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赏花重香的民族传统、历史渊源与文化意蕴

2021-09-14 08:27程杰
关键词:花香花卉

摘   要:我国传统名花多富有香气,国人赏花较重香气,近代以来中外人士对此形成共识。我国丰富的花卉资源是赏花重香传统形成的物质基础。这一传统从宋朝明确开始,两宋以来人们鄙薄花的艳色,推求花的品格、精神,欣赏色彩素雅、习性特别尤其是气味清香之花。两宋社会、文化重心的进一步南移,使南方地区特有而富于芳香的花卉受到更多关注,改变了此前以北方花卉为主的现象。花香与滋味一样,有着更多耐人寻味而又妙不可言的感觉,古人对此特别欣赏。芳香之花其色多淡,清香与素色的自然组合,成为道德品格的理想载体。香气比花色更多依赖于人对整体环境气息的现场体验,也体现更多实际生活的环境质量和文化品味。欣赏和追重花草芳香,既是一种超凡脱俗的人生态度,更是一种回归自然的生活境界。

关键词:赏花重香;花卉;花香;花文化

我国传统名花多富有香气,相应的花卉欣赏也形成了推重花之香气的传统。这是中华民族花卉欣赏乃至花卉文化的一个重要特色,有着我国传统花卉欣赏历史的深厚渊源,也体现着我国花卉欣赏独特的生活情趣和精神追求,本文尝试就此专题讨论。

一、赏花重香传统的表现

中华民族赏花重香的特色,是近代尤其是晚清以来,随着国门洞开,中外人员往来和文化交流频繁,在中西花卉的比较中明确提出的。清光绪二年(1876),葛元熙《沪游杂记》记载:“沪地自通商后,洋舶带来各国花卉,奚止百数十种,名目甚繁,未能翻译备载。其花卉颜色虽各极鲜妍,而绝无香气,殊不可解。草木最多,藤本花皆千叶。惟玫瑰一种,花蕊倍大于中国,香气亦终不及耳。”[1]光绪十六年,薛福成出使西欧,日记中写道:“西洋之花不如中国者,以其皆草本,而又无香气也。尝谓中国上等之花不满十种……上等之花,西洋所有者惟茶、菊二种,差堪与中国相颉颃;兰与牡丹则其种之佳、花之丽究有不如中国者;荷则不能茂盛,其小如拳;海棠则所谓垂丝、贴梗、杨妃、西府各种,皆绝无之,仅有秋海棠一种;梅与桂则绝无所见,盖其地土不相宜也。且中国之花惟秋海棠有色无香,其余皆色香俱美,外洋则花虽鲜而绝无香气,其葧然有香者则又皆不甚美观,此其所以尤逊也。”[2]前者谈沪上花园引进的外国花卉,后者记出使所见西洋花卉,角度不同,而感觉却完全一致:中国花卉多以香胜,而西洋花卉则反之,多无香气。

类似的感觉,此间来华的西洋人士也有。19、20世纪之交,英人E. H·威尔逊曾在中国搜猎植物多年,所著《中国——园林之母》一书广受关注,其中谈到“中国人特别喜爱的栽培花卉”,称“中国人不追求栽培大量不同种类的植物”,“中国庭园栽培的所有花木都具有特别的文化意义和艺术价值”,主要有被称为“王者香”的兰花、“花美而芳香”的梅花、“花香叶茂”的水仙、“其花幽香”的珠兰,还有莲、菊、牡丹等。[3]242所举除牡丹外,多具鲜明的香气。

当代西洋学者也有类似的感受和体验。美国亚利桑那大学史蒂芬·布克曼在《花的故事》中谈到,与西方园林相比,亚洲园林“较少使用鲜明的大朵花卉”。中国人认为尊贵的花朵,在西方甚至日本并未流行起来。“他们喜欢蕙兰,因为它花朵芬芳,虽然没有甜味,但是有香豆类素,这种化学物质能让人联想到刚修剪过的草坪。”而西方人不太欣赏这种兰花,“因为它的花朵太小,就西方人的审美趣味来说太单调了”[4]。这些记述都包含了西方重视花型花色,中國人特别重视花香的因素,重视相应的感觉和认识。

再回到我国传统名花的话题来感受这一现象。北宋张敏叔提出“十二花客”:“牡丹为贵客,梅为清客,菊为寿客,瑞香为佳客,丁香为素客,兰为幽客,莲为净客,酴醿为雅客,桂为仙客,蔷薇为野客,茉莉为远客,芍药为近客。”(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四)其中牡丹、芍药不以香胜,其他十种香气都比较明显。南宋曾端伯举“花中十友”:“芳友者,兰也;清友者,梅也;奇友者,腊梅也;殊友者,瑞香也;净友者,莲也;禅友者,薝卜(引者按:宋人多认为即栀子)也;佳友者,菊也;仙友者,岩桂也;名友者,海棠也;韵友者,荼?也。”(宋佚名《锦绣万花谷》后集卷三七)除海棠不以香名,其他都富含芳香气息。今人评比“十大传统名花”,通行说法依次为梅花*、牡丹、菊花*、兰花*、月季、杜鹃花、山茶花*、荷花*、桂花*、中国水仙花*[5],其中标有星号(*)的7种均香气突出。进一步扩大范围看,笔者曾就宋人《全芳备祖》、清人《广群芳谱》《古今图书集成·草木典》所辑花卉资料进行统计,得出数量居前的33种观花植物,依次为梅*、菊*、牡丹、荷*、桃、兰(蕙)*、桂*、海棠、芍药、杏*;桐*、梨*、李*、玉蕊*、樱桃*、杜鹃、水仙*;槐*、枣*、葵、瑞香*、荼蘼*、琼花*、木芙蓉、石榴、木棉、芭蕉*、蜡梅*、素馨*、茉莉*、山矾*、紫薇、唐棣*[6],可以说是我国历史文化中比较重要的花卉植物,其中带星号(*)者都是香气较为明显的,占72%。这些数据充分表明,我国传统名花确以香花为主。

这些数据结果是中华民族数千年花卉欣赏历史的结晶,是人们花卉欣赏情趣和观念的反映,我们再看看古人的相关评说。关于花之美,古人有一些基本共识,宋陈思《海棠谱叙》说:“世之花卉种类不一,或以色而艳,或以香而妍,是皆钟天地之秀,为人所钦羡也。”1元王恽《林氏酴醿记》说:“花之为物,香与色而已。”色与香是花之为花的核心元素,而在两者中,古人比较重视花香。清黄中坚《闲窗偶述》称“世人论花,香色兼全者为上,香清者次之,色艳者又次之”,清张埙《花田曲》诗言“好花不香非好花”。在古人看来,花之色是花之自然属性,花色艳丽是花最基本的常态,所以世人赏花唯色是求。而花之香并非花之必有,较花之色为少遇,尤其是出色的香味,是花之特色异禀所在。宋韩琦《夜合》诗说,“俗人之爱花,重色不重香”,这是流俗之好。宋人刘辰翁《简斋诗集序》说“诗道如花,论高品则色不如香,论逼真则香不如色”(宋胡穉《增广笺注简斋诗集》卷首),清人黄图珌《文旨》称“文若无旨,犹花之无香、月之无光矣。其谓旨者,在含蓄有余不尽之间也”。这都是以花为喻讨论诗的格调、意境、韵味,在他们看来,花的香气比花的颜色更见格调、品位,这都是典型香为重、色为轻的赏花观念。

就古人赏花的一些情趣细节,也能感受到人们欣赏花卉植物时对嗅觉元素的重视。如月下赏花,古人极为喜言,即包含了我们民族赏花的一些特殊情趣。六朝、隋唐有乐府名曲《春江花月夜》,宋人邵雍有专题诗《花月长吟》:“花逢皓月精神好,月见奇花光彩舒。”而现代科学表明,颜色只是光线在物体表面的不同折射,一旦失去光亮,五彩六色便不复可见。唐人陆畅《九日夜》就曾有过这样的敏锐发现:“灯下竹烟看更碧,月间花色不分红。”月下看花,五彩失色,只余或灰或黑深浅不一的玄色幽影。因此所谓夜晚或月下赏花更多应是概念性的,所谓花前、月下二美相兼之妙多属意会和想象。

而细加推敲和玩味,夜间赏花切实可感的应是花香的美妙。夜色朦胧,色彩尽滤,万籁俱寂,人的嗅觉会相对集中而敏锐些,草木气息、花朵香味也就倍显分明,人们相应的感觉就会灵敏和丰富些。明人袁中道《再游花源记》就提供了两处桃花林昼夜不同的感觉,有助于我们对这一现象的理解:“与诸公步入花源,至桃花洞口,桃可千余树,夹道如锦幄,花蕊藉地寸余。流泉汨汨,溯源而上,屡陟弥高。”“予乃窃步驰道间,至桃花下,月色转朗耀,花香薰人,藉地而坐。顷之,文弱亦至,相顾大笑曰:‘已较迟八刻矣!茵花啜茗,欢笑移时。”前一段是说白天经过一处桃林,后一段则是夜晚再至一处。白天所见是花如锦幄、落英满地,而晚上感觉则明显不同,虽月光朗练,便于观看,而本不以香胜的桃花,给人的印象却是“花香薰人”。由此可见,夜晚或月下赏花的美妙并不在于花容花色,而在于花气花香。对此古人体会较深,言之甚多。如唐人吴融《僧舍白牡丹》“月魄照来空见影,露华凝后更多香”,明人杨言《汉川刘家驿》“莺语逢春滑,花香入夜清”,谢肇淛《余台郎署中看菊赋赠》“夜来香更远,还向月中看”,清汪文柏《秋夜次韵徐檗庵即席之作》“井梧月上影初转,庭桂露寒香更幽”,顾光旭《黄可亭以蕙花佛手柑见遗,书此报谢》“蔼然芳气袭襟袖,风清月白相涵濡。夜深客散香更远,相对无言露光泫”,余燮《疏影·题罗浮仙梦仕女》“溶溶冷月正玉壶,夜静香更清澈”,所言都是。

正因如此,古人诗中花香与月色并举之句频频可见,如唐人于良史《春山夜月》“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宋苏轼《春夜》“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韩元吉《别范元卿》“风引花香微近酒,水浮月色澹连天”,明唐寅《花月诗》“月爱花香春寂寂,花羞月色夜沉沉”,清杨韵《枕上》“月色淡于水,花香清到心”,都比泛言花前月下更为真切动人。甚至“月色花香”等也成了诗文中常见的固定词语,如明人刘基《沁园春·春霁》“花香月色两相宜,客里倦怀时自适”,唐寅《花月诗》“人生几度花和月,月色花香处处同”即是,或表良辰美景,或喻人生佳境,都比较流行。[7]

更值得注意的还在于静夜、明月与花香组合渲染出的清澈、幽静意境和情趣。不少本不以花朵和颜色取胜的花卉如梅花、桂花等,人们更多置于月夜、深更去观照体验、描写赞美,也正是为了强化其花香的元素,渲染清雅、幽逸的情趣。[8]这可谓是我们民族花卉欣赏的独特生活经验,甚至是一种花卉审美文化模式,相关的文艺创作或言说都较为丰富。

一些香味并不明显的花卉,人们也对其相应气息具有浓厚的兴致和敏锐的感受,这一现象也是赏花重香的有趣例证。宋人孙奕《履斋示儿编》说:“花竹亦有无香者,世所共知。樱桃初无者,退之(引者按:韩愈)云‘香随翠笼擎初重,则以香言之。竹与枇杷本无香,子美(引者按:杜甫)云‘风吹细细香‘枇杷树树香,则皆以香称之。至于太白(引者按:李白)又以柳为有香,其曰‘风吹柳花满店香是也。若夫荆公(引者按:王安石)梅詩有云‘少陵为尔添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岂谓海棠无香而不赋乎?”(卷一○)是说这些花本不以香名,却给人香的感觉。事实上,植物各有其独特的气息,只是浓淡美恶不同而已,人类对于各类植物的气息多具好感。宋人王楙《野客丛谈》就深入思考过这一现象:“渔隐(引者按:宋人胡仔,号苕溪渔隐)曰:退之樱桃诗曰‘香随翠笼擎初重,色映银盘泻未停,樱桃无香,退之言香亦是语病。仆谓凡丽(引者按:丽,附着)于土而被雨露之发育者皆有香,香者气也。谓草无香,则曰‘风吹花草香(引者按:此句或误书,欧阳修《驯鹿》:风吹百草香);谓竹无香,则曰‘风吹细细香,岂可谓樱桃无香哉?渔隐不参物理,但谓芬馥者为香,而不知物之触于鼻观者,非香而何?”(卷一四)是说花草都有一份令人愉悦的气息。就海棠而言,古人也不乏称其花香的,如清李渔《闲情偶寄》:“海棠有色而无香,此春秋责备贤者之法……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跃之间,又不幸而为色掩。”(卷一三)这些关于草木气味的热情讨论,无论憾其无,还是辩其有,都表明人们对草木气息、花朵香味的关注、重视和喜爱。

综上可见,无论是近现代中外人士的感觉品说、传统名花多富香味的事实、古人相关言谈,还是人们花卉欣赏中的一些实际经验,都充分显示中华民族赏花尤其是传统士大夫阶层的花卉欣赏有着重视花之香气、喜欢芳香之花的基本取向或习性爱好。这可以说是我国花卉欣赏的一个民族传统或文化特色。

二、赏花重香传统的历史渊源

所谓历史渊源是指这一传统得以产生、发展的生活背景和历史条件。中华民族赏花重香的传统有着我国生物资源的物质基础和社会文化发展的历史机缘。

(一)植物资源基础

神州大地极为繁盛的花卉资源是我们民族赏花重香传统形成的物质条件。我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是世界上温带国家中植物资源最为丰富的国家。其中观赏植物十分丰富,晚清以来赢得“中央花国”1“世界园林之母”[3]前言1等盛赞。这些丰富的花卉草木资源,为世世代代广大民众的花卉欣赏和爱好提供了广阔的选择空间。而在这极为繁盛的花卉资源中,即以常规概率论,有香之花的数量无疑也是十分可观的。英人古德《花文化》即称:“亚洲的花卉比欧洲或非洲的分布广泛得多,因而有各种不同的气味。”1这里说的亚洲主要指中国。我们汉人刘向《说苑》称“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卷一六),是说芳香花草处处皆是。宋人施德操《北窗炙輠录》说:“篱落、田野间,杂花之香者不可胜数。”(卷下)赵汝鐩《山矾》称江南“七里香风远,山矾满岭开。野生人所贱,移动却难栽”,可见漫山野生弥布的景象。明人陈正学《花香十八品序》举梅、兰、桂、茉莉、素馨、瑞香等十八种花卉,多香气十分浓郁,且各具不同风味。我国南北各地多有香山地名,清蒋本厚《零陵山水志》记其境内香零山,“予曾泊舟其下,明月东来,江水莹白,独坐揽袂,觉草木皆有香气,乃知古人命名殊不草草”[9],类似因草木多香而名的情景不在少数。

我国南北跨度大,不同气候环境有不同的香花资源。东南亚、南亚、西南亚都是世界芳香植物资源较为丰富的地区,我国南方热带和南亚热带地区或原产或引种,香草香木也十分丰富,有着一定的地理分布优势。清屈大均《广东新语》称岭南:“香桃花与中州桃花不异,独于八九月盛开,有微香。”“大抵岭南众香之国,花木多香,盖阳德之所勃发也。”(卷二五)“峤南火地,太阳之精液所发,其草木多香。”(卷二六)说的是岭南植物芳香浓郁的情景。明人兰茂有诗称其昆明乡里“花枝不断四时香”[10],反映云南高原特殊气候条件下四季植物茂盛、芳菲不绝的景象。元人高维勉《清江》“清江秀绝三巴地,草木香蒸二月天”[11],是形容长江三峡南岸草木葱茏、芳香蒸腾的情景。明人周嘉胄《香乘》称“南方花皆可合香”(卷一三),是说南方植物花朵富含制作香料的资源。从上述种种现象中都不难感受到我国尤其是我国南方地区芳香植物分布优越的地理条件和丰富的物种资源,这是我们民族赏花重香的物质基础,是相应社会文化生活发展的自然条件。

(二)历史文化机缘

尽管自然条件如此,但我们民族赏花重香也非与生俱来,而是有一个漫长的酝酿过程,也有明显的集中转向与发展积累,依赖特定社会思想文化发展的历史机缘。这说来相对复杂些,有必要作一简要的勾勒,以弄清这一文化传统的来龙去脉。

人类对于植物的关注,总是先实用价值,然后才是花、叶之类审美价值。而在花的认识欣赏中,总是花的颜色喜爱在先、为主,花的香气在后、居次。我们先民的赏花也不外乎这一规律。在西周早期的《诗经》中我们就看到,人们关注花朵都重在鲜艳的色彩、华丽的姿容,如《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召南·何彼秾矣》“何彼秾矣,唐棣之华”,《小雅·皇皇者华》“皇皇者华,于彼原隰”,都是赞美花的鲜艳灿烂。

屈原的作品是“深于谈芳”的(明黄文焕《楚辞听直》卷七),也就是说多谈芳香气息,但所言多是香草、香木,如兰、蕙、荃、芷、杜衡、杜若、江蓠是香草,桂、椒、辛夷是香木香果,不以鲜花著称。所说芳香多非出于花香,而主要是茎叶、树木、果实的气味,更多着眼这些资源的实用价值,即楚人用于饮食调味、沐浴洁身、除臭装饰、去虫防疫、净化环境等日用习俗。随之也获得一定的文化功能,作为祭祀等社会仪式和人们志洁德馨之类情志寄托的物品、意象或象征。而作为观赏的鲜花仍以华艳是尚,屈原《九歌·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可以说透露了这方面的微妙不同:兰那样的香草香木是沐浴洁身的,所取在芳香气味;而称作英华的鲜花,是用于衣冠装饰的,其美在颜色的华采。《楚辞》所言芳香多属前者而非后者,说及鲜花时感觉与《诗经》基本一致。

汉魏至隋唐即整个中古时期,人们对花的兴趣仍重在花色,欣赏花的华美艳丽。这类例子不胜枚举。如南朝民歌《近代吳歌·春歌》“朝日照北林,初花锦绣色”,是泛说春花秾艳。梁武帝《春歌》“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阶草有香在,而花则是艳光照眼。唐代同样如此,李白《中山孺子妾歌》“桃李出深井,花艳惊上春”,元稹《酬刘猛见送》“种花有颜色,异色即为妖”,徐凝《玩花》“谁家踯躅青林里,半见殷花焰焰枝”,侯冽《金谷园花发怀古》“金谷千年后,春花发满园。红芳徒笑日,秾艳尚迎轩”,所言花美都在颜色鲜艳夺目。人们以花喻美人,也多称颜如花艳,如南朝民歌《近代西曲歌·襄阳》“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梁简文帝萧纲《和湘东王名士悦倾城》“美人称绝世,丽色譬花丛”,所言即是。花之为花就在颜色之艳丽华美,花成了娇艳华美的代名词。

比较而言,这个时期人们对花的香味极少关注,至少不太重视。梅花以香著称,而简文帝萧纲《梅花赋》通篇多在梅之节令、颜色和佳人怜娇惜逝上着笔,于花香只“香随风而远度”简单一句。莲花、莲叶香气明显,而其《采莲赋》却通篇不提及莲香。宋以后以花香著称的兰花和桂花,唐五代以前人们多着眼同名的香草、香木(肉桂),性状可以确认为兰花、桂花(岩桂)的极为罕见。宋初李昉等所编《太平御览》香部兰香目辑34条资料,无一属于后世所说兰花,药部辑泽兰4条(卷九八三),显然也不是着眼花。该书木部辑桂27条,无一属于后世所说桂花,尽是肉桂类树木,也很少说到花。其中引某书地理志记载“桂阳郡有桂岭,放花遍白,林岭尽香”(卷九五七),也非指山中桂花。中唐李德裕有《红桂树》《月桂》《山桂》等诗,所写强调花有红白、黄紫诸色,赞赏重在“英藻”繁茂、“临风飘碎锦”等景象,而言香也只“影入春潭底,香凝月榭前”泛泛提及,所说显然不是后世称作岩桂、木樨的桂花,以芳香著称的桂花广受推赏是入宋后的事。

我们民族赏花重香是从宋朝明确开始的。这一转变有着唐、宋之际我国社会、文化深刻转折的历史背景,相关追求更多体现封建社会后期的思想文化情趣。其中关键有两点。

首先是广为人知的“唐型文化”向“宋型文化”的历史转折。唐宋之间无论社会形态还是文化精神都发生了深刻变化。汉唐之际,政治上是士族世家为主体的统治形态。反映在文化上,统治阶级及其士人阶层普遍重事功地位、尚声色感性、慕激情气势、好浪漫狂放,这就是所谓“唐型文化”。就花卉爱好而言,正如清宝廷《族弟心竹招看牡丹,即席分韵得国》所说,“牡丹本凡艳,唐人狂举国”,今人通常将牡丹视作“唐型文化”重感性、尚艳丽的代表或标志。而宋以来君主专制集权大势强化,官僚政治体制不断巩固,士大夫阶层政治、经济地位得到制度化的普遍保障,相应的封建伦理体制也大大增强。反映在思想上,以理学为核心的封建意识形态迅速形成与发展,封建士大夫文人道德品格意识不断高涨,尚内敛,重德性,忌流俗,求高雅,以素洁淡泊见品德,以幽雅野逸显高格,成了士大夫文人的普遍精神追求。这就是所谓的“宋型文化”。两宋时期这一系列深刻变化奠定了封建社会后期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基本格局,有中国文艺复兴之誉,影响十分深远。

反映在花卉观赏上,宋人对前人一味激赏鲜艳华丽深表不满,视其为物色之表、流俗之好,并主张透过物色见精神,通过平淡素雅、超脱凡俗的爱好以显示内在品格德性的高尚。北宋理学家邵雍《善赏花吟》:“人不善赏花,只爱花之貌。人或善赏花,只爱花之妙。花貌在颜色,颜色人可效。花妙在精神,精神人莫造。”是弃貌求妙,鄙薄花的颜色,推求花的品格、精神。而在一般欣赏价值观上,如宋人赵汝回《南坡》诗所说,“禽有色声皆可玩,花无香实不须栽”,花之香与果实并称,视为可贵之处。在花卉品色选择上,对传统流俗所好牡、芍、桃、李之类艳丽之花多表轻贱,而推举那些色彩素雅、气味清香、习性特别之花。南宋王十朋《林下十二子诗》序言即称:“牡丹芍药,花中之富者,桃李艳而繁。凡红艳之属,俱非林下客也,皆不取。”所标举的“十二子”有竹、梅、兰、菊、柳、槐、丁香、黄杨等,都是平常淡雅之物,视为林下闲居嘉友。花的芬芳馨香作为与颜色相对的元素,受到人们更多青睐。宋赵希鹄《洞天清录》:“弹琴对花,惟岩桂、江梅、茉莉、荼?、薝卜等香清而色不艳者方妙,若妖红艳紫非所宜也。”清香作为艳色的对立面,成为花卉欣赏的亮点,受到越来越多的推重和追求。与唐人激赏牡丹不同,宋人盛赞花色素淡、以香气清雅著称的梅花,陆游《古梅》“梅花吐幽香,百卉皆可屏”所说即是。梅花被人们视为“宋型文化”的形象代表、经典象征。唐时牡丹宋时梅,人们经常相提并论,视作两个时代的文化标志。宋人这一花卉欣赏新风尚成了宋以后主流审美趋势,影响也同样深远。

其次则是两宋时期尤其是南宋社会、文化重心的南移。这本是两宋社会、文化转型的重要方面,而具体到花卉欣赏则是花卉品种资源的南方化拓展。西方学者已经注意到,我国“北方温带地区,物种并不富裕”[12]350,而我国秦岭、淮河以南尤其是长江以南的亚热带地区,植物资源十分丰富。南方地区的深入开发,为重香轻色这一时尚爱好提供了新的选择空间。唐以前,社会文化重心在北方,桃、李、杏、梨,牡丹、芍药等花卉以花色鲜艳称胜,在北方地区分布广泛,甚至像牡丹更宜于北方地区生长。而入宋后人们开始关注、推重的蜡梅、水仙、山矾、素馨等1,还有宋人始明确称赏的兰花、桂花,宋人推为花中“集大成”的梅花2,宋人比较喜爱的荷花、菊花、荼蘼、瑞香、茉莉、栀子等都以香味著称3,也都主要分布于南方,在秦岭、淮河以北,至少在黄河、渭水以北地区极难自然生长,十分罕见。这些花随着南方的不断开发而逐步进入人们的视野,两宋时期得到充分的认识与欣赏,大大改变了此前以北方广泛分布之花为主的现象,奠定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观赏花卉的品种结构。

正是上述社会文化形态与花卉品种资源分布状况两方面的交相作用,宋以来赏花重香成了全社会的普遍爱好。宋以后士大夫文人诗画题咏花卉,始多数香并名现象,如梅、山矾、水仙并称三香[13],桂、菊、兰并称三香(明凌云翰《三香图》),梅、兰、瑞香、水仙为四香(宋吴文英《声声慢》),梅、兰、莲、菊为四香(明刘玉《四香》)。另如元人马祖常《四爱图》(兰莲菊梅,四季),虞集《题赵子固山矾、瑞香、水仙、丛蕙》,虽不以香名,实际所言也仍是诸香花并称。园林种植数量多者如宋人王十朋庄园的“十八香”1,前引明人陈正学的“花香十八品”,都充分显示了香花品类繁多和人们赏花重香风气之盛。可见经过宋以来数百年的发展演进,已衍生出丰富的生活内容,形成稳定而深厚的传统。

三、赏花重香传统的民族文化意蕴

以上所说是赏花重香传统形成的自然资源条件和历史文化因缘,接着有必要弄清的是,经过漫长历史酝酿,与中国封建社会后期思想文化融会贯通、完全成熟同步而来的这一传统,又承载怎样的社会文化功能,包含怎样的思想文化精髓,体现怎样的民族文化特质。这是我们民族赏花重香传统的文化精神意义所在,我们从三个方面来思考和把握。

(一)赏花重香的审美传统特性

古人称“耳之情欲声”“目之情欲色”“鼻之情欲芬香”“口之情欲滋味”是人类本性(秦吕不韦《吕氏春秋》卷五),芳香、滋味属于人类嗅觉、味觉系统的感觉认知,在人类无疑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感觉。但与美声、美色相比远为不同,这是由人类嗅觉与味觉的感知特性决定的。人类的嗅觉与味觉同属化学感觉,嗅觉感受的是气体分子,味觉感受的是水溶性物质[14],是两种脱离客观对象本体的感觉[15]375。人类“缺乏一种用来描述气味特性的语言”[15]386,通常人们多用像某某物品那样的味道之类的比喻来描述气味。加之自然界或生活中气味的存在也“几乎不单独出现”[15]385,大大增加了感知记忆的复杂性。因此,嗅觉与味觉一样,无论客体对象还是主体感受都有着鲜明的特殊性。芳香与美声、艳色相比,有更多空灵无迹、虚玄飘缈的色彩。

我们古人对此有十分明确的认识。宋人刘辰翁《芗林记》说:“香者,天之轻清气也,故其美也,常彻于视听之表……可以际会,而不可以把玩。”就是说香气与色彩、声音相比,有更多不着形迹的色彩。不仅如此,心理学研究表明,人的嗅觉与味觉一样,“均是快适应性感觉,随着刺激延续,而敏感性迅速降低”[14],因而远不稳定。花香给人的感觉正是如此,强弱有无,飘忽不定。明人邵宝《花香》:“花气絪缊共暖风,谁从起处问西东。偶来似与游丝下,却散还随梦蝶空。”明亳州神童薛大春《花香偈》:“非动非静,非淡非浓。闻之满室,揽之还空。”(明焦竑《薛童子传》)还有清李渔《夏宜楼》第一回入话诗“人在花中不觉香,离花香气远相将”[16],孙原湘《出迎春门三里许曰湖泾桥,过桥则东湖矣,人家多种荷花,一望数里无际……》“闻香不见花,香在花深处。寻香入花中,香又离人去”,都是说的这种久处不觉、似有若无,即之骤香、辨之即失的玄妙感觉。

香气这种虚灵无迹、变幻莫测的感觉特色,使花香与人的味觉滋味一样,更多作用于人的微妙体验,有着耐人寻味而又妙不可言的特色和意味。我们古人对此比较关注和重视,特别欣赏和喜爱这种复杂微妙的主观体验。上述这些生动、细致的描写和言说,都鲜明地表明我们民族这方面丰富的感觉经验和情趣爱好。在我国传统文艺批评中,“滋味”“韵味”是艺术境界品賞最流行的话语,是审美境界的重要标准。嗅觉与味觉一样,也是我国传统审美经验乃至思想文化中各类主观体验的流行隐喻。馨香多被视作美的极致,用作各类高端美妙体验和精神境界的形象比喻。如明人卓发之《白门送别诗序》说:“美人、文心,如花之香、月之光、山水之态。”清张潮《幽梦影》:“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还有前引宋人刘辰翁所说“诗道如花,论高品则色不如香,论逼真则香不如色”,都是说的花香与人物风容、山水风景妙不可言的感觉体验、隐约幽微的意境韵味。

而在西方文化中,香气与滋味远没有如此丰富的审美价值和美好的文化意味。在西方主流美学理论中,香气与滋味多只视为普通快感,而非美感,是浅层次的,远非我国传统文化这样的感受与重视。如柏拉图说:“我们如果说味和香不仅愉快,而且美,人人都会拿我们当笑柄。”[17]黑格尔也说:“艺术的感性事物只涉及视听两个认识性的感觉,至于嗅觉、味觉和触觉则完全与艺术欣赏无关”,“这些感觉的快感并不引起艺术的美”[18]。西方文化强调人欲与神灵的对立,推重视、听这类更具直接和明确认识意义的感觉经验,相对轻视嗅觉、味觉等更多实际快感的主观体验。西方文学艺术创作更是重视摹仿再现,强调写实逼真,力求客观真切,而中国文学艺术则重视体验表现,强调抒情写意,崇尚含蓄蕴藉[19],相应地对味觉、嗅觉等微妙的感官愉悦十分重视和喜爱,几乎成了我们民族审美体验的基本特色和思维习性,成了整个审美文化根深蒂固的情结。

我们民族花卉欣赏中对香气的爱重即统一在这重视主观体验,喜爱滋味、气韵等含蓄微妙感觉的民族审美文化习性中。由花香玄妙的感官快感到精微的审美文化体味,人们从花香世界获得的感受多多,情趣多多,充分展现了这一花卉欣赏视角丰富而独特的审美经验,展现了这一花卉审美文化民族传统幽隐而美妙的文化意味。

(二)赏花重香的道德文化寓意

以上所说是花香的感知特性、审美情趣及相应的审美文化意义,而赏花重香明确兴起于宋代,势必承载这一中国式文艺复兴时代更多思想价值、精神文化上的明确追求,而伦理道德的比兴寄托无疑是其中最重要、最核心的。这是最时代的,显然也是最民族的。

在世界各大主流文化中,香气常用于象征天国、神灵与灵魂,用作沟通人神,表达祭祀祖先、祈祷神灵、沟通心灵等愿望和情结。[20]西人著述说:“香料的微妙之处,在于它难以觉察,却又确实存在,使其在象征上跟精神存在和灵魂本质相像。”[21]就是说香气的特性与人类的精神、灵魂状态相似,更宜于承载这方面的功能和象征。我们传统文化中也有这样的倾向,宋人丁谓《天香传》说:“香之为用从上古矣,可以奉神明,可以达蠲洁。三代禋祀,首惟馨之荐。”早在《诗经》的《小雅·信南山》“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小雅·楚茨》“苾芬孝祀,神嗜饮食”,《大雅·生民》“载谋载惟,取萧祭脂”,“于豆于登,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胡臭亶时”,都是说以食物、香草之馨香祭祀祖先,奉献神灵。这些属于祖先崇拜等原始宗教的想象,后世也有香与魂魄相近的言说(清李光地《魂魄说》)。但众所周知,我国传统思想文化中宗教的力量较为薄弱,香气直接用作宗教仪式、丧葬祭祀以及催眠术等神秘法术的现象远不如其他民族那样重视和兴盛。

众所周知,中华民族崇尚伦理道德的力量,我们先圣列贤早就把香气引向治道、德政的象征。如《孔子家语》所说:“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卷四)屈原基于楚人以兰芷、萧蒿、椒桂等香草芳木祭祀祈禳、美化环境、洁身佩饰、治病防疫等生活习俗,将芳草香木引作正直心志、高洁人格的象征,《史记》所谓“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卷八四)。稍后伪古文《尚书·周书·君陈》所谓“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更是广为人知。类似的说法至迟在刘向《说苑》辨物、班固《汉书》叙传、荀悦《汉纪序》、蔡邕《太尉杨赐碑》等两汉著述中已经出现,其意是说治道善政能感动神明,其芳泽远播不在食物馨香,而是善治盛德的熏陶感染力。至魏晋之世,清芳远馨已经成为人们勋业盛德、美名令望的流行隐喻。如曹植《王仲宣诔》“猗欤侍中,远祖弥芳”,葛洪《抱朴子》“盛德大业,冠于当世,清芳令闻,播于罔极”,或颂当世勋烈,或称后世令名,都以芳馨为形容。《世说新语·尤悔》所载桓温“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的著名言论,更是锁定了芳馨作为令德美誉代名词的流行说法。唐刘禹锡《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则在先儒“明德惟馨”、屈原志洁称芳的基础上,进一步将芳馨作为个人品德操守的象征和喻说。

宋以来随着士大夫道德品格意识的增强,芳馨愈益替代传统美玉成为比德象征之物。人们的相关心迹愈益笃信,而言谈也愈益频繁。如宋刘辰翁《芗林记》:“所贵乎香者,无求于人惠然,莫得而亲疏,近于有道。”明何乔新《德馨堂赞》:“予惟德者,仁义礼智之得于心者也,德蕴于心无声无臭,曷有所谓馨香哉,盖盛德之至充诸身,见诸行而洽诸人,则休声令闻发而不可掩,譬诸物之馨香,旁达而无间也。”所说或为花木,或斋室名号,都把芳香作为人格德性的流行寄托和象征。而对鲜花、花木芳香气味的欣赏、重视和追求,正是两宋以来道德品格追求和以芳香比德志趣发展的必然趋势,花木的馨香成了人们道德品格的重要寄托、君子比德的理想载体。具体的思想逻辑是沿着花香的生物特性展开的。

首先是花香比之花色,具有鲜明的超越性和微妙性。在色、香两大美感元素中,色是普遍的、共同的,香是特殊的、少数的。色是有形的,感觉是明确的,而香是无形的,感觉是玄妙的。正如马克思所说,“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22],我国古人也说,“人情爱色喜甘多”(清许瑶光《梅优于香行》),对花色的追求爱好是普遍的、流俗的、浅层的,而对香味的追求则是相对特别的、高雅的、深刻的,因而宜于寄托品格德性等高尚的精神追求。清人刘智《天方典礼择要解》说:“人含德性如木含馨香,馨香不显则与众木同,德性不见则与庸众同,故曰佩香以表德性也。”(卷九)这是说人的德性与花木的馨香一样都具有超凡脱俗的性质,是人们推重花之馨香并用以“比德”寄托最基本的心理依據和思维逻辑。

其次是花之有香常与花色之素淡紧密相联,作为德性象征有着更充分的理由。天赋不一,物无完物,花的诸种观赏价值有着各自的优劣偏胜。正如宋人《埤雅》所说:“梅华优于香,桃华优于色,故天下之美有不得而兼者多矣。若荔枝无好华,牡丹无美实,亦其类也。”(卷一三)清人沈大成《绿萼梅诗钞序》也称:“花之所尚色与香尔,然二者常不能以相兼。”花的两大核心元素难以兼胜。宋人何薳《春渚纪闻》指出:“历数花品,白而香者十花八九也。”(卷七)宋施德操《北窗炙輠录》也说:“花之白者类多香,其红者殊无香。今花以香名于世者,白花居十七,红居三,惟荷花、瑞香数种,瑞香亦才琐碎小红耳。不惟名于世者,篱落田野间杂花之香者不可胜数,大率皆白色,而红色者无一二也。”(卷下)明人王世懋《汝南圃史》说:“大抵花有色则无香,凡白花多香也。”(卷一○)清人张潮《幽梦影》也说:“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这些论述无不表明,胜于色者必逊香,优于香者必逊色,这是万物造化的常见现象和普遍规律。

正因此,花之胜于香与淡于色常有机统一、自然组合,使芳香之花多与色彩洁白、气质朴素等形象因素密切相联,增强了芳香之花的道德象征功能。清香、素色的结合,洋溢着幽洁淡雅的气息韵味,与人们普遍心仪的素洁淡泊之心性、闲静雅逸之品格高度契应,古人多以“清”“幽”来概括,这是宋以来传统士大夫普遍追崇的人格境界。宋以来,梅、兰、水仙、山矾、荼?等众多淡雅、幽香之花之所以备受推重,也正是典型地体现了这些形象特色,承载了这些比德功能。

“比德”寄托是我们民族花卉欣赏的“独特精神追求”,是我国“花卉象征的思想特色”[6]48,可谓我国花卉文化的核心特征。而花香的美感特性及其与素色的天然配合,用作“比德”象征,形象更契合,感觉更丰富,效果更显著。从这个意义上说,赏花重香是中华民族崇尚伦理道德之思想文化传统的必然选择,提供了传统道德品格象征的理想载体,因而也构成了我国花卉文化的重要特征。

(三)赏花重香的生活品味追求

花香不仅象征道德品格,相应的追求洋溢着高雅的生活情趣,体现实际生活环境氛围的品质与格调,也包含感应万物生机、融身自然世界的美好情怀和切实体验。

香之用于生活,除各类宗教祭祀礼仪外,古今中外多作人体装饰,居住和有关生活场所净化空气、美化环境的重要方法。我国古人讲生活用香分三个阶段:“三代以前求馨芗于萧鬯膟膋,春秋战国以来求馨芗于椒兰蕙茝,汉魏以后至于今日则求诸沉檀脑麝,随世所尚而用之,各有不同。”(明邱濬《德馨堂铭序》)屈原作品“疾楚之臭洿,故称香洁”(汉王充《论衡》卷一四),因楚国政治昏暗污浊而多言椒兰蕙茝等草,即根基于先秦楚民以香草沐浴修饰、防虫避疫等生活风习,所说植物多属香草,而非鲜花,这属第二个阶段。唐宋以来,士大夫日常生活用香渐见频繁,制香、焚香多见描写,这已是第三阶段。

花香用作香料,尤其是制作香水,用于装饰,西方人十分重视。[12]64-65我国也有蒸花制香的现象(明周嘉胄《香乘》卷一三),另也有以香花入茶、浸酒、烹调等用法。但这些花香之用是物质性的,即着眼花之香味资源的采制利用,而非花之鲜活生物体的气息感受和欣赏。而我们民族赏花更为重视生植观赏[6]72-73,与西方多见折枝插花、编扎花束、花环、花冠进行装饰不同,更多注重野外自然观赏、园林种植、盆景栽培,重视草木实际生长、应时开放的自然生境和鲜活形象。因而对花香的欣赏不重香料资源的开发利用,更多追求实际生长环境气息的感受和熏陶,着意与植物生长氛围和相应生态环境的沉浸融合,更为喜爱鲜花香气自然流溢、令人怡然沉醉的美好感受。

早在南北朝庾信《咏园花》诗称园中花香“非是金炉气,何关柏殿香”,就是赞美花香出于自然而又十分浓郁的气息。唐人袁晖《二月闺情》“二月韶光好,春风香气多”,杜甫《九日》“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于良史《春山夜月》“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方干《东阳道中作》“百花香气傍行人,花底垂鞭日易曛”,都非就一树一花而言,所说都是香氛弥漫,令人陶醉的情景。

宋以来,人们对园艺种植渐多重视,而对花香的生动感受也就越来越丰富具体。如宋张元干《醉花阴·咏木犀》:“霜刀剪叶呈纤巧,手捻迎人笑。云鬓一枝斜,小阁幽窗,是处都香了。”杨万里《南斋前梅花》:“朝朝蚤起挂南窗,要看梅花试晓妆。两树相挨前后发,老夫一月不烧香。”毛珝《和张梅深》:“从辟谷来惟嗜酒,自栽梅后不烧香。”元何中《山墅幽居好效穆伯长》:“山墅幽居好,烟霞紫翠乡。近窗皆水色,通屋尽花香。”明僧德祥《夏日西园》:“欲净身心频扫地,爱开窗户不烧香。”清甘汝来《题郑文先似山庄》:“依稀城市似山庄,一带扶疏接绿杨。半亩庭余双鹤步,小窗风送百花香。”都是鲜花盛开芬芳弥漫的感觉。我们民族更为重视的是这种实生植物鲜花盛开时花香浓郁的嗅觉享受与环境陶冶。

即便是不太鲜明的幽香清气,人们依然保持十分灵敏的嗅觉,产生清晰而美好的感受。如前面所言柳花、竹叶、海棠等并无明显香气,人们能从实际生境中感受其自然生长的美好氣息。《红楼梦》(程甲本)第八十回香菱与香桂主仆二人关于花香的口角广为人知,香桂强推兰、桂那样众所周知的香花,而香菱称赞的是那些人们不知不觉而又无时无地不在的自然沆瀣:“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菱芡、芦苇、莲蓬等形状、色彩并不十分起眼,也无香气袭人的花朵,但雨露滋润,沆瀣融会,也便自然沁发淡淡的馨香,令人神清气爽。

唐宋以来,传统士人日常居处燃香以求风雅,怡养身心,陶冶性灵,客观上包含生活环境的美化和生活品质的提高。而对环境自然花香的追求则是更为深层而高雅的生活品质和意境追求,如白居易苏州刺史任上《官宅》诗中所写:“红紫共纷纷,只承老使君。移舟木兰櫂,行酒石榴裙。水色窗窗见,花香院院闻。恋他官舍住,双鬓白如云。”字里行间是对所处环境满满的惬意和留恋,满地花香是其中生动美妙的气息。

这种生活环境中草木鲜花散发的幽馨清馥,不只是一种感官愉悦和环境满足,还洋溢着一种天然生机,包含着人与自然感通交融的切实体验。对此明人孙承恩《挹爽轩记》有一段具体生动的阐说:“乾坤至爽之气,无乎不寓,而惟虚寂之境与清洁之物得之为多。小轩当园之幽偏,尘事罕及,前疏流泉,植菡蓞。夏秋之交,花开满池,芳香郁馞,屋后修竹数百竿,萧萧飒飒。昔人诗所谓‘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声,吾亭实有之。亭既虚寂,荷风竹露,天下至清至洁,莫加焉。而晨夕居处乎轩之内,鼻吸香气,耳纳清音,乾坤爽气,日厌饫耳鼻也。虽然有说焉,人之一身相周流也,故耳鼻也者,气之窍也;气也者,心之舆也;心也者,神之舍也。挹爽云者,合内外、通精粗者也。是故形通乎气,气通乎心,心通乎神,形爽则气爽,气爽则心爽,心爽则神爽,神爽则超然矣。”说得略显复杂,但大意十分明确,荷风竹露、花香芬芳正是轻清至洁之物,作用于人的感官,通达人的心灵,使人神清气爽而与天地轻清元精之气自然融通,透彻酣畅。这似乎是哲学的,是天人合一传统文化精神的形象阐说,但更是实际人生的,透过这天籁清瀣的氛围,远离人间的俗秽尘氛,能充分感受自然的清新美好、人生的静谧闲逸。元许有壬《四友斋铭》说“取卉物之清贞芳洁,以寓其闲远冲淡之趣”,明陈继儒《岩栖幽事》称“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所谓爽、幽、冲淡都极为简切地道出花香清氛荡涤心灵、陶冶性情、脱弃尘俗、融身自然的作用,以及沉浸其中感应天人合一、诗意般栖居的美好境界。

香气无形,香气比花色具有更多整体环境气息的现场体验,包含更多现实生活的环境质量和文化品位,有利于充分感受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氛围。因此,欣赏和追重花草芳香,醉心自然气息既是一种优雅的生活状态,更是一种归心自然、融身自然生机的生动体验;既展现着传统精英社会艺术化生活的高雅追求,也透露我们民族崇尚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思想情怀和生命智慧。透过我们民族对于鲜花盛开清馨幽氛的系心与沉醉,可以生动地感受我们民族数千年来与花草林木生息与共、欣欣向荣的美好愿望与切实欢乐。

综合上述历史因缘梳理和精神意义分析,不难看到赏花重香远不只是一个欣赏爱好问题,而是一个民族花卉文化发展的历史与文化问题。作为一种文化发展历史,深刻对应着我国社会文化发展的历史步伐,包含着我们民族花卉审美由重色到重香,由外在形象到内在气韵,由感官愉乐到精神寄托的认识拓展和思想提升,标志着我国传统花卉文化的纵深发展与丰富成熟。而作为一种欣赏文化传统,扎根于我国花卉资源的优越环境与思想文化的精神沃土,体现着我们民族真、善、美诸方面的独特追求,蕴含着中华文化深厚的民族特质和传统基因。正是这纵横两方面的意义,充分显示了这一花卉欣赏习性在我国花卉欣赏民族传统中的重要地位及其深厚的传统文化蕴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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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朱   凯   王利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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