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背

2021-09-30 14:10陈继军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9期
关键词:参谋长澡堂当兵

陈继军

我蹲下身拿着沐浴球沿着儿子的背划拉下来,散发着牛奶香味的泡沫从儿子细嫩的皮肤上滑落,如一幅绘着童真的挂画轻轻展落。

我的思绪飞到三十多年前,那是一个海滨乡镇的老式澡堂。

澡堂里雾气弥漫,雾气中夹杂的是哗哗的水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噼里啪啦的敲背声,还有那厚重的木门沉闷的开关声。在这群人当中有一对父子在无声地搓着澡,那便是三十多年前的父亲和我。那时父亲也才四十多岁,他在那个临海乡镇的一个农场里包草,我在附近的一个乡镇上高中,周末便骑了自行车到他的草摊改善伙食。

父亲带我来洗澡,还是第一次。三十多年前的中国农村,洗澡仍然是不可多得的享受。一个乡镇一般只有一个澡堂子,乡下人一般很少到镇上洗澡,就在家里洗澡,家里洗澡的工具还是简陋的木桶。

那天老天阴沉着脸,寒风怒吼着。

父亲平时很严肃,脾气也不太好,我从小就对他十分畏惧,父子间的交流也不多,如果在家里他的姿势永远是盘着两条腿坐在椅子上,旁边的凳子上则放着一瓶酒、一包烟和一碟花生米。他抿一口酒,闭上眼,咂着嘴,然后看着门口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那是他眼中的风景,自然他也成了行人眼中的风景,包括作为儿子的我。成年人的内心世界对于孩子而言是神秘而隐晦的。对于父亲,我只知道他是人们眼中的能人,做过民兵连连长、民事调解主任。后来毅然辞职下海包草,包窑厂。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一户人家一年赚个几千块就不得了了,而他每年收入上万,那个年代他有个非常豪横的称呼“万元户”,但这些似乎并不能使父亲快乐。

“来,我帮你擦背。”父亲突然对我说。

我受宠若惊之余又有些诧异,一向被母亲侍候惯了的父亲会擦背?然而很快我的疑虑被打消了。父亲熟练地把毛巾一端贴在手掌心,然后迅速地把毛巾在手掌上来回缠绕,缠绕至一半时把超出手指的那一部分折叠至掌心,再继续缠绕,最后把剩下的小半截毛巾塞进那层叠的毛巾中间。这样,一个紧凑的搓澡巾就制作完成。然后他让我趴在澡池的大理石边沿上,在我背上均匀地、轻柔地、有节奏地揉搓。

“爸爸,你怎么会擦背?”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那次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对我说了很多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的话。我知道他在部队里是做连长的通信员。连长特别喜欢他的聪明伶俐,别人当兵是自己反复申请,还要经过村支部研究才能够去的。他当兵却是连长相中他,直接带走的。自然搓澡这个手艺是那个时候学来的。他说当时连队的领导都喜欢让他擦背。还有一个参谋长,那个参谋长有狐臭,也叫他擦背。参谋长心眼很小,第一次见面就为难他,说他给首长敬礼不标准,后来还是连长打圆场两人才没有发生冲突。

“那你给他擦了吗?”

“擦了!”

我一愣,觉得有些意外。

“不过,我给他清身时,用的是热水!”

“扑哧……”我笑得坐了起来。

他也笑了,但很快脸又恢复了平静。

“后来呢!”

父亲没有着声,轻拍了我一下,我躺下來,他继续徐疾有致、轻重有度地在我的后背揉搓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睡着了。我醒来时,身上盖着一条长毛巾,父亲坐在旁边,像在家里一样盘着腿坐着。水汽蒸腾中,他的面孔那样模糊不清。我坐了起来,浑身的疲乏一扫而空,就像新上了机油的机器一样充满了活力。

“后来呢?”

儿子听我讲述这段往事,也问了我当年同样的问题。我把他的身体扳转过来,继续给他擦泡沫。几平方米的洗浴间里一样是热气弥漫,头顶上浴霸呼呼地往下送着热风。

“那一年本来他可以提排长的,但是泡汤了。”我缓缓地说。

“排长大吗?”

“不算大,但对于一个没有背景的农家孩子来说,当然大了,足以改变他的命运了。”

“噢!”儿子似懂非懂地看着那眼前飘舞的水汽。

三十多年前,我和父亲从热气腾腾的澡堂走了出来,外面开始下雪了,雪花不断地被风裹挟着打在我们的脸上,我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后悔什么?”

“难道不是你的冲动得罪了参谋长,才使你提干的事泡汤的?”我疑惑地问道。

“不是,不是!”父亲个子不高,但走路两臂摆动速度很快,我要尽全力才跟得上,“我是因为身体原因,太激动了,心率跳动过快,体检没有过。”

“啊?这样!那……那参谋长没有给你穿小鞋?”我惊诧地停了下来,又赶紧跟上父亲的步伐。

“没有,我们后来关系挺好的,我还帮了他一个大忙。快走,雪越下越大了。”

“帮忙?”我更糊涂了。

“你说是爷爷还帮了那个参谋长的忙,这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关系不好吗?”儿子也和当年的我一样感到不可思议。

于是,我给他讲起了另一个故事:参谋长和指导员都喜欢上连部里卫生室里的一位护士,两人由暗斗到明斗,那天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言不合,掏出枪就要搂火,千钧一发之际,一旁的你爷爷把两个人枪都下了,你爷爷是老兵,官虽没他们大,但岁数比他们大,当兵的年头也比他们长。这样才避免了一次恶性的事故。事后两人都对你爷爷感激有加。

“大人也像我们小孩子一样,前脚摔跤后脚拥抱,嘻嘻……”儿子觉得很好玩。

我站起身,看着窗外时明时暗的路灯,沿着那灯光一直向远处看去,灯光仿佛和天上的星斗连成一体。那里有一颗应该就是天堂的父亲。

“父亲,我想你了!你想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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