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情味丰子恺

2021-10-15 15:43尹环
中学生学习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丰子恺文章

尹环

摘要:丰子恺文章中呈现出的绘画美、音乐美和超然的禅意是天赋使然,亦离不开老师潜移默化的影响,但丰子恺对人世间的温情凝视使得他不会完全超脱于世俗,所有残忍不公的状景牵动着丰子恺悲悯的内心,使他记录下愤懑与不平。但即便是批判,丰子恺也始终保持着温和,这是他自身性格与他所受到的教育使然,在做人与作文上,丰子恺先生始终留给我们一个温情的背影。

关键词:丰子恺;文章;温和

初识丰子恺,是通过《护生画集》,寥寥数笔,便让人回味良久。有温情如《报恩》、《哺乳类》般的展现万物和谐相处之作,更多的是《生离欤?死别欤?》、《母之羽》、《生的扶持》这一类,提点世人护生护心,略带讽刺,让人看后羞愧满怀。

对《护生画集》喜爱之余,也能感觉到这些画作功能性过强,专注于教育感化。先生的画作,我更爱有意境者似《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一弯新月,两把竹椅,便觉清夜爽无极;以儿童为题材的许多漫画便更为赤诚坦率,洋溢着童趣与纯真。瞻瞻两把蒲扇做的脚踏车,阿宝给凳子穿鞋……一幕幕生活场景在丰先生笔下妙趣横生。以致于我在后来读他的所有文章时脑海中都不自觉地浮现一幅幅画作,这使得他的散文永远带给我一种具有“绘画美”的印象。不止是《给我的孩子们》这类文章中对阿宝、瞻瞻、软软的日常生活的描摹,《白鹅》中对鹅高傲步态的描写,《送考》中对考生与各类人等形神姿态细致入微的刻画都让人分明地感受到一种漫画的简约而鲜活的动感。“八仙桌上一盏洋油灯,一把紫砂酒壶,一只盛热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这是他在《忆儿时》中回忆父亲平日里晚酌的场景,俨然一张漫画。话语虽然精炼,却十足绘画的排版构图,更留下一笔意犹未尽的飞白,与绘画考试中留给考生的试题一般,提供了所有要出现在画面中的物体,至于摆放的位置则需要自己在脑海中完成了。

不仅如此,先生笔下那些声色十足的场面时时让人有一种音乐的美感。比如他在《肉腿》中对踏水场面的描写,那一声声踩踏的声音简直就透过纸张传入我的耳朵了!不论是“洛洛洛”水车的排响、“嘡,嘡,嘡”铜锣的震颤,无一不惟妙惟肖。在《闲居》中,他将“一天的生活的情调来比方音乐。”用不同的音乐家来比喻季节:“春日是孟檀尔伸,夏日是裴德芬,秋日是晓邦、修芒,冬日是修斐尔德。”丰子恺的文章中处处是音乐的韵律,人生也变作一曲乐章:“假使人生的进行不象山陂而象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

进一步了解他的生平,得知他在音乐上的造诣,我便明白了丰子恺散文之中除了绘画美之外特有的韵律之美感的来源。1914年,丰子恺考上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后,结识了对他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两位老师——李叔同和夏丏尊。李叔同不仅对丰子恺进行了音乐和美术上的启蒙,而且深远地影响了他的人生道路。而夏丏尊提倡白话文,如实表现自我感受的主张被丰子恺吸收,造就了他的散文亲切平和的特质。

丰子恺在老师的引导下找到了让他奉献一生,也陪伴了他一生的三样瑰宝——文学、绘画和音乐。早在二十年代他就出版了《艺术概论》、《音乐入门》、《西洋名画巡礼》等艺术著作,后来又陆续译著出版《音乐的常识》、《近世十大音乐家》、《孩子们的音乐》等通俗读物,为现代音乐的普及与教育做出很大贡献。

作为一个艺术家,丰子恺懂得艺术地生活,知道对生命的热爱来源于一颗赤子之心。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摆脱世俗的纷扰,永远拥有艺术化的纯净精神世界。所以他不愿孩子们的天性受到压抑,不愿他们的童真有一点损减。他从不忍心打搅一丝孩童的本性,连自己的教导都说不出口。在《作父亲》一文中他本想对着远去的卖小鸡的小贩教育孩子们“看见好的嘴上不可说好,想要的嘴上不可说要”,可是他却说不下去:“在这一片天真烂漫光明正大的春景中,向哪里容藏这样教导孩子的一个父亲呢?”他在《送阿宝出黄金时代》中说:“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说出来,使你们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他明白孩子终究会“懂得大人的话”,终究会长大,这是何等悲哀。对丰子恺而言,“童心”是他理想中的精神家园,他赞美儿童人格的完整,观察体悟儿童的日常生活,同时也感慨悲哀于童年美好岁月的转瞬即逝。

因此,他赞美死亡,认为人世的生命被利欲蒙蔽,失去了纯真,死亡才是归于本真的根本途径。他说自己是悲观主义者,其实这悲观就是来源于他对生命的敬畏与呵护。在他的眼中,只有纯真的、人格完整的生命才有资格被称之为“生命”。

在李叔同的影响下,丰子恺认为“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一切”,认为李叔同“放棄教育与艺术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这使得丰子恺日后得以由艺术升华至宗教的层面。他将人生分为三重境界,第一层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他在《人生三境界》中给予宗教徒最高的评价:“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先生说过:“富贵于我如云烟”,他的早期作品深受佛教影响,散发着虚无的气息。丰子恺在《陋巷》中记述了马一浮先生对于青年时期的自己思想上的启迪,他体悟到“无常就是常。无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 人生的常态就是无规律可循的,“无常”是具体而有限的人生现象,“无常”就是人生无法摆脱的一部分,人不必为之困扰。马先生的内心早已释然,他对人生的彻悟使丰子恺感到佩服。事实上,马一浮先生也是影响李叔同追求宗教道路的人。

宗教的影响深化了丰子恺对于生命轨迹与人生意义的探求,在《渐》中,他集中表达了自己对生命规律的提炼,他说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所以在丰子恺眼中,时间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在《阿难》中,他从阿难短暂的生命中,感悟到了生命自有珍贵而永恒的一面。“在浩劫中,人生原只是一跳。我在你的一跳中,瞥见一切的人生了。阿难!你我的情缘并不淡泊,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无所谓你我了。”他了然阿难已度过了短促的一生,从中窥见自我与世间的一切生命现象规律。“世间一切现象,皆是宇宙的大生命的显示。”

对于世人对佛教对佛祖的误解,丰子恺也是毫无保留地批评。他在《佛无灵》中阐释了佛教戒律中戒杀护生的观点,表明自己心中的佛教绝不是那些与世间迷信等同的东西。他禀承李叔同恪尊律令的严格风范,痛斥混进佛教队伍中的一些假慈悲、假仁义之徒,嘲讽那些以为只要信佛即可免灾的所谓“信佛”之徒,并表示:“我不屑与他们为伍”。他说这些人“多数自私自利,丑态可掬。非但完全不解佛的广大慈悲的精神,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谓不信佛的人深得多!他们的念佛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利。又好比敌国的俘虏背弃了他们的伙伴,向我军官跪喊“老爷饶命”,以求我军的优待一样。”

丰子恺认为真正信佛,应该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义,而屏除私利;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广大慈悲之心,而护爱群生。至少,也应知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道。爱物并非爱惜物的本身,乃是爱人的一种基本练习,不然就是“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的齐王。

所以丰子恺终究是脱离不了社会的,他满心都是对社会的温情,无法做到真正的宗教意义上的决绝。他对于生命与生活赤诚的热爱使他无法步恩师的后尘,所以虽然他皈依佛教,也只是“社会中的”信奉者。他关切于社会民生百态,痛心于不平等的人间现象。然而丰子恺是那个温情平和的丰子恺,他的性情修养使得他既不会站在精英的层面上批判,也不会痛心疾首地谴责人民的愚昧麻木。他将自己置身于人民群众之中,以同等的视角体悟,更加以佛教上的感悟,这使得他的散文在平和可亲的气质上又增添出一份禅意。

他在《肉腿》中描写农民们踏水的场景:“这是天地间的一种伟观,这是人与自然的剧战。火一般的太阳赫赫地照着,猛烈地在那里吸收地面上所有的水;浅浅的河水懒洋洋地躺着,被太阳越晒越浅。两岸数千百个踏水的人,尽量地使用两腿的力量,在那里同太阳争夺这一些水。太阳升得越高,他们踏得越快,“洛洛洛洛……”响个不绝。后来终于戛然停止,人都疲乏而休息了;然而太阳似乎并不疲倦,不须休息;在静肃的时候,炎威更加猛烈了。”

而在《肉腿》的文末,丰子恺露出他的锋芒,他将繁华都市的“肉腿”与田间劳作的“肉腿”进行了对比,“住在都会的繁华世界里的人最容易想象,他们这几天晚上不是常在舞场里、银幕上看见舞女的肉腿的活动的带模样么?踏水的农人的肉腿的带模样正和这相似,不过线条较硬些,色彩较黑些。近来农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场里、银幕上的肉腿忙着活动的时候,正是运河岸上的肉腿忙着活動的时候。”

丰子恺的批判讽刺也永远不可能像鲁迅钱钟书般犀利毒辣,他的讽刺读来也是“温情的讽刺”。他总是说的很分明却又留有余地,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旁观社会上的现象,看似只是记叙所见所感,其实无一处不让人体会到社会上不公的现象,引发出无限的思考。例如他在《车厢社会》中感慨“我看到这种车厢社会里的状态,觉得可惊,又觉得可笑、可悲。可惊者,大家出同样的钱,购同样的票,明明是一律平等的乘客,为甚么会演出这般不平等的状态?”他不拐弯抹角也不激烈批判,只是写出自己内心的感受。

俞平伯评价丰子恺:“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除了佛法慈悲的感化,丰子恺的温情大抵源自他的成长环境。丰子恺出生在浙江省崇德县,是同辈中唯一的男孩子,自小便被温情呵护,使他常怀悲悯之心,温柔对待世间万物。

丰子恺风格的转变使他的人格魅力更加彰显,他不能忍受日军野蛮的烧杀,曾经的乐土被侵占蹂躏以至于毁灭,华夏大地满目疮痍,他的愤怒来自于体内爱国的热血。倘若丰子恺为了表白自己爱国的心绪而完全放弃旧往写作淡然的风格,那他便是迷失了自我;倘若他面对家国破败的惨相,仍然打着佛家四大皆空的旗号不问世事,那他便不足以令人崇敬。

丰子恺后来的创作,虽看似留有原先的风格,却总以歌颂新社会的苍白赞美作为结尾,甚至与他先前的美学思想背道而驰,读来着实让人心酸暗叹。后来丰子恺终于按耐不住,企图摆脱时代的束缚,写作了充满情趣的《阿咪》。《阿咪》在那个高度一致的时代显得与众不同,便成为了日后文革时期批斗丰子恺的重要把柄。这无法逃避的由时代局限造成的现实让人不忍多谈。

丰子恺确实也曾迷失自我,顺从于强大的政治话语,但这位具有高超审美和独立人格的艺术家必然是最早觉醒的一批。他无法舍弃自己对诗意理想生活的追求与对平凡生命的关切,他只有将自己不如意遭遇的苦痛转化为更为崇高的审美境界和艺术创造意识。面对困境时的随波逐流总是容易的,而只有无法被摧毁的意志才能支持人类在废墟上重建自己坚信的美好。

丰子恺就是这样在固守自我与顺从无可抗拒的时代主流的矛盾斗争中艰难挣扎。到了文革时期,自由创作变成不可能的事情,丰子恺仍然偷偷完成了《护生画集》第六卷,翻译多部日本名著,创作《缘缘堂续笔》(当时名为《往事琐记》),关注于广泛的文学及哲学思想的思考,这无疑是超脱了当时的社会主流与批判标准,在那个黑暗的年代点起一盏孤灯。

丰子恺的散文是他七十多年来的人生历程人格气质与审美喜好的记录,他的创作因外在社会环境的压迫而产生过风格的变化,但他的内在精神世界始终圆满自足,始终追寻人世间的真善美,始终率真而自由,永远充满着这人间浓浓的情味。丰子恺的人生态度大抵两字——“认真”。正如他在《怀李叔同先生》中说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都是“认真”的缘故。“世寿所许,定当遵嘱”,是丰子恺对恩师的承诺,更是他一生认真的写照。

丰子恺的文字如同潺潺的清泉,滋润躁动的节奏,他赐予我们一个豁然开朗的洞口,让我们瞥见生命最美好的圆融,如他一般“宠辱无惊过一生”。质朴平静,淡泊珍重,是先生留给人间永远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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