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宝的“艺术”人生

2021-09-23 01:57易文中
湘江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桓温谢安权力

乍一看王国宝的大名,吃瓜群众一定以为又是哪个山野村夫、街头混混,像韦小宝一样,每天与一帮屌丝们厮混在一起,不是在李寡妇开的酒肆狂饮,就是在张寡妇开的茶馆赌钱。

其实不然,王国宝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他出身于魏晋时期堪与琅琊王氏比肩的高门大族——太原王氏。如要溯源,太原王氏号称王姓的肇兴之郡,在西汉中晚期已经登上政治舞台,并迅速成为一流门阀士族。在门阀制度达于鼎盛的魏晋时期,太原王氏虽不如琅琊王氏风头强劲,却始终位于世家大族之列,而且人才辈出,风流迭代。

比如王国宝的先祖王济,也就是《世说新语》中出镜率相当高的王武子,不仅是一个标准的大帅哥,而且文武兼备、豪迈旷达,堪称当世第一人,连《晋书》都赞其“俊爽有风姿”。

话说王济少时,一个秋日的傍晚,他施施然从自家院里走过,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身上,那画面美得让人窒息。他的帅哥老爸——当朝司徒王浑见了,忍不住对老婆钟琰说:“有儿如是,夫复何求!”

钟琰何许人也?她是大书法家钟繇的曾孙女、“璧人”卫玠的姥姥,自己还是绝世佳人,你说牛不牛?

更牛的是她的谈吐。只见钟琰小嘴一撇,舌灿莲花:“呵呵,你也太容易满足了吧?若是当初我嫁给你弟弟王沦,生下来的儿子肯定还不止这个样子的啦。”愣把她老公怼了回去,以至于千年以后,卫道士们还在对她大张挞伐、声讨不已。

老妈都这么牛,儿子能不牛吗?作为当朝第一名士,王济堪称大众偶像,什么“竹林七贤”“金谷二十四友”,多半是他的粉丝。“竹林七贤”的领军人物山涛一见王济,就惊为“天人”;以《三都赋》轰动天下的左思天天琢磨着,何时能有机会和王济说上一两句话。

作为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婿,王济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打抱不平,看不惯就要出手,专治各种不服。

晋武帝的舅舅王恺(就是那个和石崇斗富的顶级富豪)——按理王济还要叫他一声国舅爷爷——有一头五色神牛,取名“八百里驳”,被他视若珍宝,逢人就要吹嘘吹嘘、显摆显摆。

不幸的是,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王济耳朵里。有一天,王济就来找王恺了,先是恭维了王恺一番,接着提议和他比试箭术,以神牛为赌注,以一箭定胜负。王恺自恃箭术高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而且还托大让王济先射。王济也不客气,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靶心。王济丢下弓箭,径直喝令手下取牛心来,哪管王恺在一旁哭爹叫娘、哭天抢地。不到半个时辰,手下已经把神牛放倒,掏出牛心,洗净、煎熟端到王济面前,王济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不仅国舅爷爷没放在眼里,连皇帝老丈人都不在王济的法眼里。有一天,司马炎和王济姐夫和峤商量,要给王济一个下马威瞧瞧。和峤嘴里直呵呵,看来你是没领教过我舅哥、您女婿的厉害啊。

司马炎偏不信邪,差人把王济叫过来,劈头盖脑一顿臭骂,然后问他:“你现在知道惭愧么?”王济却不示弱,朗声答道:“岂止惭愧,简直太惭愧了!一想到尺布、斗粟这首民谣,我就为老丈人您感到万分惭愧!别人有本事让亲近的人疏远,我却没法子让亲近的人更亲近,难道还不应该感到惭愧吗?”晋武帝一听,知道王济是在讥讽他把弟弟——齐王司马攸赶出京城一事,脸霎时涨得通红,竟无言以对。

生在这样一个世家大族,有着这样牛气冲天的先祖,你说王国宝还有什么不能满意的呢?不得不承认,王国宝的人生,至少在起点上就已经赢了咱屌丝一大截。

这也怪不得,谁让人家会投胎呢。

虽然王国宝名字起得不咋的,但他继承了老王家的优秀基因,一个字,除了帅还是帅。以至于连知人善任、阅人无数的当朝宰相谢安都看花了眼,居然鬼使神差就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了他。

靠着这张脸,王国宝轻松地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可见,生活在一个看脸的时代,颜值就是一块流动的广告牌。

更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是,他还是晋孝武帝司马曜的亲弟弟、辅政大臣、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大舅子。

照理说,拥有这么多优质资源,王国宝的人生想不开挂都难啊。

本来呢,老王家的子弟个个秀外慧中,堪称芝兰玉树,而且正道直行,人品好到爆棚。從王国宝的祖上王湛开始,到他老爹王坦之,都是朝廷仰仗信赖的股肱之臣,以忠义正直闻于朝野。

比如王湛。王湛是王浑的弟弟、王济的叔叔,《晋书》载其“身长七尺八寸,龙颡大鼻,少言语”。在盛行清淡之风的西晋,少言寡语、不善交际的王湛很不起眼,大家都认为他是个智商堪忧的痴汉,只有他的父亲知道他是一个有大修养、大学问的君子。父亲去世后,王湛就在其墓地旁盖了间茅屋,墓庐一守就是十多年,期间朝廷多次征召,他都固辞不就。后来还是拗不过晋武帝几次三番盛情邀请,才出山做官,在任上建树颇多,时人皆以为能。

又比如王坦之。王坦之所处的年代,正赶上桓温专权,生杀予夺操于桓温一人之手。在桓温面前,朝廷就像一个小媳妇,处处小心,而又处处受制。简文帝天天担惊受怕,窝窝囊囊一辈子,干脆一死了之,老子不陪你玩儿了还不行吗?临死前拟了一份诏书,交代桓温说:“曜儿这娃值得辅佐就辅佐,如果他不成器,你就拿掉他,自己上。”

诏书拟好后,凑巧被王坦之看到了,气得当场把诏书扯得粉碎,对着简文帝一字一顿地说:“司马氏的天下,是宣帝、元帝辛苦创下的,你有什么权力将它拱手让人?”简文帝原来只以为王坦之与桓温是儿女亲家,这回想必是给桓温传话来了,听了这番话,才明白了王坦之的心意,原来他是向着我司马家的啊。于是重新拟草诏书,改由桓温辅政,并且听从王坦之的建议,用一拖字诀对付急欲篡位的桓温,硬生生把桓温的皇帝梦拖进了坟墓。

可惜这么优秀的基因到了王国宝这里,却发生了重大变异。帅酷的外表算是继承下来了,正直的品格在他身上却踪迹全无。与老王家其他子弟比起来,王国宝就是一株混迹于玉树丛中的芦苇,因其狡黠多变、反复无常,人送外号“人面狗心”。

虽然不学无术,但王国宝似乎天生就掌握了一手独门绝活——变脸。

起初,他想背靠谢安这颗大树,在官场上好好搏一把。谢安呢,当然也想栽培他,奈何这厮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谢安慢慢看清了他的底细,知道他不堪大用,只给他安排了一个尚书郎的职位。按说这职位也不低,但王国宝打心眼里瞧不上,三番五次去找谢安,吵闹不休。谢安脾气虽好,也被这不识相的家伙给惹烦了,直接把他顶了回去:“这年头腾个位子出来你以为容易啊?你把头伸出去看看,外面排队等候的人有多少?实话实说,你有的干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小心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作为朝廷储备人才的王国宝,仕途向来顺风顺水,哪受过这等委屈,心里滚过一万匹草泥马,只差挥拳相向了。“好啊,老头子,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就此与老丈人反目成仇。

一转身,王国宝就投入了妹夫司马道子的怀抱。两人惺惺相惜、一拍即合,很快就打得火热,干起了狼狈为奸的勾当。

仗着司马道子这个后台,王国宝马上对老丈人展开了报复行动,没事就打谢安的小报告,再由司马道子这个“传声筒”传给孝武帝。孝武帝本来就对谢安有所猜疑,一来二去,猜疑就变成了看法。

既然有了看法,麻烦也就跟着来了。孝武帝不仅越来越疏远、冷淡谢安,而且隔三差五就要敲打他一下。

可怜这个淝水之战的总导演、中兴晋室的元老重臣,竟被几个无知小儿捉弄得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时刻担心脑袋搬家,只想辞官归隐山林。

连岳父都欺负,更别提其他人了。一次宫廷宴会上,王国宝借酒发疯,捋袖揎臂、跳脚大骂尚书左丞祖台之,还操起杯盘、乐器一通乱砸。祖台之忌惮司马道子,愣是不敢吭声。这事被人告发后,孝武帝认为大失朝廷体统,一怒之下将王国宝就地免职。但没过几天,在司马道子的运作下,王国宝又官复原职,继续到尚书省耀武扬威去了。

有了司马道子的纵容庇护,王国宝更加肆无忌惮,竟然仿照皇家宫殿的格局、式样和规模,建造起私家别院来。孝武帝雷霆震怒,下诏彻查严处,绝不姑息。王国宝一看,估计这回司马道子是罩不住了,赶紧使出看家本事,转头就跑到孝武帝那里去了,好一通装痴撒娇后,孝武帝居然接受了他的解释,而且把他当成了一位大忠臣。想想,这世间的忠臣也真是太容易当了。

真可谓——“旷代两奇葩,天生是一家”。

这一来,司马道子可不乐意了,他觉得自己遭到了无情的背叛。在一次聚会上,司马道子按捺不住心头的失落,当着客人的面开始数落王国宝:“不是我说你啊宝兄,我对你也算是掏心掏肺了,没想到你翅膀一硬就把我甩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样做对得起谁啊?”司馬道子越说越气,抽出佩剑就朝王国宝一顿猛劈,吓得王国宝抱头鼠窜,溜之大吉。两人于是宣布绝交。

友谊的小船永远都是这样,说翻就翻了。

谁说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两人这么一折腾,可把一旁看热闹的孝武帝高兴坏了,从此竟把王国宝当成“国宝”,引为心腹,几乎到了无话不说、形影不离的地步。即使这样,孝武帝还嫌不足,死活要跟王国宝结为儿女亲家,为自己的儿子司马德文(后来的晋恭帝)聘娶王国宝的女儿。可惜口水未干,孝武帝就因为酒后一句玩笑话被张妃闷杀。王国宝又一次失去了朝廷的靠山。

紧要关头,王国宝凭借自己超凡的政治敏锐性,毅然与过去的自己决裂,带着满脸的虔诚、满脸的谦恭,再一次投向司马道子的怀抱。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的宝兄又回来了!他心里是装着我的!想到这里,司马道子心里那个激动啊,真如翻江倒海一般。所有的过去都让它过去吧;所有的不快也都让它随风而逝吧!从今以后,我要和你——宝兄携手并肩,齐心协力,共同开创大晋光明美好的未来!

就这样,这对兄弟冤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和好如初、如胶似漆了。

傍上这棵大树以后,王国宝的官位扶摇直上,一年数迁,坐火箭一般噌噌噌就升到了尚书仆射,成为了尚书省的首领,爵位在祖台之之上。

这么多年的不懈努力,他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尖峰时刻。

前面提到,王国宝的性格特征,概而言之就是:志大才疏、贪财好利。也就是说,他既有对权力的极度渴望,又有对财富的极度追求。

其实权力和财富就像一对孪生兄弟,互相依存、共生共荣。社会财富从来没有间断对公共权力的渗透,公共权力也必然参与对社会财富的再分配。对于封建官吏来说,如何平衡二者之间的关系一般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但对于王国宝来说,情形则完全不同。他追求权力的心始终是狂热的,追求财富的心同样是狂热的。可悲的是,他的智力却十分有限,不足以正确掌控和行使权力,不足以厘清财富与权力的边界。所以,在行使权力的过程中,往往发生偏差,进而危及自身的利益和人身安全。这是王国宝痛苦的根源,也是他失败的根源。

因此,权力对于他而言,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边是极致的快乐,一边是无边的痛苦。一方面,他尽情享受着权力带来的种种好处;另一方面,他又本能地怀着对权力的恐惧,恐惧于权力的稍纵即逝,恐惧于对权力的无法自如掌控,恐惧于周围一双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他每天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在两种极端对立的情绪里浮沉和挣扎。这种情绪似乎每时每刻都会将他窒息、淹没、埋葬。

孝武帝死后,白痴皇帝司马德宗即位,是为晋安帝,继续由司马道子辅政。但司马道子十分昏庸,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只把王国宝倚为心腹,政事无论大小一概交付王国宝处理。

王国宝小人得志,遂与建威将军王绪相勾结,骄横放纵、构陷谄媚、贪污受贿、穷奢极欲,干了不少坏事。王国宝本就志大才疏,加之心胸狭隘、行事乖张,因此忠义之气得不到伸张,才干之士得不到任用,顺应四时、调理阴阳,和谐内外、敦睦天下更是不知从何谈起。官员的任免、升降,更是全凭纳贿的多少以及自己的好恶决定。于是导致政事日非、人心益散,吏民对他的怨恨愤怒与时俱增。

除此之外,他还天天和王绪密谋策划,对那些不愿意依附自己,或者对自己有威胁的官员,在司马道子面前大进谗言,想方设法罗织罪名加以诛杀、贬黜。对才能卓著、仗义直言的青州、兖州刺史王恭,因为憎恨他每次入朝都声色俱厉指斥自己,多次劝说司马道子把王恭除掉;又唆使司马道子削掉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兵权,代之以自己的心腹。

这些举动搞得那些镇守在外的地方大员们人人自危,朝野内外扰动不安。而始作俑者的王国宝,却浑然不觉、乐此不疲。

多行不义必自毙。王国宝为自己德不配位付出代价的日子终于到了。

公元397年4月,王恭打着“诛国宝,清君侧”的旗号,联合殷仲堪起兵讨伐王国宝,兵锋所向,望风披靡。王国宝获知消息,惶恐异常,束手无策。在四面楚歌声中,不得不上表请求罢官并赴朝堂待罪。

而此时的司马道子,为了尽快平息事态,也顾不得兄弟情了,遣谯王司马尚之收捕王国宝、王绪,并于第二天赐死王国宝、处决王绪,然后遣使向王恭谢罪。获悉王国宝伏诛,王恭长出一口气,引军退驻京口,朝廷总算恢复了暂时的宁静。

王国宝过山车一样的人生,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先哲有言,“德薄而位尊、力轻而任重、智小而谋大,鲜有不败者也”。

此非王国宝之谓乎?

易文中,笔名闻钟,湖南洞口人,现供职于省直机关。业余时间爱好书法、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湖南日报》《湖南散文》《湖南工人报》《长沙晚报》《湘潭日报》《邵阳日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 袁姣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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