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处有人家

2021-10-15 06:30聂鑫森
百花园 2021年12期
关键词:名表手表

聂鑫森

遗 产

住在太平巷15号院的衡公度,因患肝癌,且发现时已到晚期,只活了67岁便溘然长逝。他的妻子在五年前就已离他而去,也是因重病难愈。

衡公度是个字画装裱匠,自家就是作坊,手艺精,生意不错。他不请工人,也不带徒弟,所有的活计都是一个人包揽。巷里人要装裱字画,他只收一点材料费,手工和技艺则从不收费。

大家都夸赞衡公度饶有古风,只可惜他的长公子衡正和女儿衡均都不是干这一行的。

衡公度辞世前,给衡正和衡均各留下一份遗产,而且还带病用毛笔写了遗嘱,然后当着儿女的面一条一条地念,并加以说明,又征询他们有没有异议。衡正和衡均听得泪水横流,连连点头。证人是衡公度的亲哥哥衡公量,一位年届古稀的白发长者。

巷里的老辈人都说:“衡老爷子不简单,到最后时刻依旧怀公正之心,一碗水端平,谁也不看轻!”

衡公度的遗产,一是这个祖传的小院,一溜儿五间平房,加上一块十几平方米的空坪;二是40万元的存款(办理后事的费用他另外备好了)。

37岁的长子衡正和妻子都是文化局的国家干部,工资是“旱涝保收”,一个男孩儿上初中了。他家早买了房,生活是安定的。衡均34岁,是个应聘签合同的小学教师,结婚四年后又离了婚,还带着个读小学的女孩子,一直是租房子住。女儿离了婚,衡公度原想让她们母女俩住进这个小院,但怕儿子儿媳想不开,以为是妹妹先入为主来占房,便采用补贴女儿房租费用的办法,以求得兄妹间相安无事。

衡公度病入膏肓,不能不立遗嘱分割遗产。让他没想到的是,儿女都同意按他说的办,什么意见都没有!

衡正继承了40万存款。

衡均没有房,就继承了这个小院,以及室内的家具、家电及其他物件。正如衡公度当时的解释:女儿有个安身处,或许将来会招来个好夫婿。

衡公度的后事,周周全全办完了。

作为伯伯的衡公量,让衡正和衡均再在小院里小聚。

“贤侄、贤侄女,你们再仔细看看室内室外,有什么要说的,当着我说。以后的日子还长,愿你们兄妹和和睦睦。”

“谢谢伯伯。”

“伯伯,劳累你了。”

在衡公度卧室的一角,放着一口中等大的木箱。

衡正问:“妹妹,里面是什么?”

“哥,我没看过,你打开吧。”

“好的。”

木箱打开了,里面是装裱好上了轴的40幅国画。展开来,有好些幅是已故的全国著名画家的作品。

衡正说:“爹从没说起过这一箱子画。”

“我……真的不……知道。”衡均也着急了,生怕哥哥认为是父亲存心袒护她。

衡公量也愣住了。这几个大师级的作品,一幅都值二三十万元啊!

“哥,我不懂也不喜欢画,你都拿走吧。”衡均真心实意地说。

“既是爹生前收藏的,我也留个念想才好,我拿走一半的画。按遗嘱,室内的物件都是你的,我不能违逆爹的意愿。我从爹留给我的40万元中,匀出20万元给你,作为补偿。”

“哥,钱我不要,画,你拿走就是。”

衡公量咳了一声,动情地说:“你们这样通情达理,我很欣慰。我来做个评断,我赞同衡正的说法,他取走20幅画,衡均你且收下20万元的钱,两不相欠!”

衡均忍不住号啕大哭。

“妹妹,谢谢你慷慨相让。有时间带孩子来我家做客,我和你嫂子也会常来看你的。”

衡正又向衡公量深鞠一躬,说:“伯伯,谢谢你的劳心费力。”

衡公量觉得衡正的做法有欠妥之处,那些画如果很值钱呢?

他约了一个熟识的书画鉴定师,在一个夜晚去了衡均家。衡均安排好他们,和孩子去了另一间房,说是她要去备课,顺带辅导孩子做作业。

鉴定师戴着白手套,拿着放大镜,把这20幅国画作品看了近两个小时。

“恕我直言,这些画都是本地高手临摹的赝品。衡老爷子是装裱行家,他收藏赝品无非是为了增长见识,避免装裱业务中有不怀好意的客户以假充真,然后又诈说真的被装裱人换成假的了,必须高价赔偿。衡老爷子防患于未然,高人也。”鉴定师说。

衡公量又问:“这种赝品值多少钱一幅?”

“大幅顶多300元,小幅100元而已。哈哈。”

在这一刻,衡公量明白了:衡正长期工作于文化局,与书画界多有接触,岂能不识这是赝品?他是要找个借口,给妹妹捐助20万元。

衡公量当然不能把真相告诉衡均。

他对鉴定师说:“麻烦你了,谢谢。我们去江边茶楼喝茶去!”

“好!”

闲 士

在古城湘潭,把退了休的老辈人物称之为“闲人”。因为他们不用去单位上班了,正经活儿都干完了,终日闲闲。而在春华巷,已退休十年了的咸士,却大言不惭地说:“我不是闲人,是闲士!你们可以直呼我的姓名,咸士即闲士。”

咸士是拿自己开涮吗?不是。

“士”者是读书人,咸士是读过大学机械系的。他先被分到本地一家手表厂当技术员,然后又当工程师。几十年前,谁都想在腕子上戴块机械表,那是一種时髦。后来,机械表落伍了,接着是石英表抢占风头。以后呢,电子表又取代了石英表。到十年前,手机普及,几乎人人皆有,而且功能强大,谁还戴什么手表!咸士满花甲时,手表厂也寿终正寝。别人很悲凉,他却很平静,到底可以真正闲下来了!

咸士虽然是学工科的,但他读的却不只是机械技术类书,尤喜欢读文史方面的闲书,读得津津有味。夫妻俩就只一个独生女,女儿读大学后,与同窗的一个小伙子成家立业于外地,也有自己的孩子了。他常对老妻说:“屋舍几楹,想坐就坐,想睡就睡;老婆一个,横看是你,竖看是你。”

老妻笑着说:“你是真正的闲士,我要给你做饭、洗衣,是劳人——劳动者。”

“你可以随意地做,也可以不做,街上有饭店有洗衣店,所以你不能算作劳人。春华巷能称为劳人的是与我同年的劳荣,天天记挂着争分夺秒地赚钱,腕子上戴著块劳力士名表。哈哈,‘劳人啊!”

咸家院子不大,却有花有树,人口又简单,老辈人喜欢来此串门儿。有月亮的夜晚,可以坐在院子里赏月、喝茶,听咸士说今道古。

“你们知道,‘闲字有两种写法,一种是‘门内有‘木,另一种是‘门内有‘月。什么意思呢?院子里有树有花,可在树下饮茶、花前弹琴,可听鸟鸣蝉叫,可看蜂飞蝶舞;夜里有一院子月光,可静坐,可独酌。这就是闲情闲趣。”

“是这个理,闲人和闲士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我自称闲士,其实你们几位都是闲士。老王年年栽葫芦,用自制自雕刻的模子套在幼小的葫芦上,让它在身上慢慢‘长出字画来;老刘为了辅导孙子读古诗词,先自学自背自抄写;老张常戴着红袖标,去大街上当义务领路人。虽是闲,却闲得有意思,削减了平庸与浮躁,活出了一种人生态度,不是闲士是什么?”

“咸士兄,你退休了,听说又重操旧业,在研究各种外国表、中国表,有古代的也有当代的。还邮购了国外手表的零件粗坯,用手工制作出标准零件,以备无用之用。”

“现在戴表的人很少了,企业家喜欢戴,且多戴外国的名表,表现出一种身份和实力,如劳力士、卡地亚、百达翡丽、江诗丹顿、欧米茄、雷达、浪琴……此外是一些手表的收藏爱好者,节衣缩食,千方百计去搜寻一些老表、旧表,常来找我鉴定、修理或配一两个零件。我很敬佩他们,而且不收费。”

“老板找上门来呢?”

咸士哈哈一笑,说:“材料费、工钱当面议价,不多收也不优惠!”

…………

一个秋日的下午,斜晖脉脉,穿着西装的劳荣,走进了咸家的院子。咸士和妻子各提一把水壶,正在给花树浇水。

“咸士兄,我这块瑞士名表,搬东西时,把表壳、指针撞坏了,请你动动手,修一修。”

咸士说:“是劳老板大驾光临,难得!你先在石桌边坐一会儿,等我浇完这几盆花吧。”

劳荣只好在石凳上坐下来,着急地看着咸士浇完花,洗了手,又去屋内取出一个工具包。

咸夫人端上一杯茶,放到石桌上。

咸士在右眼上,戴上一个小巧的单筒放大镜,说:“劳老板,你先喝茶,我来把表里表外检查一遍。”

“好。”

表盖破了,指针弯曲而且绞在一起。打开表底盖,看里面的表芯、零件,皆无损伤。

“你七十岁了,早两年不是把物流公司总经理的宝座让给了儿子?怎么还到第一线去操劳?”

“我不放心啊!好不容易创下这份家业,怕后人不知深浅。我几乎天天去仓库,对着表看员工码一件货要多少时间,外送一车货要多少时间。——超过了时间,得罚款。”

“哎呀,你不是垂帘听政,而是现场干政。你儿子怎么放得开手脚?哪天惹毛了他,一甩手去另起炉灶,你怎么办?该好好休息了,他们比我们强。这么好的手表,戴着去搬货,真是委屈了这块名表!”

劳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拍脑门子,说:“儿子已经和我叫板了!我应该和你一样,当个闲人?”

“不,当个闲士,别再去现场给儿子添乱了。”

“……咸士兄,把表修好,开个价,我付。”

“待我慢慢修。这是块劳力士经典版的名表,你不能再戴了,得好好收藏。养老,不需要老盯着手表,更不需要和时间赛跑。”

劳荣痛苦地说:“我明天……不去物流公司了?”

“你要不去那里,这块表的修理费,我破例,免了。明日有闲,到我这里来喝茶!”

“好……的。”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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