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儿童诗的审美取向

2021-09-14 04:08柳伟平
文艺论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日常生活儿童诗

柳伟平

摘 要:在中國当代儿童诗发展过程中,审美取向发生过多次变化。在表现主题上,儿童诗从宣扬宏大时代主题,转为发掘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在形式上,儿童诗由格律体与自由体并驾齐驱,渐渐偏重于自由体,或借助音韵节奏,或借助现代诗技法,或执着于表现天然“儿语”;在功能上,儿童诗由注重教育讽喻,走向成人与儿童之间的精神对话,以期建立成人与儿童共同的精神栖居地。

关键词:儿童诗;日常生活;审美取向;精神空间;主题与形式

中国现代儿童诗发端于新文化运动,到了新中国“十七年时期”,袁鹰、田地、柯岩、于之、刘饶民等诗人创作了大量儿童诗,歌颂新时代,赞美新社会,一时蔚为壮观,但其中部分作品因政治性、教育性较强,而艺术性略显不足,成就相对有限。到了“文革”期间,儿童诗沦为政治传声筒,以抽象概念取代感性形象,更是乏善可陈。新时期之后,因为“儿童观”的大大改变,儿童诗回归文学本质,并且担负起塑造未来民族性格的使命。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圣野、任溶溶、金波、樊发稼、高洪波、薛卫民和邱易东等新中国四代诗人各擅胜场,抒情诗、叙事诗、童话诗、哲理诗、讽刺诗、科学诗百花齐放,是儿童诗发展的黄金时代。

进入新世纪以来,出生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青年儿童诗人如伍美珍、谭旭东、萧萍、李东华、安武林、王立春和张晓楠等作家进入文坛。他们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具备深厚的中外文学基础,以开放的姿态接纳了现实主义、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艺术的有机因子,有望“突破民族性、地域性、私人性的局囿,建立不同国家、不同民族儿童的公共文学审美空间”{1}。此外,儿童诗也因富有意象美、音乐美,是儿童培养语感、振奋精神的绝佳载体,受到教育界的重视。因此,儿童诗的发展前景自然十分可观。

笔者拟通过文本细读,从主题、形式、功能三方面,对中国当代儿童诗审美取向的变化予以梳理,以期对儿童诗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一管之见。

一、主题:从宏大到日常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郭风、柯岩、袁鹰、刘饶民、圣野、田地、鲁兵、管桦、关登瀛、于之等诗人活跃于儿童诗诗坛上,因为身处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他们的作品充满时代的特点,注重宣扬宏大主题,出现一批具有时代特色的儿童诗。

其一,歌颂领袖与少年英雄。比如邵燕祥的《毛主席开的甜水井》、臧克家的《毛主席戴上了红领巾》等儿童诗都在赞美国家领导人,虽然用心不能说不真诚,但政治意识形态过于浓郁。还有不少诗作歌颂少年儿童与敌人斗智斗勇的经历。比如李季的长篇叙事诗《三边一少年》塑造了陕北三边一位英雄少年的形象,他于暴风雪之夜冒死为解放军带路,又与老乡袭击国民党军地,虽然落入敌手,受尽酷刑,却凭借其机智逃出生天。另一部长诗《杨高传》中的少年杨高(“小羊羔”)是个受尽苦难的孤儿,逃出地主魔爪,成为红军通讯员,冒死将血染的文件送到部队,为战斗赢得了宝贵的时间。雁翼的《紫燕传》(包含《鸟声》《烈马》《红帆》三部)刻画了一位参与抗日的渔家少年赵紫燕形象,主题与情节都与《三边一少年》相仿。总体而言,这些作品在细节上虽然也能尊重孩子的思维特点,语言也充满了孩子气,但其意识却是成人的,主观目的也是政治教育型的,与同时期的儿童小说《小兵张嘎》《闪闪的红星》《鸡毛信》一样,书写儿童如何参与战争,充满了传奇色彩,而与孩子的真实生活相去甚远。

其二,歌颂社会主义新生活。这类儿童诗较为贴近少年儿童的生活,整体格调昂扬向上,赞美集体,歌颂理想,激励少年儿童为建设祖国而努力学习。比如袁鹰的《入队宣誓》里,二十五个少年要加入少年队,对着城市宣誓:“不久,我们就会成为青年团员,/加入祖国建设的劳动大军;/将来,在无产阶级先锋队行列里,/也会列入我们的姓名。”《为家乡画图样》中,孩子要为家乡建设勾画蓝图,寻矿石,建水电站,种庄稼,养牛羊,造少年宫,争先流汗,要做新农村的建设者。与之相呼应的则是一些“忆苦思甜”诗,比如任溶溶的《鞋子》、蓝翔的《什么是“拿摩温”》、管桦的《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等作品通过新旧社会的强烈对比,让孩子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新生活。这些儿童诗所选的意象、所描绘的场景,都是儿童所熟悉的日常生活,故而可让读者觉得亲切,也容易被其中朴素的真情所感染,不过诗人们创作之时,内心重视的是诗歌所承载的社会意义,而非儿童日常生活的审美价值。

其三,关注同情异国同龄人。这个时期的诗人们还把目光投向国际,抨击西方国家的作为,关怀异国的儿童。这方面的代表作有金近的《爸爸要出卖眼睛》、萧丁的《艾森豪威尔做祷告》、鲁兵的《强盗的理论》、郑雨的《菲德尔!菲德尔!》、邹绿芷的《悼一个黑孩子》。而其中袁鹰的作品最为突出。1953年,当他听说美国罗森堡夫妇被杀害,两个孩子被退学,就深表激愤,写出一首《寄到汤姆斯河去的诗》:“魔鬼的黑手也许还会伸来,/孩子啊,对敌人要学会憎恨。”此外,他还为一个死于种族歧视的美国黑人孩子表达愤怒(《在美国,有一个孩子被杀死了》);借黎巴嫩小孩之口控诉入侵的美国人(《黎巴嫩小孩》);对雪地里负柴而行的日本小朋友表达同情,并指出背后原因:“美国佬的黑手,/夺走了日本孩子的幸福”(《风雪童年》);歌颂十三岁参加抗美救国的柬埔寨孩子(《柬埔寨小司机》)。这些作品将深刻的政治内容、热烈动人的抒情融合在一起。

这些儿童诗的主题强调集体主义,往往有种“拔高”之感,而较少顾及儿童真实心理。进入“文革”之后,许多“儿童诗”变本加厉,以成人的思维空间挤占儿童的思维空间,以空洞抽象的政治概念取代活泼的生命体验,因而时过境迁,当年影响一时的作品已如过眼云烟,无人问津,反而是那些从眼前景、身边事出发,关注儿童日常生活的诗作,因为充满儿童趣味,所以穿透历史,至今依然熠熠生辉。

这里必须对“日常生活”进行着重阐释。所谓日常生活,用本·哈默尔(Ben Hamer)的说法,是指“那些人们司空见惯、反反复复出现的行为,那些游客熙攘、摩肩接踵的旅途,那些人口稠密的空间,它们实际上构成一天又一天。这是和我们最为切近的那道风景,我们随时可以触摸、遭遇到的世界”{2}。它是儿童独特的生存经验,虽然看似琐碎、惯常,但也丰富、亲切,再现于文学作品中时,能让儿童觉得熟悉,并产生共鸣。况且,儿童善于想象,能于寻常事物中发现美,也能将不同事物相互联结,产生独特的诗意。这种能力恰是成人所欠缺的。因而当儿童诗人以童真的眼神去打量世界,探究世界,破坏简单化、标签化、自动化,看到万物本身,重新唤起新颖之感,就能触动读者内心,使之获得审美感受。而这种以日常生活为主题的儿童诗,又可分为以下几类。

其一,日常生活中的甜美诗意。中国哲学注重“乐感”,尤其是单纯的愉悦、宁静的美感,并认为儿童无忧无虑,“无乐自欣豫”(陶渊明诗),最能发现日常生活中的快乐,所以儿童诗往往关注日常生活中的赏心乐事。比如写过革命题材儿童诗《为庆祝儿童节,我们在地洞里开会》的关登瀛,当他将目光凝聚在秋日山水之中,在物我交融之际,便有《那是山的影》这样的好作品:“一山好风景,/映入小河中。/稻子黄,/高粱红;/莲花粉,/柿子青。//没有心眼的傻小鸭,/一头扎水中。//想数数莲花几个瓣,/想问问柿子啥时红,/想数数高粱多少粒,/想掂掂谷穗有多重。//傻小鸭扑了一个空,/迷瞪迷瞪眨眼睛,/鸭妈妈过来忙说道:/‘那是山的影。”全诗节奏轻快,秋景富足优美,鸭子憨态可掬,数花瓣,掂谷穗,却辨不清实物与倒影,正是幼童心性,读之令人陶然。另如写过《写给少先队员的诗》的刘饶民,写过组诗《大海的歌》,其中有《捉浪花》:“风来了,浪花闹。/风停了,浪花跳。/跳上妹妹的小脚丫,/喜得妹妹哈哈笑。/朵朵浪花朵朵好,/捉朵回家妈妈瞧。/捧起来看不见了,/回头一看又来了。”风、浪、妹妹,是极好的玩伴,妹妹要把美好的浪花带给妈妈看,正是童心世界的展示,而捧又捧不起来,更显童稚有趣。

进入新时期之后,宏大主题渐渐从儿童诗中淡去,在儿童的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已成为诗人们的不二之选。在表现内容上,既表现儿童外部生活,也表现儿童内心世界。金波把孩子们带入色彩缤纷的大自然中,那里“蓝天蓝,像大海,/白云白,像帆船”(《云》),山谷里“结着鸭梨、苹果和蜜桃”(《回声》),大雁飞过江南的田野、北国的群山(《第一行诗》),小鹿“一会儿和这棵树,/一会儿和那棵树,/交谈着春天的信息”,太阳“点亮了花朵,像一盏盏灯,/照着山野,照着消息”(《花灯》)……充满甜美、柔和的气息。樊发稼以儿童的眼睛,看山,看云,听春雨的悄悄话;王宜振观察着蜜色的阳光,享受着开花的亲情;徐鲁则关切着青少年的内心,激励着青春期的孩子……

其实,在儿童自己写的诗中,就是基于日常经验去理解、分析一些相对陌生的事物,显得妙趣横生。比如熊博宇(六岁)的《春天》一诗,将春天写成一个大懒虫,要春雷敲鼓,才将它吓得滚到了大地上,这显然借用了孩子被父母催促起床的场景;陈紫瑗(九岁)的《流鼻涕的冬天》里,将冬日寒树上挂着的冰棱,想象成因感冒而流着的鼻涕;麦国桥的《秋天·花叶》把秋天和花叶的关系比作房东与房客,因合同到期而分离。这也说明,当儿童诗贴近儿童生活,必然会以日常生活作为表现内容。

其二,日常生活中的神秘意味。成人出于科学、理性或者是某种功利性目的,将外在现实简单化、标签化,将之沉入无意识状态,变成习以为常而显得平淡无奇。儿童诗人却能用丰沛的想象力进行诗意化、陌生化呈现,追问、探究其背后蕴含的道理,到达一种空灵、含蓄、神秘,耐人寻味的境界,使儿童诗显示出一种天真的深度。比如谭旭东的《渔火》:“夜静悄悄的/河水/是一个乖孩子/听月亮妈妈的话/睡着了//渔夫点亮了渔火/河水/就像睁开了眼睛/在说着梦话。”此诗以美妙俏皮的比喻、晶莹剔透的意象,使全诗如梦如画,静谧中有渔火闪耀,营造出宁静,柔和,温馨,同时带有神秘气息的诗境,宛如孩子纯洁的梦境。再如钱万成在《生命》一诗中对“什么是生命”开始发问:“爷爷的生命和他的脚印一起印在土地上了吗?那你的呢?和那些字一起印在书本上了吗?你说对,那就是生命写下的痕迹。那我留下的痕迹在哪儿?是在那个玻璃球上吗?”生命本身奥妙难言,爷爷一生勤劳,把脚印留在土地上;父亲勤于写作,生命印在了书本上;儿童每日与玻璃球为伍,那他的生命痕迹就留在玩具上了吗?如此追问既有童趣,但又催人深省:我们的生命又会留下什么痕迹?

所以,当诗人对日常生活进行追问、凝思,从而获得了一个开阔的诗境,正如李姗姗在诗集《月亮小时候是个女孩》后记中所说,“从孩子最熟悉、最具安全感的家为起点,诗意慢慢生长,一点点向远方蔓延——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大街,从大街到田野,然后收紧在个人的小屋,从小屋再出发,弥漫至世界与宇宙”{3},儿童诗通过这种手法达到了独特的深度写作,着眼点是细微的,但所揭示的却是博大的。

其三,日常生活中的悲悯情怀。我们不得不承认,目前儿童诗人们过多专注于儿童日常生活的写作,可儿童生活范围毕竟有限,于是题材就出现了同质化倾向。于是,不少诗人将目光对准了特殊的儿童,写他们艰难的处境、忧郁的情绪,表达出强烈的现实关怀。比如高洪波写孩子的孤独:“爸爸买回一只蝈蝈,/一只蝈蝈好寂寞。/天天在窗外叫着:/哥哥!哥哥!哥哥!//妈妈又买回一只蝈蝈,/两只蝈蝈真快乐。/谁都愿意当弟弟,/争着叫哥哥,哥哥。”写得有趣,但在最后一节,却以一个转折道出孩子寂寞的心声:“我也想当小弟弟,/可就没有大哥哥。”当然,这个孩子毕竟有爸爸妈妈,寂寞也是浅浅的,而灵婴则写了一个更为孤独的孩子,“一个人的游戏/假装自己是哥哥/是姐姐/是弟弟和妹妹”,每个家里/都有个孤零零的孩子/他们的左手/和右手玩着游戏/拥抱在一起”(《一个人的游戏》)。在地震、疫情等突发事件中,都有许多儿童诗人写出感人肺腑的诗歌来,比如谭旭东《流泪的课桌》、张品成《这一张奖状》等作品都令人读之难忘。

不过,总体而言,儿童诗坛充盈着快乐的声音、幽默的声音、教育的声音,而这样厚重悲憫、充满人文关怀的诗作其实很少。所以,如果站在新世纪,回头看袁鹰等人的诗作,假如滤去其时政性和局限性,保留其开阔的视野与博大的情怀,对于当下儿童诗发展也颇有助益。

二、形式:从格律到自由

儿童诗一般被分为儿歌童谣、抒情诗、童话诗、寓言诗、科学诗、朗诵诗、散文诗等类别。从外在形式上来看,除去散文诗采用散文体,其它类别均采用分行诗歌体。诗歌体又有格律体和自由体之分。

(一)格律体

这里包括了民歌、童谣和一些严谨的格律诗。所谓格律,用美国学者查尔斯·哈里曼(Charles O.Hartman)的定义,是指“组织规模可以计数的一种韵律”{4}。比如刘饶民的《摇篮》:“天蓝蓝,海蓝蓝,/小小船儿当摇篮。/海是家,浪做伴儿,/白帆带我到处玩儿。”此诗简短,轻快,韵律和谐,朗朗上口,既写出海天一色广阔无边,又写了以海为家、勇闯天涯之人的乐观豪迈。他的组诗《大海的歌》里,风格都是如此。

一般来说,儿童叙事诗(也包括有叙事性的童话诗、寓言诗、科学诗)因为诗句内容直白,若是缺乏韵脚的约束,形式会陷入散漫,所以大都用跨行押韵的格律体。叙事诗如阮章竞的《金色的海螺》、任溶溶的《爸爸的老师》、柯岩的《小兵的故事(组诗)》、袁鹰的《草原小姐妹》等均是如此;童话诗和寓言诗如高洪波的《公鸡的本领》《高贵的天鹅》《小老鼠学飞》、于之的《马戏团演员》《森林音乐会》等作品,为了使结构严密,都有相对整齐的诗行和严谨的韵脚。

抒情诗中也有不少采用格律体,比如金波的名作《春的消息》,全诗分为六节,每节四行,每行基本保持四顿,非常齐整。有些诗句会分为两个短句,比如“听它唱歌,和它一起奔跑”,“走累了,我就躺在田野上”,造成节奏的灵动变化。全诗隔行押韵,并一韵到底;“风,摇绿了树的枝条,/水,漂白了鸭的羽毛”用了相对整齐的对仗;“飞过树林,飞上山岗”是排比……所有这些努力,使全诗充满音乐之美,正如金波自己所说:“我很陶醉于诗的音乐性。读诗的声音是诗的翅膀,给儿童写诗需要这飞翔的翅膀。”{5}他在童话《乌丢丢奇遇记》每章开头都加了一首体例严谨的十四行诗,基本达到闻一多“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要求,而且每首的最末一句是下一首的开头,可谓环环相扣,构造紧密,虽然有些诗句削足适履,且节奏缺少变化,但的确为儿童格律诗的写作进行了有益的尝试。

(二)自由体

从目前各大刊物中发表的儿童诗来看,儿童诗更倾向于自由体。究其原因,其一是受成人诗自由化的影响,其二是模仿儿童口吻时,无法做到格律化。但细究起来,自由诗更不易写,需要更多诗意,更多技巧。而自由诗又有如下几种类型。

其一,押韵自由诗。这类自由诗为了音韵流畅、易于朗诵,诗句节奏符合内在情绪流动,加上严密的韵式(包括内韵、外韵),以及排比、复沓、反复等,使之最具音乐美和节奏美。比如田地的《祖国的春天》、高洪波的《我想》、邱易东的《地球的孩子,早上好》、王宜振的《绿叶之歌》等篇幅较长的朗诵诗均是如此。诗人圣野、张继楼、金波、薛卫民和谭旭东等人都认为儿童诗最好要押上韵,但未必沿用严格的格律体,而是押上自然、和谐、优美的韵,因为他们考虑到,“儿童诗拟定的读者对象是儿童,儿童在亲近母语的过程中,更需要语言的音韵美,更需要令生理和心理产生愉悦的语感、语调”{6}。

其二,非押韵自由诗。有些自由诗不借助韵式和反复,而借助现代诗技法来表达诗性。比如王宜振、王立春等诗人,面对“灵动多变的情感、想象与复杂微妙的心理感受,如果完全按照常规的语法逻辑造句,常常会感到语言的表现力不足”,于是就不得不借用“特殊修辞”方式,即“非逻辑语言”来进行曲折地表达{7}。他们会使用意象的叠加,比如“姥姥是妈妈十三岁的一座坟/跪在坟前 妈妈/你把自己哭成了大人/纸烬飞成了没有家的黑燕”(王立春《姥姥》),这当然是暗喻的巧妙运用,本体和喻体本是两个距离甚远的意象,忽然跳接在一起,叠化在一起,两个意象具有了共时性,产生奇异的、深刻的印象,文字篇幅在变短,意境却在扩大。他们也常把抽象意象变成具体意象,比如“春天却沿着窗沿/挤进来了/挤进来了/站在那里,绿绿地看我”(张晓楠《与春对视》),“被天真擦过/我们和你们的眼睛一样黑/被无邪洗过/我们和你们的心一样软”(王立春《你们》),“春天是一块干净的抹布/把窗玻璃上的窗花/一点点擦洗干净”(波眠《春天》),“笑声/像轻盈的蒲公英/随着风儿到处飞”(陈中苏《笑声》)。这些句子中,抽象意象化为了具体意象:“春天”会挤会站会擦玻璃,“天真”能擦眼睛,“笑声”成了蒲公英。以及借代:“大街上,许多只清新的耳朵在行走”(张牧笛《我打开春天的窗》)……对于这些现代诗的技法,吕进曾说:“许多即使对诗歌来讲也不允许的动名词搭配,经过通感的魔棒点化,变成了金光闪闪的崭新的诗歌语言。使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8}而儿童诗人们正是借助这些技法,才使童诗显得别开生面,意味深长。

其三,儿童口语诗。在自由体中,还有一类儿童口语诗,不强调韵脚,也不太用排比、反复,更不注重现代诗的技巧,而是模仿儿童口吻,语出天然,一派天真烂漫,却依然诗味浓郁。比如以下作品:

山的力气真大!/他把整整一片森林/和森林里的房子/都扛在肩上/从不喊一声累。

——樊发稼《山》

妹妹的红雨鞋, /是新买的。/下雨天,/她最喜欢穿着/到屋外去游戏,/我喜欢躲在屋子里,/隔着玻璃窗看它们/游来游去,/像鱼缸里的一对/红金鱼。

——林焕章《妹妹的红雨鞋》

一个桔子/会开两次花/一次在树上/另一次 在手心/剥开的桔子/是一朵盛开的花/一次 很香/另一次 很甜

——李姗姗《桔子》

这些诗的诗句长短交错,节奏舒缓,去除分行便与短小的散文无异,但它们依然是诗,原因在于想象之奇,在于儿童看待事物角度的独特,充满了天真的童趣,使平常之景顿时具有别样的灵动。更重要的是,儿童口语诗不需要诠释,它可感觉,可触摸,与儿童日常生活没有隔阂,能返回和切近最本初的生命体验,因而现在非常流行。袁行霈在分析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天趣”时,曾写过一段话:“天趣之得,固然不排斥人工的技巧,但更推崇自然天真。任憑自己的灵性之光自由照射,寻出事物本来具有的活泼泼的微妙之处,感受主客观相契合时的愉悦与快感。”{9}这些儿童口语诗也是如此,借用奇特的想象、别样的视角,再现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不重修辞,纯以诗性取胜,表达孩子对外界事物的天真感受。

不过,儿童口语诗借用儿童视角,篇幅短小,其核心是一点美妙的“机趣”,所以表现空间非常有限。因而,格律体、各类自由诗要多元发展,各擅胜场,才更有利于儿童诗整体水平的提升。

三、功能:从教育讽喻到精神对话

约翰·斯蒂文斯曾说:“为儿童写作通常是有目的的,其意图是为了在儿童读者中养成对某些社会文化价值的正确认识,而这些价值被假定成作者和读者所共有。”{10}人们总是希望让儿童通过阅读文学作品,学到丰富知识,养成良好品行,树立正确价值观。儿童诗的诗人们也自觉遵循这一要求,故而在写作中往往注重教育性。但如何才是最好的教育,不同的儿童诗却有着不同的答案。

(一)教育讽喻

正如前文所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许多儿童诗与成人诗一样,以浅白、直接的诗句迎合时代,希望儿童爱国、爱党、爱集体,甚至于爱领袖、懂奉献,使儿童诗成为用浅语写成的政治传声筒,自然与真实童心背道而驰。与此同时,还有一类儿童诗,立足于孩子的家庭、校园生活,以及身边的社会生活,彰显儿童个性,塑造儿童形象,对孩子身上存在的缺点进行善意地微讽和友好地劝诫,显得更为可取。

比如诗人于之的童话诗以动物为描写对象,起到“寓教于乐”的效果,《猫头鹰》告诉孩子不能以貌取人,《小麋鹿学本领》告诫孩子们缺乏恒心终将一无所获。张继楼的《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中因为爸妈不在家,孩子独自做饭,百般狼狈,终于发现“看时容易做时难”,就把对孩子有益的内容融化在诙谐幽默的情境描写之中。安武林《把你的窗户玻璃擦一擦》,目的虽是让孩子保持卫生,诗句却充满趣味性,因为玻璃干净了,“调皮的太阳就要来你的家,/它会变成一本书,爬上你的书架/它会变成一双鞋子/躲在你的床下/它会变成一个吻,/落在你的脸颊”,这就构建了一个孩子与阳光愉快游戏的语境,更易为孩子接受。谭旭东的《时间》与此相仿:“时间是一块菜地/稍不留神/懒惰这只小兔/就会闯进来/啃掉一个萝卜/让你没办法弥补。”这首诗同样是父亲与幼小的孩子說话,目的是劝他珍惜时光,但语气和缓,所用的比喻(时间如菜地,懒惰如小兔)是日常的,充满趣味性,是孩子最容易接受的。

鲁兵、任溶溶等人的儿童诗通篇都是叙述,末尾也没有明确的格言式教训,而让孩子自己去领悟。比如鲁兵的《下巴上的洞洞》,说一个娃娃下巴上有个洞,饭粒往下洒,他诙谐地说,“如果/饭桌是土地,/如果/饭粒会发芽。/那么 /一天三餐饭,/他呀/餐餐种庄稼。/可惜/啥也没有种出来,/只是/粮食白白被糟蹋”。另如《小书迷》中,一个孩子沉迷于书中故事,早饭也看,午饭也看,天黑了还看,奶奶喝道:“你还要不要眼睛?”小书迷回答说:“不要紧/我爸说,他多一副眼镜。”儿童读了,自然能从中得出自己的答案。任溶溶则更进一步,不仅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挖掘喜剧性题材,针对孩子常见的缺点进行劝说,而且还以新奇取胜,开头便设置悬念,继而引人入胜,最后解开谜底,让人恍然大悟,回味无穷。比如他表面上说“哥哥聪明绝顶”,初学胡琴声音难听,遭人嘲笑就停止,因为他“从来不做傻事情”,结果却是知难而退,终无所成(《我的哥哥聪明绝顶》);他写孩子拖拉,三心二意,却先写他抓紧时间,“一个袖子才穿上,/他就去洗脸,/两个袖子刚穿好,/他去吃早点”,结果,才穿上第二只袜子,妈妈已经催他上床睡觉(《强强穿衣裳》)。这些儿童诗富有教育意义,但没有采用居高临下的辨别正误、宣扬惩戒,而是调用形象、故事,以及合理的夸张与联想,给读者提供感性的力量,让读者参与其中,调动经验予以填补,从而获得创造的乐趣与审美的快感。

当然,这种“寓教于乐”,关键还是“教”,所以被法国学者保罗·阿扎尔称为“掺了一点点蜂蜜的汤药”,他在评论德·波蒙《儿童商店》一书时认为,“想象力和敏感心灵其本身不再被认为是一种价值,而变成了一个家庭教师用来更有效地令儿童把知识吞咽下去的手段和方法”{11}。因此,很多更年轻的儿童诗人逐渐走出了教育讽喻的狭小区域,让儿童诗走向更大的空间。

(二)精神对话

许多当代儿童诗人喜爱儿童,尊重儿童,对儿童的天性、活力以及对自由的渴求赞赏有加,于是摆脱了道德教育性,“走向精神对话”已成为儿童诗的发展方向之一{12}。

首先,与儿童的精神对话。儿童诗站在儿童本位,直面儿童生活现状,关注儿童内心,写出儿童心声。比如诗人高洪波笔下的画眉鸟,因为关在笼子里,所以脾气大,啄笼门,发出怪叫,一到公园,“歌声像柳絮般轻柔,/还有一股泉水的韵味”,孩子对它十分理解,因为关在屋里做功课,他也十分郁闷。他甚至在《懒的辩护》中有理有据地为孩子的“懒”辩护:“懒,是一切发明之源。”徐天熠的《把太阳给偷走》说:“真想有个星际大盗,/把太阳给偷走,/要不,/用个大屋子,/把太阳给关起来。//太阳不见了,/天上,/就只有月亮了,/我就不用起床,/可以继续睡觉了。”这些儿童诗会让孩子觉得被理解,被懂得,因而产生亲切之感。

其次,与成人的精神对话。儿童不仅能滋养儿童内心,还能抚慰成人的精神。比如高洪波的作品《爷爷丢了》便是如此,诗中爷爷退休了,似乎有些迷失了,他丢了坐小汽车的忙碌,也丢失了数不清的会议,还有文件、批件、报告,统统都丢掉,反而找到了自己,和小朋友们做各种游戏,得到了身心的愉悦。邱易东的《大人应该怎样做孩子》教导大人“不用涂一张花脸,不用翻一百个跟斗/只需和我们的心一起跳动”。王立春的名作《鞋子的自白》开头便宣称,“这辈子/不做一只小孩的鞋子/真是白活”,它抱着孩子的脚丫,钻土堆,追蛤蟆,冲进河,踢石子,“有时我也会歇下来/停在路边的草丛/和小花朵慢条斯里地唠嗑/再弄一顶金丝小帽戴/那是蜘蛛早为我织好的”,而反观大人的脚,则是拘谨乏味,没有冒险精神。这首诗的内涵是清晰的,就是要让大人不要束缚孩子的天性,最好自己也能保持孩子的天真与活力。

(三)构建审美空间

儿童诗以儿童的独特视角或是新鲜见解,让人眼前一亮。比如圣野的《妈妈的包包》里写道:“妈妈的包包里/有苹果/也有糖//妹妹问妈妈/要是我先吃糖/苹果,会不高兴吗?”儿童推己及物,让人感动。再如李姗姗的《和门握手》中,小孩发现,一扇门有两只门把手,于是离开房门时,“我要和门握个手/先握一握外面的手/再握一握里面的手。”这真是孩子才有的观察力,既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又能给成人留下对童年童趣的无限怀念之情。比如王立春在《笨树》一诗中,说风给树上课,“风掰着树枝的手指教写字/风拿着一片一片叶子教算术/树总是一边听/一边摇头”,“遇见这么笨的学生/还能一遍一遍地教/风老师/可真有耐心”。铁头的《正确答案》中,对于地球为什么不停转动的问题,孩子的回答是:“太阳是个火炉/烤着我们的地球/如果它不转/地球的一面就会烤糊。”这是日常生活经验的置换,将风吹动树木置换为儿童熟悉的上课场景,将地球自转置换为烤羊肉串,都导致了幽默感的诞生。阅读这些作品,能不断击碎成人的认知桎梏,造成审美的震醒,进入审美自由状态。席勒曾对“审美教育”做过论述,认为“审美趣味和美的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我们的感性能力和精神能力的整体达到尽可能和谐”{13}。的确,阅读儿童诗让内心变得自由、活泼、丰富,从这个意义上说,儿童诗不仅是写给儿童的,也是写给成人的,它能构建一个审美空间,让儿童和成人都找到精神的栖居地,得到内心的滋养。

中国儿童诗在百年发展史中,有过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两个黄金时期,但近些年来,儿童诗不仅游离于主流新诗之外,更是在儿童文学界里被逐渐边缘化,读者不断流失,诗歌版面也日趋缩减。在这样的局面中,中国儿童诗人要进行自省,在儿童诗的主题上要进一步拓宽,关注日常诗意之余,也要反应民生疾苦,让诗境更为博大;在形式上要多元化,既鼓励儿童口语诗的发展,也需要注重音韵之美,附之以修辞之巧,以此承担儿童母语学习与语感养成的重任;在功能上,除了注重知識、品德方面的教育之外,更注重审美空间的构建,让儿童诗成为成人与儿童共同的心灵栖息地。

注释:

{1}谭旭东:《儿童文学的多维思考》,未来出版社2013年版,第120页。

{2}[英]本·哈默尔著,王志宏译:《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4—5页。

{3}李姗姗:《月亮小时候是个女孩》,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9年版,第164页。

{4}Charles O. Hartman,Free Verse:An Essay on Prosody[M],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96,p17.

{5}金波:《白天鹅之歌(自序)》,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

{6}薛卫民:《儿童诗的外在打量与自我凝视》,《文艺报》2020年5月13日。

{7}石天河:《广场诗学》,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l993年版,第213—216页。

{8}吕进:《新诗的创作与鉴赏》,重庆出版社1982年版,第231—232页。

{9}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页。

{10}Stephens, John. Language and Ideology in Children's Fiction[M], New York: Longman,1992,p3.

{11}[法]保罗·阿扎尔著,梅思繁译:《书,儿童与成人》,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页。

{12}谭旭东:《重绘中国儿童文学地图》,西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页。

{13}[德]席勒著,张玉能编译:《席勒美学文集》,人民出版2011年版,第270页。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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