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夕清
石桥插入古运河,和桥洞的影子形成一个圆形,远看如一面铜镜,只要有一点点风,镜中世界的树影和水纹飘逸而起,这种细小的动静毫无疑问是女性的动静,一天之中,城市难免表现出几次女性化的低眉颔首,这是只可意会的时刻,这是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时刻,有些温柔存在时间极短,稍纵即逝,由于大多数人不知道,对于他们而言,城市的这一面也可以说从来没存在过。
几个老人坐在桥头,听一个头特别大的鹤颈小伙子细细分析克林顿的一生,从他大学时加入共济会开始详解,美国究竟赔了莱温斯基多少精神损失费,克林顿为什么必须对国会撒谎。他应该有一米八,面对老人们,他努力弯下腰说话,弯腰的幅度接近桥拱的程度,含糊的话语荡在半空,不时咳嗽,类似有线广播喇叭受了潮后发出的破音。
桥头路灯柱前,粘满煤屑的花猫耐心地拨弄蚂蚱,猫爪总在它快要挣脱时,又轻轻按住,两页灰绿的翅膀先后脱落,边上是几只焦黄的笋壳,一只死麻雀。老虎灶升起的水烟在灰墙黑瓦间飘摇,逐渐消散,玻璃质地的蓝天变得朦胧,好像是积灰的窗户,只要擦干净,应該能看到窗户另一头的事物。这个看到主要是在想像中完成,如果看久了,也会令人心慌意乱,仿佛有人类无法理解的眼神,在幽深的窗后与发现它的人对视。
桥前竖有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水泥碑,十几层青石板向下,通向明亮的河面,低处的石板积满厚厚的青苔,河水把泡沫和绿藻推向这里,如诚意满满的赠礼,姿势平和又不容推却。
街的另一侧,两个人慢推自行车走来,披了满身树影迷彩,远看过去,光影斑驳,近于为了表达怀旧而安排的一个长镜头。他们说着话,在河埠停下。愁容满面的中年人解开自行车后架捆扎的铁链条,他背驼得深沉,身体前躬,目测再下压两寸就接近残疾了。他从后架掰下一块银色的饼状物,碗口大小,午后的阳光旋转其上,绽放出圈圈斑斓。它背后有耳,穿了条麻绳,绳缠成一捆,他提吊手中,像出阵的将领悬提沉甸甸的流星锤,精气神为之一振,步步生风地往下走。他站在几乎与河面并排的石板上,调整好角度,抡直手臂,猛地把那东西扔进河中。河面不宽,咚的一声,砸出脸盆大的坑,清凉的水花飞溅到他们脸上,水面带着光影阵阵晃动,荡漾了半分钟。中年人蹲下,鞋底踩住绳子,钓鱼般耐心地盯住河面。
青年从车篓里拿出蛇皮袋,问,要等多长时间?中年人看看手表,这时才发现手表停了,他凭感觉调了下时针,又调了下分针,调到自己猜测的大概时间,说,不要心急,几分钟总是要的。
河风被光晒过,暖暖地蓬松起来,让人心生被万物拥抱的懈怠。青年嗅到了印花厂染料的酸味,还有霉陈的水腥气,桥洞黝黑,水光在洞壁上跳来跳去,像是课上才会有的恶作剧,那片小小的圆玻璃反光,最后总是停在谁的后脑勺上。刚才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人,有两个老人已经下桥,脚步急促,跌跌撞撞,青年担心归担心,如果他们真不小心被什么绊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当然也不太敢去搀。青年听到谁在喊自己名字,他回头看,面店的小宋和浴室的长根在向他挥手,热情洋溢,同时具有告别和欢迎的意味。几个老人跟在他们后面,另有几人正从街的不同方位向桥靠近,一个穿蓝白校服的小学生跑得最快,他是青年的堂弟张强,上五年级,周五下午学校只有一节课,他刚出校门,远远看到了站在河边的堂哥,他并没有和其他同学一样去玩打仗游戏,桥边的堂哥似乎更具有吸引力。其中有个老人拉着辆二轮板车,摆满了粉红塑料绳扎牢的一叠叠旧书、杂志和报纸,车身浮动着旧物特有的氤氲,老人明显和他们熟,他松开板车,双手叉腰,以半命令似的口气问,建国,你跟你爸爸在这搞什么呢!
建国被人群围观,觉得难为情,没有马上回应老人,他看看父亲,像是把这个问题传递了过去。中年人对那个老人点头示意,吃力地站起,脚分八字立稳,往回抽拉绳子。他两手快速交替后攥,很快将那东西拉近,单手提出水面,它原本光滑的表面擦到几团河泥,胡乱扯开水草碎茎后,面上还贴了些钢丝球、钉子、铁片、螺帽、铁皮文具盒、把手烂掉的菜刀。建国打开蛇皮袋,父亲将这些残破的金属一样样拉下,不以为然地随意扔进去。小宋问长根,你知道老张手里的是什么吗?长根说,吸铁石。小宋对长根的回答极为不屑,我就知道你说吸铁石,没那么简单,这可不是普通的吸铁石,这叫强力磁铁。他又提醒中年人,你弄这个要当心点的,国家有政策规定,不能乱弄的。老张眉头挑起,明显反感小宋装神弄鬼,他往天上吐了口痰,噗地掷空有声,如喷出一粒枣核,可想恼怒至极,他在全力表达对小宋和所谓规定的唾弃,我当心什么,我在河里吸点废铁,难道公安局还派人抓我,让我吃官司吗?再严打也打不到捡废品吧,你说说看,五年还是十年!
那边张强一步一跳到建国面前,石阶上落满了油黑的河泥,他不嫌腥臭,低头研究那块强力磁铁,来回抚摸。建国吓唬他,你别去碰,这东西对人体有害,会把我们身体里的铁元素全吸出来,到时你的血失去黏性,以后弄出伤口,流血止不住,要死人的。张强受惊缩手,像已经被这块磁铁咬了口,抬手查看指肚是否有出血点,手伸进河里搓搓,心有余悸地说,没想到这东西还是个法宝啊。建国咧了咧嘴,你帮我拎袋子。张强接过蛇皮袋,掂几下分量,废铁哗啦哗啦响,这声音在河边摇晃的光线中充满了诱惑,好像它们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沿南长街,一行人挂了满身浅灰深黑的叶影,向下一个河埠头走过去,叶影断续,他们像是树木的某部分正在延伸向前。5路公交车驶过他们,南长街低垂的梧桐树枝刷过车顶,几张疲惫的脸贴上窗户,河边的这群人在做什么?来不及弄明白,他们的好奇就被公交咣啷咣啷地拖走。老张推了自行车走在前面,麻绳裹实那块强力磁铁,如一只蒲团,稳稳地盘踞在后架。建国单手把住龙头,张强负责蛇皮袋,建国让他放到车后架上,他不愿意,情愿提着,好像他光提着就能获得不少乐趣。老人拉着一板车旧书跟在后面,小宋、长根、阿大以及另外几个路人随同左右。又加入了几个人。对建国来说,他们如同马路景观带的植物,都是些熟悉又喊不出名字的面孔,说实话,如果生活中缺少了这些面孔,世界会显得更为陌生,可是,生活中再多些这样的面孔,世界也不会因此熟悉。
插图/戴未央
可能刚刚被老张针对了一下,小宋要缓和缓和气氛,他跟上老张脚步,隆重地再次提醒,老张,我不跟你开玩笑,这个东西不当心要弄出大事来的。老张没再理会,阿大反而沉不住气了,你倒是说说清楚呢,什么大事,你别吊人胃口。小宋还没来得及开口,长根记得小宋之前对他的不屑,提醒大家,同志们注意点啊,小宋又要开始吹牛了。这句话像根棍子,打中了小宋表达欲的七寸,他耻与为伍地摇摇头,你们这些人啊,已经没有接受新知识的能力了,算了算了,我不说了。拉板车的老人跟不上老张他们的脚步,停下喘气,小宋,你替我拉拉,我拉不动了,你讲你的,他们不要听,我听!
小宋和他换过手,左右看看,注意到大家的确都安静了,他设计好悬念,控制住语速,缓慢地说,我原先那个北塘开关厂有个门卫,王伟,外号叫“烂铅桶”,这个烂铅桶呢,身高一米五五,最喜欢洗头……这时他们走到大公桥这边的河埠头了,老张停好自行车,取出强力磁铁,稳稳走下石阶,几个人跟随下去,大公桥烟酒店门口下象棋的三五个人,压缩机厂门市部一个剃了平头、穿宽大洋灰色双排扣西装的销售员被他们吸引,他有所迟疑,走到街心,止步不前,似乎考虑是否要过来,但没有多作停顿,慢慢靠近,被熟人迅速认出,喊他“张狗”,张狗摸索出烟递上。蹲在河边捶洗衣服的扁嘴老太,不经意抬头,赫然发现身边来了这么多人,吓得差点滑进河里,洗衣棒往盆里一扔,端起就走,几个人看着她仓皇的背影,交流了几句如果她比现在年轻四十岁,身材会是什么样子,皮肤白不白,胸大不大。
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老张再次将强力磁铁扔进河中,这次的水花有点羞涩,一只汤碗那么大,一大群人在等他拉出成果,水面仿佛有只透明的鱼鳔,他们观察着不存在的它如何徐徐上升,左右摇摆,或带着吊杆猛地下沉,老张也被拖进河里。对岸是大窑路,一个赤膊壮男蹲在河边慢刷痰盂,单调的声音重复往返,有一种奇特的安定感,如同已经刷了几十年,还会继续刷几十年的样子;壓缩机厂门口,十几棵泡桐在半空开满如梦似幻的华美紫烟,如一床好看的大被子,让人想钻进去睡觉。远处传来隐约的桩机打夯声,类似一头沉闷的大象走过平原的脚步,建国想这附近没有工地,那应该是更远处的响动被寂静拉近了。
先前拉板车的老人双臂抱胸,河风拨散前额的白发,他想到什么,又背手望河,头渐昂起,朗声提醒老张,差不多了,可以拉绳了。老张提绳子,咦了声,建国问他,弄到有分量的东西了?老张摇头,比刚才重点,也没什么分量。两只滋满青藻的车圈夹紧强力磁铁,拖出了水面,众人围上来,仔细察究,辨认出几只午餐肉罐头盒,几十团乱糟糟的钢丝球,令人意外的是,还有只完整的平底锅,拿回家洗洗就可以用。大家让让,让让,张强挤到前面,老张从磁铁块上扯下新一批成果,扔进蛇皮袋,车圈把袋子撑鼓,中间下塌,使建国想起一条消化不良的蟒蛇。张强把它拖到路边,叮叮当当,建国和他一起抬到车后架。
老人左右看看,对老张招招手,等老张走近,他矮下身分析,你脑子坏了,这么没有策略地乱捞,绝对不行的,捞不到大件头,你不能在这段河浜里捞,你要到化肥桥和钢铁桥去,你想想,那河两头是什么厂,风机厂、柴油机厂、橡胶三厂、红星电缆厂还有钢铁厂,河里面的东西肯定多啊。老张点头沉思,没有回应,其他几个凑近聆听的,却是茅塞顿开的眼神。老张递了支烟给老人,李司令你分析得有道理,咱们到钢铁桥那边去。建国为难地看着车后架上的蛇皮袋,我自行车没办法骑啊。才几步路的懒就别偷了,走过去也就十几分钟,骑什么车。老张踢开脚撑,推车向前,他没拉拉链,河面过来的风吹飘深灰涤纶两用衫,露出里面的开司米背心,风同时吹皱他半开的前门襟。
新一轮的季节通过这阵风经过众人,产生些许不同以往的细微变化,他们沿这条街走着,仿佛正在另外的道路上前进,不是去河里打捞废铁,而是去深海大洋打捞泰坦尼克号,每个人都显得意气风发。小宋把板车拉到老人面前,说,李司令,我替你拉了一会了,你自己拉吧。老人拍拍他的肩,小伙子你才多大,做点小事就叫得震天响,替我拉着,不会让你吃亏的。说完自顾自背手而去。小宋一时语塞,只好继续拉了板车跟上人群,他挤到建国身边,放开了声音说,去年烂铅桶也是用强力磁铁捞外快,在北塘河里吸到两发日本人留下的炮弹,烂铅桶以为是铜管,为了携带方便,拿榔头去砸,幸亏边上有当过兵的拉住他,才没弄到爆炸,后来110的警察说,要是这两发炮弹炸了,嘿嘿,五十米内的人统统死光。这次,他的话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有几个人把视线移到他的身上。不对喔,长根怪声怪气地说,我怎么听到的和你版本不同,我听说烂铅桶吊出来架F16喔!众人哄笑起来,张强说,我吊出来一只小霸王学习机。阿大甩了把鼻涕,你就只有这点出息,所以你成绩不好,考试垫底,要是我,我吊个林青霞出来,吊个张曼玉出来,再吊个李丽珍出来!
大家开心地说起脏话,一个个接龙下去,每个人都在河里面吊出了内心所盼,老张面容并没有因此松弛,仍旧紧皱,似乎在认真考虑自己想要吊的东西。人群中谁在问,李司令,你准备吊个什么出来啊?“李司令”三个字喊得很响,老人若有所思,眼神困惑了下,随即回过神来,我吊辆东风大卡车吧,你们吊你们的,我只要吊辆卡车就可以了。要是真可以选的话,我吊个什么东西上来呢?建国陷在数十个答案之中,从保险箱到李丽珍,从幸福摩托到爱华随身听,都别具诱惑,难以抉择。没有前兆,他头脑里闪现四年级时一个画面,大放光明,清晰如视,一具泡白泡胖的尸体,脑袋削掉四分之三,剩下的一角头部,远看也是白的,如塑料模特的那种白,两个警察钩住尸体肿胀的短裤,缓缓拖回打捞船,也许有浪忽过,它擦过船舷的一部分拱升,警察怕被碰到,身体往后急退,打捞杆翘高,它以被吊的姿态舒展而起,两边围看的人等到了蓝天白云下的细节,发出了阵阵惊叹。建国想,只要不吊具尸体出来就可以了,不过这河几千年了,万一真要吊出几具白骨,也不算什么。有关这具尸体的各种传闻,成就了童年连续几周的悬疑生活,直到几个月后,才知道是柴油机技校的学生,独自去河里游泳,中间是抽筋还是昏迷了,给柴机船螺旋桨打掉了脑袋。那时候背还没那么弯的老张说,他早猜到了,每到夏天,总归要弄掉几个乱下水的年轻人。父亲的口气听起来有掌握一切的自信,建国听了不是滋味,更隐生厌恶,这口气里的优越,好像不幸是经他手安排的一样。
上个月开始,每隔一天,下岗了半年的老张,带着建国,根据拟定的路线图,从梁溪河开始,再到八箭河、溪塘河、望宜河、庄前河,依着远近距离去吸捞河里的废铁。挣钱的灵感来自《故事会》关于强力磁铁的广告。老张在无锡生活了四十六年,第一次认真走遍这座城市,很多地方他以前没去过,他发现用一辈子也无法了解这座城市,哪怕这座城市是他从小生活之处,总有些角落是他无法涉及的,就算有些地方他曾经去过,也像《新闻联播》后天气预报里的地名,有从无交往的远亲的陌生。
老张站在那些河边,远湖中升起的缥缈青峰,吊臂纵横的港口,海蓝的天空燕子穿刺,这里有北方,有异国,有大洋彼岸,都是平时家门口看不到的样子。吴桥下的航运码头,他和儿子坐在护栏上抽了半包烟。他二十岁到连云港插队,三百多知青,六条驳船,就是从这里出发的。水天不变,岸边那一排防撞轮胎飞溅白沫,远处车流过去,显得整个城市像在水中前进,其实一动不动。
除了八箭河中吸出台立式电风扇,溪塘河中吸出两只铁壳音箱,其余的日子乏善可陈,有两天,他们甚至一无所获。红卫纺机厂后门的断头浜,他们遇到另外三个拎着强力磁铁转悠的人,眼神碰到了,彼此笑笑,分隔足够远的距离各自打捞,走的时候,互相打量,蛇皮袋和麻袋都是瘪的。他算算卖废铁的收入,一个月搞了百把块,不做吧,强力磁铁的成本还没回来,有点可惜,做吧,投入那么多时间,也没捞到有分量的东西。今天他懒得再去远地方了,索性就在家门口的古运河试试。老张并无太多期望,只琢磨着南门作为无锡的老工业区,河里沉的破铜烂铁应该要比其他地方多一些。李司令的话提醒了他,看来之前几次惨淡,主要原因还在选址失策。
化肥桥靠近南长街那边,有两座千人左右的中型厂,橡胶三厂去年破产,红星电缆厂刚刚转制,这从厂门口的气象可以看出。红星电缆厂门口停靠两辆“解放”卡车,装载的电缆圈盘高出车侧护栏,两个搬运工拉绑加固的铁丝,司机和保安蹲在车头前吹牛,等待三辆叉车排队卸下圈盘。橡胶三厂门口的水泥地长出丛丛杂草,冬青和石楠组合的心型灌木丛顶了几只塑料袋、饮料瓶,像绑了五颜六色发卷的脑袋。几个卖盗版碟的,鬼鬼祟祟推着自行车来回。一个老太卖打火机,纸盒上摆得井然有序,纸板上写,“打火机一块三个”,字迹娟秀。很久没见到这么漂亮的字,建国心有所动,如果不是这么多人,他会去买。
两家厂职工共享橡胶二校,三厂破产,考虑孩子就学问题,二校由区教育局托管,继续保留,还是叫橡胶二校。小学生们正从厂门口陆续走出,大人们上班,他们要自己走回南长街附近的各个新村、弄堂。天气那么好,除了极少数听话的孩子回家做作业,他们有的跑进荒废的车间探险,有的结伴去大窑路的窑群,还有些会走得更远,到苗圃和立交桥。南长街口的群众电影院也常聚几帮学生,他们没钱买票,但也不离开,在这里追逐吵闹,保持和电影院的亲近,似乎就保持进去的可能。现在他们中的一群,三三两两,也黏在老张这群人的后面,队伍自然变得更为紊乱。建国不时回头瞪他们,可他们并不在意他的嫌弃。
几个孩子注意到板车上的旧书了,过去乱翻,小宋并没积极制止,只在口上说,你们不许乱拿啊,看看就放回原地。他们抽出一本本书,大声念着书名《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九阴九阳》《大气功师出山》,其中两个又去抽报纸,撕掉半张折纸飞机。老人听到身后的动静,隔了人群冲孩子们吼,你们这帮小赤佬,当心吃生活!他从人群绕过去,孩子们吓得四散跑开,老人略有不满,对小宋说,你帮我忙,就要有帮忙的样子,弄得这么乱,等下我还要花时间收拾。小宋正要发作,老人递了支烟给他,我今天腰不太好,这个人情我记住了,下次请你喝酒,你喜欢喝什么酒?小宋接过烟,绿汤沟,分金亭,最好来瓶五粮液。
水泥河埠头平整宽阔,石阶层次分明,像一座居高临下的小剧场,光线斜穿过泡桐,洒在树影斑驳的河面。老张拎起强力磁铁,回头看看,你们站后面一些。十几个人和他并排,或站或蹲,建国身处其中,听水声悠悠,神思飘荡,似乎身为旅客,等候迟迟不到的轮船,脚下的蛇皮袋,也像大号的旅行包,而身边的这些人正在给他送行。
到哪里去呢?北京,上海,还是拉萨?建国想,到哪里去倒不重要,可要找一个出发的理由,挺难的,旅游,这两个字太高级了,不切自己生活的实际,出差,就出差吧?纸飞机悠悠划过他的头顶,滑向远处,坠入河水中间,浮浮沉沉漂在一串水葫芦旁。
咚——不知为什么,建国觉得这次的落水声比之前悠扬。老人背手挪到老张身后,指向河堤说,老张啊,你东西扔进去,等个几分钟,分量要是不重,人沿河稍微走动走动,这样才能吸得更多。他站在后面的台阶发话,身体高出半截,举手投足间,有发令的威严。一个小孩硬从人群空隙中蹿下,建国被他手肘顶到腰部,不要这么急,死了领不到劳保。没劳保就没劳保,我去做个体户。一艘拖轮驶近,马达突突乱响,如巨犁划开水面,后面拖拉五条装满黄沙木材的驳船,船老大和船员侧身望向这群人,开过去之后,又注目许久。
老张慢慢拉绳,才拉两下,对老人说,李司令,还是你眼光准,手上吃到分量了。老人颔首认可。建国说,我和你一起拉。老张说你不要捣乱,我拉得动。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拖过台阶,铁皮洋钉之类的磕回了河中。建国和张强蹲下装袋。电饭锅盖大小的铁轴,糊满了河泥,建国双手抠牢孔洞发力才拉下。老张踩住绳,水底的腥臭飘起,阳光一暗。更多的脑袋凑过来,研究和探讨这些被沉进水底,如今又重见天日的脏兮兮的废件,三角的,四角的,矩形的,更多不规则形状的,宛如敲碎的矿石,泛动古老的幽华。长根不无羡慕,老张你发财了,这堆起码百把斤,你要请客啊。老张说,请个屁客,我在你那里洗澡,十年了,你也没请过我一次,这几个毛钱,补贴补贴点下岗工资吧。
这时,建国听到后面有人问,你们为什么喊这老头司令,他是部队的吗?他回头看,是那个叫张狗的压缩机厂销售员。人群里谁说,你看来不是我们南长街的,连李司令都不知道。销售员说,我到压缩机厂也有五年了,算半个街上人了吧,李司令退休前哪个军分区的?人群里另有人说,军分区算什么!难道他是干休所的老首长?销售员的声音放低,显而易见带有敬意了。之前在清名桥上聆听克林顿情史的一个老人捣捣他,李司令跟部队没有关系,他是工人,吃过十年官司的。那怎么喊他司令。小伙子,你年纪太轻了,说了你也不懂,他以前是“主力军”的司令,无锡第一个贴大字报的,管几十家厂呢。我年轻个屁,我都二十七岁了,你说呢,什么“主力軍”,野战部队还是地方军区的,我倒要看看我怎么不懂。没人再接话。
老人指点长根阿大和紧急凑过来的小宋,如数家珍,那是切件,那是车板,那是车把手,那是车床尾架,那个管材也是割过的,风机的叶轮,你们知道这些废铁从哪里来的吗,前头钢铁厂的废料场,运废船堆得满滑下的,抓斗车漏掉的,还有工人吃饱没事干往河里扔了听响声的。张强举起根铁管,这是什么?这根铁管近一米长,明显打磨过,端口呈锐三角,绑了圈铜丝当作把手,中间烙着一个字——“忠”。给我!老人一把夺过,戳进袋子,沉着脸地叮嘱建国,搬的时候小心点,别豁到手。不仅张强没有反应过来,建国也被他瞬间的气势所慑,极为服从地点头。
上百人浩浩荡荡走上马路,路上的公交车卡车接连停下,等待这支队伍走到斜对面的野河滩去,性急的司机连按两记喇叭催促,或许是人多势众,让其中的几个产生了不怕事甚至特别愿意惹事的冲动,阿大他们走到公交车前面,威风凛凛地指点司机说,他妈的你再按,我们躺下来不走,有种从我们身上压过去。司机不知这些群众来历,哪敢造次,只好当作没听到。阿大骄傲地喊,你按啊,你按啊,你有本事按啊!司机见此人简直不可理喻,索性闭眼不理。
野河滩边,隔道红砖墙,可以看到正在拆迁的前进冶炼厂,冶炼厂再往前是钢铁厂,两架暗红的龙门吊座落在淡黄的阳光下,像两把大秤,底下一头拎着厂房,另一头拎着河水,保持视觉上的平衡。河滩坡度呈梯形,布满了拆迁垃圾,残破的办公桌里,几只瘦小的黑猫钻进钻出,碎砖烂瓦,断掉的拖把,大堆的烂菜叶,千疮百孔的棕绷床,一蓬蓬蠓虫无声游离,如张开的渔网迎面扑来。
老张小心踩到河边,老人也蹒跚往下,老张说,你这把年纪了,别往下走了,看个热闹跌一跤多不划算。老人说没事没事,老张说建国你去搭个手,建国就过去架住李司令的胳膊。建国张望前后,以父亲和自己为圆心,上百人参差不齐地散布在这片河滩,夕光如淡红的领巾和披风,落在每个人身上,风拂水面,荡起几层波纹,似乎马疲人倦,跋山涉水至此,只为渡过脚前这条慢慢流动的旧河。磁铁落入水中,老张点了支烟,周围同时有几十场对话,声音如由水中传来,他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捕捉到个别含糊的词语,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九点还要出去跟夜车,拉完这把无论如何要回去补觉了。
他问儿子,你军训也结束了,分配在第一百货新店的哪个柜台定了没有?建国说,我在第三批,还没定,效益好的女装部、男装部、家电部人都满了,第三批听说放在“儿童世界”。老张没听明白,什么儿童世界?
建国认为父亲没必要知道得太详细,这很没意思,解释来解释去,总归是营业员,总归是卖东西的,他说,卖小孩东西的。
老张想了解儿童世界还是家电部奖金高,发现儿子装模作样望向他处,明白他不想谈这个话题,迟疑要不要追问时没注意脚下,绳子紧急收缩,像潜伏在河底的手猛抽一记,鞋底一抖,他差点滑倒。他猛地踩住绳,指挥建国,吸到东西了,你拎牢。建国拉住绳,他其实使不上力,重量还是吃在前端的老张手中,更多的人凑到滩前。老张拉得极慢,如困于井底的人,小心谨慎地拉住绳子攀援,每一下都在考虑脚步起放,随手臂牵引,拽过的绳子不断滑过建国掌心,堆落他们脚旁,悬吊河面的绳段越来越短。老人像是担心他们气力不够,也过来握住绳子,建国听到有人喊,哟哟,看见样子了,结棍的,像是台机床。老张上身往后倾,双手发力,脚后跟猛蹬几下,仿佛即将腾空跃出井口,老人和建国也学他,后背下压用力,那样东西并没有迅速靠近岸边,而是忽然变沉,也用后仰和他们角力,大片的浓黑淤泥带出河面,水泡汩汩冒出破开,青色河水转瞬浑浊。老人用光了力气,蹲在地上,气喘吁吁地盯着它,小宋靠住板车扶手,眼睛一眨不眨,建国半张嘴,所有人都近乎静止,如同复活节岛上的石像,抬脸朝向同一个方向。
面对众人的仰视,极其缓慢地,一座体型硕大的黑乎乎的东西升出水面,几绺鮮绿水葫芦缠绕其间,像是挽留的手臂,哗啦啦的螺蛳和河蚌从高处掉落河中,仿佛滚下的山石。
此时城市上空霞光飞扬,街道和楼群呈古铜色,一群灰鸽由地表飞向深空,恒星浑圆,隔着万亿公里显现桥头,在这座明代桥梁的下方,一座成人高的正方脑袋机器人,一半身体已升出河面,哪怕没有完全现身,已然对他们形成压迫之势,河水轻轻从它肩膀、胸口、腹部和膝盖的空洞处泄下,轰然作响,这个轰然作响于它的体型而言,又是如此悄无声息。它一动不动,好像不愿惊动任何微小的生命。
建国盯着它漆黑斑驳的外壳,背光处辉映出一道道紫红光线,轧轧两声,胸前串出密密麻麻的光点,耀眼如焊火,像是有人按了启动键,它在迅速重启、复活。连串的吱嘎声响起,它体内马达轰鸣,像一辆大卡车正在发动,司机猛踩油门,却怎么也发动不起来,股股浓烟从它身体蹿出,显得气急败坏,像是生被吵醒后的起床气。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它双目灼灼,平举双臂,掌心射出一束束细小炽亮的红线,朝向人群,胡乱挥动,噗噗几声,最靠近的几个,像被打碎的蕃茄,顿时散作漫天碎肉,夕阳更红更艳了,大家尖叫着逃命,长根小宋慌不择路,蹚着水朝河对岸跑,它一抬脚,如踢足球,一脚一个,他们划出两道弧线抛向前方,重重摔在马路上,没发出任何声音……这一切当然是建国瞎想的,他睁开眼,什么都没发生,一座机器人静静站在河中,与他对视,用两颗锈迹斑斑的大螺帽。
伯渎河经过机器人的腰部,流向前方车流不息的钢铁桥、红星桥和大公桥,机器人仿佛即将蹚河而过,朝向远处由高楼、烟囱和最初一抹夜晚组成的城市的天际线。
半个月后,弄堂口的泡桐花开始掉了,无风也落,啪嗒一声,建国从公厕蹲完坑出来,低头对着满地紫花愣神,地面仿佛布满了涂上紫药水的伤口。刚下夜班,却无睡意,他实在无聊,去南长街转,听长根说新开了家游戏房,他准备打两盘“三国”再回家睡觉。这十几天,事情又发生了变化,“儿童世界”人员饱和,他被人事科调整到了保安部,三班倒不算,做为新保安,奖金要工作满九个月后,才有资格分配,至于为什么是九个月而不是八个月,谁知道呢。路过居委会,两个老太并排看宣传栏上的《江南日报》,他点了根烟,也凑上去,“本地趣闻”有则消息,他连读几遍,确定写的是那天的事。
下岗工人河底打捞,惊现“机器人”
本报消息(记者小刚)“从河里拖出一个机器人,两米多高,还会说话,吓煞人了。”上周,有市民报料说,下岗工人张师傅在伯渎河里打捞出一个机器人,这一怪事让南长街居民议论纷纷,有人联系近期上海天空出现的不明光环,猜测是外星人失事,也有人认为是科研机构丢弃的机器人模型。
记者联系张师傅,了解到确有此事,不过“机器人”会说话不属实。张师傅下岗后,用强力磁铁打捞河底金属补贴生活,上周三在冶炼厂地块附近河底打捞出机器人。因为体型巨大,他借用三轮车后才运到废品收购站,锯割后称重三百四十斤。据张师傅形容,此金属人体模型头部、躯体呈正方形,手臂和腿部为铅桶状圆锥形。
记者跟随张师傅到位于南长街的东康废品站,废品站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切割下的部件已装车运去破碎场,还剩几块压废纸的金属件。其中一块据称为原先膝盖部位,记者目测约二十公分,如古代护甲,称重十斤左右,令人惊奇的是,金属件背面粘有几根断掉的电线头。
为一探究竟,解开市民们的困惑,记者携金属件造访江南大学机械系,据专家介绍,金属件由两层铁板组合,铁膨胀螺丝连接,至于后面电线,有三种型号,均为电气装备铜芯电线,尚不明确作用。目前至少可以肯定,张师傅捞出来的不是外星人。
在此也劝告广大市民,打捞废铁要注意自身安全同时务必遵守规定,我国《民法通则》第79条规定,“所有人不明的埋藏物、隐藏物,归国家所有。接收单位应当对上缴的单位或者个人,给予表扬或者物质奖励”。我国《物权法》第114条规定,“拾得漂流物、发现埋藏物或者隐藏物的,参照拾得遗失物的有关规定”。
机器人是大家一起抬上李司令的板车,然后推去废品站的,这倒没错。建国不记得金属板电线什么的,他更好奇父亲什么时候接受的记者采访,自己完全不知道。
母亲坐在葡萄架下,剥着毛豆,阳光一束束泄下,每一片葡萄叶都在发光,她脸上的光也是翠绿的。她说厂里周三通知去开会,要公布第二批下岗名单,这次有她。这是她第十几次说了,但还像第一次说那样摇头叹气。豆子不时从手中掉落,她一次又一次弯腰去捡。建国听说手里把不住东西,是中风前的征兆,不免担心。他劝她等会不要出去打麻将了,一直坐在那,血液流动不畅,对身体不好。母亲被惹火,我要你管,每天上班,还要天天伺候好你们吃,打两个小时麻将怎么了,要是能死在麻将桌上,那是我的福气!
老张午饭时回家,感叹出租车司机挣得不错,早知道就该去学车,现在这把年纪,没有技术,只能做押车,挣别人零头。建国问他报纸采访的事,老张吃惊,报纸上出来了?他挟几筷菜,端了饭碗,在妻子的骂声中急步出门,赶去宣传栏。进门就骂记者不是东西,花了半天时间陪他走东走西,说好有信息费的,报纸登出来了,结果毛都没拿到。建国错愕不已,没想到他和记者有交易。
建国,他写这篇稿子有稿费的吧,你估计这篇稿子记者能拿多少钱?建国想了下,百把块总要吧。老张盘算一会,决定了,伸出手,五十,我不多要,我下午去报社,你也去。五十块,想必那个记者不会和父亲计较,建国大口喝完粥,说,你们谈好的,不怕他抵赖,再说了,他是吃公家饭的,你怕什么,你自己去吧,我下午还有其他事。
你有什么事情?真的有事。你有屁的事情!就是屁的事情。屁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说?屁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门外的阳光越明亮,显得世界越不真实,房屋树木像画出来的,窗户像画出来的,父母像画出来的,建国像画出来的,他像活在一个叫建国的陌生人身上,有过分涂饰的虚假的鲜明。类似的对话已经进行了无数遍,建国知道这样的争吵毫无意义,可的确又是眼下的意义,似乎也是生活中很多时刻的意义,他放下碗,上楼补觉。
房间的窗帘坏了,拉不上,他只好在光明中,把头蒙进被子。开始睡不着,后来父亲也上楼补觉了,他跟随隔壁房间传来的打呼节奏,渐渐昏沉,想到外面如此明媚,如此香艷,城市身材如此美妙,自己年纪轻轻,却只能倒在老屋的旧床上睡觉,鼻子一酸,眼角莫名渗出两滴泪,正值半梦半醒,所以委屈很快平息。
起床是三点半左右,浅黄的光线倾泄床头,薄被上牡丹花枝招展,仿佛又开大了一些,五斗橱上有两瓶汾酒,沐浴亮光,异常灿烂。这是今晚带给商场保卫科长的礼物,父亲替他准备好的,按他的话说,“花了三分之二的机器人”。
父亲已经出门,应该去报社找那个记者要钱了。八仙桌罩笼里摆着中午饭菜,母亲也不在家,碗筷周围,几只苍蝇嗡嗡舞动,极富活力,一张闪光的蛛网挂在窗户上,如果身体缩小一百倍,可以把它当摇椅。
建国没有骗父亲,他的确有事,他要去李司令家里借书。前阵子因为忙于实习和陪父亲捞河,他有些日子没去老人家里借旧书看了。李司令家在弄堂的最深处,像座未完工的碉堡,清水墙,三面正方形窗户竖着细铁栏,平顶上搭了个阁楼,养鸟,晒书,架根天线,接收信号能力极强,邻居看什么片子,他就能看什么片子。出狱后,他收了十多年旧书,总有舍不得送去废品收购站的,成捆推在门口,周边始终凝聚旧纸张的灰暗气味,自成领地,穿堂风过,流露着庄重的神秘,像某种巨物的鼻息。想到即将在大堆故纸中随意选书,近乎进了芝麻开门的山洞,建国忍不住心驰神迷。
老人正站在二楼的平顶上眺望远方,手遮前额,上身前倾。楼下的建国好奇极了,也朝他的方向望去,一根烟囱矗在蓝天下,几条淡淡的电线,两三朵沉甸甸的白云,里面好像包着东西。进门时,经过门口的旧书堆,建国看到自己瘦瘦的灰影折叠,移过那些书,仿佛是由其中某本飘逸而出的。建国喊了声,你慢点下来,我自己先翻翻。他抽出架上的书,像拔出根萝卜,翻了几本后手掌沾满细灰蛛丝,他偷偷往书架上擦拭。屋外响起两声欢快的狗吠,能听到谁在打水,铅桶碰碰车般咣咣碰撞井壁,这些声音很快被下午庞大的寂静吞下,连根毛都不剩。
在寂静的内部,木楼板的阵阵摇晃嘎吱声中,李司令慢吞吞爬下楼梯,转了两圈,低头眯眼,拿拿放放,像是找什么东西,最终还是双手空空。他坐回靠窗的藤椅,大概从屁股下掏出一只梨,又从口袋里掏出把小刀,削着皮问,建国,你上班了吗?阴冷的霉湿浮沉周围,仿佛站在淤泥或流沙中,随时都会下陷,建国呛咳一声,哼几下,清清喉咙,说,上班半个月啦。
挣工资就好,工作是学校派的,还是自己找的?
我们没有派工作了,现在叫“双选”,单位到学校来选,各种单位都有的,我们这次双选银行也来的。
银行可是金饭碗啊!你派的工作是学校安排的,还是自己找的?
现在我们没有派工作了,单位到学校来选的,我在商场上班。建国意识到这问题老人一秒钟前问过自己了,他重复问,自己又重复答了一遍,好像陷进了某种时间漩涡的循环。室内幽暗,几束光线所行之处,尘灰翻滚、粒粒生辉,目之所及,仿佛弥漫着一些星系。建国渐起身处宇宙浩瀚的孤独,墙上霉迹斑斑的世界地图下方是黑洞,能吸尽所有光源,包括他的视线;楼梯附近,平台六孔板依稀浮沉的微光,是远离银河的一条孤独的带状星云,它在自转,身体扭动出双螺旋状,时间流速比这里要快百倍以上;楼梯转角的报纸堆,诞生了一千个银河系那么广阔的太空陨石坟场,这是太空的阴间;老人身后,窗户流光灼眼,窗外愈明亮,室内就愈阴暗,他端坐阴阳两界,所有的光正被加速吸收而来,他的背部正在炫白中虚化,亦可以视作一个虫洞,通向另一个平行宇宙,此刻,平行宇宙那侧,垂荡的枫杨枝叶和几棵青枫熠熠生光。
什么商场啊,新开的还是老店?我在第一百货。噢,第一百货啊,他们那个小屁精陈总以前是我跟班。建国知道有很多人跟过老人,其中有个别市里如今还在位的官员企业家,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陈总前面加上“小屁精”三字,看来两人关系不好。他试探着问,你和陈总现在还有联系吗?
老人语焉不详,支支吾吾,大意是上次在路上偶遇,陈总还是给他敬烟的。建国本来也是瞎问,并不抱希望。他清楚,这么多年,无论老人过年过节,上访犯病,并没有任何他口中的曾经带过的人来看望,两次胆结石,一次凌晨,一次上午,痛得喊救命,都是隔壁邻居听到了他的叫声,打电话给居委会的。
建国继续抽书,目光无意所及,如与美杜莎对视了一下,整个人定住,书架尽头的马桶上,赫然耸立一颗正方形、十二寸电视机大小的机器人头,两颗锈住的大螺帽眼睛,穿越了无数亿年的时间长河,看着他。这目光,使他瞬间空置于浅灰而深邃的太空,仿佛整个宇宙,只剩下他和它。
这东西不是卖给旧货站了吗,怎么在你这里?!或许是太过意外,建国的说话声比平时尖利,听上去像受惊的女生。
老人明白建国为何吃惊,他放下梨,过来和他并排,以欣赏的目光打量它,上前扯掉几张蜘蛛网,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像有点难为情。这个头吧,我没跟你们讲,后来,我再去旧货站买回来的,留个纪念。
说完,他伸手拍了拍它,像安抚受了冷落的小猫和小狗。留个纪念?建国不解其意。老人娓娓道来,看向建国的目光有获得认同的期待,希望他真的能明白自己讲的事理——建国啊,这个东西是我像你这么大时,为了给那一年的国庆节献礼,我带车间里的工人用机床磨出来的。当时哪里见过什么机器人,我照着《人民画报》上介绍未来生活的图片描的小样,我们焊铁板就焊了半个月,绝对保证质量,每一颗螺帽都是我亲自拧的,为了赶工,整个车间两个月没有礼拜,大家都主动加班。后来的故事么,算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我就不说了,你说我为什么要留个纪念,我好歹八十出頭了,无儿无女,前半世就做了这么一件事,后半世你知道的,没来得及做什么事,徐悲鸿画马,齐白石画虾,陈景润解歌德巴赫猜想,这东西就等于我的作品了,我看的书不少,你别说,和我那一辈的,还真没人做过同样的事情。
建国听得有些神情呆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点点头,顺着老人的意思说,你做这个事情的确比较早,当时还没变形金刚和高达呢,这个机器人造得也蛮大的。
老人没听明白,什么金刚高达?他明白建国内心是受到强烈震憾的,语无伦次也是可以理解的。老人哑哑一笑,笑声虽低,建国眼前的昏暗为之轻盈摇曳,莫名柔和。你别盯着看了,你要是感兴趣的话,没事过来陪我吹吹牛,等我身体不行了,我传给你,你替我保管好就可以了,你们老张家也可以多一个传家宝。
你说好不好啊?老人问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