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如何引领私人生活的变革

2021-09-18 19:26王向阳
上海行政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美好生活国家认同日常生活

摘 要:社会主义社会人民美好生活的全面实现,离不开国家的适时介入与有效引领。既有“经济社会发展”视角和“国家治理”视角,难以准确揭示国家引领与私人生活变革之间的复杂关联机制。引入“治理型发展”这一中观视角,基于近年来农民生活治理实践的考察,研究发现:在既有“基层组织建设”这一基本路径之外,国家适时介入并有效引领私人生活的良性变革,是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的另一条主要路径和基本内容。其内在关联机制在于:国家引领与资源下沉是私人生活发生变革的重要驱动机制,而后依托党政科层制中心工作和基层社会群众动员工作机制,进而可在明显提升基层社会基础设施建设和公共服务供给水平、有效改善广大群众日常生活体验、极大传播现代社会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的同时,最终全面转化为广大群众普遍的美好生活获得感和鲜明的国家认同感。

关键词:日常生活;生活治理;美好生活;国家认同;国家基层政权建设

一、问题的提出:国家如何引领美好生活

私人生活的良性变革与美好生活的有效实现,并不完全是经济社会发展和居民家庭努力奋斗的必然产物,离不开国家的适时介入与有效引领。2012年11月15日,在十八届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外记者见面会上,习近平郑重强调:“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而后,党的十九大报告进一步明确指出:“全党同志一定要永远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永远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奋斗目标,以永不懈怠的精神状态和一往无前的奋斗姿态,继续朝着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目标奋勇前进。”这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新一届中央领导集体在新时代对中国人民作出的庄严承诺。在这一政治承诺和治理目标导向之下,国家资源密集下沉,转化为一项又一项具体而重要的基层治理工作内容,随之而来的,是各地基层社会面貌的重要改善和群众生活的巨大改变,并最终广泛影响着广大群众基本生产生活方式的变革和在地生活体验。

从笔者及所在研究团队在各地农村田野调研来看,党的十八大以来,随着精准扶贫、基层党建、人居环境改造、厕所革命、煤改气、移风易俗等各类工作的密集开展,人民生活在短时间正在发生重要变革。现简要摘录笔者调研期间江西余江一位小学退休教师杨老师打油诗两首,以兹佐证:

其一,题目为《无题》,“草长莺飞春意浓,绿树成荫老村中。宅改村庄新面貌,全凭乡村干部功”;其二,题目为《新时代》,“新政宅改基,杂事有人理。垃圾要分类,新村人宜居。弱者不受欺,民众身心怡。世人都赞美,彰显新时期。”(访谈记录:20190110YRK)

以上只是当前人民生活正在发生重要变革的一个时代缩影。笔者更进一步的问题在于:国家介入与美好生活是什么关系?国家如何介入居民日常生活治理并有效引领私人生活的良性变革?以上构成了本文最初的问题意识来源。

二、既有研究与研究视角

阎云翔在其代表作《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中,对新中国成立以来以东北下岬村为典型代表的中国农村家庭生活和村庄社会变迁[1]做出了出色的深描与初步分析,从此私人生活的变革这一议题成为学界热点。近年来,尤其是随着国家针对居民日常生活的治理实践的极大丰富,人类学、社会学、公共管理等学科学者做出了不少富有启发性的研究。

1.既有研究

梳理既有研究,主要有两大研究视角,一是经济社会发展视角,将居民日常生活的变革主要归因于经济社会发展,尤其是现代性影响下的自然演化结果;二是国家治理视角,重点考察国家治理因素在居民日常生活变革中的重要影响。简要梳理如下:

一是经济社会发展视角下的日常生活变革研究。埃利亚斯在其《文明的进程》一书中指出,“文明的表现”绝非天然如此,而是一种过程,是经济社会历经数百年逐步演变的结果,也是个体心理逐步积淀规范的产物[2]。传统社会学把人和社会看成是两个各自独立的实体,而埃利亚斯则推翻了这种两分法,提出两者不可分割,正是宏观的社会和微观的个体之间的互动激荡形成了个人、国家乃至社会的整个文明的进程轨迹。回归中国经验,聚焦这一处于时代前沿的实践命题,李永萍以村庄公共性为基本分析框架,认为弱家庭伦理、弱村庄公共性以及开放的日常生活是东北农村农民婚姻失序现象产生的根源,并指出在私人生活的流动与变革中,需要改造的不仅仅是个体的“人心”,还要重塑家庭和熟人社会对个体的意义和价值[3]。鲁芳在研究新中国成立以来日常生活的变迁时指出,21世纪以来,日常生活结构的整体性瓦解、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使人们在形式上的个体化生存成为可能,日常生活的个体化趋势进一步加强[4],这一判断与阎云翔观点基本一致。张雨男对鄂伦春族生计方式转变及其影响展开研究,但并未对这一日常生活变迁背后的机制进行深入分析[5]。姜立强、张勤谋在“物”视域中的农村日常生活变迁研究中,重点突出了“商品化”即市场这一因素在农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影响[6]。闻晓祥从抽象的哲学角度引入“现代性”,对中国社会结构变迁与新型日常生活世界变革做出分析[7]。这类研究,为我们从经济社会文化等宏观角度认识当前居民日常生活变革奠定重要基础。

二是国家治理视角下的日常生活变革研究。袁祖杜指出,现代社会的发展,是一种“知识的政治”。合理发展与优良社会治理之间,互制互约,互为前提。面向未来,人类的永续、健康发展之思,需要秉持“以治理看待发展”的理念[8]。颜学勇、周美多基于社会政策视角审视工作与生活冲突,并指出:一方面应重视非物质性福利及其供给;另一方面应推动政府公共部门合理而适度地介入劳动者的工作与生活关系,通过制度供给、政策激励以及外部约束等手段,促进一个由政府、组织、社会以及家庭构成的协作体系,为“美好生活”提供一种制度保障[9]。卫小将通过梳理精准扶贫工作,提出面向“生活政治”的治理,并认为未来贫困治理策略应该由宏观社会政策转向微观社会服务,破解贫困文化,由社区建设转向社区教育,打破不合理的消费逻辑,由国家责任主体转向家庭和社区,重塑共同体的作用[10]。相比经济社会发展视角下的日常生活变革研究,以上研究均看到了“國家治理”因素的积极作用,为我们的研究进一步展开打开了视野。此外,丁波、吕晓梦、姜丽娜、赵霞等人就农村生活垃圾分类[11 ] -[ 13]、杨威威、徐选国就美丽乡村建设[14]、于法稳、于婷就农村生活污水治理[15]、连雪君、吕霄红、刘强就农村空间治理[16]等具体议题也展开了专门分析,为国家介入日常生活治理提供了生动而丰富的注解。

综观既有研究,经济社会发展视角下的研究,多将居民日常生活的变革归因于经济社会长期发展演化的自然结果,较少探讨“国家”这一关键主体和重要力量的角色与功能,难以有效回应当前国家介入并引领私人生活变革的普遍实践,亟待跳出“社会”、找回“国家”;国家治理视角下的既有研究,在引入“国家”的同时,其局限性主要有三:一是在理念层面抽象建构较多,在具体层面的实证研究有限;二是就有限的实证研究而言,多就生活垃圾处理、生活污水处理等具体议题谈具体问题,缺少国家政权建设等整体意义上更高层次的提炼;三是既有研究视角偏宏观和微观,缺乏基于扎实经验的中观意义上的机制探讨。基于此,近年来丰富的日常生活变革实践迫切呼唤更具解释力和指导性的研究视角和解释体系。

2.研究视角——“治理型发展”:国家引领与美好生活

长期以来,既有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理论研究多关注国家与村庄社会关系、国家与村庄精英关系视野下的基层组织与基层干部队伍建设,并将“基层组织建设”作为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的重要内容和主要抓手,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嵌入式治理”[17]“选择性治理”[18]“党政引领与村干部职业化”[19]等诸多概念或机制,其前提假设在于基层社会复杂模糊、治理对象高度分散、治理事务琐碎不规则,如无合适有效的基层组织建设,国家与农民个体对接将产生巨大的对接成本和难以估计的治理成本,基于此,基层组织与基层干部多有委托-代理关系下的代理人角色,即国家通过基层组织和基层干部与分散的个体农户打交道。

近年来,随着国家治理能力的空前增强,国家权力全面扩张和治理事务密集下沉日益凸显,尤其是随着项目治国偏好和基层组织行政化的发展,国家与个体农户打交道越发频繁而直接。迈进新时代,国家直接介入并有效引领私人生活的变革这一实践现象越发普遍。基于此,笔者在既有经济社会发展视角和国家治理视角基础上,提出“治理型发展”这一研究视角,主要考虑有三:一是以“治理”指向“国家引领”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以“发展”指向“私人生活的良性变革”,强调“国家”这一因素在“私人生活的变革”中的重要影响;二是突出与既有国家治理研究视角的扬弃关系,指向在国家治理视角基础上的中观研究视角,有利于紧贴微观经验展开中观机制上的深入探讨;三是在既有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理论常规视野即“基层组织建设”这一基本路径之外,将“国家引领私人生活的良性变革”作为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的另一条基本路径。值得进一步说明的是,本文的理论贡献可能也正在于此,即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的另一条道路是:国家引领与私人生活的良性变革。

三、研究方法与案例选择

1.研究方法:探索性案例研究

鉴于本文主要关注“国家如何介入并有效引领私人生活的变革”这一问题,参照罗伯特·K.殷的观点,案例研究更适用于以下三种情形:一是主要问题是“为什么”;二是研究者几乎无法控制研究对象;三是研究的重点是当前的现实现象。[20]基于此,本研究比较适合案例研究方法。同时,考虑到本文主要探索国家引领私人生活变革的治理机制,因此,参照案例研究方法分类标准,笔者将其归纳为一项探索性案例研究。

本文经验材料主要来源于笔者及所在研究团队近年来在各地农村的田野调研,以及笔者围绕农民日常生活治理这一主题在江西余江、山东聊城等区域所进行的专题调研。调研期间,笔者主要采用半结构式访谈法、参与式观察法等质性研究方法来收集资料,围绕旱改厕、煤改气、人居环境改造、移风易俗等工作,通过对当地县乡村基层干部群体、在村老党员、老干部、村民理事会成员、村民代表、普通农户等进行广泛的访谈,同时参照当地推进工作期间相关档案文件、民间日记等,获取了大量一手资料,为本研究顺利开展提供了重要经验来源。同时,为了增加所获取资料的信度,笔者运用三角测量方法对以上资料进行了全面梳理和交叉验证,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一是针对同一经验材料,采用向多位访谈对象访谈求证的方式以确保访谈信息的真实有效;二是对会议记录、村民日记、工作方案等文字材料,笔者采用相互之间交叉验证的方式予以检验。

2.案例选择:江西余江农村和山东聊城农村

本文案例主要选取江西余江农村和山东聊城农村,笔者分别于2019年1月5日至1月20日和2020年10月12日至10月25日,在江西余江Y村和山东聊城C村做了为期15天和12天的田野调查。

Y村,地处江西余江,下辖3个村民小组、167户、688人,田地300多亩,山林2400亩。当地村庄属于余江宅改工作第四批试点村庄,2017年10月开始做宣传动员工作,12月集中推进,2018年年初基本完成收尾工作。宅改工作期间,当地主要围绕“拆旧房、建新村”来开展工作。通过宅改,当地拆除闲置废弃大房15栋、小房58栋,外加废弃猪牛栏、厕所等若干,共计拆除9000多平方米。宅改之后,当地随即启动新农村建设。参见表1。

通过宅改,以Y村为典型代表的当地村庄村容村貌焕然一新,基础设施建设水平得到极大提升,切实有效提升了当地广大群众生活的获得感和幸福感。

C村,地处山东聊城,下辖4个村民组、300多户、1000多人,耕地1000余亩,90%以上流转给当地花卉苗木公司,每亩年租金1600元。最近三五年,当地先后推行了厕所革命、煤改气、移风易俗、人居环境改造、生活污水处理等工作,短时间内极大改善了当地村民生活环境。这一工作,与当前中央自上而下推行的一系列农村治理工作基本一致。参见表2。

为什么选取以上两个案例呢?主要考虑有二:一是Y村和C村分别位于赣东北和鲁西地区,属于典型的传统农区,可谓我国农村绝大多数村庄的典型代表;二是以Y村和C村为典型代表的村庄,近年来发生在村庄社会和农户家庭生活上的一些变化,与全国绝大多数农村地区保持一致,具备个案分析意义上的典型性。值得进一步说明的是,如欲考察國家如何引领私人生活的变革这一议题,农村居民日常生活的变革经验现象更加鲜活显著,调研现场也更加容易进入,基于此,本文选取了农村居民日常生活变迁作为观察窗口,拟通过梳理以上案例中近年来农民日常生活的变化,来概括提炼国家与私人生活变革的内在关联机制,并在此基础上讨论其在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理论中可能产生的理论启发和实践指导意义。

四、静悄悄的“革命”:国家引领与私人生活的变革

从笔者及所在研究团队驻村调研观察来看,近年来,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之后,农村社会和农民生活正在发生巨大变化。抛开经济社会发展本身所产生的基础性影响,回到农民日常生活的一线场景,我们发现“国家”的身影越发清晰且突出。在走向美好生活的过程中,国家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国家引领与私人生活变革的内在关联机制究竟如何?

1.变革动力:国家引领与资源下沉

众所周知,无数实践已经证明:在过去、当前以及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农村社会将始终扮演着稳定器与蓄水池的战略性角色,对于我国这样一个地域广阔、人口众多、区域差异较大、情况复杂的后发赶超型大国尤其如此。截至目前,我国总人口14亿多,常住人口城镇化率刚过60%,户籍人口城镇化率不到50%,与农村社会尚存在千丝万缕关联的人口有八九亿人,其中包括两亿多将长期处于城乡往返状态的农民工群体。对他们而言,农村社会既是非制度化的社会保障体系,更是返乡退路;对国家而言,农村社会则承担着国内外经济社会危机重大风险的应对功能。基于此,作为新时代使命引领型政党,党和国家始终将农村工作作为全党工作的重点。

税费改革之后,从资源流动角度看,国家从资源汲取型转向资源反哺型体制。尤其是进入新时代后,党和国家针对农村社会发展和农民日常生活治理提出了更多治理目标,最典型的是乡村振兴战略。乡村振兴战略是习近平同志2017年10月18日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的战略。十九大报告指出,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性问题,必须始终把解决好“三农”问题作为全党工作的重中之重,实施乡村振兴战略。2018年1月2日,2018年中央一号文件发布,即《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2018年3月5日,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在政府工作报告中讲到,大力实施乡村振兴战略;2018年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审议《国家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2018年9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乡村振兴战略规划(2018-2022年)》,并发出通知,要求各地区各部门结合实际认真贯彻落实。按照党的十九大提出的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分两个阶段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的战略安排,中央农村工作会议明确了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目标任务:到2020年,乡村振兴取得重要进展,制度框架和政策体系基本形成;到2035年,乡村振兴取得决定性进展,农业农村现代化基本实现;到2050年,乡村全面振兴,农业强、农村美、农民富全面实现。以上一系列国家级文件和战略部署的出台,充分说明国家引领角色突出。

随之而来的,是国家治理资源的密集下沉。每一项国家治理目标的有效实现,均离不开国家自上而下密集的资源投入。以笔者调研所在的山东聊城C村为例,当地在推行厕所革命工作期间,所产生的工作成本均由国家财政支付,作为农户,不需要承担任何硬件、人工成本,只需要负担使用期间产生的水费,每吨2元。这项工作的开展,从前期宣传动员到后期入户改造,前后不过三个月,短时间内迅速改变了当地农民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如厕环境和如厕习惯,极大提升了当地村民日常生活质量。厕所革命如此,村庄内部的水电路气网等基础设施建设同样如此,国家投入了大量资源,承担了巨大的工作成本,农户只要根据需要配合入户安装、灵活使用即可,便可以较低的成本享受到较高品质的基础设施建设水平,极大改善了当地村民日常生活体验。

综上,除了经济社会自身发展和农民家庭自身的努力之外,在農民日常生活的变革中,国家引领与资源下沉成为其重要的驱动力量。

2.实践机制:中心工作与群众动员

随着国家治理目标的设定以及国家治理资源的下沉,国家政策和项目资源本身并不会直接转化为农民日常生活的具体变革,其中必然要经历一个广泛而深刻的基层治理过程。其中一项重要而常见的工作机制便是依托党政科层制而灵活启用的中心工作机制。以江西余江Y村为例,当地依托“拆旧房、建新村”而开展的美丽乡村建设工作,从一开始便被确立为全县中心工作,随后中心工作机制启动。据悉,在江西余江Y村,当地在拆旧房、建新村工作推进之初,村民理事会理事长率先拆除了自己家以及本家一大家族的废弃房屋,而后按照村两委成员、理事会成员、村民小组长、党员、普通村民的顺序依次进行拆除,最后重点解决“钉子户”问题,不到三个月便圆满完成村庄宅改试点工作。

从笔者及所在研究团队观察来看,主要可操作为以下四步:一是面向党政科层制内部的政治-行政动员,通过各类会议进行干部动员,同时建立匹配针对性强的激励惩处措施和包保责任制,进而统一认识、协调行动,在此过程中,各类领导小组和议事协调机构也就应运而生,客观上实现了“体制稳定、机制灵活”的组织再造;二是面向基层组织党员干部的精英动员,其中最为常见的做法就是党员干部带头,往往可以起到较好的工作示范效应,值得一提的是,在煤改气、厕所革命、移风易俗等中心工作具体推进过程中,党员干部身份本身就是精英动员的天然凭据和有效抓手,且党员干部一带头,往往可以解决村庄社会内部20%、甚至更大比例的关键工作对象的工作;三是面向绝大多数普通群众的社会动员,或者称之为群众动员。正所谓“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党员干部迈什么步,群众走什么路”,以上基层工作话语充分说明了基层群众工作的精髓,即党员干部一带头,绝大多数群众便会基于人情、面子、关系等考虑选择跟随或配合,如此也就解决了村庄内部80%、甚至更大多数群众的工作推进问题;四是面向少数群众的“钉子户”治理工作,群众工作的复杂性主要体现在工作对象的分化上,尤其是在工作推进可能与具体群众具体利益产生直接冲突时,往往会有少数群众拒不配合工作。长期以来,面对群众,各地基层干部均总结出了若干行之有效的“拔钉子”工作策略,常见如社会关系动员,即围绕重点工作对象,通过梳理其社会关系网络,准确找到在工作对象面前说话算话的重要社会关系,进而通过地方社会关系进行精准治理,这一策略,成效普遍显著。值得一提的是,对于最终无法做通工作的极个别工作对象,可视工作要求做灵活处理。参见表3。

值得进一步探析的是,国家引领私人生活的变革,离不开绝大多数群众的普遍参与。因此,面向绝大多数普通群众的群众动员工作就必不可少。如何开展行之有效的群众动员工作呢?可以采用社会关系动员、讲情说理算账等,可谓一户一策。以下即是一个例证:

据当地干部介绍,当地有一户人家,老两口都80多岁,育有五个儿子,之前在老宅子居住,占地220平方米,上世纪80年代老房屋。按照宅改政策,老人房屋属于一户多宅范围,而在老人看来,这房子是他们这一辈辛辛苦苦造下来的,坚决不许拆!村两委干部和理事会成员上门做了七八天工作,结果无功而返。工作人员找到老人的儿子们,通过做通儿子们的思想工作,再通过儿子来做父母的工作,使得村庄公共事务转化为家庭内部事务,最终解决了矛盾。老人目前住在四儿子家。做工作时,村干部主要靠讲理,讲什么道理呢?主要通过算账的方式:如果不拆,按照政策,房屋超标140平方米,每平方25元,需要交纳3000多元,关键是房子空在那里也没用。如果现在拆除,将来不影响后续申请宅基地,而且打通了路,搞好了绿化,对全村人都有好处。(访谈记录:20190116YJC)

3.预期效果:美好生活与国家认同

在国家引领与资源下沉的大背景下,依托中心工作和群众动员,国家资源得以顺利进村入户并产生了一系列反响强烈、影响深远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一是极大提升了村庄基础设施建设水平和公共服务供给质量。随着国家治理资源的密集下沉,尤其是基础设施类和公共服务类项目的下沉,已经并将继续极大改善各地农村相对落后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公共服务供给现状,且目前正在呈现出一系列新的特征:一是从农业生产领域拓展到公共生活、日常生活领域;二是从基础设施类逐渐转向公共服务类;三是从重点打造发展为示范引领、全面提升。目前,经过后税费时期近十年的持续投入,各地农村水电路等基础设施已初步完善,养老和医疗两大公共服务项目也在逐步完善,目前正在向更加精细的领域和更高品质的公共品供给迈进。

二是极大改善了广大农村居民日常生活体验。相比之前,就发生变革之后的农村居民日常生活而言,这种进步不仅体现在水电路气网等基础设施更加完善和医疗、养老等公共服务更加健全,更加体现在煤改气、旱改水、生活垃圾和生活污水处理、移风易俗等具体的一件件看起来不大但却关乎广大群众日常生活体验和切身利益的重要事项上。国家介入之后,相比燃煤取暖,天然气取暖更加清洁、卫生、安全且成本不高;相比旱厕,水冲式厕所更加干净、卫生,给人如厕体验更好;移风易俗之后,尤其是针对大操大办的有效治理,极大地扭转村庄社会不良风气的同时,更是极大地减轻普通家庭、尤其是弱势家庭的经济负担和心理压力;等等。以上种种变化,均是广大农村居民日常生活体验改善的最佳例证。

三是客观上较好地传播了现代社会积极健康、文明卫生、舒适便捷的现代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私人生活的变革,最终一定体现在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的具体变化上。在过去短短几年,在国家积极有效的引导倡议之下,对相当一部分农村地区居民而言,取暖方式实现了从燃煤取暖到燃气取暖的变化,大到基层社会整体层面上的移风易俗、乡风文明,小到每家每户的院落整理、人居环境改造,尤其以厕所革命为典型。可以说,国家目前正在对乡村社会和农民生活进行全方位引导并加以改造,也正是依托党政科层制中心工作机制和乡村社会群众动员机制,广大农村社会和农民日常生活已经并将继续发生巨大的变革并取得较大的进步。取代传统相对落后且依靠自身力量又难以改变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的,正是一整套现代社会积极健康、文明卫生、舒适便捷的现代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

四是最終转化为强烈而鲜明的个体美好生活获得感和整体国家认同感。在私人生活发生变革的实践路线上,国家引领和资源投入在前,经过中心工作和群众动员,最终均将一一反映在广大群众的日常生活变化上。群众生活发生变化之后,其主观感受如何呢?一是生活环境越来越好,生活方式越来越健康,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生活获得感和幸福感提升明显;二是美好的生活体验的获得,除了经济社会自身的发展和个体努力,尤其离不开国家投入,离不开各地党委政府工作的推进,而每一位个体具体的生活体验,均将有效转化为直接而鲜明的国家认同感。

综上,在私人生活的变革这一静悄悄的“革命”实践中,国家引领和资源下沉是其重要变革动力,中心工作和群众动员是其普遍发生的基本实践机制,并最终不同程度地转化为广大群众美好生活体验和直接而鲜明的国家认同感。

五、结论与展望

1.结论

近年来,国家引领下的私人生活变革这一经验现象越发明显,围绕“国家如何引领私人生活的变革”这一问题意识,在既有经济社会发展视角和国家治理视角基础上,引入“治理型发展”这一中观研究视角,同时通过对近年来江西余江Y村和山东聊城C村农村居民日常生活变迁的考察,研究发现:在既有经济社会发展本身影响之外,私人生活发生变革的重要起点和动力机制在于国家引领和资源下沉,其实践机制是依托党政科层制和基层社会而开展的中心工作和群众动员,在此基础上,村庄基础设施建设水平和公共服务供给质量得到极大提升,广大群众日常生活体验得以明显改善,一整套积极健康、文明卫生、舒适便捷的现代社会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初步确立并不断传播开来,并最终转化为群众的美好生活体验和国家认同感。

同时,我们也应当看到,在国家介入并引导私人生活发生诸多变革的同时,并不意味着这一过程不存在问题。从笔者调研观察来看,以下三点较为突出:一是群众需求表达不足,国家意志主导明显,包办代替倾向突出,未能充分激发群众主体性作用;二是与之相关的,多从城市社会视角自上而下地看待农村社会生活复杂实践,将传统理念和生活方式多当作改造的对象而非可以利用的资源,对转型期农村社会和农民生活变迁缺乏深刻理解;三是在具体工作进程中,产生了部分不必要的、脱离群众的形式主义文牍工作,与群众工作内在要求相悖,给基层干部造成了不必要的工作负担。基于此,笔者建议有三:一是充分发挥群众主体性,以群众需求为导向而非国家主导并包办替代;二是综合外部视角和主位视角,充分挖掘传统理念和生活方式的积极因素,做好与现代社会生活的有机融合;三是对基层工作而言,实质性群众工作第一,国家应当最大限度地控制形式性文牍工作,深刻认识并充分保障基层治理主体性。

2.展望

本文理论贡献主要体现在对既有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理论中基本路径的拓展上,即在既有“基层组织建设”这一基本路径之外,笔者通过实证研究,发现“国家引领私人生活的变革”同样是国家基层政权建设的另一条重要路径。其内在关联机制在于:国家引领与资源下沉,必将转化为一项项具体的基层治理目标并启动私人生活发生变革的动力机制,而后依托党政科层制和基层社会有效对接实践中的中心工作与群众动员这一工作机制,并最终转化为群众的美好生活体验和鲜明的国家认同。同时,本文也存在如下不足之处:一是私人生活的变革过程本身是比较复杂的,有必要对其公共生活、私人生活等作出进一步类型划分,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分类研究;二是私人生活发生变革的具体微观机制尚待进一步挖掘、提炼;三是私人生活变革、美好生活体验与国家认同再生产过程中的社会心理过程和机制,值得进一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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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the State Leads the Reform of Private Life:

Based on the Survey of Farmers Living Governance

Practices in Recent Years

Wang Xiangyang

Abstract:The full realization of a good life in a socialist society cannot be separated from timely intervention and effective guidance of the state. Existing “economic and social development” perspectives and “national governance” perspectives, it is difficult to accurately reveal the complex linkage mechanism between state leadership and private life reform. Introducing the middle perspective of “government-based development”, based on the inspection of farmers life governance practices in recent years, the study found that, in addition to the existing basic path of “basic-level organization building”, the state timely intervenes and effectively leads the virtuousness of private life Reform is another main path and basic content of the countrys grassroots political power construction. The internal linkage mechanism is that the states guidance and the sinking of resources are important driving mechanisms for changes in private life, and then relying on the work of the party and government bureaucracy center and the grass-roots social mass mobilization mechanism, which can significantly improve the construction of basic social infrastructure and The level of public service supply, effectively improving the daily life experience of the general public, greatly disseminating modern social life concepts and lifestyles, and ultimately will be fully transformed into a general sense of good life and a clear sense of national identity.

Keywords:Daily Life; Governance of Life; Good Life; National Identity; the Construction of Basic State Power

(責任编辑 方 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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