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陈毅同志讲话

2021-09-29 06:59蒋旦萍口述孙小琪撰稿
世纪 2021年5期
关键词:军长陈毅新四军

蒋旦萍/口述 孙小琪/撰稿

我出生于1924年12月的上海,15岁加入中国共产党,16岁去苏北参加新四军,18岁调入新四军军部调研室,自此长期从事对敌技术侦察工作。“文革”前任南京军区第五局第一处处长,“文革”后任南京军区第三局副政治委员。1983年6月离休。2003年,双目基本失明。

今年是皖南事变后新四军军部重建80周年,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我格外怀念陈毅元帅。陈毅元帅在我们新四军老战士心中,永远是一座高大的历史丰碑,他革命的坚定性,服从真理,光明磊落,豪迈的气度,指挥若定,团结统率全军的人格力量,高山仰止的伟大形象,一直鼓舞教育着我。

陈毅(右二)和粟裕(左一)合影,左二为邓小平,左三为刘伯承

从我进入抗大五分校,陈军长兼任抗大华中总分校和抗大五分校校长,到调去新四军军部的调研室工作,13年中,陈军长都是我的最高领导。陈毅同志在战争年代和进军上海时的多次演讲,让我每次想起时都会激情起伏,难以平静。

“新四军代表抗日民众利益与要求,最后胜利是我们的”

1940年底,我由上海地下党输送到抗大五分校学习。到根据地不久,“皖南事变”发生,中央组建新的新四军军部,宣布陈毅为代军长。陈军长在抗大大礼堂向全校教职学员讲话,我那时17岁,还是个初出茅庐、光有一腔爱国热情的青年。陈军长讲皖南事变经过,总结了皖南事变的经验教训。

陈军长说,我们一定要坚决在共产党领导下,独立自主地坚持敌后抗战,发展壮大自己的队伍,争取抗战的最后胜利。反共顽固派1月14日消灭了军部,1月25日我们的军部又成立了,这是直接有利于国家民族前途的大事。陈军长慷慨陈词,讲新四军从2000多人发展起来的艰难浴血的历史,说谁想消灭它,谁就要失败。新四军是由优秀分子组成的,代表抗日民众利益与要求,始终保持着和高举着这面抗战的大旗,坚决地抗战到底的。他说新四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是与军阀、腐败政客、卖国贼作对到底的。陈军长还说,新四军与其他军队不同,新四军有政治委员制度,有共产党的领导,我们一定可以从几万发展到十万二十万。日本帝国主义和亲日派、反共派引起全国军民的抗议,对比起来,坚决斗争下去,最后胜利是我们的!

陈军长的讲话几次被全场的掌声打断,他的浩然正气和在演讲中表现出的统帅正义之师的坚定意志,使大家顿感热血沸腾,同仇敌忾,纷纷摘下头上戴着的青天白日帽徽,扔在地上。他的讲话,使我抛弃了对国民党的幻想。

后来还有一次听陈军长讲话,说到八路军、新四军与国民党军队不同时,他说:“蒋介石对杂牌军是要编就要靠,要靠就要调,调了升一级,升级送干校”,我们对友军以诚相待则是“不调也不靠,过不了多久就跟老子跑”,讲得很生动有趣。

“打了胜仗,功劳是大家的,打了败仗,就是我的责任”

我从抗大调到军部调研室工作后,一天,陈军长在军部调研室胡立教主任陪同下来到破译办公室,大家起立鼓掌欢迎首长的到来。大概因我年纪小,他知道我参加破译工作不久,便微笑着问我:“你是一个学徒吧?”我回答:“是的。”接着他就在我坐的板凳上坐下来,看我译出的电报,并在几个空白处写上“这是**桥吧?”我翻看密码本后说:“军长,桥字部首不对。”他沉思片刻,亲切地说:“对,你们的工作,都要得到客观的验证,不能想当然,这就是科学。”陈军长平易近人,循循善诱,后来多次来讲话,号召大家不要计较名利地位,把个人的志趣服从党的事业的需要,埋头苦干,安心工作。他还以自己早年在法国勤工俭学和在北京读大学时喜爱文学,但加入共产党,参加改造社会的斗争,最后服从革命的需要,走上了武装斗争道路的经历,勉励我们,使我们感到十分亲切。

1945年日寇投降后,陈军长从延安回到华东,在鲁南组织津浦前线指挥部。陈军长指示调研室派出30多人的技术侦察工作班子,代号四中队,由顾雪卿率领,担负指挥部的情报保障工作。这期间四中队紧随军长行动,在一次情况紧急需临时决定行军路线时,四中队一时未找到民伕,无法行动,陈军长当即指示作战参谋立即派一个连兵力,保障我们的安全和运输,并不顾危险地说:“我等他们到达后一起出发。”这些,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2021年7月,蒋旦萍和妻子傅文如双双获赠“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在家中合影留念

解放战争开始的时候,因为历史原因,部队的情况很复杂,山头很多。陈老总有指挥才能,胸怀宽广,尽力团结大家,作为领导者,他的工作,常常通过讲话取得效果。1946年七八月至十一二月,宿北战役至鲁南战役那段时间,在睢宁一仗后,天总是下雨,部队成天在水里跑,很多人脚都泡烂了,后面有国民党装甲兵在追。有时早上起来,就看到鞋子在水里漂浮起来。战士们发牢骚就多了。这个过程中,陈老总经常给大家讲话。我记得至少有五六次,陈老总穿着旧棉衣,其实那时还没到冬天,他因为身体不好,就这样坚持着。他总是首先自己担责,说“打了胜仗,功劳是大家的,打了败仗,就是我的责任”。然后和大家细数,说是我们打了败仗,但也打了胜仗,消灭了多少敌人,加起来,我们还是赚了,今后仗还有得打,虽然目前困难,但我们还会胜利。这样慢慢解开大家的心结,鼓舞士气,使大家奋勇起来。陈老总说,现在的情况,和抗日战争时不一样了,那时是游击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现在我们是运动战,是歼灭战,战略上是不同的。他不厌其烦地强调,要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各个击破,把全体指战员的思想慢慢转过来。最终,鲁南战役我们打了大胜仗。

作为华东野战军的最高指挥员,在战争艰苦和错综复杂的情况面前,陈军长坚韧不拔的精神品格和始终拥有的必胜信念,是通过他自身的一言一行传递出来的,也是我们齐心凝聚的力量。粟裕开始任华东野战军副司令员时,陈毅同志多次在各种场合表扬粟裕的指挥才能,帮助树立威信。对于部队的一些不正之风,陈毅同志总是非常直率但又是深入浅出地指出,有时一说一两个小时,但被批评的人心服口服。如果批评谁批评错了,他一定会去当面道歉,非常实在。

听陈毅同志的报告,没有人会打瞌睡。他的报告都是自己准备,不用秘书,也从来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结合实际,画龙点睛,很有感染力。我那时年轻,战争年代,学习机会少,听陈毅同志讲话,就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每听必有所得,是一种很大的精神享受,在世界观、方法论、为人之道方面,他都给我很大启发。

“说不入民宅,就是不准入,天王老子也不行”

1949年4月份,我们完成了渡江战役以后,整个华东军准备南下。华东局决定把所有的上海籍的干部都抽调出来,参加未来的上海军管会的工作,我是其中之一。5月初我们到了苏南重镇丹阳。当时,丹阳集聚了3000名准备接管上海的官兵,接受集训。我们学习了七届二中全会决议和《入城守则》,对于二中全会上指出的夺取全国胜利,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后的路更长,工作更艰巨,因此,全党务必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和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陈老总作过几次讲话。

露宿在上海街头的人民解放军

陈毅同志说,进上海我们的部队和接管人员要过一大难关,不光是上海战役的特殊和接管工作的千头万绪,而且是我们的工作重心从农村转移城市后,部队和接管人员的生活习惯和作风纪律也要实现这个转移。要教育大家讲文明,有礼貌,遵守入城纪律,不居功自傲。他最关心的是广大干部、战士的思想,要把大家的思想转变过来、统一起来,因为党的一切方针政策,最终要靠这些干部战士在群众中落实。我们3000干部进入上海,这么500万人口的大城市,究竟谁影响谁?谁改造谁?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严酷的问题。

陈毅同志在丹阳多次说:“对上海这样一个商店、工厂密布的东方大都市,我们单纯从军事上占领,只是一小胜。现在我们要进入建设时代,破坏城市就等于破坏自己取得的胜利。”“上海这地方,外国洋行、青红帮、特务网、流氓组织,复杂得很!诸如此类,包括我自己,都不太懂。不能自大,吹牛皮。”“老百姓佩服我们会打仗、演戏、唱歌,但他们还要看你们管上海能不能管得好?我们要抱着‘临事而惧’的态度,不要打算进去做官、享福、报上登照片、光宗耀祖。进上海可能打胜仗,也可能打大败仗,共产党员要意识到这一点才是聪明的。”“我们不是靠天才,靠马克思保佑,而是靠自己的努力来告诉全世界,中国共产党有能力,中国革命有前途、有希望!”

早在明确了即将进军上海和自己将担当市长重任时,陈毅同志就说,历来军队入了城,往市民家里一住,干好事的不多。我们部队进去住哪里,要考虑。他找到几本古书,都是与军事有关的。陈毅一生好读古书,认为要以史为鉴。经过与广大接管干部和部队官兵充分协商讨论,制定了《入城守则》,使解放军进城“有据可循,有法可依”。陈毅同志强调两点,一是攻打上海,解决外围之后,部队进入市区作战,一律不得使用重武器。二是部队入城后,严格遵守入城纪律,一律不得进入民宅。这后一点,在《入城守则》中作为一条重要的纪律列了出来。有的干部说,如果遇上下雨,士兵淋湿生病怎么办?陈毅认为要想办法解决,但不能在“不入民宅”这一点上想不通。他坚持说,这一点一定要无条件地执行,说不入民宅,就是不准入,天王老子也不行!这是我们人民解放军送给上海人民的“见面礼”。

5月27日上海解放。那一天,因为行军赶路,我们有10个小时多没能吃饭,进上海当晚,就穿着潮湿的衣服睡在上海火车站大厅的地上,谁也不会去扰民。28日清晨,上海市民在安静中醒来,看见胜利之师睡在马路上,奔走相告。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十里洋场露宿街头的照片,很快出现在香港、北美和西欧各国的报刊头版上。据说当时销路最广的美国《生活》杂志登出文章,说各项消息指出了一个历史性的事实:国民党时代已经结束。

在上海接管期间,老百姓私下和我说心里话,他们说国民党是五子登科,但你们汽车坐了,洋房住了,可你们睡的是地铺,吃的是菜汤、包菜,说明你们不是为了自己。他们就很愿意帮助我们。

7月1日,上海军管会根据华东局和华东野战军的指示,决定在上海的逸园跑狗场(现在的文化广场)举行一次和上海地下党的会师大会,作为庆祝党的生日。那一天会上,陈毅同志作了长篇讲话。陈毅同志讲:“我是三到上海,第一次是1919年,中国往何处去?陈毅往何处去?我徘徊在十字街头,思想苦闷,前途茫茫。虽然我已经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但是究竟革命怎么搞是不清楚的。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去法国勤工俭学的通知。也是为了追求革命思想,我到法国去了。第二次是1929年9月,当时的斗争形势非常严酷,我穿的是蓝布大褂,睡的是地板。那次我是作为党的代表到上海,向党中央汇报红四军第八次代表大会的。苏区斗争残酷,生活艰苦,但是我已经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家了。第三次是1949年,上海人民夹道欢呼‘陈毅将军万岁’,这使我深深地感到,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陈毅的今天。”

当时我坐在会场里,听了这些话,心情是非常激动的。我们这些人不也都是这样吗?9年前离开上海时,我还是一个充满爱国热情、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少年,那时在自己的国土上不能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在日本士兵的刺刀下登上去苏北的轮船的。没有共产党,哪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哪有我的今天?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你们是革命的知识分子,我给你们行脱帽礼”

接管任务完成以后,我离开了上海,以后也没有机会当面听陈毅同志讲话。但在新中国成立后,陈毅同志作为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讲话,还时时会有传达,每一次我都会有收获,有时还听得心潮澎湃,记忆深刻。

1962年1月5日,周恩来同陈毅、聂荣臻、陆定一等出席招待首都科学技术工作者的宴会,在致词中号召科技工作者为了祖国的富强,树立雄心壮志,在1962年取得新的更大的胜利。2月6日,周恩来与陈毅一同飞抵广州。3月1日,周恩来在广州约科学界、文艺界的党内负责人座谈,指出:知识分子从总体上不能说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次日,国家科委主办的全国科学家座谈会和文化部、中国剧协主办的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同时在广州召开,联席会议上,周恩来作了题为《论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报告肯定我国知识分子的绝大多数已经是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而不是属于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希望知识分子把由于党的工作没有做好而形成的“扣子”解开。小组会上科学家、剧作家们倾诉了几年来所受的压抑和痛苦,有的人竟失声痛哭。

陈毅参加了座谈会,看了一份份简报,为问题的严重而担忧,以致两夜无法安睡。他在会上说:“工人、农民、知识分子,是我们国家劳动人民中间的三个组成部分,他们是主人翁。不能够经过了12年改造考验,还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顶帽子戴在所有知识分子的头上,因为那样做不合乎实际情况。”他对与会者说,你们是革命的知识分子,应该取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今天,我给你们行“脱帽礼”!讲到这里,陈毅站起来,向全场知识分子深深地鞠了一躬,顿时掌声雷动,许多人眼含热泪。陈毅还尖锐地批评了党内有些同志和领导机关不能正确对待知识分子是因为愚昧,而“愚昧是个很大的敌人”。他强调“无为而治”,说,“今天我们团结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当时,部队受“政治可以冲击一切”极左思潮的干扰,陈毅同志这个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要正确对待知识分子的讲话,对于当时我们这些在部队搞技术工作的同志,巨大的鼓舞和激励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实际上,在如何处理政治思想和专业知识的关系方面,陈毅同志一直是有鲜明的立场的。在如何处理红与专的关系方面,陈毅同志讲,如果政治正确,技术不行,飞机会掉下来。如果政治不强,只是技术好,飞机会飞到台湾去。这些生动的比喻,大家立刻就领悟到根本,深为赞同。“文革”中,我被无端批判为“单纯技术观点”时,我是从陈军长教育子女“专业应精通”的诗中得到力量。陈毅同志的坦荡磊落,也是始终如一的。“文革”中,红卫兵到处造反的时候,陈毅同志对他们说:“要交班,也不能给你们,交给你们,我不放心。”那个时候,敢于这样说话,真是要有不一般的勇气的。我们为陈军长担心的同时,更增加了内心的崇敬。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陈毅同志的文学修养和革命意志,他的赤子之心,使他的演讲充满感情。1946年4月,叶挺和夫人等因飞机失事牺牲,在追悼大会上,陈毅同志提出“勉抑悲痛,继续奋斗”,使大家在寄托哀思的同时团结起来,继续向前。这些演讲,成为他工作的重要组成。上海解放初期,作为市长的陈毅争分夺秒,会见各方面的代表,出席集会讲话,频频亮相,政策交底,对稳定局面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上海各阶层有这样的说法:我们认识共产党,是从听陈毅的报告开始的。

上马能打天下,下马能治天下,陈毅同志广博的知识,丰富的经验,对部队情况和群众生活的了解,生动的语言,都会在演讲中结合起来。陈毅同志的演讲,是我一生的学习榜样,后来我在自己的工作中也尽力学习,逢到需要讲话时,总是自己事先做好充分的准备,基本上都收到了好的效果。

陈军长“将军本色是诗人”,他的诗和他的革命经历战争经历紧密联系在一起。那年军部从盐阜区向黄花塘转移,在出发转移前,他把他的诗稿交给胡立教,胡立教又交给我、放在我的文件包里携带行军。按机要人员的规定和习惯,首长交给保管的东西是不能私自阅读的,所以到达黄花塘后,我即交还给胡主任又送还陈军长了。现在只记得那些诗稿面上署名“横槊”,还有同军部李一氓秘书长唱和的诗。

大约是1972年,我看到陈毅诗词的手抄本,当时真是喜不自禁,爱不释手,于是就私下分发给各科室印出吟诵。1977年《陈毅诗词选集》正式出版,老战友们争相传颂。我最喜欢的是《青松》《赣南游击词》《梅岭三章》《手莫伸》等,特别对《青松》爱不释手,“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是陈军长人格品质的写照。

陈军长在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和在革命胜利后和平年代的磊落和自律,不会因历史久远而褪色,即使在今天仍然闪烁光芒,始终鼓舞和激励着我这个已经97岁的老人。很久以来,我一直希望能写一篇听陈毅同志讲话的文章,因为眼睛不行了,没有做到。今年,这个愿望以我口述、孙老师撰稿的方式得以实现,让我倍感欣慰。

(本文中部分史料参照上海师范学院政治教育系、上海师院分院马列主义教研室1979年编选的《陈毅资料选》和2000年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查俊峰、苏敏、何应龙编著的《晚年陈毅》加以补充,在此一并致谢!)

2021年6月2日修改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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