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鹃带血啼
——评《打开诗的漂流瓶——陈超现代诗论集》中的三个维度

2021-09-29 03:04孙晓琳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昆明650500
名作欣赏 2021年27期

⊙孙晓琳[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昆明 650500]

陈超老师作为一名“双栖”型学者,不仅在诗歌创作方面,同时也在诗学理论研究方面取得了丰富的成果。他的《生命诗学论稿》《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中国先锋诗歌论》的出版,对中国诗歌界产生了重要影响。他的现代诗论以创作实践为基础,而他的诗歌创作又以自己的诗学理念为指引,因此陈超的理论和实践的关系是一种相互影响且相互受益的关系。

陈超的《打开诗的漂流瓶》在2005年获得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并多次获得省级奖项,书内收录了能够集中代表他的主要诗学思想以及在诗坛具有广泛影响价值的三十余篇论文。诗论集的名字来源于作者喜爱的一名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文章《论交流者》,这篇文章讲到了这样一个比喻:有一个水手在危难关头将一只记录着自己姓名、遭遇和愿望的漂流瓶投进海中,多年以后,我在海边漫步时发现了这个瓶子,并且读了信,知道了他发生危难的日期和心灵最后的呼唤——以此故事说明了“信的接收人是在沙滩中发现瓶子的人,诗的接收人是后来的知音”。诗人想象中的知音,正是诗的基础,陈超以此命名的用意,正是一种对现代诗能够得到更多人了解和认同的希冀与渴盼,但同时,这其中又有一种“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失落和惆怅。作者怀抱着对诗歌深沉的热爱,围绕着对生命、生存、历史、文化、语言等综合元素的思考,并不一味追求单纯的“美文”或仿写的“精致”,而是以诗歌需要有力处理当代生存题材以及介入和揭示当代噬心主题为逻辑,探究人与生存之间真正的临界点和真正的困境语言,进而铺织他那深刻且具有启示含义的诗学理论。

陈超的视角始终处于前沿,他能够敏锐地探测历史语境之下具有先锋意义的论题,探讨当代先锋诗歌面临的考验和困境。在作者看来,诗人近年来面临的一个极为显豁的困境:“如何在自觉于诗歌的本体依据、保持个人乌托邦自由幻想的同时,完成诗歌对当代题材的处理,对当代噬心主题的介入和揭示”,以及“揭示那些只能经由诗歌揭示的‘特殊知识’,使之充满历史想象力而不仅是唯美想象力”。诗歌在当今时代面临着重重滞碍,在诸多困难与考验之下,陈超给出了他不带逃逸性的回答:诗人应当在权力话语和拜金浪潮的压迫下,“更自觉地深入它、将近在眼前的异己包容进诗歌,最终完成对它的命名、剥露、批判、拆解”。

在读陈超老师的诗论时,我时常感慨其独特的思想姿态。他立足于“生存”“时代”“传统”三个维度,同时,以上三维并非割裂分离,而是相互联结且共同包含于生命这个大系统之中,以一种杜鹃啼血的精神将自我全部的生命浸染于他的“生命诗学”,建构着他自身的现代诗学话语。

一、生存维度

陈超的诗学思想经历过发展变化,从将诗歌单纯视为优美和谐的“美文”和修辞表象到后来认识到诗歌真正的意义所在,他的认识完成了一次从外在形式向生存/生命内在的转变。“生命诗学”成为陈超诗歌理论的基础,在他的另一本诗论《生命诗学论稿》中,这一意识已经得到彰显。同时这一基础理论贯穿了陈超之后的诗歌创作和诗论思想,成为一个重要的维度。

陈超对于现代诗的看法,明显地包含了对生命话题深刻的理解。在他看来,“诗歌是诗人生命熔炉的瞬间显形,并达到人类整体生存的高度,不多也不少。是生命本身催动我们一次次与语言的重围进行较量”。处于当代语境,诗歌面临的是物质主义的冲击,消费主义的诱导,以及权力、技术、拜金等多重强大势能的威胁,诗人应该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这个社会和时代?陈超很明确地以“生存/生命”作为其思想的重心并以此来完成特殊“命名”。他始终认为诗歌高于诗人本身,反对自恋传统,诗歌本身的“纯粹性”应当体现为诗人的精神以及生命话题的真实性,而不可以被目前所谓的“价值”瓦解重构,真正的诗歌应当居住于诗人的全部生命之中。陈超的“生命诗学”正是建立在“语言——生存——个体生命”这样一种基本框架之下的,他从生命、生存和语言三者的关系之间探求一种真正的诗性。正如陈超所言:“真正的诗性正来源于对个体生命与语言遭逢的深刻理解,舍此之外,一个诗人还有什么好做呢?”

的确,面对当前诗歌的困境,笔者对此深表赞同。当诗歌真的舍去生存/生命之外,那么属于诗歌的内在肌质又从哪里可以寻觅呢?为什么当代年轻人对于现代诗的认同和理解越来越少,以至于仅仅成为一小撮人的语言文化?成为丧失活力的产物,沦为造语的遣兴,抑或体面的商品。而导致这一现象的重要原因,或许恰恰源自于当下人们缺乏对现代诗歌真正生存价值的理解,其所视之目光只是仅仅停留在修饰化的表面,甚至表现为一种自恋式的自我表现。所以陈超从不会妥协于形式而放弃对生存的介入,生存在他这里,是一个不可逃避也不允滑头的问题,他指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诗只能是从个体生命深处通向生存这个大文本的。我们相信,一个诗的庄严必然来临,而为这个庄严到来所铺设的道路,则取决于今天那些有觉悟的诗人推动着的每一块生命话语的石头。”人在具体生存中,始终面临着西西弗斯似的困境,诗人正是要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执笔走向生命的熔炉。诗歌正具备了叙写本体生命真切感受的能力,诗人可以从个体主体性出发包容进生存的整体性,调动和聚合人类伟大精神和共时体,将个人生命包容至人类命运之中。笔者不得不感慨陈超的眼界与锐度,“生命”作为其诗论的基本观点一直熔铸于他的诗学理论中,这深刻地体现着他对于诗性价值的坚守和作为一位诗评家的真诚。

二、时代维度

当陈超在概说诗人欧阳江河时提到了这位诗人提出的一个有趣的概念——“付账说”,他认为:“如果诗人不能为时代付账,他就没有资格以诗人的身份赴宴,而只能以大众的身份像大众一样吃完抹抹嘴就溜。”陈超在文中引用此观点以示其认同,在他看来,时代真正的结束并不是我们所一般意义上理解的物理时间的结束,而是需要用一个或几个文本来结束。如果没有一个文本来“付账”,那么时代就会永远无法结束,因此,诗歌另一个重要的维度就体现为如何处理时代的问题。

诗人的生命力也体现在不断思考人与时代的关系上。陈超说:“真正的先锋诗歌,从特定意义上就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精神高度。它不仅仅是一种怪异的失败感补偿或审美迷醉剂,而是一种对罪愆的揭示/敞开,对权力主义话语的回击,令人不安的革命谶语,晦重与澄明的奇特混合物,以及尽可能广泛的对时代生存/生命的个人性综合研究。”正如陈超引用艾略特所说的“变血为墨迹的阵痛”来形容诗的产生,当代文学在大环境下的异化逐渐加深,新闻主义和市场主义不断与之媾和,种族语言/精神历史猛烈下滑,真正的先锋诗歌正是要以不惜流血甚至牺牲的态度,向不可回避的时代问题跃入、命名、批判、揭示。新诗的创作一度陷入困局,而这一困局的解铃之计必要系铃之人完成方可,诗人正是要摒弃师心自用的狭隘之思、完全感性的官能之欲、冬烘先生似的一孔之见,而应当将个人之思想以独立之精神洞察、提审整个时代,并在这个过程中昭示对个人和生存的领悟。

陈超将时代与生命结合观照。生存——语言——个体生命始终是不能被忽视的框架,而时代与此框架紧密联系。从这一点来看,陈超是有责任感的,他没有将诗歌悬置于形而上的高处,而是看到了诗歌与时代亲密又对峙的辩证关系,将诗歌放入时代语境,进一步去探讨诗歌在当代背景下的应有之义。诗歌带有使命性的特点,这不仅仅体现在个体生命之上,更体现在生命应当并置于时代之侧,陈超诗歌中体现出的时代的维度显然是具有价值的。

三、传统维度

除了对当代问题的理解外,陈超的诗学理念还相对地关注到了对于传统的理解,以此可见,陈超不是仅仅立足眼下的时代,而是同样把传统的问题纳入到自己诗学范畴之内,以全面视角和历史眼光完整地看待现代诗歌。“传统既是种消逝了的过去,又是种活着的现在,它无时无刻不对中国新诗发生影响。”然而,“继承与创新”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无论在什么年代都会充满着复杂性、斗争性。在处理此问题时,陈超将现代诗人与传统理解为一种能动的关系,他反思到,继承与创新并不是一个营垒分明的问题,当事态演变成阵营间的恶性论争,反而遮蔽了问题的本源,远离了真正的意义。因此陈超坚定这样的立场:“对诗人个人的写作而言,‘继承’传统不会是一种轻而易举的被动的行为。这里,永远包含着对其积极能动的选择、变构、剥离和重新‘发现’。传统和现代,是互相打开的。因而,传统只能是‘当代’重新理解中的传统,它首要的因素不是自在的、固定不变的,它永远包含着创造的因素在内。对传统的‘继承’,从最高价值上说,只能是传统意义的重新‘生成’过程。传统对于我们现代诗人来说,它既不会是可以包打天下的利器,也不只是需要加以克服的消极滞塞因素。它仅是一种无限大的可能,真正的价值只能相对于我们的智力深度及语言能力的实践而确定。传统是需要也只能由无数个‘当代’反复发现和给定。”在陈超这里,继承和创新从两个对立的关系融合统一为一个整体性词汇,他向我们阐释了一个既新颖又灵活的看法,即应以一种双向的眼光对待传统与当代。陈超没有固守于特定的传统,以一种守旧、僵硬、泥古的眼光看待继承与创新的问题,而是将继承与创新看作是一体两面的双向互动过程,是在师前摹古的同时找寻符合当下时代语境的资源。“优秀的诗人就是这样带着天才而勤谨的能动精神,扩展并加深了传统的语境,强化了它被诗人意识到的某些本质因素,并最终使之成为活生生的今天的一部分。所谓民族特色,所谓东方感的现代诗歌,只有在这种自觉的创造意识高度下,才具有真实、结实、落实的广阔可能。”陈超引用克尔凯郭尔的一句话作为论述的结尾:“而愿意工作的人会生出他的父亲”,这句话精确、有趣且形象地道出了传统与当代并非对立的关系,传统有时候可以造就杰出的诗人,但有的时候,恰恰可能是杰出的诗人“生下了”传统。传统并非永远是前在的核心首位,传统的地位也并非总是优于创新,继承传统绝不是对于传统的复制。这样的诗学观点在当代诗学界无疑是有利于矫正固守的传统观和创新观的,诗人不是邮差,而是以揭示生存/生命为最根本、最原始的目的。

这就又回到了陈超生命诗学最基本的问题,也就是“生命”的问题,我们由此也可以明显看到,陈超的现代诗论是在一个完整严密的系统架构下展开的,其主要的观点呈现出环形效果,相互衍生和补充,交融为一体,共同编织出一个独特且深刻的现代诗学理论体系。陈超的诗学理论,不是零散随意的,而是具有层次性和严整性的。这一方面显示出陈超优秀的论述组织优势,另一方面也体现了陈超丰富的诗学素养,再者,也明显反映出陈超深刻的观察、辨析、理解能力。作为一名理论与实践双开花的学者,他能够以自己亲身的实践经验洞晓现代诗歌的问题,同时作为一名有时代责任感的学者,面对现代诗的困境与危机,他没有选择缄口不言,而是将自己对诗歌难以遏制的热爱,以全部的生命力与激情浇筑于现代诗的创作与研究,完成一首首、一篇篇杜鹃啼血式的对“生命诗学”的阐释。

四、结语

虽然陈超老师已经离我们而去,但我们却时常提起他、缅怀他、纪念他,他以扎实深厚的学识功底,细致入微的实践体察,将其广博深刻的诗学思想体现于《打开诗的漂流瓶》一书当中。他在关注当下时代的同时又充分汲取传统营养,立足于前却不拘于前,生发于古却力造出新,既有现代之精神又有历史之价值,他为新诗发展的空间拓宽着道路,给后人带来深刻的影响。笔者十分有幸地打开了陈老师心灵的漂流瓶,瓶中仿佛飘出一道身影,他在用嘶哑的喉咙呐喊,在用沾血的笔书写,在用西西弗斯的精神重新呼唤起诗歌的跳动,他牵着读者的手,飞向一片你所不曾目及的诗的花园。

①—⑩ ⑫—⑭ 陈超:《打开诗的漂流瓶——陈超现代诗论集》(珍藏版),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后记,第1页,第86页,第2页,第30页,第31页,第35页,第317页,第317页,第55页,第170页,第173页,第173页。

⑪ 龙泉明:《中国新诗的现代性》,武汉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