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西无旧事

2021-10-15 17:40张瑞
当代工人 2021年15期
关键词:凉席大林大军

张瑞

天特别热,燥热。到了傍晚,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热得耗子也从楼里钻了出来,顺着墙角到处乱窜。

一吃过晚饭,工人村老楼里的人们,就三三两两地拿着小板凳扇着大蒲扇到楼下纳凉。

那是20世纪80年代末的夏天。

我拿出一个大凉席,铺在窗外的地上,把一大茶缸子劳保茶刚放在凉席上,他们就陆陆续续来了,用不着客气,直接坐在凉席上,东拉西扯的侃大山开始了。

第一个来的是住在五楼门的大军。大军是个倒驴不倒架的主儿。楼里的人都知道冶炼厂不行了,厂子和许多工人办理了“两不找”,大军偏说是自己不爱干了,还振振有词地说,一年到头净待在那三个大烟囱下,早晚得中毒被熏死。宁可蹬倒骑驴卖点儿菜,也不遭那份罪。

第二个来的是一楼门的伍哥。在水泥机械厂上班的伍哥,不满足每月开那点儿固定工资,主动找厂领导提出要求打入编余人员,干起了经销配件,成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

第三个来的是三楼门赵国庆,我们叫他大庆。大庆来了和没来差不多,他来了很少说话,一屁股坐在凉席上,一边听我们白话,一边瞅着马路。大庆是铸造厂的清砂工,得了矽肺病,在家待了一年多了,一犯病就上不来气。大庆媳妇在油脂化学厂上班,每天很晚才下班。伍哥私底下说过,大庆老婆每天下班后到劳动公园陪跳舞,是那种10元三曲的交谊舞。大庆约莫着老婆快回来了,他把饭做好了,来到楼下等老婆。一看到老婆过来了,大庆不是迎上前去,而是悄无声息地站起来,直接走进楼洞。这时,我们会看到,昏黄的路灯下,穿着高跟鞋的大庆老婆推着自行车,在和另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矮个男人挥手告别。

最晚到是大林,等他到的时候,已是晚上10点多了。

大林是轿车厂的,工厂原来生产的金杯面包车让他牛了好一阵子。一看到马路上跑的面包车,大林就扯着嗓门喊,快看,看见没,这是俺厂子生产的车。结果没喊多长时间,大林不喊了,从好几个亲戚家凑了一笔钱,买了一辆拉达车,干上了出租。

别看大林回来的晚,他每天拉乘客见到的人多,总能遇到一些奇闻怪事,大家也愿意听他白话。

这天,大林从车里下来,一边提提裤子一边说:“倒霉催的,最后这个活儿白拉了,没挣到钱。拉了一个不要脸的,到地方要下车了说,大哥,我没有钱,你可以摸摸我。说着话,把衣服撩了起来,露出了大花胸罩,我一看就急了。去你妈的,我嫌你脏,赶快下车!叫我给撵下去了。”

我正喝着劳保茶,一听差点喷了出去。伍哥点着一支烟,使劲吸了一口,说道:“你说这话谁信呢?要是有这事,你倒找钱都得干,不摸个够才怪呢,你还能给撵下去?”

大林不高兴了,反驳道:“以为我像你呢?上劳动公园舞厅跳10元三曲!”

伍哥说:“你说谁上劳动公园跳10元三曲?”

大林哼了一声:“这还用谁说,是你自己说的。”说着话,大林上了楼。

不一会儿,二楼窗户里传来大林和老婆的吵架声。是大林老婆埋怨大林钱又拉少了,欠亲戚的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上。只听大林嚷嚷道:“这大热天的,我每天从早上跑到这么晚,我容易吗?我跟谁说去。”

一天晚上,我刚要收凉席时,在大家的惊叫声中,一只大耗子从凉席边上蹿过,钻進了旁边的一堆垃圾里。我回屋取来一把铁锹,翻起了垃圾。翻来翻去,翻到最后,也没找着那只耗子,倒是把垃圾堆清理干净了。原来这堆垃圾里支棱八翘长着一堆榆树杈子,有一尺高,每棵有大拇指粗。就是这几根疯长的树杈,才惹得人们往这扔垃圾。我用手去拔树杈,几根细一点儿的被连根拔了出来,粗一些的拔不出来。我用铁锹去砍,砍过之后,我一清理,还剩5根。忽然下起了雨,我赶忙卷起凉席跑回了屋。

几天后,我刚把凉席铺开,伍哥和大军就来了。他们俩是都喝了酒来的,是在家里喝的还是在外面喝的就不知道了。他俩兴致勃勃地聊着,聊到了沈阳的工厂哪个最大的话题上。

大军说,我们冶炼厂最大。伍哥说重型厂最大,重型厂的工人有3万多人,冶炼厂的工人只有一万多人。

大军说,看一个工厂不能看工人多少,要看这个厂在工业的地位。大军嘲笑地说了句,第二监狱人多,有屁用,全是犯人。

伍哥说,你这是瞎抬杠。就是论地位,重型厂那是中国重机行业的母机工厂,被叫作重机工业的摇篮。

大军说,你知道啥,我们冶炼厂是全国黄金的主要生产企业,中国很多的黄金都是我们冶炼厂生产出来的,看一个工厂要看它为国家创造多少价值。

伍哥争辩道,重型厂为中国制造出了许多大型机械设备,创造了上百个第一。别的不说,单说重型厂的占地面积,就比冶炼厂的规模大。

大军说,你要这么说的话,哪个厂子有冶炼厂高,冶炼厂的三个大烟囱在中国也是数一数二的。

伍哥一听说到大烟囱来了劲:“你还好意思提这三根大烟囱,连你自己都说过,它是沈阳市最大的污染源,沈阳市的二氧化硫和铅尘排放量都是它造成的。让我说呀,这三根大烟囱早就应该扒了。”

“你说什么?扒了?那三根大烟囱挺起的是沈阳重工业的脊梁。如果说铁西工厂区是男人的象征,那挺拔的大烟囱就是男人的命根子,如果扒掉了大烟囱,铁西还有那么雄壮吗?这就像你一样,假如没有了挺立的东西,你是个啥,连个老娘们儿都不如,顶多是个二流子。”

大军连珠炮似的说道。在大军的嘴里冒出了这样的话,是我没想到的,我对大军有点儿刮目相看了。

伍哥不高兴了,脸一沉,顺口骂了一句:“你他妈说谁是二流子?”一欠屁股,拿起板凳朝大军撇了过去。大军一躲,捡起板凳一下子砸在了伍哥的头上。

“哎,怎么说着说着还打起来了?”我和大庆忙起身去拉架,只见血顺着伍哥的脸流了下来,我脱下背心,裹在了伍哥的脑袋上。

这时,大林的出租车回家来了。车门打开,大林忙拽起伍哥,我把伍哥扶到车后座上,对大庆说了句,你就不用去了。大军坐在了副驾驶上,大林一脚油门,车向八院驶去。

大林边开车边说大军,这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大军说,是他先撇凳子砸我的,我是躲开了,不然流血的就是我了。我给他撇了回去,谁想到他没躲开呀!

伍哥捂着脑袋说,今天这事不怨他,是我先动的手。

第二天傍晚,按照昨晚从医院回来时约定,大军买了一箱啤酒,我放在大洗衣盆里用凉水拔着。伍哥买了3斤猪头肉和6个鸡架,我又烀了3斤毛豆拍了4根黄瓜。大林也赶早收了车,我们在凉席上喝了起来。

喝到半夜,我们一起冲着那5根榆树杈子浇尿,發现这榆树杈子已经长到肩膀那么高了。那天,除了大庆早早回家,我们4个人喝得很晚,朝那榆树杈子撒了好几次尿。

10多年后的一天,我和大军早早地站在了冶炼厂大门马路对面的警戒线,随着大地的一阵颤抖,那三根百米大烟囱缓缓地倒在了尘埃之中。作为铁西老工厂的象征,三根大烟囱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

在大烟囱倒下那一刻,我看见大军用颤抖的手夹着烟,干裂的嘴唇也抖动着,眼角流出泪水,鼻子在抽动着。发现我看他时,他揉了一下眼睛说,这扯不,灰尘整太大了,眼睛都迷了。

第二天晚上,大军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给我看,是一块黑乎乎的石头,让我猜是什么。我说这有什么好猜的,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吗?

他神秘地说,这是大烟囱的残砖,我今天钻进爆破现场,找了一块,留作纪念。

在我离开工人村后的10年头儿,伍哥来到我家,说他儿子快结婚了。我才知道,他在工人村市场早市卖菜,销售水泥机械零配件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作为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一分子,伍哥花天酒地的日子走到了尽头。临走的时候,我朝他兜里塞了500元钱。后来听他家人告诉我,那两天他几乎整天泡在楼下的麻将社里,连早市都不去了。看来这500元钱成了伍哥麻将桌上的筹码。

伍哥儿子结婚那天,我早早就到了饭店,问伍哥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伍哥说,你一个大作家,出力气的事儿就不用你了。递给我一支笔和一张纸说,一会儿我得上去讲几句话,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瞧我这些年混的,连在儿子婚礼上说啥都不会了。其实,伍哥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自己在儿子面前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尽管自己曾经挣了一些钱,等到儿子结婚时,他却一分钱也没拿出来。

在伍哥儿子结婚的第二年,我参加了伍哥的葬礼,伍哥死在了麻将社。听说伍哥死时非常开心,伍哥是笑着死的。伍哥和了一把飘牌,两杠还杠上开花,伍哥是在高喊“封顶三家满”时,嘴一歪倒下去的。也难怪,这么多年来伍哥输得太惨了,他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提振自己了。

三年前,铁西区动迁办召开了工人村老楼动迁安置会。

会场门口,我看到了许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大林已经不开出租了,老两口到南方给儿子带孩子去了。工人村的老房子也租出去了,听说动迁特意赶了回来。大军也来了,是和老伴一起来的,和我说话时,大军打着“非常六加一”的手势。他得了脑血栓后遗症,他老伴说这是整天喝酒喝的,一天三遍酒,从早上起来就喝,不让喝不行。老伴气哼哼地说喝吧,喝死拉倒。大军咧嘴朝我笑着,嘴角流着口水,让我想起了冶炼厂大烟囱倒下的那一幕。

大庆的老婆也来了,快60岁的人了,变化不大,妆化得还很重。我问大庆怎么没来,她说大庆已经走好几年了。

这时一个人喊我张叔,我一看是伍哥儿子,我问你妈怎么样?他说我妈挺好的,在家带孩子呢,不然也就来了。我和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四下张望。伍哥儿子问我在找谁,我收回了目光。是啊,我还在找谁呢?

前些日子,我又一次回到了工人村老楼前。仰望着那5棵老榆树,不,应该说是4棵半老榆树,有一棵不知是什么原因从半截锯断了。抚摸着长满结疤的榆树皮,我想起夏夜凉席上喝酒的老哥们儿。这老榆树,根深深扎进土里,时光里默默地生长,倔强倨傲,坚韧挺拔,以那并不美妙的身姿,站成了一首饱含风霜雨雪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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