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

2021-10-15 17:58老海
百花园 2021年8期
关键词:老丈人四叔杏儿

老海

青 涩

那时候,他是“可教子女”,贫下中农的孩子如同避瘟疫一样躲着他,唯有邻居家的英子不嫌弃,照样和他一起玩儿。

他们在一起最常玩儿的游戏是“抓子儿”。“子儿”一共七个,玩儿时将六个子儿先撒开在地上,然后将右手中的一个子儿抛向空中,将地上的子儿按每次一个、二个、三个的顺序抓起;每抓一次子儿须把抛向空中的那个子儿接着,三次全抓接住就算成功了。

英子有一副她亲手制作的子儿,非常好看。她把瓦碴片子先砸得如大拇指头肚大小,又在青石上磨得光滑如玉,呈扁圆状,像极了麦熟时节的青杏儿。玩儿得久了,他们手上的汗液把那子儿浸润得黑明闪亮,就像收藏家们说的,有了包浆。

看英子灵巧的小手像蝴蝶一样上下翻飞,真是一种享受。

他抓子儿不行,却喜欢做些小玩意儿。村上来了木匠给谁家打制结婚家具,他就会跑去痴痴看,不忍离去。父亲见他对木工有兴趣,就给他置买了锯斧刨等工具。他用一块枣木板做了一个精美的小匣子,四角还雕了云钩图案。他把那只枣木匣子送给英子装子儿。那七颗青子儿装在那只红亮结实的枣木匣子里,真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一天上午,他和英子结伴儿去剜猪菜,在西河坡上发现了一大片长得蓬勃茂盛的野苜蓿,那是猪们长膘的好青饲料。他们跑过去连割带拽,很快就把篮子塞满了。着沉甸甸的篮子上了沟坎,看离晌午还早,他们决定在地堰上一棵浓荫厚重的树下休息休息,抓子儿玩儿。

不经意间一抬头,他看到藏露在枝叶间的许多略显发白的青杏儿。

“看!”他禁不住喊道,“这杏儿结得多稠啊!”

“我上去摘几个尝尝能不能吃。”英子说。

“这是谁家的?”

“俺家的。”

正疑惑间,英子早已脱了鞋,赤着脚噌噌噌几下就上去了。英子在树上猴子一样灵巧地攀援腾挪,摘了好些杏子装在口袋里,还挑了个黄点儿的啃了一口。

“好吃吗?”在树下的他喉咙里像要伸出一只手。

“李子哥,接着!”

猝不及防地,树上就落下了一阵杏雨。

看着他先是挨砸抱头鼠窜接着又手忙脚乱捡杏儿的狼狈样,英子在树上咯咯咯地笑了。

他手上抓着从地上捡起的一大把青杏儿,汗渍麻花地仰脸看着在树上搞恶作剧的英子。金色的阳光从绿色叶片的缝隙间透过,洒在她好看的瓜子脸上,斑斑驳驳。微风将一绺黑亮的鬓发吹拂到了她红苹果样的脸颊上。

咕咚!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一屁股跌坐到了树下的草地上。

“李子哥,杏儿好吃吗?”树上的英子还在扬扬得意。

他慌忙咬了一口手中的青杏儿,啊呀!他的嘴张得老大——酸,酸得直倒牙;酸中还透着涩,酸涩酸涩的。

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样子,树上的英子笑得更厉害了。

多年以后,他舌头上的味蕾日渐麻木,但仍记得那青杏儿的酸涩。虽不香甜,却最新鲜。那种味道有一个名字,叫青涩。

青涩的味道。

再后来,他上了大学,在城里娶妻生子。英子也嫁给了他的高中同学要武。要武篮球打得好,被那年来公社征兵期间到高中学打篮球的部队军官看中带走了。后来那个军官官越做越大,要武的官级也跟着往上升到了副团。在全民“下海”经商那年月,军官让要武负责后勤调运煤的项目,要武做得风生水起。有了经商经验和人脉关系后,要武干脆复员转业,自己成立了公司,不几年就发了大财,在北京买了房、落了户。

弹指一挥,三十年嗖的一声就过去了。

前几年他到北京去开会,开完会给英子家打了电话。

“李子哥呀?听不出来了……”

他坐地铁一号线到苹果园站下车。电梯刚升到地面,就听到一声“李子哥”,他看到英子还是那么苗条,一点儿没胖,只是脸色显出历经沧桑,再不是当年的少女模样了。

英子把他带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前。司机开着车子七拐八绕,走了好远,最后在一个僻静的部队家属大院停了下来。他随她上楼,开门。

“孩子呢?”他问。

“上学去了。”

“该上高中了吧?”

“嗯,高一了。你的呢?”

“高三了,明年考大学。”

“他准能考个好大学,你小时候那么聪明,他肯定像你。”

…………

看看快中午了,他说:“要武中午不回来吃饭吗?”

“哦,他出差了……”英子没有看他。他觉察到她有点儿闪烁其词。

“去哪儿了?我还想这次来能见到老同学呢。”

“去新疆、西藏那边了,得一阵子才能回来。”英子佯装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表,岔开话题,“哎呀,看光顾说话,都十二点了,咱们去吃饭吧?院里有餐厅,还有烤鸭。”

“不去食堂吃了吧,你给我做点儿糊涂面,这几天开会大鱼大肉都吃够了。”

英子笑了:“李子哥到北京也没忘记咱老家的糊涂面。”

“是呀,在城市多少年,还是觉得家乡的糊涂面好吃。”

半个小时后,英子把她做好的糊涂面端了上来。他吃了一口,说:“你做的糊涂面真好吃。”

“真的吗?好吃就多吃点儿。”

其实他知道自己说了谎,他已吃不出当年的味道了。

吃过饭又闲话了一会儿后,他起身告辞,说已买好了卧铺票,还要回去上班呢。英子见挽留不住,只好唏嘘着和司机送他到地铁站。分手时,她给他一个手帕包着的方盒。

“是什么?”他问。

“上了车再看。”她说。

在地铁车厢的椅子上刚坐定,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方手帕。啊!竟是他当年给她做的那只枣木匣,里面还装着她砸磨的那副七颗如青杏儿一样的椭圆形瓦子儿。

地铁列车在幽暗的隧道里哗啦啦地向前疾行,裹风挟电。车厢里的人影被隧道墙上的灯光耀得一明一灭,像是梦幻。他转过身去,用手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

他脸上的“湿虫子”一直在往下爬。

梅 桃

他六十岁梦到了六岁时的样子。

那时候,因成分不好,四叔只得委屈入赘到了后山的梅桃沟。那天四叔上街赶集回来经过他们村,说要带他去梅桃沟玩儿。四叔引诱他说,他们那里有好多好吃的水果,有梅子、桃子,还有大西瓜。前两样他们这儿也有,唯有西瓜让他动了心。他最爱吃大西瓜。

经过母亲同意后,他就跟着四叔走。

记忆里,四叔牵着他的手走了好远,才到了岭上的瓜田。四叔挑了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后,才又牵着他的手下坡,回了家——四叔在梅桃沟的家。

梅桃沟名副其实,院子边有一棵梅子树、两棵桃树。沟底有一条小溪,汩汩流淌。这个风景幽美的梅桃沟其实就四叔这一户人家。当然户主不是四叔,而是他老丈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儿。其实老头儿并不老,也不过四十来岁。

后来才知道,梅桃沟原来没住人,四叔老丈人一家是从外地逃难到这里的。那时老丈人正年轻,就在这里打了两孔窑洞住下来,几年后又盖了两间草房。他们两口儿有三个闺女,没有儿子,这才把成分高的四叔招赘来当上门女婿。

晚饭吃的什么他不记得了,只记得四叔杀的那个有着美丽黑色条纹的绿西瓜真甜!他吃得狼吞虎咽,红红的瓜汁淌了他圆滚滚的一肚皮子。

奇怪的是,四叔老丈人家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的二闺女和三闺女却不怎么吃。她们好奇地看着他,像是看天外来客。她们还把自己的西瓜让给他吃。

晚上他就睡在那间放了许多农具的草屋里。也许是跑了太远的路,他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直到屁股上挨了一巴掌醒来后,他才知天已大亮。

“看看!”四叔提着那条他盖的薄被,佯装恼怒。他揉了揉眼,才瞅清上面被他画上了一幅黑阴阴的“水国地图”。四叔并没有多责怪,把被子搭在门外的梅子树上晒着,就背着粪篓去了瓜园。

他羞愧难当,惴惴不安。

那两个女孩儿并没有笑话他,反而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跑过来拉着他的手,和他玩耍。二闺女噌噌地爬到树上,摘了一大把青梅子给他。他咬了一口,酸得直倒牙,立即就扔掉了。姐妹俩看着他吸溜嘴的样子,咯咯笑了。

“你叫什么?”

“梅子。”

“你叫什么?”

“桃子。你呢?”

“李子。”

哈!三种水果。

也许是没有其他玩伴儿的缘故,两个女孩儿对他好极了。她们带他跑到山坡上摘时鲜的野果子吃,杏子、五味子、枸杞子、山葡萄……

正中午时,草丛里的绿蚰子在烈日下叫得正欢。他们悄悄靠近,用鞋子一扣一个,捉回关进用高粱秆扎的蚰子笼里,用南瓜花喂它们。它们吃饱了肚子,就日夜叫个不停。二闺女把蚰子笼挂在草屋的房梁上。她说有蚰子叫,晚上睡觉蚊子就不敢咬他了。

果然。

没有谁任命,也没有经过选举,二闺女梅子自然就成了他们仨的首领。梅子比他大一岁,显得很老练。加之他是客人,在这里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因而他们到哪里玩儿、怎么玩儿,他都是听她的。比他小一岁的三闺女桃子,更是应声虫、跟屁蛋儿,对她二姐的话言听计从。

一天中午,太阳正红。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儿了,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们没有再去捉蚰子,而是到沟底的小溪边摸螃蟹。他们玩得太投入,弄湿了衣服,就跑回来把衣服脱了搭在树上晒。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不知怎么的,他就被姐妹俩“绑架”进了那间草屋里。他们光着身子,并排躺在溜光的席炕上。姐妹俩一边一个,把他夹在中间,他们就那样裸体挤挨着。

梅子说:“闭上眼睛,能飞起来。”

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感到真要飞起来了。

他用力扇动胳膊,果然飞了起来……

他醒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城市的床上。他怔怔地看着若隐若现的天花板,看著虚空,回味着梦里的事——一点儿不像是做梦。

那是真的,那不是梦。那是蓝天白云一样的记忆,干干净净。

到天明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去找找那姐妹俩。应该能找得到,问问老家里的人,问问父亲。七岁那年他跟着父亲上了镇街“完小”。四叔一家在两年后也跟着他老丈人回山西老家去了。他们走时到镇街坐车,四叔还带着姐妹俩去了“完小”。在“完小”当老师的父亲还给他们端来了“最后的午餐”。

两年不见,姐妹俩似乎长高了,也更漂亮了,同时却也陌生了。她们没再来拉他的手,而是怯生生地看着他,羞红了脸。临走时她们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至今还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脑屏上。

尤其是梅子,他看到她眼睛里泛出了亮晶晶的东西。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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