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史视阈中东汉“永初羌叛”再探

2021-09-14 08:27罗有王海

罗有 王海

摘   要:汉安帝永初元年(107)爆发而“连十余年”的“羌叛”,起因、发展、平息皆与生态环境状况关系密切。永初之前,西北边地“降羌”多由“河谷”转至“沃野”,然“吏人豪右”“小吏黠人”的“徭役”“侵夺”,未使其分享到环境变迁带来的农牧业收益,反令之“穷恚无聊”“积以愁怨”。永初伊始,气候环境变迁导致“阴阳差越,变异并见”“连旱蝗饥荒”,最终引起大规模、持续不断的“羌貊叛戾”。滇零政权“自称天子于北地”,利用宁夏平原“谷稼殷积”“水草丰美”的生态环境优势和便利交通条件,与汉军展开以“丁奚城”拉锯战为代表的持久战,成为“永初羌叛”的典型。“比年”“丰穰”“秋稼茂好”预示着生态环境的良向转变,汉地方官借以“招诱”,羌人获得生存空间、资源,“羌叛”平息。纵观“永初羌叛”,人文因素应发挥根本作用,而生态环境的推力亦不容忽视。

关键词:东汉;环境史;汉安帝;永初羌叛;丁奚城

《后汉书·乌桓鲜卑列传》“论曰”:“四夷之暴,其势互强矣。匈奴炽于隆汉,西羌猛于中兴。”[1]2994如范晔所言,汉羌关系取代了西汉朝的汉匈关系,成为影响东汉帝国边疆稳定的主要因素之一。纵观东汉一朝,“羌叛”1威胁呈现出不断加深的趋势,由前期的“寇掠缘边”[1]2139逐渐演变为中后期的“众羌内溃”[1]2893。

在东汉时期发生的诸多“羌叛”中,当属“永初羌叛”2造成的社会影响最大。史载:“自羌叛十余年间,兵连师老,不暂宁息。军旅之费,转运委输,用二百四十余亿,府帑空竭。延及内郡,边民死者不可胜数,并凉二州遂至虚耗。”[1]2891学界对于安帝朝“羌叛”有所关注,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有关“羌叛”的起因与推动力方面。第一,东汉帝国的内政腐败与民族压迫。如靳进在《东汉安帝时期的边疆危机》一文中认为,安帝时期东汉政府在外戚、宦官专权的局面下走向混乱,对于解决“羌叛”问题极为不利[2];马长寿则说“羌民所建的滇零政权自始至终是反抗东汉政府的徭役暴政和民族压迫”;[3]130王明珂提出永初、永和年间的“羌叛”,就是“汉军来平乱时,不分那些是‘乱羌而到处侵扰羌人,使得许多羌部落再度结盟反抗或到处流徙”所造成的大动乱。[4]193第二,羌人的民族特征与掠夺性质。如谢婷在《东汉安顺时期凉州问题》一文中认为,两汉时期,羌族人口迅速增长,至安顺时期已经到达了一个较大的数字,这或是推动这一时期羌汉战争的影响因素之一;[5]王勖根据永初年间羌人“钞汉民”“略生口”事件,进一步说:“除了人口增长的因素以外,也不应忽视众多羌人起事中掠夺的一面。对于掠夺战争,当然只能以兵胜兵,徒呼仁义无异与虎谋皮。”[6]第三,自然环境因素的诱导。如颜永杰根据《后汉书·五行志》中有关和帝、安帝时期蝗灾、旱灾发生的记录,得出了“羌汉之间的矛盾冲突与蝗灾旱灾等自然灾害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的结论。[7]

上述研究有着较为坚实的历史文献学、民族学基础,某种程度上是对安帝朝“羌叛”“羌汉矛盾”“羌汉战争”问题接近现实的反映。但是,也应该看到,“连十余年”对帝国发展造成严重负面影响的“永初羌叛”,其起因、发展、平息皆与生态环境状况关系密切,环境史背景下对“永初羌叛”的专门探讨似乎还存在着学术空间。环境史视阈中就“永初羌叛”结合传世文献与考古资料展开相对微观的探讨,或能对汉代民族史、边疆史研究有所助力。

一、由“河谷”到“沃野”的“降羌”—— “永初羌叛”的前奏

自汉安帝朝开始,“羌叛”呈现出与东汉前期完全不同的特点,达到“众羌内溃”的地步,对帝国内部的社会秩序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史载:

故永初之间,群种蜂起……毂马扬埃,陆梁于三辅;建号称制,恣睢于北地。东犯赵、魏之郊,南入汉、蜀之鄙,塞湟中,断陇道,烧陵园,剽城市,伤败踵系,羽书日闻。并、凉之士,特冲残毙,壮悍则委身于兵场,女妇则徽纆而为虏,发冢露胔,死生涂炭。[1]2899-2900

“永初羌叛”之所以会“陆梁于三辅”“恣睢于北地”且“东犯赵、魏之郊,南入汉、蜀之鄙”,应与两汉政府的徙羌之策密切相关。西汉时,主动求附或战败听命的河湟羌人,基本被就近安置于陇西、金城郡地。[8]东汉为进一步分化羌族势力,又多次将居于“大、小榆谷”1的羌人内徙,见表1。

东汉年间,各个种羌也不断进徙塞内,分布在陇西郡内,《后汉书·孝安帝纪》注引《续汉书》曰:“种羌九千余户,在陇西临洮谷。” [1]209经过长期的迁徙,羌人各部族已广泛分布于天水、陇西、金城、汉阳、安定等“北边”诸郡一带,甚至深入帝国腹心三辅,并远及河东地区3,而这几支原居于“大、小榆谷”的内迁羌落却几乎成为了“永初羌叛”的主力4。故而羌人由“河谷”徙居至“沃野”5这一生存环境的转变,或是促成安帝朝“众羌内溃”的重要因素。

以往生活在“河谷”地区的羌人,以牧业为主,并利用那里适宜的水热条件进行播种,粗放农耕也起着重要作用。[9]在内附之前,羌人不必受政府税收的压榨6。在这样的背景下,羌人的农牧业得到了较大的发展,部分羌落的谷畜储量已较为庞大。史载:

初王莽世,羌虏多背叛……歙乃大修攻具,率盖延、刘尚及太中大夫马援等进击羌于金城,大破之,斩首虏数千人,获牛羊万余头,谷数十万斛。[1]588

初,更始时,先零羌封何诸种杀金城太守……融等因军出,进击封何,大破之,斩首千余级,得牛马羊万头,谷数万斛…… [1]804

〔永元〕五年,尚坐征免,居延都尉贯友代为校尉……友乃遣兵出塞,攻迷唐于大、小榆谷,获首虏八百余人,收麦数万斛…… [1]2883

两汉政府为切断羌人的农牧业资源,通过战争、屯田等手段先后夺取了“湟中”“西海及大、小榆谷”等羌人故地1,并將羌人大批内徙,加以控制。王明珂认为,此举反而招致日后不断地“羌叛”,因为“可种植的河谷地在羌人生计中是不可或缺的”。[4]175虽然内地宜农宜牧的“沃野”条件或许并未造成羌人对内迁的激烈抵抗,2但内迁之后,羌人的生计还面临着人文社会环境的负面影响。对此,西汉侯应,东汉的班彪、南朝宋史学家范晔等皆有论及。3

在“习俗既异,言语不通”的情况下,羌人备受压榨,西汉时“汉人吏民”“侵盗其畜产妻子”;东汉时崛起的豪强势力对羌人的奴役更甚,以致“其内属者,倥偬之豪右之手,屈折于奴仆之勤”[1]2899。有学者指出:“庄园经济左右国家政权命脉……广大汉族农民都纷纷失去土地,变为流民或庄园里的部曲徙附……汉政府根本就不可能从豪强庄园调剂出土地或牧场来解决内徙羌民的最基本的生存问题。”[10]在郡县制度管辖下的羌人,受到“吏人豪右”[1]2886对农牧收成的双重剥削,大大加重了羌人的经济负担,使其“愤怒而思祸”。不仅如此,被纳降的羌人,也经常受到边地将吏的徭役强征甚至残酷屠杀。史载:

〔中元〕二年秋……种人颇有犯法者,临羌长收系比铜钳,而诛杀其种六七百人。

肃宗建初元年,安夷县吏略妻卑湳种羌妇,吏为其夫所杀,安夷长宗延追之出塞,种人恐见诛,遂共杀延,而与勒姐及吾良二种相结为寇。

至元和三年……陇西太守张纡权宜放遣,羌即为解散,各归故地,迷吾退居河北归义城。傅育不欲失信伐之,乃募人斗诸羌胡,羌胡不肯,遂复叛出塞,更依迷吾。

章和元年……迷吾兵败走,因译使欲降,纡纳之。遂将种人诣临羌县,纡设兵大会,施毒酒中,羌饮醉,纡因自击,伏兵起,诛杀酋豪八百余人。 [1]2879-2882

东汉政府的地方边长、县吏掳掠羌妇,滥杀羌人,特别是傅育和张纡两任护羌校尉对归附羌人的失信屠杀,由此导致的烧当羌迷吾、迷唐父子的反汉事件,一直延续到永初元年“羌叛”前夕,成为安帝朝“众羌内溃”的预演。对于由“河谷”迁至“沃野”的羌人来说,“吏人豪右”“小吏黠人”的“徭役”“侵夺”,不仅未使其分享到环境变迁带来的农牧业收益,反而带来了严重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令之“穷恚无聊”“积以愁怨”。大规模的“羌叛”处于酝酿、积蓄之中。

二、“阴阳鬲并”与“连旱蝗饥荒”—— “永初羌叛”“转盛”的誘因

永初元年(107),汉安帝即位,然“吏人豪右”对羌人的压迫和剥削并没有得以改善,反而变本加厉,强迫羌人“数百千骑征西域”,终于酿成了大规模的羌人起事。史载:

东号子麻奴立。初随父降,居安定。时诸降羌布在郡县,皆为吏人豪右所徭役,积以愁怨。安帝永初元年夏,遣骑都尉王弘发金城、陇西、汉阳羌数百千骑征西域,弘迫促发遣,群羌惧远屯不还,行到酒泉,多有散叛。诸郡各发兵儌遮,或覆其庐落。于是勒姐、当煎大豪东岸等愈惊,遂同时奔溃。麻奴兄弟因此遂与种人俱西出塞。

先零别种滇零与钟羌诸种大为寇掠,断陇道。[1]2886

永初二年(108),“羌叛”势力不断扩大,钟羌“败骘军于冀西”,滇零“自称‘天子于北地,招集武都、参狼、上郡、西河诸杂种,众遂大盛,东犯赵、魏,南入益州,杀汉中太守董炳,遂寇钞三辅,断陇道”。[1]2886滇零政权建立之后,使“羌叛”性质发生根本性转变,由生存性斗争上升为政治对立。永初三年(109),“复遣骑都尉任仁督诸郡屯兵救三辅。仁战每不利,众羌乘胜,汉军数挫。当煎、勒姐种攻没破羌县,钟羌又没临洮县,生得陇西南部都尉。”[1]2887此次羌人起义看似是由“吏人豪右”“徭役”强征直接引起,但其规模不断扩大,到达“朝廷不能制”[1]2886的地步,却与当时突出的气候变化与灾异背景密切相关。

在“羌叛”“大盛”期间,汉安帝下达的诏书中接连提到了气候变异的迹象。史载:

〔永初二年〕五月,诏曰:“……朕以不德,遵奉大业,而阴阳差越,变异并见,万民饥流,羌貊叛戾……”[1]210

〔永初三年〕三月,诏曰:“朕以幼冲,奉承鸿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至令百姓饥荒,更相噉食……”[1]212

上述传世文献中反映的永初年间的“阴阳”之变,于出土文献中亦有记录。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可见“永初四年诏书简”,文曰:

永初四年正月丙戌朔十八日癸卯  东部劝农贼捕掾鄷游徼  亹叩头死罪敢言之廷下

诏书曰比年阴阳鬲并水旱        饥馑民或流冗蛮夷      猾夏仍以发兴奸吏[11]

四一二 木两行2010CWJ1③:201-21A

这明显体现了汉代人意识中浓重的天人感应思想,不过,所谓“阴阳差越”“感逆阴阳”“阴阳鬲并”应当同样是对当时气候环境变迁的反映。永初五年(111)1,陈忠上安帝疏有言:“顷季夏大暑,而消息不协,寒气错时,水涌为变。天之降异,必有其故。所举有道之士,可策问国典所务,王事过差,令处暖气不效之意。”[1]1559疏中所说“寒气错时”“暖气不效”,应该是对当时气候明显趋向冷干化的历史文献学具体描述。

竺可桢指出:“到东汉时代即公元之初,我国天气有趋于寒冷的趋势”。[12]羌人经济结构是农牧兼营、以牧业为主的,对于生态环境,尤其是对温暖的气候条件十分依赖。有学者根据《后汉书·西羌传》的记录,绘制了“羌乱频率时间曲线”,和汤懋苍等人绘制的“2220年来各好、坏天时代的旱年频率变化及SCL平均长度”图表[13]进行对比后,作出了“汉代的羌乱问题与气候变化强相关”的结论。[14]具体来说,气候变化越强(尤其是显著转寒),对“羌叛”的影响越大。据统计,两汉自然灾害共346次,年均灾发率约为81%,也就是说每十年至少有八次灾害。[15]频发的自然灾害也对内迁羌人的生存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安帝朝不仅气候冷干化趋势突出,连锁频发的自然灾害也为两汉之最2,这使得羌人乃至汉民的生产生活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永初四年(110),汉安帝“诏长吏案行在所,皆令种宿麦蔬食,务尽地力,其贫者给种饷”[1]213。有学者据此认为:“小麦种植推广一定程度上与气候转冷相关,与气候由暖向冷转化相应者,是宿麦播种期与收获期之变化”[16],这应是此时农业歉收的有力佐证。同时,安帝朝又处于东汉时期降水量的低谷[17],出土文献所见永初四年(110)就有“自秋尽冬讫无澍泽”[11]的记载,进而湖水面积缩小,含盐量增高,也使畜牧业生产受损严重。一方面,从整体来看,气候冷干与“灾异蜂起”[1]217导致羌汉百姓的农牧业普遍歉收,政府财政收入匮乏,平叛军费开支不足。各地流民盗贼的生存性抗争,也使得东汉政府疲于应付,从而无法集中力量平息“羌叛”;另一方面,从局部视角看,羌汉“错居”1的西北地区遭遇“旱蝗饥荒”等灾情则更为严重,农牧业生计的难以维持,使他们容易陆续投入到“羌叛”队伍中(表2)。

表2中的统计结果显示,汉安帝朝西北地区遭受“旱蝗饥荒”等灾害为百余年来历朝之最,并伴有严重的灾害群发现象。在此背景下,东汉前期内迁至西北广大农业地区的羌人,受到灾情的冲击无疑是惨重的。然而由于长期遭受政府官吏及地方豪右的剥削,内附羌人的生计模式已经严重失调,很难对灾情作出有效的反应和自救措施,在生存难以维系的情况下,处于东汉政权底层的羌民或又是最难得到赈济的群体。有学者就指出,在没有赈灾救济的情况下,“游牧民族对灾害的另一反应就是通过战争向外扩张,特别是向农业区扩张”[18]。因此在“永初羌叛”的过程中,伴随着连年的自然灾害,安帝朝之前内附的“降羌”部落几乎都加入到了暴动中,随之“群羌奔骇,互相扇动,二州之戎,一时俱发,覆没将守,屠破城邑”[19]1531。

永初五年(111),一支由漢人组织的起义队伍也加入到了“永初羌叛”的浪潮中,“其秋,汉阳人杜琦及弟季贡、同郡王信等与羌通谋,聚众入上邽城,琦自称安汉将军”[1]2888,使得“羌叛”斗争更加复杂化。值得注意的是,汉人的起义很可能也与“羌叛”背景下“时连旱蝗饥荒”的灾异有关。史载:

〔永初〕五年春,任尚坐无功征免。羌遂入寇河东,至河内,百姓相惊,多奔南度河。……羌既转盛,而二千石、令、长多内郡人,并无守战意,皆争上徙郡县以避寇难。朝廷从之,遂移陇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阳,北地徙池阳,上郡徙衙。百姓恋土,不乐去旧,遂乃刈其禾稼,发彻室屋,夷营壁,破积聚。时连旱蝗饥荒,而驱蹙劫略,流离分散,随道死亡,或弃捐老弱,或为人仆妾,丧其太半。[2887-2888]

“永初羌叛”导致边郡内徙,在迁徙过程中,地方官吏采取非人性化的强迁手段,加以“时连旱蝗饥荒”的灾情,致使百姓“流离分散,随道死亡”。或许与“羌叛”一样,“汉阳人杜琦及弟季贡、同郡王信等”汉人的起义,也是人祸主导下由天灾诱发的。天灾因素在永初二年(108)至永初五年(111)的“羌既转盛”过程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诱导作用。此后,“羌叛”进入新阶段,永初六年(112),“滇零死,子零昌代立,年尚幼少,同种狼莫为其计策,以杜季贡为将军,别居丁奚城”[1]2888,羌人政权围绕“丁奚城”与东汉政权继续展开斗争。

三、“谷稼”“水草”与“丁奚城”战事——“永初羌叛”的典型

滇零选择迁出陇西郡至北地郡建立政权,十分具有战略眼光。从地理条件来看,陇西郡地处东西方交通要道,沟通东汉政权与河西乃至西域的联系,因此,断绝“陇道”的羌人部族势必遭受来自东西两面的汉军围剿,形势极为不利。相比之下,北地郡北部的宁夏平原一带却是攻守兼备的战略要地,“丁奚城”所在地则充分体现了这一战略优势。

据《中国历史地图集》标示,“丁奚城”位于今宁夏灵武以南、富平以北地区。[20]史念海先生考证,灵武是萧关道与马莲河河谷“这两条通道上共同的重点所在”,为匈奴、突厥等少数民族南下的重要主攻方向,同时灵武附近的黄河岸低水缓,也易于防守。[21]因此,该地区若落入游牧民族之手,则会对中原政权造成极大的威慑。而灵武南北大部分地区,在滇零政权建立之后,都在羌人的控制之下。

零昌接管政权之后,汉人将领杜季贡“别居丁奚城”应是“羌叛”的重要据点,但并非政权中心所在地。原因有以下三点:第一,羌人长期以游牧业为主,在河谷地区从事农业,不能马上适应城市生活。第二,从“永初羌叛”战争特点来看,羌人以野外游击战为主,不善于依托城市进行防御。第三,前文所示,永初五年(115)汉军撤退前,对城市的房屋等基础设施和农业储蓄进行了严重破坏,人口大量流失,已不具备基本的生存发展条件。故而零昌所率领的羌人部落,应活跃于“丁奚城”附近的富平、灵武一带1,与杜季贡所率的起义部队相互配合,互为犄角之势。“永初羌叛”以来,经过两代人的经营,“丁奚城”附近地区成为羌人反抗东汉王朝统治的重要根据地,政权得以巩固。相比之下,未能建立根据地、零星分散的“羌叛”,在“零昌代立”之后基本被平息。史载:

〔永初〕七年夏,骑都尉马贤与侯霸掩击零昌别部牢羌于安定,首虏千人,得驴骡骆驼马牛羊二万余头,以畀得者。

〔元初〕二年春,号多等率众七千余人诣〔庞〕参降,遣诣阙,赐号多侯印绶遣之。参始还居令居,通河西道。[1]2888-2889

在各地羌人陆续被镇压的情况下,“零昌党吕叔都等”“复分寇益州”[1]2889,由于脱离根据地,迅速失败。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以“丁奚城”为典型、建立在宁夏平原一带的根据地,实际上对羌人政权的存亡起到了关键性的维护作用,“丁奚城”战事的走势或许便是这一作用的具体反映。元初二年(115)陆续平定各地叛乱的东汉政权得以集结重兵围剿活跃于“丁奚城”一带的“羌叛”势力,却遭受惨败。史载:

〔元初〕二年春……合八千余人,又庞参将羌胡兵七千余人,与钧分道并北击零昌。参兵至勇士东,为杜季贡所败,于是引退……光等违钧节度,散兵深入,羌乃设伏要击之。钧在城中,怒而不救,光〔等〕并没,死者三千余人。[1]2889

此战之后,“怀令”虞诩曰:“兵法弱不攻强,走不逐飞,自然之势也。今虏皆马骑,日行数百,来如风雨,去如绝弦,以步追之,势不相及,所以旷而无功也。”[1]2890“虏皆马骑”一语道破了汉军战败的症结所在,即强韧的“羌骑”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这场战争的胜负。在汉代人的军事理念中,有“车骑利平地”之说。《后汉书·光武帝纪下》注引《汉官仪》有“平地用车骑,山阻用材官,水泉用楼船” [1]52,袁宏在《后汉纪》中提到,羌人“其为兵,长于山谷,短于平地” [9]108。在“山谷”“山阻”之地的用兵,无论是汉朝军队还是羌人,可能都应以步战为主。羌骑的强劲难制,表面上看似乎与羌人用兵“短于平地”相矛盾,实则或与滇零政权在“北地”发展,利用今宁夏平原宜农宜牧的自然环境壮大军事实力有关。汉顺帝永建四年(129)九月,帝国决定“复安定、北地、上郡归旧土”[1]256,此时已官至尚书仆射的虞诩上疏,将“三郡”称为“谷稼殷积”“水草丰美”之地。史载:

《禹贡》雍州之域,厥田惟上。且沃野千里,谷稼殷积,又有龟兹盐池以为民利。水草丰美,土宜产牧,牛马衔尾,群羊塞道。北阻山河,乘阸据险。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军粮饶足。[1]2893

这说明今宁夏平原所处的汉代安定、北地郡境,在当时已充分利用黄河水利、水道条件,进行农田灌溉、碾谷和运粮,而且畜牧业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汪一鸣先生考证了宁夏平原于汉代修建的七个引黄灌渠所在位置,认为它们多数分布于“银南地区”1,并总结说:“汉代宁夏平原的农业生产并不单纯是作物栽培,而是农牧结合、多种经营的综合经济。没有灌溉的地区,有少数民族的游牧业,有国家经营的军马场,畜牧业是主要的生产活动。有灌溉条件之处,也是农牧兼营……发达的畜牧业保证耕畜、肥料来源充分,畜牧业和种植业交错分布、综合发展,也加强了整个灌区生态系统的稳定性。”[22]此说甚确,张维慎即根据宁夏南、北部的汉代墓葬群等考古发现,论证了两汉时期该地区以发达的农牧业兼营经济为主。[23]滇零两代政权所活动的“丁奚城”附近地区正是处于“银南”稳定的生态系统之内,同时灵武以西、南北走向的贺兰山,也阻挡了来自西北部的寒流与风沙,因此汉安帝年间,突出的气候灾异背景,应未对该地区的农牧业生产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羌人政权利用本地丰富的农牧资源、稳定的生态系统、便利的地理交通条件而逐步发展壮大,凭借强韧的羌骑,以灵活的游击战术与东汉帝国展开了长期的对峙。

地理环境对战争的影响具有两面性,从另一面来看,羌人所在地区的生态环境优势,也可以被汉朝利用来平息“羌叛”。有学者认为:“西汉名将赵充国上‘屯田奏提出的‘排折羌虏,令不得归肥饶之地,贫破其众,‘令反畔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墯之患等设想,则是充分利用生态环境的差异,己据优胜之处,而迫敌于危难之地,确实是很精明的策略。”[24]比较而言,东汉最高决策层在“丁奚城”战事惨败前,似乎对生态环境于羌汉战争中的两面性影响认识不足,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永初羌叛”的延续。

在优越生态环境维护下的羌人政权虽获短暂生机,但战争消耗的背后始终是国力的支撑。马长寿指出,滇零政权“是在汉代统治阶级压迫下成立起来的,自己并没有比较稳固的经济基础,又与河湟地区的广大羌民没有联系,更想不到与各郡的广大汉族人民相联合,作战的地区又十分分散”[3]206。羌汉国力的悬殊,汉朝有识之士对“丁奚城”战事经验教训的总结,逐渐扭转了战局。元初二年(115),再度复官的任尚听取了虞诩“罢兵市马”“驰轻兵”[1]2890的建议,利用宁夏平原的地理条件提高了汉军的机动性,以时间换取空间,大大压缩了羌人的活动范围。任尚“乃遣轻骑钞击杜季贡于丁奚城,斩首四百余级,获牛马羊数千头”[1]2890,此战扭转了自永初年间汉军“数挫”的颓势,成为羌汉战争的重要转折点。元初二年的两次“丁奚城”战事,或许正是该地区的生态环境条件被羌汉双方分别利用,从而使攻守易势的典型。此后,东汉政权通过集团化的优势骑兵部队与羌人会战,追尾掩截,加快了对羌战争的胜利进程。汉军连战连捷。元初三年(116),邓遵、任尚先后击破先零羌于灵州、“丁奚城”等地,并“杀其妻子,得牛马羊二万头,烧其庐落,斩首七百余级,得僭号文书及所没诸将印绶”[1]2890,对零昌政权造成了沉重打擊。

在此期间,汉安帝也发布诏令,总结了七年以来旱蝗灾害的得失教训,力图尽快消弭灾害所造成的疾苦。史载:

〔元初二年〕诏曰:“朝廷不明,庶事失中,灾异不息,忧心悼惧。被蝗以来,七年于兹,而州郡隐匿,裁言顷亩。今群飞蔽天,为害广远……天灾至重,斯罔罪大。今方盛夏,且复假贷,以观厥后。其务消救灾眚,安辑黎元。”[1]222-223

此后,安帝朝恶劣的灾异天气逐渐减少,生态环境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良性恢复,在对待“羌叛”的政策上,“军屯”“招诱”开始提上了日程。

四、“丰穰”与“招诱”——“永初羌叛”的短暂平息

元初四年(117)、五年(118),在汉安帝所下达的诏书中,接连提到“秋稼茂好”“比年”“丰穰”等,在“是岁”等年终灾害总结上,也没有了“旱荒饥荒”等字样。[1]227-229这表明,无论是对“北边”羌人还是广大汉民造成了极大负面影响的恶劣生态环境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较为良向的恢复。灾异消弭与年成转好,使部分迫于生存压力叛乱的羌人开始倾向于归附东汉,这为“招诱”瓦解“叛羌”政权提供了契机。

元初三年(116)零昌政权虽受重创,但主力尚存,东汉帝国逐渐意识到组建优势骑兵部队只能取得阶段性会战的胜利,无法彻底根除“羌叛”,于是转以借鉴西汉时期赵充国平定“羌叛”时的成功经验1。汉地方官就地“军屯”,辅以“招诱”手段,利用“降羌”刺杀“叛羌”重要首领,恩威并施,逐一击破。史载:

〔元初〕四年春,尚遣当阗种羌榆鬼等五人刺杀杜季贡,封榆鬼为破羌侯。其夏,尹就以不能定益州,坐征抵罪,以益州刺史张乔领尹就军屯。招诱叛羌,稍稍降散。秋,任尚复募效功种号封刺杀零昌,封号封为羌王。[1]2891

东汉帝国对内革除时弊,积极赈灾利民,对外实行“军屯”“招诱”政策,使造成“永初羌叛”的恶劣人文环境得以改善,羌汉关系趋于缓和。“永初羌叛”毕竟是在汉帝国灾异峰起、四方云扰的背景下催生的,人文、自然环境的好转,使平叛时机逐步成熟。最终,元初四年(117),羌汉双方在富平展开决战,由狼末率领的羌人政权主力被歼,五年(118),“诸羌瓦解,三辅、益州无复寇儆”[1]2891,延绵十余年的“永初羌叛”终于得以平息。

“永初羌叛”的结束,表面上看应该与汉帝国“军屯”“招诱”的巨大付出不无关系,实际上,在“羌叛”后期“秋稼茂好”“比年”“丰穰”的情况,或许对“羌叛”的结束产生了更加显著的影响。“羌叛”虽告结束,但“边民死者不可胜数,并、凉二州遂至虚耗”使东汉帝国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从东汉一朝“羌叛”的整体历程看,安帝朝这次大规模“羌叛”的平息实为短暂,江统说:“自此之后,余烬不尽,小有际会,辄复侵叛。”[19]1531文献中对于“永初羌叛”平息之后,内附羌人依然面临的“吏人豪右”的残酷压迫有所提及。《后汉书·皇甫规传》载:“夫羌戎溃叛,不由承平,皆因边将失于绥御。乘常守安,则加侵暴,苟竞小利,则致大害……酋豪泣血,惊惧生变。”[1]2129《后汉书·张奂传》也载到:“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絜己,威化大行。”[1]2138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时好时坏的人文环境因素,始终是羌汉矛盾激化以至爆发战争的根本原因,但生态环境因素的推力,更使“羌叛”问题成为行将就木的东汉帝国无法根治的顽疾。

综上,安帝永初元年(107)爆发而持续“十余年间”的“羌叛”,起因、发展、平息皆与生态环境状况关系密切。永初之前,东汉帝国将生活在“河湟谷地”的“降羌”部落陆续迁至东方的“沃野”之地,但是并未带来羌人生活境遇的改善,反而将其置于更为险恶的人文环境中。“吏人豪右”“小吏黠人”的“徭役”“侵夺”,未使其分享到生态环境变迁带来的农牧业收益,反令之“穷恚无聊”“积以愁怨”,最终酿成了“永初羌叛”。永初伊始,气候环境变迁导致“阴阳差越,变异并见”“连旱蝗饥荒”,使得广大羌人的农牧业遭受重创,生存更加难以维系,以致起义规模迅速扩大,“群羌奔溃”。在此背景下,滇零联合诸多羌人部落“自称天子于北地”,利用宁夏平原得天独厚的地理交通条件和宜农宜牧的生态环境优势与汉帝国分庭抗礼。“谷稼殷积”“水草丰美”等“自然之财”有力地维护了羌人政权,羌汉双方展开了以“丁奚城”拉锯战为代表的持久战。由于双方国力的悬殊,汉朝有识之士对“丁奚城”战事经验教训的总结,汉军逐渐扭转了战局。伴随着“秋稼茂好”“比年”“丰穰”,“北边”生态环境良向恢复,汉地方官借以“招诱”“军屯”等手段,给予羌人一定的生存空间、资源,“永初羌叛”终得平息。纵观“永初羌叛”始末,由恶化走向缓和的人文环境在其中发挥了根本作用,但生态环境的推力亦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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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朱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