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的重建与当代诗歌的再出发

2021-09-24 12:43冷霜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理想主义观念理想

当代中国人对“理想主义”应该都不陌生,很多时候它被用来指称一个特定时代的思想认识特征,也因此被认为是已成陈迹的事物。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学术界少有关于它的正面和深入的讨论。从几年前读到贺照田的“潘晓讨论”研究长文,到去年阅读他关于陈映真20世纪80年代思想涌流的研究长文{1},深受启发和触动的同时,我愈益意识到这一概念的思想价值内涵,也认识到“理想主义重建”问题在他的学术思想工作中占据的重要地位。今年(2021年)年初,因为参加“历史巨变中的人文学探索”线上会议,我在发言基础上写出了《一种新的理想主义如何可能?》一文,表达了自己对“理想主义重建”问题的一些初步的理解{2}。这里所谈的,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一些进一步的思考。

我的思考可以概括为这样几个问题:为什么我们需要讨论理想主义的重建?我们今天需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理想主义?它对文学的创作和批评具有何种意义?

如果不是把眼光局限于物质、经济的指标,我们大概都会同意,40多年来,中国社会在取得了显著进步的同时也产生了很多新的问题,有的问题已经达到了相当值得重视的程度。诸如在伦理和精神领域存在的唯利、拜金的价值观对家庭、社会关系的强烈冲击与腐蚀;精神的虚无与精神心理疾病的大量发生,等。按照贺照田的研究,这种现象的出现与中国当代历史的曲折展开有关,尤其是与我们在改革开放以后没有很好地认识和反思中国革命与社会主义实践中的经验而顺承和转化其理想主义精神能量有关。正是在这一认识基础上,他提出了“理想主义重建”的命题。

从这样的时代认识出发,我们也会发现,尽管实用主义、利己主义、虚无主义的观念弥漫于当下中国社会,但无论是乡村建设、贫困地区教育还是劳工权益救助等领域,在很多从事这一类工作的实践者那里,在由这些实践者构成的社群里,仍然存有令人深受鼓舞的理想主义的光焰,也就是说,理想主义的精神在今天虽然微弱,但也并未消失。

另外,在这些带有理想主义精神的实践者的自我讲述里,我又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自我界定:“一个务实的理想主义者”或“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在我看来,这样的自我界定至少透露出三层意涵:一是他们对于自身实践的理想主义色彩、理想主义精神内蕴有着自觉的意识;二是他们都不同程度地意识到当代中国曾有的理想主义形态存在的缺陷,而试图将自身所实践的理想主义与之做出区分;三是这种区分很大程度上还是基于直觉的,虽然包含了反思的成分,但还没有进一步将理想主义本身进行重新对象化、问题化的认识。

在当下中国的状况中,任何指向社会改善的理想主义实践,如果能够推动其目标的实现,都必然需要对所要改善的那部分现实有深入的认识和把握,这也是这些实践者做出了很多突破的地方。但是,如果对于理想主义本身、对于自身实践的理想主义性质没有进行重新对象化和问题化的认识,不曾对理想主义重建的可能性做正面的思考,也许会在某些层面影响到这些实践的更深入展开,或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这些实践对于更多人的带动意义,从而使得那些有意愿在任何一个方面形成自我培力、投身现实改善、获得生命意义充实感的人付出更多的困顿摸索的时间。

而在当下中国的知识思想状况中,由于种种观念势力或认识惯习的阻碍,很多知识分子即使关切现实、为现实感到苦恼不安、渴望现实的改善,但又鲜少思及甚或完全否认理想主义的意义与可能。这也使得那些带有理想主义精神投身现实改善的实践者在整理和反思自身实践经验时,不容易得到知识思想界在一些较深认识层次上的助力。因此,正面地思考和讨论理想主义及其重建的可能,也有助于我们更有效地认识在那些推动了现实改善的实践中已经有所转化的理想主义精神的经验意涵,有助于这些实践从局部的、微弱的、彼此孤立的状态中逐渐连接、壮大并扩展开来,从而能够助益于更多的社会成员。

我是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为什么我们今天需要思考和讨论理想主义重建这一问题的。

当代中国曾有的理想主义,是与一个理想社会的构想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在当下,即使是那些带有理想主义精神的社会改善实践也已绝少谈论理想社会的可能。对于那种高度理念化的理想社会的构想,我们今天似乎已经形成了普遍质疑的立场或至少是存疑的态度。

与此同时,在当代中国处于激烈争执状态的不同思想潮流中,在这些不同思想潮流对何为更好的社会的表述中,我们又显然可以看到不同的社会理想的观念形态:自由主义有自由主义的社会理想,“新左派”有“新左派”的社会理想,保守主义有保守主义的社会理想……在持有这些不同思想立场的知识分子彼此争论的每一个问题点上,我们都可以看到不同的社会理想在观念层面上的较量。也就是说,我们实际上处在一种不无吊诡的观念状况中:一方面普遍质疑理想社会的实现可能,另一方面却又在不同的社会理想之间争论不休。

而如果我们进一步去观察这些不同的关乎社会理想的论述,则又会看到这些论述存在着某种相当共性的问题——实现他们各自社会理想的方式——首先依据这些思想立场背后的那些思想、理论资源而构想出种种制度性方案和设计,然后推动这些制度性方案和设计被决策层采纳和实施。因此,问题往往就变成了如何从思想舆论和行政体制的管道中获取更多的支持。不同的制度性安排对社会朝何种方向发展具有不言而喻的影响,对社会中每一成员的生活也都会带来不同程度的改变。但任何一种社会理想能够真正得以实现,其实离不开社会中每一主体的参与及每一成员主体性的焕发。如果这些制度性方案和设计更多地是依据某种思想立场和与这种思想立场相关的思想理论资源来构造,而未能切实、具体和深入地认识和把握生活在当代中国且存在如此巨大差异的社会成员的主体状况,那么,无论它们依据的是何种思想立场,這些有主观良好意愿的关乎社会理想的制度性方案和设计一旦被采纳和实施,在改变了原有现实问题的部分状况的同时,很可能又会对很多社会成员造成新的困扰乃至伤害。这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

因此,如果怀有对一个更好社会的愿望,就特别需要我们回到对当代中国的真实具体主体状况的切实、细致和深入的认识和把握上来。这也是我所理解的,贺照田在剖析和阐发陈映真的理想主义重构历程时揭示出来的“新理想主义”与曾有的理想主义的基本相异之处。

在此意义上,如果我们今天需要重建一种有助于我们能够通向一个更好的社会的理想主义,那么,与当代中国曾有的理想主义相对比,它就应该呈现出如下一些具体的差别:

当代中国曾有的理想主义,也就是“革命理想主义”,如前所述,是与一个理想社会远景的构想和相关实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个人生活和生命的意义需要通过与这样一种理想社会远景的建设勾连在一起来获得。而在我看来,我们今天需要的,首先是对我们自身的生活世界、对身边的人、对自己看上去熟悉的群体生活于其中的现实怀有善意的关切和理解。尤其是在舆论受控同时自媒体泛滥的当下,如何不被种种规导性或标签化的概念限制我们对现实的理解和思考,而能够抱持基本良善心意并切实地去理解我们直接处身的现实中各种意义上的邻人和他者,已经是一个非常紧要的问题。

如果说,革命理想主义强调的是在主体身上迸发的建设理想社会的激情,那么这种新理想主义最需要的是认识上的不懈努力。这也是贺照田在分析陈映真理想主义重建历程时反复论及的,没有对现实的不断深入和扩展的理解意愿和认识努力,没有在此基础上获得的积极有效的现实认识和理解,特别是对现实中不同社会成员、群体主体状况的有效认识和把握,也就难以在实践层面达成对现实充分且长久的改善。那些自我界定为“务实的理想主义”或“现实的理想主义”的实践者,其“务实”或“现实”的实际意涵也正与这种认识上的努力有关。

同时,这种新理想主义需要把现实的改善和个人身心的安顿、通畅和焕发联结在一起,因为执其任何一端都会造成实践层面的脆弱和非持续状态,所以它必然要关切人的日常生活世界,关切人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各个方面的实际表现状态和这表现状态之下的心理潜能,注意从日常生活世界中寻求有助于改善现实的那些实践能量和资源。换句话说,这种新理想主义是下沉和贯通于日常生活世界的,也正因此它才可能向所有的有生命意义充实需求的人敞开。这也就是程凯提出的,它可以是一种“普通人、常人的理想主义”{1}。

如果我们同意,当代中国曾有的理想主义主要体现为一种由远(理想社会)及近(当下自身)、自上而下的光照式的观念形态,且已基本失去其感召力,我们今天是否还能够想象这样一种自近(日常生活世界)至远(更好的社会)、由己及人的涟漪式的理想主义的可能?

理想主义曾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烙下深刻的精神印记。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学自不待言,即使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一个时期内一些作家的创作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曾有的理想主义精神的曲折嬗递。

以我相对熟悉的当代诗歌而言,20世纪90年代初期,当最初接触到当代先锋诗歌时,我几乎是同时目睹了当代诗歌中理想主义的高潮和落幕。在骆一禾的诗歌和诗论中,生命、美学创造力和文明被一种宏大的携带理想主义激情的理解力和想象力融为一体,诗歌被赋予了文明自新的崇高使命,而在戈麦的诗歌中,那种沉郁、愤激的抒情姿态乃至自我弃绝的声音很显然与理想主义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遭受的多重挫败有关。我自己尽管当时也受到他们的作品的强烈震撼和吸引,但对他们的诗歌作为一种精神现象所包蕴的思想意涵形成稍为具体的认识则是后来的事。

事实上,当代诗歌与理想主义之间的联系及其蕴含的思想、诗学价值直到今天仍未得到足够的关注和认识。这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诗歌界的观念氛围有关。大致在市场经济确立的同时,一些先锋诗人与批评家在探讨写作与现实处境的关系、反思既往诗歌写作经验时,过快地将20世纪80年代诗歌视为一个整体,并以一种带有文学进化论观念残余的认识方式将之判定为失效和过时的,这样一种观念的日渐流行,使得20世纪80年代一些极具时代认知价值的写作探索此后长期被忽视。

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不少当代诗人开始注重写作与历史处境之间的关联,强调写作的历史承担意识,写出了一些有精神深度和感染力的作品,然而这种态势并未持续多长时间。从表面看,这一情形与20世纪90年代末先锋诗歌界内部的纷争及网络文学空间的出现等诗歌场域和诗歌生态的变化有一定关系,但如果我们从观念意识的层面回头检视,或许会看到更内在的成因。很多当代诗人的历史理解常常是较为笼统的,较多基于直观反应,即使一些诗人表现出歷史承担意识和现实关怀,如我曾提到的,其“据以确立这种历史承担意识和现实关怀的观念基础和认识资源主要来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传统,而对于当代诗歌实际置身的中国社会、历史、文化、伦理的理解又往往深受这二三十年来知识感觉和观念氛围中较主流认识方式的影响”{1},因而难免使其艺术洞察力和表现力受到相当大的限制。

同样是在20世纪90年代,与人文学术领域中专业主义的兴起相仿佛,诗歌界也日益强调诗歌语言和技艺之于写作的重要性,越来越多的诗人追求成为诗艺的“匠人”。这种认识最初是基于对此前诗歌创作风气的反思,也不乏其现实语境的针对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写作者实际上逐渐将语言和技艺孤立起来加以理解。而当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消费主义盛行的状况被视为现代社会的普遍处境之后,很多诗人对自我、自我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理解也逐渐僵化,个体的孤独被看成是必然的和无法改变的。如果说这些认识在其开端处还不同程度地含有某种对抗、批判消费主义的精神维度,但这种对抗批判性很快就已耗尽,进而演变为一种导向消极无力主体状态的观念装置。

我并不认同时常浮现于大众传媒中那种对当代诗歌一概否定的粗暴论调,无论如何,仍有不少诗人在消费主义盛行的社会处境中潜心地思考,努力地通过写作去回应时代,当代诗歌取得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一样,有必要给予耐心、具体的分析和恰切的评价。不过,从当代诗歌的自我意识的角度,它在20世纪80年代曾经显示出对民族、对文明的使命感,在20世纪90年代也一度表现了历史承担意识和现实批判性,而在今天,诸如“诗歌什么也无法改变”“诗歌什么也不承担”的观念蔚然成风,这一观念变化的轨迹不能不引人深思。当诗歌不仅对他人,甚至对写作者自身也不再真实地带来生命意义的充实和精神力量的壮大,我们就有必要重新回顾和检讨当代诗歌的由来之径。如果我们相信,在一个更好的社会、一个发展程度更高的文明里,诗歌必当受到更多的重视,得到更广泛的阅读和喜爱,我们也难以想象,与之对应的诗歌会如时下相当多作品那样,呈现出形式松散、语言空洞、精神贫乏的面貌。

近几年来,一些青年诗人已表现出对当代诗歌上述观念状况初步的反思{2},他们或在写作中表达了真切地感知和认识他人的意愿,并且伸展出对某种共同体的重新想象,或围绕自身所在、情感所系的剧变中的城乡社会与亲邻关系展开自觉而恳挚的观察与书写。具有这样反思意识和写作实践的诗人虽然为数不多,但在我看来他们的思考和写作并非孤立的现象,亦因如此,对理想主义重建的讨论或许正当其时。如果说文学在当代中国曾有的理想主义实践中起到过重要的作用,今天,对一种新理想主义的思考、讨论以及相关的实践,是否能为更多有社会关怀也有意振拔的诗人在突破当代诗歌的困境、通向开阔的艺术境界的过程中提供观念的联动,或带来认识的资源呢?

在这一意义上,我热切地期待着当代诗歌的再出发。

作者简介:冷霜,中央民族大学副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现当代诗歌。

猜你喜欢
理想主义观念理想
2021款理想ONE
理想
你是我的理想型
钓鱼的观念
当观念成为艺术
殷周时期“中”观念的生成演变
严爵 以最理想主义的态度做一张“现代艺术”
十二星座时间观念排行榜
理想
理想主义的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