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的战争

徐黾

八岁的小毛就像个影子，不管到哪都跟在爷爷陆二的屁股后面。哪怕陆二下田刨地，被人请去讲古，去镇上赶大集，甚至上山打猎，都甭想撂下这小子，小毛活脱脱成了陆二的尾巴。

1948年11月，解放军和国民党在徐州激烈交战，国民党的飞机对可能隐藏解放军的村庄进行狂轰滥炸。小毛就是在一阵接连不断的轰炸声中失去双亲，沦为孤儿的。爷爷陆二悲愤交加，执意加入村里的担架队，冲到弹雨横飞的前线，抢救受伤的战士;有时还往硝烟弥漫的阵地上搬运弹药、送煎饼咸菜。同去的村里人有不少把命舍在了往返的路上，可陆二凡事冲在前、抢在先，竟毫发未损。他开玩笑说：“大仇未报，阎王爷不收我哩！”

奔忙劳碌，炮火纷飞中两个多月过去了，解放军大获全胜，稍作休整后便要去追击南退的国民党部队。陆二找到解放军首长，要求入伍杀敌，结果被一口回绝，理由是他快五十岁的人了，不合适。陆二一夜间急出了满嘴燎泡，第二天一早正气恼地在院里吸旱烟，民兵队长、村妇救会主任彩莲来了，安慰他别为参军的事烦恼，眼下村里正组织支前运输队，不如一起干，反正都是帮解放军打倒蒋家王朝。听彩莲这么说，陆二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随后把煙袋往腰里一别：“只要是对付国民党的事，咱就干！”

陆二再次把小毛托付给同村的小毛他大姨照料，然后带上板胡、猎枪，推起独轮车，跟着支前运输队伍，一路往南进发。人、车和牲口，熙熙攘攘，吱吱呀呀，在路上蹚起尘土。

离开村子足有十多里，有人发现大队的后面不远不近跟着一个小男孩，仔细一看，是小毛。问他，他爱搭不理，那人便把他带到陆二跟前。陆二朝他瞪起了眼珠子：“干啥哩？你以为这是去赶集呀？滚回去！”小毛憋了半天蹦出一句：“就不滚，我要跟你去打坏人！”

“犟种，你知不知道这是添乱？你姨找不着你，得急死。”

小毛不再搭话，只顾跟在陆二的车后面，闷不吭声地往前走。

后面推车的人说：“小毛，走这么远的路，累了吧？来，上车，叔驮着你！”见小毛好一阵没反应，只管埋头走路，他又朝前面的陆二喊：“二叔，要不，你驮小毛吧，走这么远的路，怕会吃不消哩。”

“他不是挺能吗？叫他自己走，累死拉倒！”陆二头也不回，放着狠话。

这时，彩莲刚好转过头来，看到这情况，便叫小毛跟她走，由她来照看。小毛几次甩开彩莲的手，倔强地闪到一边。彩莲只好摇摇头走了，没走几步，又回头对陆二说：“二叔，十多里路哩，可不能撵他一个人回去。既然跟来了，就随他吧。有什么问题，以后看情况再说。”

中午时分，队伍停下歇息，陆二见小毛离他老远，就朝他招手。小毛犹豫了一阵，才慢慢挪过去。陆二一眼瞅见小毛脚上的鞋，一只鞋头已裂开，露出了一个脚趾。他心里一疼，揽过小毛，让他倚在腿边，脱掉他的鞋子。只见小毛的两只小脚上有五六个血泡，他轻揉着小毛的脚，叹气道：“小毛，你咋这么不听话呢？”小毛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二叔，把鞋给我吧！”有只手伸过来，拿走了陆二手里的鞋。是彩莲。她从挎包里拿出针线，坐到一块石头上，低头帮小毛缝补鞋子。

短暂的休息过后，队伍又出发了。这下，陆二舍不得再让小毛步行了，命令小毛坐到独轮车上。小毛昂首挺胸，神气活现得像个将军。

为了给大伙加油鼓劲，彩莲起头，用家乡的小调，带领大伙唱起了《支前民工歌》：

英雄的战士杀敌向前，

革命的人民支援前线。

不怕山高路远，

任凭酷暑严寒;

迎着枪林弹雨，

何惧生死瞬间。

抬起担架抢救伤员，

车载人扛送粮运弹。

配合解放军奋勇作战，

直到全国解放那一天。

大伙唱完，陆二让小毛也来一首，他知道小毛也喜欢唱歌。小毛就亮开嗓子，唱了一首刚学的歌谣：

支前手推车，

它是木头做，

它从硝烟中走过，

轱辘轱辘唱民歌。

车上装着米和面，

老乡亲手碾和磨;

车上装的大煎饼，

俺娘一个一个烙……

队伍赶在天黑前，到达了前方的军需站。

吃过晚饭后，大伙起劲吆喝，让陆二来一段。陆二也不客气，笑呵呵地取出板胡，定了定调，拉响伴奏说起书来。爷爷有板有眼说书的时候，小毛就老老实实地趴在爷爷脚边，眨巴着一双大眼，安静得像一只小猫，不过没撑多久，便睡着了。陆二扯过自己的大褂，盖在了小毛身上。

第二天，追随着前方隆隆的炮响，支前队伍继续南行。爬上一个土岭，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彩莲跳到一辆驴车上大喊：“乡亲们，敌人的飞机来了，大家不要慌，注意隐蔽。卧倒！”

说时迟那时快，两架飞机瞬间来到头顶，冲着这群人一番俯冲扫射，又扔下几枚炸弹，就飞走了。刹那间泥土飞溅，浓烟滚滚，枪弹声震耳欲聋，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有两车粮食、被褥已燃起火苗。

小毛被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头昏脑胀，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一股气浪将他推撞到一棵老槐树上，他就势卧在槐树根部，吓得两手抱头，双眼紧闭。

陆二抖落身上的泥土，抬眼却没见到小毛，吓得慌忙跳起身来呼喊，接着又取下猎枪，跑到旁边的洼地、草丛寻找，终于在槐树下找到了被吓坏的小毛。

一转脸，陆二见邻近有个土坑里趴着个人，便用力将那人拽起来，竟是一个穿着国民党军装的男子。陆二立即抬枪指着他，让他举起手来。那人吓得身体似筛糠，连称他叫老张，是国民党逃兵，不愿再打仗，只想回家，求陆二饶命。陆二把逃兵老张押送到彩莲那，交由她处置。身边的小毛拽拽他的衣襟，低下眼来小声说：“爷爷，我尿裤子了。”

陆二用戏谑的眼光看向他：“你，哈哈——”却忽然身子一颤，晃了几下，眯上眼睛，倒了下去。

原来，刚才一块弹片击中了陆二的背部，陆二仰仗自己体格健壮，没当回事。

彩莲慌忙伸手扶住陆二的腰，让他慢慢躺下，当抽出压在陆二身下的手时，却看见满手的鲜血。她惊呼道：“天啦，二叔你受伤了！”小毛一听，趴在爷爷身边，哭成了泪人。

陆二缓缓睁开眼：“没想到让国民党的‘蚊子叮了一口……好歹抓了一个国民党兵，我就是死，也值了！”他转过脸，费力地抬起胳膊，抚摸着孙子的头发，说道：“小毛，你刚才尿了裤子，现在又哭鼻子，这可不像陆家的种……”说完，陆二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手臂无力地从小毛的头上滑落。

掩埋了陆二，运输队又出发了。逃兵老张亲眼看见陆二从容面对死亡，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交还了彩莲给的回家的路费，决定留下来，跟着支前运输队干，还自告奋勇地接替了陆二的獨轮车。小毛呢，任别人怎么劝，都不愿再坐运送物资的车子了，他擦干眼泪，抹去鼻涕，精神抖擞地走在爷爷那辆独轮车的前面。

天空灰暗，狂风忽起，天上飘起绵绵雨丝。道路越来越泥泞，支前运输队走得越来越艰难，车轱辘深陷烂泥，运输队推动小车每前进一步都非常吃力。小毛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车头，一头搭在肩上，用力往前拉。雨水和着泥，脚底不住地打滑，几乎每走一段，小毛都要摔上一跤。每次摔倒他都一骨碌爬起来，哪管身上泥迹斑斑。老张不住地让他歇手，他根本不听，只管埋头使劲，任凭绳子深深陷进他窄窄的肩头。彩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沉甸甸的。

晚上，运输队冒雨赶到了一个叫大李庄的村子，正好碰到一支在这里临时驻扎的解放军部队，支前民工便和他们住在一处。一位首长见彩莲带着小毛，便婉转批评她不该带着孩子参加行动，直到后来听了彩莲的解释才表示理解。

可带着个孩子终究不是个事，彩莲便设法找到了大李庄妇救会马主任，向她详细说明了小毛的情况。当晚，彩莲和小毛就被安排住在马主任家。

吃晚饭时，彩莲对小毛说：“小毛啊，我已经跟马主任商量好了，你暂时就留在这里，等战斗胜利了我们就回来接你。”

小毛停住了嚼馍的嘴巴，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又嚼动起来。

“部队的规矩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你听明白没有？因为你，我刚才可挨了首长批评。”

“是啊，小毛，留下来吧，阿姨会像对亲儿子一样对你的。”马主任附和道。

小毛还是不住地摇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现在你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彩莲气得把筷子往桌上磕，这是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妈，听说我们家来客人了，在哪呢？”房门一响，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带着一阵风走进来。男孩将一杆红缨枪倚在墙上，转过脸来，这才看见屋里的陌生人。他随即笑着上前，毕恭毕敬地给彩莲鞠躬：“大姨好！”又伸手摸摸小毛的头：“弟弟好！”

马主任让男孩赶紧坐下吃饭，然后向彩莲介绍，这是她儿子，是村里的儿童团团长，这不，放哨回来了。

彩莲忙招呼男孩坐下吃些热乎饭菜，同时眼前陡然一亮，口气变得柔和起来：“小毛，你不是一直想参加战斗吗？现在让你留在这里，就是给你这个机会。”

小毛抬眼迷惘地看着她，似懂非懂。

彩莲笑着朝男孩扬扬下巴，告诉小毛：“留下来，可以加入哥哥的儿童团。”

“不行，我不跟他们玩。”小毛摇了摇他的小脑袋。

这下，男孩拉长脸，不高兴了：“弟弟，入儿童团可不是为了玩，我们也在战斗。每天站岗、放哨、查路条，就是我们的战斗任务。前几天，我们还抓住了一个坏蛋呢。”

小毛依然半信半疑：“你说的是真的？ ”

“当然是真的。”男孩说着，转身取过那支红缨枪，递给小毛，“你看，这就是咱们的武器！”

小毛接过红樱枪把玩不已，赞道：“真行，可真来劲！”

“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吃饭，吃完还得换班去呢！”说着，男孩收回枪，匆匆忙忙扒拉了几口饭，便提着红樱枪出门去了。

小毛愣了一下，跳起来，追出门去：“哥哥，你等等我！”

彩莲笑着对马主任说：“这下好啦，往后呀，咱们小毛可就成你家儿童团团长的小尾巴了！”