顶,示意我爬上去,我爬了上去,看到前面有一座小桥,水很大,轰隆隆冲刷着岸。我说,你带我来这干什么?他看着我,似乎听懂了我这句话,拿着报纸指着一个边角上面的大象图片,又指了指那座桥。我还是不懂,只好用手机软件翻译了标题。说的是,一个大象表演中心,经营不善,将把大象送回森林保护中心。那男孩又指了指下面的桥,我才明白,他想跟我说,大象待会要从这座桥经过。

我细细看那桥,一边是茂密的林子,一边是杂乱的居民区,再往远处,是高耸的大楼。男孩坐着,很安静,乌黑的大眼盯着那片灰蒙蒙的地方。似乎穿过那片灰色,就看到了象群,排着长队向我们走来。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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