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妹

侯德云

屏幕上，李铁梅红着一张微胖的脸，穿一件红底白碎花的大襟女装，在奶奶面前拿腔拿调地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铁梅一边唱还一边骨碌着大眼睛，像是满屋子撒目表叔，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小时候我在老家看露天电影，看到这一幕，心里特别激动，所以总看总看。

可惜我家没有表叔。别说表叔，连表哥也没有，只有一个表妹。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表妹便骑到我的脖子上了，跟我一起看铁梅。

表妹是我二舅的女儿，独生女。二舅死得早，遗下这么个小雏，亲戚邻居都跟着心疼。

表妹跟表叔不一样，表叔没有大事不登门，表妹却有事没事都爱往表哥家跑。饿了吃，渴了喝，更重要的，是让表哥陪她玩耍。表哥有时能陪她，有时不能，得上学嘛。谁能想到上学那么麻烦呢！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还得考大学，麻烦得要命。可你能不考吗？老师说：“考吧考吧，我估摸你能考上。”结果还真让老师估摸对了。那时候只要能考上大学，就有一份工作等着你，不像现在，毕业跟失业成了近义词。

为我上学的事，表妹没少跟我闹叽叽。——不能陪她玩耍了嘛。但没过几年，她也上学了。不过在上学的间隙里，她还是有事没事都往表哥家跑。

我没有亲妹妹，这表妹，就像亲妹妹一样了。

表妹大学毕业那年，正赶上取消分配。出路是考试，考公务员，考事业单位，或者应聘，不管是内企还是外企，不管是商场还是公司，全靠自己去闯。

没想到表妹考进了瓦城的工商银行。还跟我保密呢，直到上班第一天，她才在手机里说：“哥，晚上请我吃饭哈。”

第一顿饭必须在家里吃。得让表妹认认家门，同时跟她表嫂近乎近乎。

饭桌上，我严肃地敲打了表妹一番，说：“找工作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嗯？考银行可以，不是不可以，可你为啥不考普城的银行？普城离家近，更方便照顾你妈，是不是？你干吗要舍近求远？嗯？”

表妹说：“用你管！”说完嘻嘻一笑：“表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嗐，你说这孩子。

从此在瓦城，表妹也像在老家一樣，有事没事都往表哥家跑，有时我在外边跟朋友茶酒小聚，她也闹着要去。

去吧去吧，这孩子从小就被惯坏了，任性得很。

开始几次，表妹的轻率之举把我的狐朋狗友吓得不轻。哪里来的一个靓丽女孩，要脸蛋有脸蛋，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身材有身材，要气质有气质，要文化有文化，却在老侯面前一口一个哥，叫得那么亲近？这里边是不是……是不是有个不可告人的情感故事呢？

朋友这么一想，眼神里立马有了别样的色彩，连酒也喝得猥琐起来。我看出他们心中的勾当，只得开口解释：“我真是她哥，表哥，还是亲表哥。”朋友轰的一声笑起来，笑声里全是暧昧。无奈，我只好用一篇小小说的规定字数，跟他们讲了表妹的昨天和今天，然后说：“不信你们问她。”

每逢这时候，表妹都抿着嘴唇浅笑，笑容里似乎藏着无限玄机。

如此反复几次，周围的朋友终于相信，表妹的确是我的亲表妹，我也的确是表妹的亲表哥。

表妹来瓦城工作两年后，我才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她有男朋友没有啊？我是她哥，我得关心这事。

问了，表妹说：“用你管！”

“我不管谁管啊？”我说，“我是你哥，你妈离得远，这事就归我管。”

表妹看出我有点儿不高兴，说：“我抓紧就是啦，哥别生气哈。”

哎，这还差不多。

从此再有酒局，只要表妹在场，我都要叮嘱朋友：“各位费点儿心哈，给表妹介绍个男朋友，要求不高，只要家庭条件好、工作好、人品好、长相好，‘四好青年就可以，听见没？”

说这话的时候，表妹一直用眼珠子瞪我。瞪我也没用，这事我还真就要操点儿心，不然对不起早死的二舅，也对不起多年守寡的二舅母。

朋友还真卖力气，甲乙丙丁轮流介绍一遍。表妹倒也听话，你说见面就见面，你说吃饭就吃饭，加减乘除一番之后，得数全是零。有些是一面之缘，有些是吃过几顿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我纳闷儿，表妹的心气咋这么高呢？

可这种事，你总不能强迫她吧。

表妹三十岁那年夏天，当着我和她表嫂的面大哭了一场。还是为男朋友的事。说她单位的赵阿姨，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圆脑袋，长得像西瓜似的，难看死了。

我说：“管他脑袋像不像西瓜，咱不跟他处就完了嘛，你哭个什么劲儿呢？”

表妹说：“把那么难看的都介绍给我了，那是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呜呜呜。”

这都哪跟哪呀！没办法，我又跟朋友叮嘱一遍：“继续给我表妹介绍哈，注意长相，脑袋一定不能像西瓜，听见没？”

此后一年里，表妹平均一个月相亲两次，都是见一次面就告吹，整整吹了二十四个，包括五六个俊朗的帅哥在内。表妹说她用这种方式报复赵阿姨。

我无语。我拿表妹一点点办法都没有。

表妹三十五岁那年，终于处到一位满意的男友。婚礼前不久，她把男友带到我和朋友的酒桌上来了。刚一见面我就愣住了，该男友长着一颗大圆脑袋，表妹怎么会……

一杯酒下肚，表妹主动承认，这位大圆脑袋，就是五年前把她气哭的那位。

大圆脑袋的故事，我的朋友都知道，他们闻言大笑。笑声里，表妹的脸腾一下红了，跟屏幕上的铁梅一样一样的。

表妹结婚后我才知道，大圆脑袋是二婚，有一个不足两岁的儿子。我还知道，大圆脑袋因车祸去世的前妻，是表妹的闺蜜。

感情上的事，谁能说清楚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