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狼散

2021-09-29 00:41刘洪林
辽河 2021年9期
关键词:三爷病毒医生

刘洪林

黄天春的个子本来就不高,又有点儿瘸腿,看着就显得更矮,人也不太喜欢热闹,脾气很古怪,只凭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挣饭吃。

住在柳河镇上的人们,没有人不认识黄天春,有人管他叫黄大夫,有人管他叫黄瘸子,就连小孩子都知道他讨过三回老婆,哪个老婆也没跟他过长久,哪个老婆也没给他生过孩子,都是跟他过个一年半载,就吵着闹着离开他。黄天春从来也没怨过这些女人,只怨自己不该当郎中,一个老婆也留不住。三婶子看他一个人生活太可怜,就颠着小脚过来找他:“天春啊,老孙家那个四丫头,聪明伶俐,模样又好,人家不嫌弃你干这行,也不嫌弃你腿脚不好,你把她娶过来,准能过上好日子。”

黄天春寻思半天还是直摇头:“三婶子,还是算了吧,我也没有那个心思了。”

三婶子生气地训斥他:“人家一个黄花姑娘,上赶着想跟你过日子,你都不敢娶她,难怪人们都说你窝囊。我看你也是真窝囊,整天就知道鼓捣你那点破玩意儿,活该没有老婆。你这么不知好歹,以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

黄天春望着三婶子远去的背影,也恨自己没出息,干脆卖掉祖上留下来的老宅子,独自住进城隍庙西南角的回春园,躲在里面继续当郎中。

回春园紧挨着花柳街,既不是酒楼,也不是戏院,它是黄天春开的一个小诊所,小到只有三间瓦房,其中一间是会客室,一间是诊室,一间是制药室。诊所里面只有黄天春一个郎中,他从来不请任何人帮忙打下手,就连他原来那三个老婆,谁想到诊所里去看一眼,他都坚决不同意。

黄天春有一手祖上传下来的绝活,能用偏方秘制中药土狼散,分药丸和药面,内服外敷,专治男女各种花柳病,不光镇里的病人过来找他,宁山县里的病人也愿意过来找他,就连奉天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也愿意大老远地跑过来找他。

镇里的沈三爷又到望月楼喝花酒,很快就发现自己下身长出不少东西,又臭又痒,赶紧过来找黄天春:“黄大夫,你快帮我仔细瞧瞧,我身上长的到底是些啥玩意儿?”黄天春跟沈三爷很熟悉,赶忙把他让进诊室:“你躺下,让我瞧瞧啥情况。”

黄天春很快就告诉他:“你这是一种新型的梅毒,才几天的工夫就长成这样,毒性很厉害。”沈三爷心里有数,嘴上却假装糊涂:“好好地喝顿酒,咋还让大雁给叼上了。”黄天春担心大雁再去叼着别人,赶忙向他打听:“哪只大雁能把你叼得这么狠?”沈三爷也不避讳:“望月楼新来个漂亮的窑姐夏小蝶,我找她喝过两回花酒,这就让她给叼着了。”黄天春合计半天才给他配出一副土狼散,帮他涂上药面,伺候他吃下药丸,又特意叮嘱他:“药面一天涂一次,药丸早晚饭后各吃一丸,三天后还不见效果,你赶紧再过来,我重新给你配副药。”

黄天春不担心沈三爷,他担心望月楼新来的夏小蝶,他跟别人可不一样,救过不少夏小蝶那样的姑娘。有人拐弯抹角地问他到底图个啥,他红着脸支吾半天也没说清楚,还差点儿跟人家吵起来。他觉得这个夏小蝶很危险,今天晚上就得过去找她。

有钱人找窑姐,不分白天还是黑天,黄天春跟他们不一样,专门等到天黑才去找他盯上的窑姐。老鸨子见到他都很客气,窑姐见到他就更客气了,有的管他叫黄大夫,有的还管他叫黄伯父,从来没有人管他叫黄大爷或者是黄老爷。他在屋里坐到天黑,点上蜡烛换上干净的衣服,兜里没揣任何东西,空着两手走进望月楼,老鸨子看见他,赶紧把他请到雅间,提心吊胆地问他:“黄大夫,您今儿是来找哪位姑娘啊?”黄天春从来不跟他们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她:“你们这里是不是新来个夏小蝶?”老鸨子检查过夏小蝶,很放心地告诉他:“有有有,不瞒您说,她过来还不到一个月,模样俊俏,身段苗条,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不过您今天来得不巧,小蝶屋里有客人。”黄天春连忙问她:“谁在里面?”老鸨子并不隐瞒:“安康医院的顾医生,他今天又把小蝶包下来了。”

顾医生是个好色之徒,黄天春并不意外,他们之间隔着一堵墙,互相之间没啥来往,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不过黄天春也知道,顾医生财大气粗,是个很刻薄的人,他有心想回去,明天再来找夏小蝶,又觉得那样做很不地道,既对不起顾医生,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很快就打消这个念头,请求老鸨子:“你把顾医生请出来,我跟他说句话。”老鸨子不愿意去打扰这样的客人,试探著问他:“黄大夫,事情不急的话,明天再说行吗?”黄天春又上来他那个犟劲儿:“不行,你还是请他下来,我跟他有点私事,今天必须说清楚。”老鸨子清楚他的脾气,不得不点头说:“好,那您稍等,我先去通报一声。”

老鸨子见到顾医生,小心地跟他说明来意,顾医生登时就火冒三丈:“你懂不懂规矩?我这儿正乐着呢,你来扫兴是不是?”老鸨子赶紧解释:“顾老爷,我看他找您那架势,真像是有点急事儿,您就别跟他一般见识,将就一下见个面,回头我送您一壶玉春酒,包您今天夜里可劲儿乐,能一直乐到天亮都乐不够。”

顾医生这才消点气儿说:“我今天给你面子,你让他上来吧。”老鸨子赶紧噔噔噔地跑下楼,顾医生转身吩咐夏小蝶:“你先到里间屋里去等我,别让那个瘸子看见你。”

夏小蝶故意撅起嘴巴跟他撒娇:“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不知趣的人,真让人扫兴。顾老爷,你可快点儿把他打发走,回头我还得好好陪你喝酒呢。”

顾医生笑嘻嘻地捏着她的脸蛋儿说:“你是不是着急想喝玉春酒啊?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快到里间屋里去,瘸子的眼睛不干净。”

黄天春见到顾医生,看见外屋里面没有人,桌子上摆着好酒好菜,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夏小蝶躲到里间屋里去了,忙跟顾医生打招呼:“顾先生,多有打扰,我过来就是想跟您说个事情。”

老鸨子知趣地退出门外,顾医生堵在门口气哼哼地问他:“说吧,你这么着急找我有啥事情?”

黄天春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我是过来找夏小蝶的,听说您也在这里,我也得跟您说一声。”顾医生有点儿不耐烦:“有啥事情你就快点儿说吧。”黄天春小声地告诉他:“我怀疑新来这个夏小蝶身上有病,您可千万加点小心,最好离她远一点儿。”顾医生并不领情,反倒大声地讥讽他:“黄瘸子,你好歹也是个郎中,平白无故乱说话,脑子是不是有病啊?”黄天春并不恼火:“我这可不是瞎说,我也是有线索,才敢怀疑她有病。”顾医生一向认为他是假正经,气得两眼直冒邪火,说:“她有没有病,她自己都不操心,用得着你瞎操心?是不是人家不去你那破地方看病,你找上门来拉主顾,借机好多占人家姑娘的便宜啊?”

黄天春看见他这么羞辱自己,强忍住心里的怒气重申自己的立场:“我这也是替她着想,你可别多心,我不过是想帮帮她,顺便也劝劝你。”

顧医生根本不听劝:“你是郎中,我是医生,你少在我面前唱高调。你也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更别耽误别人的好事,你要是再不赶紧走,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老鸨子躲在门口听到顾医生往外撵人,赶紧进来劝黄天春:“黄大夫,顾先生都下逐客令了,咱们还是走吧。”黄天春无奈,只好连连摇头说:“唉,我这是何苦呢。多有打扰,告辞了。”

夏小蝶从里间屋里走出来,一头扑进顾医生的怀里:“顾老爷,他是谁呀?说话咋这么不中听?他这是毁坏我的名声,你可得替我作主啊!”顾医生捏着她的脸蛋儿安慰她:“他就是个土郎中,外号‘黄瘸子,没有多大能耐,还特别讨人嫌,你不用理他,接着陪我喝酒,只要我高兴,我明天还把你包下来。”

黄天春回到自己的小诊所,根本就没把顾医生的羞辱放在心上,反倒觉得他这个人有点儿可怜。夏小蝶要是真有病,她能把病毒传给沈三爷,也能把病毒传给他,更能传给其他人。明天还得去找夏小蝶,弄清事情的真相,还得抓紧时间多配制一些治病的新药。

黄天春没有见到夏小蝶,不能确定病毒的来源,心里一直放心不下。以前他总是等到晚上再出去找她们,这回打算早晨起来就去望月楼,没想到沈三爷趁着天才蒙蒙亮,又悄悄地过来找他,神情比先前还沮丧:“黄大夫,我按时用药,病情也没见好转,你再帮我仔细瞧一瞧。”黄天春赶忙又帮他查看病情,发现这种病毒真是很厉害,上次给他配制的那副土狼散,作用并不太大,病毒还在他身上蔓延,只好坐下来又合计半晌才说:“我这两天一直研究你身上这个病毒,又琢磨出一个新药方,也许疗效能更好一些,只不过有味药材,我这里没有货,镇里的各个药店也没有货,我今天得到县城去抓药,配好新药再给你试一试。”

沈三爷相信黄天春:“让你这么费心,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黄天春没指望他感谢:“沈三爷别客气,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这么客气就是见外了。我尽力想办法早点治好你的病,也省得你痛苦。”

送走沈三爷,黄天春赶忙来到望月楼,又找到老鸨子问:“夏小蝶呢?我还找她有点儿事情。”老鸨子这回更爽快,说:“黄大夫,不瞒您说,您昨天在屋里跟顾医生说的那些话,我在门外全都听见了。夏小蝶过来的时候,我专门给她检查过身体,没有发现啥问题。您在这方面是行家,我绝对相信您,没事肯定不会过来找她。我也怕她身上真有病,顾医生早上离开后,我就把她给撵走了。”黄天春有点意外,也不隐瞒自己的猜测:“你没检查出来,不能说明她没有病,恰恰说明她过去可能得过病。”他又不甘心地问老鸨子:“那她跟没跟你说过,她打算上哪儿去啊?”老鸨子使劲地摇晃着脑袋说:“那她可没说,我就看见她出门往县城方向走了。”黄天春起身上县城去买药,希望能在路上碰见夏小蝶。

柳河镇距离县城有六十多里路,中间隔着三合镇,黄天春走过三合镇,一直没有看见夏小蝶的影子。这个女人能到哪里去呢?她身上到底有没有病毒啊?他又往前走出去五六里路,看见路北面远处那片树林子里有几个人正用石灰圈新坟,心里又生出许多悲凉。只有病死的妓女,人们才用石灰把新坟圈起来。有个小男孩跟着母亲出来串亲戚,看见树林子里的坟地很新鲜,指着那片白花花的坟地问他母亲:“妈,那里的坟包咋都是白色的?”他母亲赶紧吓唬他:“别往那边看,那里埋的都不是好人,身上都有病,死了也能传染人。”小男孩懵懵懂懂,害怕地跟着母亲赶快往前走。黄天春也不忍心再看那片白花花的坟茔,加快脚步一口气走出去三里多路,恨不能一步就迈进县城的药店里面。

黄天春没有找到夏小蝶,在药店里抓些草药回到诊所,精心配制好药丸和药膏,沈三爷只服用七天,病就彻底治好了。

夏小蝶一去无影无踪,望月楼的老鸨子也打听不到她的消息,顾医生雇人也没有找到她,他也没来找黄天春,这让黄天春多少有些失望,他从就诊的病人嘴里又听到许多新消息,有沈三爷的,有镇长的,也有日本人的,就是没有顾医生的。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黄天春吃过早饭,又躲在制药室里观察那些瓶瓶罐罐里面的病毒,听见诊所门前人喧马叫,刚走出屋门打算出去看个究竟,迎面看见五个日本军人闯进来,走在中间的那个日本军人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跟他打招呼:“你就是黄先生吧,我是军医官藤野大雄,久仰你的大名,失敬、失敬。”黄天春不愿意跟日本人打交道,他早就听说日本兵凶残,不少官兵得上花柳病,他恨得牙根直痒痒,皱着眉头不给他好脸色:“大名不敢当,小名黄天春。我这个诊所太小,不方便接待日本人,你们还是请回吧。”

藤野大雄说:“黄先生,请不要误会,我不是病人,我是请你给我们的官兵去治病。”

黄天春绕着弯儿拒绝他:“你是军医,你都治不好的病,我一个乡村土郎中,那就更没有办法了。”藤野大雄说:“你是治疗花柳病的专家,你有办法,你能治好。”藤野大雄又说:“我们的药物根本不起作用,越用药病情越严重,听说你能用秘方配制土狼散,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柳病都能治好,我特意来请你到军营,给他们看病治疗。”

黄天春压根儿不想给他们看病,说:“你们的灵丹妙药都治不好,我那土掉渣的东西就更不行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藤野大雄并不气馁,说:“黄先生太过谦虚了,连病人还没见到,就这样拒绝治疗,恐怕不太合适吧?”

黄天春又找借口:“干我们这一行,涉及病人的隐私,我们祖上有祖训,不能上门去给病人治病,你总不能让我破坏祖训,当个不孝子孙吧。”

藤野大雄很快就想出一个新招:“那你告诉我秘方,我回去给他们治病。”

黄天春早就防着他这一手:“我治病向来是先看病情,一人一方,没有固定的秘方。”藤野大雄看到自己怎么也请不动黄天春,大发雷霆:“给你敬酒你不吃,带走。”

柳河镇的人们看见日本兵抓走了黄天春,不少人都三五成群地聚在大街小巷里议论起来:

“日本兵抓他能干啥?保准没啥好事情。”

“那还用说。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情,日本兵肯定有人得上花柳病了。”

“黄瘸子这回又该出名了。”

藤野大雄把黄天春关进军营,黄天春还是不给他们看病,藤野大雄很快就想出一条毒计,他从患病的官兵身上取出很多病毒,强行涂抹到黄天春的身上。黄天春看见病毒在自己身上迅速蔓延,跟沈三爷身上的病毒一模一样,心里又惦记起夏小蝶。这个夏小蝶啊,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他忍住钻心的痛痒,躺在屋里一声不吭,藤野大雄又过来跟他商量:“黄先生,这种病毒很厉害,你开个方子,我亲自出去给你抓药,怎么样?”黄天春哪会相信日本人,他恨不得他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他告诉藤野大雄:“你们得的这个病别说我治不好,就是神仙也治不好。”藤野大雄不相信他治不好这种病,更不相信他会挺着不给自己治病,斜愣着眼珠子,说:“黄先生,医者父母心,你不救别人,总该救救自己吧。”

黄天春看见自己身上的病毒越长越快,越长越多,再不使用土狼散,病情就会更加严重,甚至还会丢掉性命。藤野大雄问他:“黄先生,别再硬撑了,你这样糟蹋自己,到底图个什么?你只要留下秘方,我马上放你回家,你也不用待在这里活受罪。”黄天春依然坚持说:“无能为力!”藤野大雄半晌才回过味来,大骂黄天春:“明天再不交出秘方,我就对你不客气!”

黄天春没有心思吃晚饭,看着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心里反倒越来越亮堂。

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头,在墙上写下八个血红的大字:“土狼散去,医者家国”。他一边磕头一边念叨:“祖宗啊祖宗,过了今天晚上,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土狼散了,我对不起祖宗,你们可千万别怪罪我啊!”

他磕过三个响头,起身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又望一眼墙上那八个血红的大字,猛地朝墙上撞去。巨大的闷响惊动了两个看守的日本兵,赶紧开门跑进来,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黄天春,他们正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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